三個人都準備舒齊了,開始上街去找酒館,走出沒多遠,聽見後面一陣發喊,原來是金兒跟來了。
辛紅絹回頭跟它説了半天,可是這畜牲也怪,説什麼也不肯回去。
它口中嗚嗚直叫,卻把乞憐的眼光望着左棠,好盡央求他出來説情。
老頭子憋了半天,才忍不住開口道:“紅絹,瞧它怪可憐的,就讓它跟着來吧,要是單獨放在店中,它發起性來傷了人反不好!”
辛紅絹卻不過幹老子的情面,她轉身恨恨的給了它一巴掌。
姑娘氣罵道:“這畜牲有了新主人,膽子越來越大,連我的話都不肯聽了,這次帶它出來,一路上也不知淘了我多少的氣。
上次在碧色寨住着的時候,我好不容易找到一間破廟將它安置好,晚上去找它,就不知道它野到那兒去了,叫了好久才跑回來,趕到山上果然遲了一步,害您受了傷,一切都還不是這傢伙惹出來的。”
金兒捱了打,滿懷委曲地跑到左棠身邊,用頭擦着他腿,口中嗚嗚地低叫。
辛紅絹氣得揮手又要去打它。
她一面還趕着罵道:“這孽畜不服氣,還在告我的狀哩,師兄,你做主人的怎麼也不管管它。”
歐陽子陵一直笑嘻嘻地在旁邊看他們鬧,結果看她吵個沒完,才含笑伸手攔她道:“好了,好了,師妹,打狗還看主人面,衝着我你就饒它吧,再説我的肚子實在餓了,還是趕快找個地方吃東西吧,餵飽了肚子再慢慢地教訓它吧!”
辛紅絹一掌拍下去,半途中被歐陽子陵捉住了。
這是她第一次與同年的男性肌膚相觸,心頭撲撲地直跳,説不上是什麼滋味,臉紅得像山茶花。
左棠在旁邊眯着眼睛直笑。
大姑娘這才回過味來,羞答答地抽回手:“你們主奴兩個都不是好東西,乾爹,您也是,有什麼好笑的。”
飛紅着臉,一甩頭上的大辮子,扭過頭領先跑了。
歐陽子陵也方始感覺到自己過於冒昧,後來看到辛紅絹只是滿面嬌嗔,卻不像個生氣的模樣,心中才放定。
左棠卻哈哈地笑道:“唐突隹人,罪該如何,老賢侄,你還不趕忙上前陪個不是!”
歐陽子陵訕然一笑,口中自是不好再説什麼,默然低頭跟在辛紅絹的後面走了。
跑出沒多遠,就見一根高杆,挑着一面酒旗,臨風招展,隱約還可以看出是醉月樓三個字。
硃紅漆的欄杆上,趴着一個綠衣的俏麗的身影在招手,正是他頑皮而佻達的師妹辛紅絹。
老少二人來至樓下。
跑堂的迎上來。
“二位爺來了,請上來吧,那位姑娘已定好座了。”
歐陽子陵與左棠聞言就要進門。
突然又聽得跑堂的叫道:“媽呀,這是什麼狗,怎麼那麼大啊,爺,它要是咬人,小的可不敢招呼。”
歐陽子陵見他把狻猊説成狗,忍不住笑起來道:“對了,這是蒙古種金毛狗,你放心,它馴得很,不去惹它絕不會咬人,而且我也不帶它上樓,就讓它在大門口待著吧,你先給它切十斤熟牛肉。”
説完又拍着它的頭道:“金兒,樓上人多,你可不能上去,乖乖的等在這裏,不許頑皮闖禍,嚇着了別人我可不饒你。”
金兒點頭答應。
歐陽子陵這才放心地同着左棠上樓。
辛紅絹早已佔着一付臨窗的座頭,倒也明朗乾淨。
二人過去坐下。
跑堂的過來安好杯筷,同時口中介紹着酒菜:“三位吃什麼,小店最拿手的菜是冰糖肘子,香酥鴨,貴妃雞,溜丸子……説到酒,特製家釀碧螺春,量最好的人也喝不過三壺!”
