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是正午,經過這一個多時辰的休息,這個無名的灰衣人臉色已經好得多了,黯暗的額角,已經有了光亮。
他正在吃飯,他的食物都是經過謹慎選擇的,不能太油膩,也不能太沒有油水;不能太滋養,養分也不能太不足;肉類和豆類不能吃得太多,可是也萬萬不能缺少。酒類更是連碰都不能碰。
肝病實在是種很麻煩的病,他一向很少出入江湖,就因為終日都在和病魔掙扎。
對於他的飲食,卜鷹完全不感興趣,他常常奇怪一個人怎麼能靠這些東西維持生命。
無名的灰衣人卻吃得津津有味:“如果你認為一樣東西好吃,這樣東西就是好好的。”這就是他的原則。
卜鷹來了,他才從一碟冬菇炒粉絲和一樣四季豆之間抬起頭來。
“你是不是見到了程小青?”
“見到了。”卜鷹説:“只可惜他好像沒有見到我。”
“圓圓呢?有沒有她的消息?”
“完全沒有。”卜鷹説:“可是我見到潘其成和凌玉峯,還有銷魂小青衣,居然也出現了,她的易容術,果然不愧為海內第一,我怎麼看也看不出她本來的真面目。”
這些事都沒有讓灰衣人覺得意外,但是他卻忽然問了個讓人覺得很意外的問題。
“潘其成呢?”他問卜鷹:“潘其成是不是已經死在凌玉峯或者是小青衣的手裏?”
卜鷹是個很難吃驚的人,這次卻吃驚了:“你怎麼知道潘其成已經死在別人的手裏?”
灰衣人笑了笑:“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該死的人,就非死不可,知道得太多的人,就是該死的人。”
他又説:“潘其成和圓圓都是知道太多的人。”
卜鷹當然要問:“他們知道些什麼?”
灰衣人不回答,卻反問:“你知道些什麼?”
卜鷹開始沉吟,過了很久才回答:“我知道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不但看錯了人,也走錯了路。”
“説下去。”
“我們一直認為程小青和紅紅兩情相悦,只因為三姑奶奶的阻擾,所以紅紅才嫁給別人,嫁後又遭到不幸,萬念俱灰,傷心絕望至於極點,所以就人了青樓。”
“她為什麼沒有去做別的事,要做妓女?”
“那意思就好像出家為尼一樣,都是自暴自棄,想遠離紅塵。”
“這麼樣説,倒也可以説得過。”
“可惜我們都想錯了,”卜鷹説:“紅紅自願落入風塵,根本就不是因為她和程小青的婚姻受挫,而是因為白大少。”
“白先貴?”
“白先貴就是紅紅的丈夫,也就是風塵三友白三爺的後人。”
卜鷹道:“白家是姑蘇的世家,白家大少爺從小就是神童,只不過學的不是武功,而是詩賦琴棋書畫,文采風流,冠於一時。”
“可是在武林世家來説,這種人卻是個敗家子。”
“正因如此,所以大家都認為他和紅紅這一對夫妻是怨偶,紅紅一定對她的夫婿很不滿,夫死守寡之後,也沒有什麼傷心,因為她的一顆心,還是念念不忘她幼時的情人程小青。”卜鷹苦笑:“其實大家全都錯了。”
“哦。”
“紅紅對程小青,根本沒有什麼依戀之心,他們之間的感情,只不過是程小青一廂情願而已,紅紅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過。”
“其實她真正關心的,是她真正的夫婿白公子。”灰衣人道:“對她來説,程小青終只不過是個從小長大的朋友而已。”
“程小青對她雖然一往情深,可是以前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她一定會把真實的情況婉轉説給程小青知道。”
卜鷹道:“我想她絕不會,也不忍欺騙他。”
“應該是這樣子的。”
“所以紅紅墮入紅塵。並不是為了程小青,這一點是我們可以確定的。”
“那麼她出走為妓是為了誰呢?”
