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兒滿足地倚在他的懷中,這夫婦兩人經過千辛萬苦才得結合,他們的愛情開始得雖早,但他們的愛情生活卻來得太遲,所以他們都懂得如何去捕捉每一分一刻共處的時間,留住每一分快樂,來彌補他們逝去的歲月。
玉芹探頭進來,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在外間靜心地等候著,沒有嫉妒,也沒有豔羨,像是尊敬忠心的守護神,直等裏面的這一對在熱切的擁抱中,默默地交換過了千言萬語,她才輕輕咳了一聲,而後再以嘹亮的聲音道:
“爺!南陽府衙的王班領,帶十名官差以及兩班挑夫來接您了。”
韓宏答應了一聲道:“怎麼這麼快,我們也不過才到,他們竟也跟著來了?趕快請他進來。”
玉芹答應著出去了,韓宏道:
“他們不知道是怎麼得到消息的,這位王班頭是我的小同鄉,同一個村頭上,以前對我很照顧。青娘,回頭你不能簡慢了他。”
柳青兒看了他一眼道:
“知道了,我的爺,這一路上,我對那一位登門來訪的客人,也沒簡慢過,尤其是一應官差人役,我更沒失過禮貌。”
韓宏道:
“你還沒弄清楚我的意思,我是説這位王老叔跟我關係不同,小時候,他也最喜歡我,常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帶我到山上摘果子去,對這麼一位老鄉長,你若是照一般的規矩開發,那就是簡慢了。”
柳青兒笑笑道:“我明白了,既是跟爺有這種親切的關係,至少也會比一般人加倍款待的。”
韓宏大急地道:“青娘?不是這個意思。”
但是他沒機會説明他究竟是怎麼個意思圭芹已經領了一個鬢邊斑白的中年人走進了客房。
韓宏對別地的公人還可以搭搭架子,讓人等一下,對這個同裏的長老,卻不敢託大,快幾步地迎了上去,托住了對方的胳臂,沒讓他跪下去,口中親熱地道:
“王大叔,這怎麼敢當,要您老人家先來了。”
王班頭似乎沒想到韓宏對他會如此親切與尊敬的,熱淚盈眶,説話的聲音也哽咽了:
“韓……韓大官人……。不……現在該稱您為韓大人了,真是恭喜您了,自從您高中的消息傳到府裏,我當天就告了假,趕回鄉下去把這樁喜訊傳告同村父老,那可不得了,敲鑼打鼓,燃竹鳴炮,著著實實地熱鬧了一天。”
韓宏多少也受了感動,因此扶著他坐下後,才笑笑道:“也沒什麼稀奇,只不過是僥倖中了一名進士而已。”
王班頭又從位子上跳了起來,激動地道:“怎麼不稀奇呢!南陽府的文風雖盛,但是咱們那一個鄉可沒沾到邊,百年來就沒出過一個官兒,好不容易等你中了舉,大家都日夜地在盼著,盼您能金榜題名,為咱們全村掙個面子,現在終於爭到了,那還不值得高興的!”
他又換了一副更為興奮的神色,半帶著笑道:“韓大人,您知不知道,老漢把喜訊傳回去,最高興的一個人是誰?”
這倒叫韓宏費了疑猜,自己若有父母兄弟手足在家,當然是他們最高興,可是自己這一支上,枝葉凋零。父親去世得早,連唯一最親的母親也在他十五歲棄養而去,家鄉只有一些同族的親戚,雖不出五服,但關係已疏,他們也會為自己考中而高興,但實在想不出那一個是最高興的。着實的思索一下才道:
“那可能是族長四叔公了。”
王班頭搖搖他昀白頭道:“四老爺若是在世,他可能會是最高興的人……現在只能在泉下含笑了。”
“什麼?四叔公已經過世了?”
“走了四年多了!韓大人,你已經離家有十年了吧!這十年人事滄桑,變化可大著呢!
老一代的,已經走得差不多了,現在你們韓家的宗祠是祥大官人做族長。”
“祥大官人又是誰?”
“您不記得了?是村子頭,韓家大院二房裏的,論輩份該跟您同一輩,比您大上二十來歲。”
“喔!我記起來了,他不是小名叫大寶的嗎?他最討厭別人叫他小名,我叫了他一聲,還捱了他一巴掌呢!怎麼輪到他當族長了呢?上一代的人都沒了?”