他這邊拉拉雜的報着,菜倒引不起這三人的興趣,酒可對了胃口。
左棠隨着吩咐道:“菜隨便你們揀可口的弄上來,倒是你説的碧螺春送一罈來,我看看究竟有沒有你説得那麼好法。”
跑堂的聽他開就要一罈,不由得嚇得把舌頭一伸。
“爺,一罈子有二十幾斤,您三位能喝嗎?不是小的多嘴,這酒都是十年以上的,小店將本求利,一錢銀子一壺,一天滿座客,最多隻賣三壇,一去了泥封,就保不住酒味,剩下來可惜了……”
辛紅絹柳眉一豎道:“你這人怎麼那麼羅嗦,誰耐煩喝人家剩下的,罈子開了封那怕就是喝一口,也照整罈子付銀子,你要是不相信就先拿去!”
説完,噹的一聲,就在桌上扔下一錠五十兩的元寶,然後又説道:“這夠不夠,不夠再派人上高升棧拿金子去!”
堂倌一見銀子就直了眼,心説這位姑娘好闊的出手。
那年頭五十兩銀子夠一個普通人家嚼裹一年的,口頭卻連連地説:“夠了,夠了,別説您三位,就是三十位也足有餘了。”
説完鞠躬如貓,狗顛屁股,下樓上面吩咐去了。
歐陽子陵笑看道:“師妹,你何苦跟這般俗人淘氣呢,人家做生意當然有他們困難的地方。”
姑娘也嫣然回笑道:“我就是瞧不慣他們那種狗眼看人低的樣子。”
只是盞茶工夫,廚房裏已經拾奪好幾樣熟菜,連帶着凳子樣大的一個酒罈子上來。
姑娘看他們那種維恭維敬,曲意巴結的樣子,心中着實得意道:“你看,不是我這麼一來,能有這麼快嗎,跑了那麼多天,今天我非喝個痛快不可,別酸酪捏捏的喝了,乾脆用大碗吧!”
説看一手撈起罈子,纖掌一推,土糊的泥封立刻粉摔墮地,連聲地叫堂倌拿碗來。
店小二嚇得直縮脖子,心裏頭打鼓道:“乖乖,看不出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們兒有恁大的手勁,我可惹不起她,不然她發起脾氣,葱花樣的手指這麼一擰,我吃飯家伙就算完了。”
忙不迭的應聲下樓拿碗上來。
左棠瞧着她一派天真渾直的性情,對這個乾女兒可真是打心裏頭歡喜起,笑吟吟地道:
“丫頭,你狂得可夠了,不怕驚世駭俗嗎?那裏還像個女兒家!”
辛紅絹倒了一碗酒道:“人就要脱俗才能盡情,我就不服氣為什麼女兒家非要投扭捏捏的才算温柔,人家看不慣由他大驚小怪去。”
説完端起碗來就喝了一大口忙又皺着眉頭道:“這酒味道倒是真夠,就是粘粘的不易下喉嚨。”
大家朝她碗裏看時,只見那碧螺春果是不錯,色作深綠,香味撲鼻,只是濃得盡米湯似的。
堂倌在旁邊忍住了笑道:“小店制這酒時,每甕封足五十斤,放了十年之後,愈凝愈醇,只剩下一半了,必須用黃酒衝開才能用,方才……”
他吞吞吐吐地不敢説出姑娘性子太急。
辛紅絹聽了才知道自己過於莽撞,倒鬧了一個笑話。
姑娘紅着臉瞪起眼睛道:“早不講清楚,還不快點拿黃酒來,多羅嗦什麼?”