“當然是為了白公子。”
卜鷹解釋:“自從風塵三友相繼仙去之後,姑蘇的白家也不再以武功取勝,白公子也準備改變門風,以詩禮傳家,只可惜白三爺昔年行走江湖所結下的仇家,仍不肯放過他們,一夜之間,將白家滿門殺盡,只有紅紅被臨時來訪的令狐遠所救,其餘的大小七十餘口人,全都殺得一個不留。”
“這件血案江湖中人知道的好像並不多。”
“那隻因兇手的手段太毒辣、太慘烈,而且其中還牽涉到白家婦女的名節,所以知道這件事只是有限的幾個人,也不忍説出來。”
“兇手是誰呢?”
“兇手是誰,至今仍是懸案。”卜鷹道:“曾經有人把白三爺生前的仇家都調查過,案發時並沒有人在姑蘇附近。”
“夫婿家滿門慘死,自己恐怕也遭遇到不可告人的羞辱,萬般傷痛之下,所以才落入風塵。”灰衣人説:“這恐怕就是紅紅出走為妓的真正原因。”
“大致上看來,應該是這樣子的,可是真相究竟如何,還是隻有紅紅自己明白。”
“你認為其中還有什麼緣故?”
“紅紅出走為妓的真正原因,恐怕還是為了要尋找真兇。”
“尋找兇手,為什麼一定要做妓女?”
“這就是其中的關鍵所在了,只有先找到紅紅,才能查明真相。”
“紅紅卻已死了。”
“那麼就只有找紅紅身邊最親密的人。”
“圓圓?”
“不錯,”卜鷹道:“有些話,紅紅對令狐遠也不能説不便説的,只有在圓圓面前,才可以吐露心事,所以紅紅的秘密,很可能只有圓圓知道。”
“只可惜圓圓卻在要緊關頭突然不見了,至今好像還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很可能還有一個人知道。”卜鷹説:“也只有這個人知道。”
“誰?”
“潘其成。”
卜鷹又解釋:“當天凌晨案發時,只有潘其成在紅紅所住的那棟巨宅附近,那時圓圓很可能已經發現情況不對了,所以乘機先逃出來,潘其成看見了,當然就攔住了她,把她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潘其成居官濟南,對當地的情況當然很熟悉,要把一個人藏起來,並不是困難的事。”
“有理。”
“那時巨宅中已經有紫煙升起,接着,就發現程小青手持兇刀,站在死者牀頭,而且很快就認了罪。”卜鷹説:“到了那種時候,潘其成心裏不管有什麼話要説,也説不出來了。”
“有理。”
“可是這一次我到了濟南後,潘其成卻一直想找機會把這個秘密告訴我。”
“那麼他為什麼不直接帶你去找圓圓,反而先帶你上了那家茶館。”
“因為他知道那家茶館裏有很多高手是特地來處理這件事的,全都不願意程小青的冤獄得到平反。”卜鷹説:“潘其成帶我到那裏去,為的就是要看看我是不是能對付那些人。”
“你若不去對付他們,潘其成把秘密告訴你也沒有用。
“對。”卜鷹説:“潘其成無疑是個做事很小心的人。”
“只不過他也有他的秘密。”
“不錯。”卜鷹説:“所以等到他要把秘密告訴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在程小青的牢房裏,我本來以為他要衝出去避開我,想不到他卻是想乘機帶我去見圓圓,他故意找我決戰,只不過是作給別人看的。”
他又説:“在那牢房裏,我本來又以為小青衣他們是特地要去救程小青,想不到他們卻是為了要殺潘其成滅口,所以他在院子裏等着我的時候,我還沒有趕到,他就已遭了毒手了。”
“殺他的是凌玉峯。”
“是。”
卜鷹説:“凌玉峯有刑部的公文,可以將他就地格殺,由此可見,他想必也是一個秘密的罪惡組織中的人,所以才會被刑部追捕,他寄身在濟南府,只不過是種煙幕而已。”
“凌玉峯呢?也是他那個組織中的人?”