“有自然是有,可是沒他有錢,韓大人,你們韓家雖是大族,村裏有一半的人家都是姓韓,可是公產並不豐,幾畝祭田收成,連付給看祠堂的人都不夠,自然也談不上去修繕祠堂了,每年屋頂補瓦防漏,粉牆擋風,以及春秋兩祭的供品,都得族長掏腰包,因此只有誰有錢誰作主了。”
韓宏搖頭嘆息,其實家裏的情形他很清楚,他要入京趕考,本來想賣掉那幾畝薄田作為路費,但那時的族長四叔公不答應,在族中召集了一些花得起的同宗長輩,照會大家公攤,湊了一筆不算少的錢給他。
大部份的人都是心甘情願地拿了出來,因為他是韓家唯一的希望,百多年來,一直傳到君字輩才算有了一個人能叩開科舉之門中了府試舉人。
自然也有人並不願意,但最多也只是説兩句風涼話,最後還是乖乖的拿了出來。因為韓家有人能出頭,是全族的大事,誰若是不支持,必將成為家族的罪人。因為在一般人的觀念中,做官仍是光耀祖宗青雲之途。
族中有了一個官兒,全族的女兒嫁到外姓去也都有了面子與地位,夫家就不敢輕慢或欺負了,白丁之家,衣冠之族,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兩個世界。
因此,韓宏才承載了太多的人情壓力,一第不中,流落京師,不敢回家來。既無顏見那些殷切期盼的父老,也沒勇氣去接受那些風言風語的奚落!
現在總算爭了口氣回來,然而,面對著故園父老,他竟有著近鄉情怯的感受。因為他畢竟是遲了十年才回來,有一大半支持他、愛護他的人都已作古,無法面見到他的榮歸了。韓翎忽然感到十分自疚,覺得愧對泉下父老太多,因為他所曠廢的十年中,他並沒有在努力奮鬥……
王班頭在府衙當差,對京師消息較為靈通,韓宏在一兄師的狀況,自然是有所風聞的。
因此
他從韓宏的臉上,也瞭解到一個浪子的懺悔心情,忙又岔開話題笑著道:“老漢真是上了歲數,説話也沒了章次,剛才還在要大人猜猜最高興的人是誰,一打岔又把話題給扯遠了。”
韓宏也好奇地問道:“大叔,到底是誰呢?”
“是村裏教塾館的嚴老夫子。”
韓宏倒是一怔道:“會是他!”
這位嚴老夫子人很古板,教村塾有十多年了,不過韓宏並未在他門下受業,甚至於極少往來。
因為韓宏少有神童之譽,才氣縱橫,行動舉止不免有點狂妄,使得那位嚴老夫子很不順眼,私下被人時批評幾句。因此,韓宏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人身上。因為説什麼也扯不上一點關係。
王班頭笑笑道:“不錯!正是他,因為自從大人上京赴考,幾年沒消息,家裏的人對讀書的興趣大減,都認為費時費錢費力,給小孩子讀了書沒多大的用處。”
韓宏輕嘆道:
“他們功利之心太切了,讀書可以明理,可以變化氣質,這才是最大的用處,至於説到功名,那倒不是太重要了。”
王班頭笑道:
“大人,這些話等您回去説或許還有用,別的人卻難以叫人聽得進,因此很多人都把子弟從塾中抽回來,改行去學做生意。”
韓宏道:“不讀書沒關係,家中現成有田地,務農也是正途,怎麼會一窩蜂去學做生意呢?”
“那是由於貴族長的關係,他從小傻呼呼的。也不識多少字,偏是運氣好,討了個有錢的老婆,陪嫁過來有兩家糧號,他當了幾年掌櫃,居然又賺又發,搖身一變,成為百萬富翁了,大家自然認為讀書不如學賈了。”
韓宏只有嘆息了,接下去問道:“那位嚴老夫子如何?”
王班頭笑頭:“我把喜訊帶回去後,他欣喜若狂,帶著塾中的幾個小學生,老遠跑到韓氏宗祠,在門外叩了三個頭,口中直叫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韓宏又是一怔道:“這又是怎麼個説法?他教的學生中,本來就沒有幾個人是韓姓的子弟。”
王班頭道:
“本來還有三四個,後來都退了,去年一個都沒有,甚至連沾點親的別姓子弟,也被説走了不少。”
“那他到韓氏宗祠前磕頭幹嘛?”
“他是感謝韓氏祖宗庇佑,畢竟出了一名進士,證明了讀書並非無用,一舉成名,富貴立致,那比做生意賺幾個錢又光采得多,現在家鄉韓氏父老已經集了一筆錢,準備等您回來後,把宗祠大大的修繕一番。”
韓宏道:
“這筆錢我已經備下了,那有叫他們出的?”