堂倌喏喏連聲地去了。
也沒有多久,燙了三壺黃酒送上來。
三人這才開懷暢飲起來。
左棠與歐陽子陵雖不若上官雲彬、徐亮等人日沉醉鄉。卻也是掬生知己,入口知味,連呼好酒。
左一碗,右一碗的喝開了。
酒館中看在錢的份上,更是曲意奉承,一道道的菜都是佳品,吃喝得十分滿意。
辛紅絹酡上紅顏一雙眼睛比黑寶石還亮,飽汪着兩泓秋水,風姿特別迷人直把個歐陽子陵看得心旌動盪。
左棠眼觀看他出神的樣子,心中更是得意,笑着打趣他道:“來啊,老賢侄,將進酒,杯莫停,聽君為我歌一曲,酒不醉人人自醉……”
歐陽子陵借酒裝醉沒去理他。
座上有多少酒客,他們似乎也沉迷在辛紅絹絕世的姿容裏。
偏着頭的,歪着頸的,伸長了脖子的,眯着眼睛的,他們往肚子裏直嚥唾沫。
可是他們都領略過姑娘剛才剛酒罈,劈封泥的輕便樣子,對她旁邊的兩個主兒都敢情也有一點不敢太輕視的猜測。
走江湖,跑碼頭的人心裏都有數,婦女,遊方的僧道、老人、士子、殘缺者,這些人最不容輕視。
因為他們都可能身懷奇技,誰惹上他們誰倒黴。
所以大家肚裏都很明白,面前的這個女孩子雖然美得象一朵花,可是她也是玫瑰花,有刺兒扎手摘不得。
這時樓下也頂熱鬧,原來金兒威猛的長相吸引了不少閒人。
那個堂倌也頂一神氣,向着一大堆的人在吹牛:“你們誰認識,我早年到過蒙古,所以才曉得,這是金毛狗,純蒙古種,每天要吃二十斤上好牛肉呢,誰養得起呀,什麼,有什麼用,你這話可問得真夠蠢的,告訴你,兩隻合起來可以咬死水牛般大的老虎呢!什麼?你説我吹牛,我在蒙古可是親眼看見的……”
一大篇鬼話傳到樓上,把歐陽子陵,左棠和辛紅絹三個人笑斷了腸子。
突然他們止住笑聲,因為底下突然又有一個人在説話了。
中氣十足,聞聲而知其人非等閒。
只聽他沙啞喉嚨道:“是誰那麼闊氣,拿看上好的牛肉喂畜牲,不是太可惜嗎,我和尚化了半天的緣,只撈了半碗乾飯下肚,實在是餓急了,金毛狗大爺,你也不知道積了什麼德修到一位闊主人,乾脆再修修來生,把嘴上這塊肉施捨給我窮和尚吧……啊呀,你不肯,那不行,我和尚只好搶了。”
逐聽得底下一陣鬨笑聲。
金兒的怒吼聲。
再加上那個堂倌的叫罵聲:“哎呀,你這個和尚真是窮瘋了,怎麼搶狗食吃呢,還不快放下來,留神狗咬你……”
歐陽子陵一聽就曉得底下鬧事了,恐怕金兒發起性來傷人,慌忙一按桌面,就從窗口縱下街心。
只見一個和尚,全身破破爛爛一裘憎衣,攜着一雙草鞋,年紀倒也不大,滿額癩瘡,真個又臭又髒。
神獸金兒正雙爪踞地,目中碧光閃爍,形將撲上,可是和尚躲在人堆裏。
金兒想是顧忌誤傷別人,所以只盯着他手中的一大塊牛肉急吼。
和尚卻一面吃肉一面含糊地叫道:“你們快幫幫忙,救救窮和尚一命,這位金毛狗大爺爪上有毒,抓上可就沒有命了!”
給他這一叫,旁邊的人不但沒幫忙,反而都嚇得躲開了。
歐陽子陵身落實地,就向着和尚走去,口中説道:“這位大師父何必跟畜牲開玩笑,請上樓一敍如何?”
天外玉龍思想敏捷,見和尚能從金兒口中將牛肉搶下,身手定是不凡,所以一開口就非常客氣。
那曉得和尚存心耍賴,張舞着一雙油手叫道:“公子爺,這位金毛狗大爺一定是您養的了,您有錢買肉喂畜牲,施捨我窮和尚一點也沒有關係呀,難道人命不如狗命哪,啊呀,不好金毛狗大爺要拚命了,公子爺救命!”
説着腦袋一晃,就轉到歐陽子陵身後。
他原來立腳的地方金影一閃,正是金兒撲了過來。
和尚一把拖住了歐陽子陵的衣服道:“公子爺,您怎麼縱獸傷人哪,和尚就是搶了塊肉,也罪不至死,這位金毛狗大爺的爪子一碰,和尚還有命啊。”
歐陽子陵為人忠厚,雖然明曉得和尚是個非常人。
不過他曉得金兒身軀靈活,力大無窮,恐怕它將人家抓傷了。
所以口中立刻喝道:“金兒,不許動!”
神獸果然準備蓄勢再撲上來,聞喝止步。
一旁卻惱怒了辛紅絹,她跟左棠在忙亂中也跟下了樓,站在旁邊沒開口。
這時陡然一掌推出,口中喝道:“你這賊和尚藏頭縮尾,絕對不是好人,照打!”