“大概是的。”
“所以圓圓逃出紅紅居處時,潘其成沒有當場進去捉拿兇手,那隻因他知道兇手就是凌玉峯。”灰衣人説:“也正因為這件事,那組織發覺潘其成有叛變之意,所以派人來殺他滅口。”
“不錯。”卜鷹説:“所以這件案子現在只剩下兩點疑問還沒有解答了!”
“哪兩點?”
“第一、紅紅為什麼要離家為妓?第二,凌玉峯為什麼一定要殺她?”
要尋找仇家,並不一定要做妓女的,這其中無疑有很特別的原因。
凌玉峯殺紅紅,不但經過極周密的計劃,而且顯然還有一個極龐大的組織在後面支持。
縱然凌玉峯就是殺死白家滿門的兇手,這次殺紅紅是為了斬草除根,殺人滅口,以紅紅在江湖中的身份,也不值得他這樣做的。
所以這兩點疑問,的確都很難解釋,除非──
“除非圓圓知道其中的秘密,而我們又能及時找到她。”
“只可惜潘其成在説出她的下落前,就已被殺了滅口了。”灰衣人説:“幸好死人有時也可以吐露一點秘密。”
“這次死人吐露了什麼秘密?”
“潘其成至少告訴了我們,他知道圓圓藏在什麼地方,這地方很可能就在紅紅居留的那棟巨宅附近。”灰衣人問卜鷹:“如果你是潘其成,你會將圓圓藏在什麼地方?”
卜鷹沈吟着,很謹慎的説:“案發的當夜,潘其成一直都和聶小蟲在一棟小樓上查看動靜,他發現圓圓逃出來的時候,大概會先把她藏在那棟小樓裏。”
“很可能。”
“但是等到程小青自認為兇手,案子定論之後,潘其成一定會把圓圓移到另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卜鷹説:“為了避人耳目,這個地方當然也在附近。”
他斷然下了結論:“這個地方甚至很可能就是紅紅居留的那棟巨宅。”
灰衣人對他的推論顯然完全同意,神色彷彿也開朗了些。
卜鷹又説:“自從案發之後,那棟巨宅就空廢了,而且已被查封,宅子裏的人固然都已星散,外面的人無故也不能進去,這種沒有人的廢宅,正是躲藏的最好地方。”卜鷹説:“何況圓圓本來已經在那裏住了很久,就算有人闖進去,她很容易避開那些人的耳目。”
“所以你斷定他們此刻就在那棟巨宅裏。”
“我只能斷定圓圓一定在。”
“聶小蟲呢?”
“聶小蟲就説不定了。”卜鷹苦笑:“聶家有很多奇怪的事,都不是外人可以猜測得出的。”
“聶家實在是個很奇怪的家族,有人説他們是下五門碩果僅存的一家,輕功、鎖骨功、縮骨法、易容、暗器、迷香、毒藥,只要是下五門一脈相傳的武功,他們無不精通。”灰衣人説。
“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卜鷹道:“但是除此之外,他們的家族還有很多奇怪之處。”
“所以也有人説,他們家也曾出過幾個內外家的高手,甚至有練過金鐘罩鐵布衫混元一氣功的。”灰衣人説:“只不過這些人在行走江湖的時候,都改變了名姓而已。”
他又補充:“有人甚至説武當四位長老中,就有聶家的人。”
“但是他們這家族最奇特的一點,還是他們通訊的方法。”卜鷹説:“他們互相傳遞消息的時候,不是聶家的人絕對覺察不到。”
“聽説他們家的女眷嫁的也都是很奇特的人,而且都是江湖中的知名之土。”
説到這裏,灰衣人忽然改變話題問卜鷹:“你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卜鷹微笑:“如果我猜得不錯,這裏很可能就是紅紅居住的那棟巨宅的後園。”
灰衣人也笑了,大笑:“這些年來,你的確有進步了,難怪每賭必勝,連財神都輸給你。”
“財神中的那幾個人,根本不能算是賭徒。”
卜鷹也忽然改變話題問灰衣人:“如果這裏真是那棟巨宅的後園,圓圓是不是就在這裏。”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