“大人!別説笑話了,您已經為族中爭足了光彩,那有再讓您破費的,錢是公攤和認捐的,您只要出個名,那一個大家族都是如此,修繕宗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韓宏對此倒是不清楚,忙問道:“難道家中沒人做官,就不能修宗祠了嗎?”
“修是能修的,只不過自己悄悄地修,不公開而已。”
韓宏對此的確不太明白,因此問道:“整修祖祠,乃是後世子孫的孝思,這又有什麼公開與悄悄的區別?”
“大人不知道,這裏面講究很大,祖祠雖是奉祀祖先的地方,但也是一個家族盛衰的象徵,子孫榮顯,祖祠輝煌,子孫沒落,祖祠也跟著凋零,這倒不是做子孫的小氣,捨不得花錢,而是沒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大事,整修祖祠就沒有多大意思。
只有廣發帖子,把地面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請了來,風風光光地上祭,祖宗才有面子,若是沒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最多找幾個匠人,修修牆破,補補瓦漏,那就很淒涼了。”
韓宏道:“怎麼才能算是榮顯之事呢?”
王班頭道:
“那總是特殊的榮典,最好的便是子孫中有了功名,奉旨祭祖,這是最光采的了,像大人這次高中一樣,韓家的人,一直就在等候大人請回這一道旌表了。”
朝廷為了獎勵讀書,對考中進士的士子,都頒有進士及第一方御書,用上御寶。供那些高中的士人拿回家供在祖祠中,而後再題在匾額上,以資榮顯。
韓宏有一方,因為一直沒回去,一直由柳青兒收著,這次自然是帶了來,原意是放在祠堂中算是對祖宗有個交代,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大的作用。
王班頭又道:“有此一紙御寶,地方州府都要來參拜請安應酬一番,這是何等光采,那可是有錢都請不來的,所以那家有了值得慶賀的事,全族人就是賣了田地來修祖祠,也是心甘情願的。反之,若是拿不出什麼光采的事,不管那家子孫多有錢,也寧可讓祖祠破舊而不去修茸。”
韓宏只有搖頭苦笑,沒想到勢利之見,如此之深。因為他的家鄉中幾代俱無功名,因此聽不見這些事,而祖祠敝舊,卻沒有整修,他以為是大家沒錢,所以也就沒對這件事多作思考。
朝廷有祭祖省親的例行假期,他以為這是教取得功名的人回家一盡孝思,想到自己家的祖祠確是該修了,因此還準備了一筆錢帶回家去。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麼多的周折。由此,他才明白當初離家赴考時,那些父老在祖祠中設餞送行,族長領著他在祖宗神主前叩首上香,語重心長地説:
“君平!今後祖宗能否光采,全看你身上了。目前我們韓家只出了你一個舉人,下一次熱鬧,最少也要在你十年之後,君平,你是任重而道遠啊!”
韓宏當時沒聽懂他的話,以為只是普通訓勉之詞,直到今天才明白了那番話的深意。
有一句話倒被他説中了,十年之後,才有第二次熱鬧。但不是韓家出了第二個舉子,而是他這個浪子回家了。
想到這兒,他倒是不勝愧疚。幸好這時柳青兒打扮得雍容華貴出來了,玉芹跟在後面,端了一個盤子。裏面放了各式的禮物。
王班頭忙站起要行禮,柳青兒忙叫道:“爺!快拉住,這怎麼敢當呢!爺,這位就是你常説的王大叔吧?”
説著斂衽作禮,韓宏托住了王班頭笑道:“大叔!這是我在京師娶的妻子……”
王班頭樂得直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聽説是由開國公府李侯爺主婚,司馬侯大人的大媒,光采得不得了,家裏人都等著瞻仰一下夫人的光采呢!”
韓宏雖然瀟灑,但是卻怕柳青兒會受到家人的歧視,因為她的出身究竟不太高。
這時聽王班頭一説,才知道傳信的人,只是把光采的一面説了,那些話大概不會有人提了,因之放心不少。
柳青兒落落大方,先請王班頭坐了下來,然後叫玉芹送上盤子笑道:“大叔!聽我們爺説以前在家,多承您老照顧很多,這次我是特地來道謝的,這幾包東西是家裏的士儀,實在不成敬意,您帶回去送送左右鄰居吧!東西雖不值錢,到底是從千里迢迢地方帶了來的一番心意……”
王班頭又是感激又是高興,顫巍巍地站著抱拳道:
“這怎麼好意思拜受賞賜呢?”