掌隨語出,勁力無儔。
和尚猝不及防,只好舉起袈裟的大袖子一揮,兩股勁力相擊砰然一響。
辛紅絹有備而發,然也被震退了兩步。
和尚卻虛飄飄的退出五六步,站在地上發怔,似乎沒想到這麼弱的俏女郎,會有如許深厚的功力。
稍停了一會兒,他又哇呀大叫起來:“公子爺,不得了,您的這位媳婦兒比金毛狗大爺還厲害,我看您年紀不大,往後日子長呢,您怎麼受得了哇!”
辛紅絹聽他胡言亂語,不禁氣往上衝,飄前一步舉掌又揮道:“禿驢,你自己在找死,姑娘今天非要你好看。”
和尚第一次對掌吃了小虧,這次見她掌勢來得兇猛,不敢再硬接了,輕輕一閃滑過。
辛紅絹那肯就此罷休,嬌軀一轉再次遞掌攻到。
和尚見躲不掉了,只好也回頭舉掌,與她拚鬥在一起。
歐陽子陵本來想上前勸開的,繼而一想他素來沒有見過師妹功力如何,藉此機會觀察一下豈非佳事。
左堂也是同樣心思,老少二人乾脆站在一旁看熱鬧。
辛紅絹用的是佛門青蓮掌法。
掌飛處如一池青蓮,荷葉田田,蓮花朵朵,滿地飛舞,間而合掌為拳,則又如碧梗擎着蓮蓬,隨風播曳生姿,端的神奇已極。
窮和尚則根本看不出什麼家數,可是投掌舉手之處,無一不合玄妙。
兩人都用的一個字,快,快得令人眼花撩亂。
除了歐陽子陵與左棠之外,其他人只看見一團青影與一團黑影交纏飛舞。
他們只能夠憑衣服知道青影是姑娘,黑影是和尚,可就是看不清楚和尚跟姑娘是什麼樣子的招式。
瞬息交手百十餘回合,依然難分勝負。
不過歐陽子陵與左棠可就知道孰高孰低。
原因是姑娘凝神一志專心折招遞招。
和尚卻一面打,一面口中還嚎着:“哇呀!公子爺哇,您這媳婦兒可真厲害得緊,您找個理由休了她吧,不然往後可有你吃苦的,阿呀,和尚就是這一件破褂子,撕不得。
哇呀!金毛狗大爺啊!早知道你老人家有道麼厲害的主母和尚就是餓瘋了,也不敢搶您的肉呀,啊呀!和尚的頭上長瘡,大姑娘,你的手多幹淨,怎麼能往那上面拍呀……”
和尚一面能分神講話,一面仍能見招卻敵,無形中就佔了一絲上風,明眼人一望即知,是以又過了八九十招。
歐陽子陵突然一長身道:“師妹,你請暫退,讓我來會一會這位大師父!”
説完左手猛探,剛好接下和尚一招虔心向佛,自己紋風不動,生生把和尚撩出半丈遠去了。
和尚想不到來人居然有如此大的功力,怪嘴咧了一下道:“啊呀,公子爺,剛才看你從樓上下來,我只想您是個練家子,沒想到您還是深藏不露,和尚今天走眼,已經算栽了,不行,跟您媳婦打了半天和尚累了,改天再跟您討教吧!”
説完醜腦袋一晃就朝上拔起想溜。
不想他今天碰上的全是扎手貨,剛冒上八九尺高,橫裏又竄上一條身影。
陰掌鬼見愁迎額一掌道:“大師父別急,你攪了半天,總該交代個明白再去!”
和尚做夢也沒料到這又是一把好手。
左棠掌勁本就不凡,再加上新服大還芝,生死玄關已通,這一掌之力豈是小可。
還虧和尚的確了得,一掌接上,眼看不對,雲裏翻身,跌坐在地上,瞪着怪眼道:“老爺子,您也了得嘛,得!和尚認栽,隨你們怎麼辦吧?”
説完果然坐在地上耍賴,不起來了。
歐陽子陵倒是不敢怠慢,走過去作了一揖道:“大師父功力超凡,在下歐陽子陵佩服之至,尚請告示法號,如蒙不棄,樓上酒菜尚温,何妨共謀一醉。”
窮和尚把怪眼拾起望了他半響才道:“原來閣下就是歐陽子陵啊,天下第一果真當之無愧,和尚輸得口服心服,只是和尚這一身破爛,委實不敢高攀,還是今夜初更,容和尚更衣隨家師一同拜會吧!”
説完倒是規規矩矩的站起來,朝他合什一拜,回頭就走了。
這次沒有人阻擋他,黑色的袈裟盡一陣風似的,幾個起落,就不見蹤影了。
歐陽子陵望着他的背影,倒是不勝惆悵。
辛紅絹過來拖他的衣袖道:“師兄,這鬼和尚一身髒死了,嘴巴里還雜七雜八地不乾淨,我恨不得一劍劈下他那顆禿腦袋,你怎麼輕輕鬆鬆的就放他走了。”
歐陽子陵笑着道:“有許多高人隱身風塵,談吐行為莫不以遊戲出之,開開玩笑是他們的習慣,這和尚一身藝業已經夠得上是絕頂,他師父必然更了不起,我們跟他又沒有深仇大恨,又何必要令他難堪呢!”
辛紅絹一向高傲,今天對窮和尚一戰,才知道自己的確太差。
及至歐陽子陵一掌退敵,心中對這位師兄算是服氣到家了,何況她芳心還深緊在師兄身上呢!
因此雖是歐陽子陵的話中略有一點教訓的意味,她倒是毫不為忤,笑嘻的道:“好了,管他高人低人,反正人家晚上還要來呢,樓上的菜也涼了,咱們倒是喝酒要緊。”
説完拖着歐陽子陵和左棠上樓去了。
堂倌目擊剛才一場拚鬥,又聽説眼前的這位年青書生竟是方今武林第一好手歐陽子陵,態度益發尊敬了,慌忙照呼着温酒熱菜。
等到三個人重新開始喝酒的時候,樓下又可聽見他的聲音,在介紹着道聽途説而得來關於金陵較技的情形。
一招一式,雖然完全是外行話,可是隔着一層樓,依然可以想見他眉色飛舞的樣子,彷佛他自己就是那位威震武林的少年英俠。
惹得樓上三個人又幾乎噴了一衣服的酒。
又上了一兩道菜,左棠卻一直在想着那個窮和尚的來歷,沉思有頃,突然他一拍桌子道:
“是他,一定是他!”
歐陽子陵路辛紅絹的臉上立刻浮起一陣企望的神色。
可是在棠卻又不説話了,沉默地喝着酒。
辛紅絹忍不住問道:“乾爹,您莫非想起那和尚是誰了,快告訴我們嘛!”
左棠又喝了一口酒道:“我不知道和尚是誰,卻想起他的師父可能是一個人,這個人跟你們的師門還有一點仇嫌。
百餘年前,江湖上盛傳東僧西道一神君,東僧就是悟非大師,西道是寧機真人,一神君是指賢侄的義父四絕神君。
這些人的武功都高深莫測,可是他們都獨來獨往,不授門徒,不立宗派,因此很少有機會碰頭,是以到底武功誰最高也不得而知。
突然後來東僧鬧出雙包案來了,往往在兩個地方同時出現兩個東僧,大家傳説紛雲,弄不清到底那一個東僧是真的。
渲染了一陣,終於這兩個人碰頭了,相約在泰山丈人峯頭比武,規定勝者仍以東僧之名出現,負者從此絕足江湖。
此二憎武功路數不同,功力都很高,所以不同的是悟非大師較為莊重,另一個則幽默滑稽,玩世不恭。
那次比武情形誰也不知道,僅只嗣後悟非大師尚如雲龍一現。
另一個東僧卻從此失蹤了。
是之以後大家猜測必是悟非大師技高一籌。
我看窮和尚身手卓絕,行事又是那等態度必是那一個東僧的傳人無疑!
這些事知道的人很少,是以不曾在江湖上傳聞開來,時過境遷,東僧西道相繼仙去,惟獨四絕神君尚存,沒想到另一個東僧倒還活在世界上!”