“大叔!對您可不敢用賞賜兩個字,不過您帶來的那些弟兄,倒是要辛苦他們一番,這包錢麻煩您拿去,分給他們喝吧!”
王班頭忙又道:“這更不敢當,還沒到家呢!等到了家,夫人再隨便打發他們幾文就行了。”
柳青兒笑道:
“還是先給了吧!到了家一忙,説不定會忘了,讓他們的辛苦白忙一場多不好意思。也許您老人家為了做面子,還得自己掏腰包代我們貼上,那就更不好意思了。”
這一捧使王班頭更有面子了,不但誇他慷慨重人情,而且更把他當作自己人,否則沒有貼錢開發自己手下的理由。
因此,王班頭呵呵地笑道:“夫人説那裏話來,老漢雖然不是韓大人的同族。卻也是同鄉同裏,韓大人有慶,老漢就是真貼上幾個心裏也是高興的。”
柳青兒道:“錢是不敢要您老人家貼了,可是有一件事,恐怕得麻煩您。第一是那些東西,有些都是容易破碎的,別人我就不敢要求了。對您老人家,我可不客氣了。這等於是您自己的東西,您得費心招呼著點。”
王班頭一拍胸膛道:“沒問題,包在老漢身上,破一件都唯老漢是問。”
柳青兒一笑,接著又道:
“再者,就是到了家裏之後,恐怕還得辛苦您招呼幾天,有許多官面上的事,只有您才清楚,您是否能向府裏告個幾天假……”
王班頭笑道:
“好叫夫人放心,韓家也考慮到這一點,跟老漢商量好了,而且早在幾天前,京中的侯司馬就派了個人,説韓大人返鄉祭祖,要府台大人多幫忙,所以知府大人指派了老漢侍候,一直等韓大人銷假返京。”
柳青兒道:“那就太好了,還是大叔您細心。”
韓宏也覺得需要有這樣一個人幫忙一下,方便得多。只是不便啓齒,柳青兒開了口,他正覺孟浪,沒想到侯希逸早已找人打過招呼,自是十分感激。
王班頭坐了一下,就告辭出去招呼手下的弟兄挑夫,該轉運的轉運,能送走的先送走。
等王班頭一走,韓宏就道:“青娘,你真行,幾句話把他説得眉開眼笑,恨不得把命賣給你了。”
“是你的老鄉親,恭敬一點也是應該的。”
韓宏笑道:
“你説要請他幫忙招呼幾天,我雖然覺得有此需要,卻怕你會碰釘子,因為他在南陽府當差……”
柳青兒笑道:“這一點我可比你清楚,侯大人既是找人來打過招呼,此地的知府焉有不賣面子的?他一來我就知道是派了來幫你忙的,否則像這種工作,絕不會派個大班頭來,而且還是派上你本鄉本土的,從前即已有見面之情,此刻尊卑有別。你若有什麼事,支應也不便。”
韓宏道:
“這倒是,若是不必繼續麻煩他,我真還不好意思對他提什麼要求。”
柳青兒道:“人家也是做官的,不會如此沒眼色,給我們派位老太爺來添麻煩吧?”
説得韓宏笑了起來,然後又問道:“青娘,你既知道他是指派來幫忙的,幹嘛又要叫他請假呢?”
柳青兒道:“雖是有了指令,但不如咱們自己請一下顯得誠意些,在還沒有等他説出上官指派的事,我搶在前請求了他,不是更給他有面子嗎?”
“這是做什麼面子呢?又沒有別人在旁。”
“不是做給人看,是叫他心裏舒服,這樣他為我們辦事才會盡心。”
韓宏輕嘆了一口氣道:“青娘,你真行。應對進退,揣摩人意,這是做人的大學問,這方面你比我強多了。”
柳青兒輕聲嘆息道:
“對於這句褒詞,我倒是身受了,因為我們出身青樓,學的就是如何揣摩人意,讓別人高興愉快,誇讚一個人時,要能做到不著痕跡與恰到好處,這雖不是大學問,卻也要費幾年工夫來揣摩呢!”
韓栩笑道:“難怪有很多人娶小或是續絃,都喜歡在青樓中覓對象,她們確實有過人之處。”
柳青兒道:
“這一點都不假,有人娶了我們青樓姐妹回去後,官運亨通,不是升官就是調了好差,原因簡單,他們學會了討好的技巧而已。”
韓栩笑道:“這麼説來,青樓中人若是出去做官,必可一帆風順了。”
柳青兒笑道:
“一點都不假,這雖是我們説笑話,細想起來,未嘗不是道理。若是拿我們侍候客人的那一套去侍奉上憲,至少能搏個能吏之譽,能忍氣,會阿諛,懂得逢迎,從不違抗上意,這種好屬下那裏去找?”