左棠説完了也不禁唏噓太息。
歐陽子陵與辛紅絹更是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良久歐陽子陵才道:“奇怪,這等重大之事,何以先師遺授中並未提及。”
左棠道:“武林中人愛惜名譽尤甚於生命,寧機真人所以雲及四絕神君斷指之事,必是莊佑昔年曾矢志報復,為恐後世之人不知而為其所乘,故而留笈提醒注意。
那位老和尚敗後,必是不聲不響,自甘退讓,悟非大師不願揭人隱私,這也是前輩為人忠厚之處。今晚來的要真是那位老和尚,我們倒應該待人家禮貌一點,一着之失,自甘埋沒終身,這種胸襟也值得人尊敬!”
左棠説罷,臉上滿是端容。
兩個年青人也不禁肅然起敬。
再喝過幾碗,左棠推碗道:“好了,我們留點量晚上陪人家吧,據我所知,那位老和尚葷酒不禁,此地的碧螺春還真不錯,少時以此待客,殊為相宜。”
歐陽子陵與辛紅絹當然遵命起立。
堂倌見他們要走慌忙捧着辛紅絹所付的銀子過來道:“小店的帳房上關照過了,説歐陽大俠當今第一奇人,能夠光臨小店,已經是莫大的光榮,一點酒菜所費不過十幾兩銀子,就算小店的一番敬意吧,姑娘的銀子無論如何請收回去!”
歐陽子陵笑着揮手道:“那怎麼可以呢?你們做生意人家,辛辛苦苦的賺錢不容易,如何能打擾呢,酒菜錢還是照算,剩下的你們分分吧,不過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忙的,晚上我還要招待兩個朋友吃飯,你請吩咐廚房,送上一桌上等席到高升棧,帶上兩壇碧螺春別忘記了!”
堂倌連聲答應道:“是!是!小的立刻就去吩咐,晚上準送到,不過這銀子……”他還待推託。
歐陽子陵道:“你別客氣了,這點小意思不算什麼,倒是晚上還要你多費神照料。”
堂倌沒想到歐陽子陵出手會這麼大方,能夠侍奉天下第一高人已夠他一輩人向人吹牛的了。
脱手三十幾兩銀子的賞賜,跟廚房一拆帳,至少還可以分得十兩,這是他半年的收入,你讓他怎不感激涕零,歡喜歡狂呢,彎腰屈膝地將三個人送到樓下。
門口早已聚集了一大堆人爭睹丰采。
堂倌在前面連聲地開路:“讓開,讓開,歐陽大俠來了,你們讓路呀!”
大家肅然地讓出一條大路,沒有虛偽,沒有勉強,也沒有威脅,每一個人都是衷心敬仰地分在兩旁。
倒是歐陽子陵不過意,連連地向大家拱手道:“多謝,多謝,借光,借光!”
辛紅絹初領受人尊敬之味,傍着歐陽子陵、芳心無限激動道:“師兄,你的武功真高,到處都有人尊敬你,多神氣啊!”
歐陽子陵不好回答她什麼。
倒是左棠在旁邊接口道:“傻丫頭,這句話你可講錯了,以力雄人者霸,以德服人者王,武林有多少大魔頭,行事險惡,雖然功參造化,然而大家對他只有畏懼而不是心誠悦服的呀。
你師兄宅心忠厚,待人恭順,而又武功蓋世,天生的霸王之材,所以才贏得世人一致的尊敬,江湖口載碑道,莫不譽為人傑,你以為光憑武功可以行遍天下嗎?”
一番大道理説得姑娘啞口無言,一縷芳心更傾注在師兄身上。
倒是歐陽子陵被贊得很不好意思,紅着臉道:“老前輩説道理可以,怎麼拿晚輩開起玩笑了。”
就在談談説説中,三人一獸又回到客棧裏。
店理的夥計早聽見街上的傳説,接待他們進門,莫不異常恭謹。
入夜,紅燭高燒,高升棧的正房上早已安排好筵席,歐陽子陵等人肅容地坐在一旁,品茗恭候。
街上初更方敲,突然庭前白光一閃,直射府上紅燭。
左棠伸手接住,卻是一方柬帖。
上面正書:“老衲百了率徒謹拜。”
左棠看後笑了一下道:“昔年齊名東僧,何等威風,歲月留人,老禪師何必還鬧這套虛文。”
一語甫畢,屋上飄下個身影,落地無聲塵土不驚。
為頭一個老和尚須眉皆雪,釘釘補補的一綴百納還算乾淨。
後面的窮和尚居也然穿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