韓宏搖頭笑道:“我可做不來這種官。”
柳青兒道:
“爺若是這種官人,妾身也不會下嫁了,好不容易我從苦海中跳出來,總不成還叫爺跳進去不成?”
韓翻道:“我的屬下也不要這種官。”
柳青兒笑道:
“那當然,妾已是此中高手,爺在妾身悉心侍奉之下,他人不管如何的巴結,爺也不會滿意的了。”
夫婦兩人相視大笑起來。他們覺得有意思極了,倒是玉芹傻瞪了兩隻眼道:“我就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
韓宏與柳青兒卻笑得更厲害了。
韓宏的歸來的確是韓家集的大事。韓家集在南陽鄉下,讀書風氣受縣中風氣感染,倒也不算太差。
但是卻始終沒有出過一位正式及第的進士,因此,儘管有人以其他途徑做過官,也只能巴結一個書香之家的縉紳門第,清而不貴。
現在終於出了一名進士,而且還是殿試第五名的二甲進士,這實在值得誇耀的。
更難得的是韓宏交的兩位貴貴,司馬侯希逸是當朝新貴,佐太子在靈武練兵,權傾一時,再者是開國侯李存信,累世元勳,承繼乃祖升上國公是指顧間事,坐鎮三原,現在也在協助練兵。
這兩位貴官因為公忙而不克親來道賀,卻都派了專人代表前來,這兩位一捧場不打緊,卻給韓宏平添了不少的麻煩與應酬,當然也給韓家集帶來了更多的歡欣與光榮。
因為附近的大小官員,甚至於臨近幾個州府的地方文武官員,也都趕來應酬一番。
一向冷落的韓家集這下可熱鬧了,冠蓋雲集,車水馬龍,那些容人來拜會,韓宏總不兔要會見晤談一下,因為他此刻只不過銓敍六品,來拜會的官兒大部份都比他大。人家可是衝著那兩位貴官來的,他們有的是得了侯李二人的指示,有的是本有淵源,自是不能不來捧個場。
還有的雖毫無關係,卻希望能攀上一點關係,苦於找不到門路,有這麼一個機會,以及最好的一個理由,也是趕來湊熱鬧了。
南陽地方文風盛,倒是出了不少官,有的已經退休在家,但子侄仍在做官,叨在鄉誼,再加上沾點親的,就差沒有把韓家集給擠破了。
官大一點而又親自來拜會的,禮貌上應予回拜,韓宏整天忙得焦頭爛額。
好不容易,總算把祭祖大典忙了過去,祠堂也整修了一新,他沒回家前,家中人已經把他的祖宅給整修好了。
但是他沒機會進去住,因為屋子實在太小,無法接待那麼多的客人。
好在他們的族長因為經商發了點財,把屋子起得很大,跟韓宏敍起來是平輩,所以把韓翎接到他家中住了。僕役人手,傢俱廳堂一應俱全,所欠缺的只是一點富貴氣象,韓宏住了進來,就完全彌補了。
各地大小官所員送來的一些立軸中堂,正好掛在牆上,給他做足了面子。這些字畫雖也過得去,但韓宏自己可是此中名家,他不會看上眼,也不會帶走,留給了他,正好滿足了這位族兄的虛榮欲,所以他十分高興,儘管韓宏住了進來後,幾乎喧賓奪主,他依然樂得笑口常開。
他的那個有錢的老婆更是熱衷,跟著柳青兒應酬那些官眷們,比誰都起勁,她也看了柳青兒應對進退,落落大方的態度,恰到好處,內心著實佩服,把個柳青兒捧得上了天,人前人後讚不絕口。
偶爾有一兩個人對柳青兒的出身略作微詞,柳青兒自己不在乎,置之一笑而已,她卻認為不得了。非得找上門去,逼得人家道歉收回不可。
這倒使得柳青兒不好意思了。
那許多來應酬的人,多少都有一番人情,而且都是價值頗為不菲的禮物,大都是金玉古玩以及綢緞綾羅等物,大部份都是鄉下人沒見過的。
韓宏素來對這些不在意,柳青兒更是大方,他們略加整理後,分別致贈了鄉親父老,這下子更是皆大歡喜了。
尤其是那些攤到份子整修祠堂的族中父老,韓宏想還他們又怕他們多心,只有變個法子,把收到的禮物中較為昂貴的,酌清分贈一兩樣。
以價值論,足抵他們所攤的有餘,那位做族長的宗兄分到的尤多,原來大家是誠心誠意在這件大事上花費幾個以換取一次難得殊榮,現在不但光采超過預期,而且實利上也是收穫多於付出,叫他們怎不欣喜欲狂,把韓宏夫婦尊若神明呢!
所以韓宏忙完了祭祖大典後,搬回到自己祖宅,原準備休息幾天,清靜一下,那知道這一點微薄的希望也被熱情的家人給破壞了。
東家邀宴,西家請吃飯,每個人都是殷殷致邀,盛情難卻,答應了一家,就不能拒絕第二家,乾脆一口氣全部答應下來。排下次序,一家家挨著吃過來,每天都是大魚大肉,吃得胃口都膩了。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雖然假期還有一半,韓宏卻打算走了,再耽下去,胃口受不了,精神上也太緊張。
所以他們草草地結束了家中的事務。起程返京銷假。
再者,他們也打算一路上慢慢地玩回去,因為來時急於趕路,沿途有許多名勝古蹟未及遊覽,以後恐怕也沒有太多的機會了。
走前,他們計算了一下手頭的錢,居然還有十多萬,韓宏想到了自己赴考前,逐家攤認川貲的窘況,雖然大多數是出自人家自願,但畢竟是件很尷尬的事,而且對於受者心理的壓力也太大,一試不第,而有愧對父老之感,連家都不敢回了。
因此
他把十萬錢捐出來放在族中生利,預計著每三年有一個人可以赴考,那十萬錢也有兩萬多到三萬的子金,用這筆錢資助一名考生上京的費用足夠了。
指定了一項用途後,韓栩想到幾年內恐怕難以得閒回家,又將祖田捐出一半作為祭田,另外的一半則託交給一個忠實可靠的佃農,也不要他交租了。只要他經常地維護那幾間祖屋的整修以及祖塋的維持。
其實這些工作,他不在家也會有人做得好好的,這一次返家祭掃,得到他好處的人太多了,何況他出去做官,對家鄉多少都有個照顧,誰都不會讓他的祖居坍圯。
但是韓宏卻不想領這份人情,反正祖田那一點收入,他也不放在心上,倒不如用來僱個專人司事了。
轟轟烈烈地來,風風光光地走,兩個人都很瀟灑,囊中還有幾萬錢,他們認為在返京的路上不致用途拮据就心安了,根本沒想到回到長安後,住宅已售,立刻又要再置一個家的事情。
只有一個玉芹為此感到不安。看到他們像流水般地把錢花掉,只在一邊瞪眼,卻也無可奈何!
那知臨行之際,侯希逸竟然又派了個人來,赫然竟是許俊,這倒使韓栩頗感意外。
許俊得了韓宏的資助,回家把家務料理了之後,立刻就到靈武去報到,由於有了韓宏的推介信,侯希逸很看重,試了他的武功後,更為歡喜,立刻補了個旗牌官的缺,這是極為難得的殊榮。
旗牌官雖是隻管傳傳令,由且宣口諭,然而卻是主帥貼身人員,有時派出去,就是主帥的私人代表,偏將副帥見了他們,都要客客氣氣的。
而且因為是追隨主帥,他的官階也不能太低,幾乎是一員百夫長的地位,同時升遷的機會根多,那一營的將校出缺,一時來不及調員補充,往往是派個旗牌官去暫代一下,然後往往就真除正式授職。
那些先前拒絕許俊入營的軍官,這時反而戰戰兢兢,倒過來巴結他了,唯恐他在主帥面前,抖出了從前的事。
許俊是何等聰明的人,當然也不會計較那些事,而且還跟那些人稱兄道弟,打成了一片,因而博得眾xx交贊。這使侯希逸更為激賞他了,到任才一個多月,已經成為侯希逸最親信的心腹了。
閒談之下,問起他與韓宏結交的情形,許俊倒不諱言,把自己窮極無聊,因而得韓宏贊助的事説了,這使侯希逸對韓栩的急公好義,又增了一份敬佩。
因為侯希逸已經知道韓宏賣掉了京師住宅的事,那棟屋子原是李存信託他買了送給韓栩的,韓宏突然賣了,使侯希逸頗為困擾,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尤其是感到無以對李存信交代,因為李存信一再拜託他照顧韓宏的。
等到與許俊細談後,知道韓宏之急於售屋,乃是為了資助許俊,而返鄉省親祭祖,只是為了掩飾售屋而已,否則韓宏中試年餘都未動歸思,不會突然地想到要回家祭祖的。
前後對照了一下,侯希逸對韓宏夫婦敬意更深,也想到了韓宏銷假回京時,必須對他住的問題先作個安排,但也考慮到韓宏的耿介,直接資助,韓宏一定不肯接受的,必須變個方法。
好在他的熟人多,而且關係交情也足,腦筋略動一動,已經有了計較。故而派了許俊專程趕到南陽,趕上韓宏的歸期,護送韓宏夫婦回京,而且還臨時札委了韓宏一個任務,請他為主,許俊為副,視察一下沿途各城鎮的練兵與防務。
這應該是武官的事,但侯希逸的司馬主管這部份業務,他有權派個人,雖有公文,卻又不是正式的檢閲,只不過隨便看一下,每到一個地方,耽誤個兩三天而已。
侯希逸緻韓宏的私函上卻又是另一種説法,説許俊才堪大用,藉這個機會,讓他對地方軍務多熟悉一下,將來才可借重,但許俊初入軍中,不便遽加重職,故而請韓宏幫個忙,攜帶許俊一下。
這一來,韓宏自是義不容辭,他這六品官雖不大,卻比一個地方的巡檢官大,以韓宏出面主持也很適合。順途託許俊帶來了十萬官票,作為韓宏的差費。
韓宏明知這是幫忙,但也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因為這是他該得的,出自公帑,不算私相授受。
不過
韓宏沒想到另外還有一項收入,那是沿途地方官孝敬的程儀,這雖然並沒有明文規定,但是已成規例,凡是有京中專差蒞臨,地方官照例有所表示,為數也不多,郡縣一萬,州府加倍。
韓宏這一路視察過去,大小凡幾府縣,至少又進了有二十多近三十萬。
此外,韓宏還有一項意想不到的收入,就是他路過一地,必有酬酥,當地的首富豪家,難得有機會認識這麼一位才子名士,紛紛要求賜下一詩或一畫,以光門庭,像這種請求,韓翎自然不便拒絕。
他贈人一詩一畫,人家當然也要表示一番敬意,送錢太俗氣,送別的東西又不太實惠,金子就成了最好的禮物,赤金一錠,或十兩二十兩不等,放在一個很精緻的盒子裏,這是最普遍的表敬意法。
韓宏沒有經歷過這些,許俊打聽了一下,才告訴他説:
“大哥,這也等於是不成文的規定了,別説大哥還送了他們一詩一畫,真能掛起來示人的,就是什麼都不給他們,這一份敬禮也少不了的,這是地方官拉了本地的士紳幫忙巴結一下京裏的專差。”韓宏道:“多此一舉,我可不稀罕。”
許俊苦笑道:
“大哥,您還是收了吧!若是您不收,他們反而心中惶惶,以為您嫌少,又加了倍送來。
豈不更是麻煩?若您堅持不收,他們以為開罪了您,再想盡方法,四處託了人情來説項,徒增無謂的困擾。”
柳青兒也道:“是的。爺,這是規矩,您雖不想隨波浮沉,但是也不必太矯情而引致誤會,京中的閒員拚了命求一次外差,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目前只是例行的規矩,您倒不如行個方便收下吧!若是您不收,反而使人誤會您有苛索之心。”
韓宏嘆了口氣,他這才明白,為什麼部裏有一個外差時,大家拚命地爭取了。有人為打通關節而求派到這一個差使,往往花了比所得差費高出一倍的人情費用,韓宏起先還弄不懂,這些人為什麼要幹這種賠錢的事兒,現在總算是懂了。
既是大家都如此,韓宏也不便一個人標新立異,他生性耿介,卻並不古板,他從不居心去貪墨弄錢,但是對於那些大家公認為不算枉法的例實,還是不去堅拒的,他認為把這些錢用在一個問心無愧的地方,總比退回去好。
因為有了公務,當然不能照預定的時限去銷假了,好在侯希逸已經補了文書給楊侍郎報備,一切都不成問題。韓宏回到京師時,比預定的歸期遲了一個月。
可是因為他兼了公務,不算假期,算起來還有兩個月的空閒呢!
所以他們夫婦可以很從容地物色新居。
兩個人都愛靜,自然是以城郊最理想,但是韓宏又要赴衙門公幹,也不能住得太遠。
好在他有了錢,這一趟在歸程中,他幾乎進帳了五十萬的外快,可以找一所較為理想的住宅了。
他也有人手,許俊找了相國寺中那批混混兒幫忙。
就在靠城的地方,找到了一片園林,原本是一家大户的別業,後來大户敗了事,後人不肖,積欠了一屁股的債,妻子一氣之下,在園子裏一根索子上了吊,那敗家子要賣屋子,但是因為出過凶事,始終無法脱手,這片園子跟屋舍模閣,若以一般的價格,總在三四十萬之譜;屋主急於用錢,只以十五萬錢就脱手了。
韓宏素不信鬼,柳青兒則以為素行無虧,沒有怕鬼的理由,再者實在喜歡這個地方,尤其難得有個活水荷花池,外通渭川,源流不絕。出日處用一片竹網攔住,池中的魚蝦便跑不出去。
荷塘很大,可以在家中泛舟,高興的時候也可以把船劃出去。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環境十分清幽。只是稍嫌冷落一點,但許俊説多用幾個人照顧著就不怕了。
只有玉芹一個人犯嘀咕,可是她作不了主。好在韓宏遷了過來後,由於屋舍需要照料,多用了幾個人,園子裏外僱了個花匠老何父子,他的老伴、媳婦、女兒也都住了進來幫忙,算起來有八九口人,也就不顯得冷清了。
再者,韓宏也需要一所大一點的宅子,因為他回到長安之後,慕名求字晝題詩的人仍是絡繹不絕。
他必須要一間書房,專事作晝寫字。
園中原有的靜軒不夠用,趕工又加了兩閒出來。韓宏自己也覺得好笑,他買下這片園林時,嫌屋子太多、太空,現在則又嫌不夠而加蓋了。
再者,他售掉早先的住宅,原是想撙節一點開支的,那曉得如今反而用人更多,開支更大了。
他在禮部擔任的這份差事很清閒,只是會會文書,以及代擬一些例行的詔令,如表彰某地的節婦,或是傳旨獎勵那一個節度使以及地方州府等……。
朝廷的緊急詔令或重要的旨意,則由入閣的大學士起草,派引到禮部來。
韓宏的官職尚低,不必列朝班,每天都是辰已之交去衙門裏,在那兒用過中飯,未申之際就打道回府了。
由家中騎馬到衙門,不過才一刻工夫,下雨天改坐車子,工作輕鬆,雖然沒什麼外快,可是韓宏卻不在乎,他的字畫收入高出本俸多倍。
這份收入他不必擔心會被參劾,因為這是名正言順的賺錢。再者,也得要有真本事,別人是因為他的畫筆工,題詩意境高遠才花錢來求的,不但不傷廉,反而愈見品高。
因為他早就是名士,返鄉掃祭時,經侯希逸一吹捧椎薦,起先還是人情面子,可是求到字畫的人張懸起來,見者無不讚羨,因而十里之外,還有人輾轉託了關係來求一詩一畫的,那可是韓宏憑真本事得來的。
這是韓宏一生中最快樂得意的日子了。
柳青兒也是一樣。她居家很懂得享樂,大清早起來,陪韓宏在園子裏四下遛走,摘掉一些殘花敗葉,使花木永保清新茂盛。
韓宏到衙門去時,她在園子裏幫忙種種花、捉捉蟲、翻士,要不就到園子一角的菜畦中去照料她自己種的疏菜。
她還養了十幾只雞、荷塘中養了一羣鵝。
這些鵝白毛紅冠,飄浮嬉遊於碧波上,不但平添了無窮的詩意,而且在花畦間巡行可以驅蛇,糞便可作花肥,入夜還兼作守衞的工作,用途很大。
當然
守衞的工作是多餘的,有曹二虎等那一班地頭蛇在招呼著,誰又敢來持虎鬚?更何況韓翎自己是個官兒,門外車水馬龍,經常有冠蓋來拜會。
有的人是因為韓宏的文才特別來攀交,有的則是因為韓宏與侯希逸、李存信交情而來聯繫一下感情的,總之,他是正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官雖不大,交遊卻很廣。
韓宏回到家中後,大部份時閒有訪客登門,只有晚上才是他們最快樂的時間。
那時柳青兒一定親手下廚,端整幾道可日的小菜,温上一壺酒,或在涼亭,或在月下花間,或者是在船上,淺斟低酌,談談一天的趣事,其樂伺極!
因此,韓宏一到晚上,不管是多重要的應酬,一定設法推了要回家,他認為在美麗温柔的妻子與慧黠可人的侍兒陪伴下,小飲薄酌,那種享受可説是南面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