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的身形也不算十分高大,但看來卻魁偉如同山嶽。
那無牙門下似也被他氣勢所懾,倒退三步,厲聲道:“是誰敢對無牙門下如此無禮?”
“冀人燕南天!”這五個字就像流星,能照亮整個大地。
只聽燕南天喝道:“你是魏無牙的什麼人?他現在哪裡?”
那人膽雖已怯,卻仍狂笑道:“你用不著去找家師,無牙門下的四大弟子,每一個都早已想找燕南天較量較量了,不想我魏白衣運氣竟比別人好……”
江玉郎忽然怒喝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對燕大俠如此無禮!”
喝聲中,他竟已撲了過去,閃電般向魏白衣擊出三掌,這三掌清妙靈動,竟是武當正宗。
武當掌法也正是當時武林中最流行的掌法,江玉郎偷偷練好了這種掌法當然沒安什麼好心。
他三掌全力擊出,竟已深得武當掌法之精萃。
魏白衣狂笑道:“你也敢來和我動手。”
他只道三招兩式,已可將江玉郎打發回去,卻不知道江玉郎雖是個懦夫,卻絕不是笨蛋。
他實在低估了江玉郎的武功。驟然間,他被江玉郎搶得先機,竟無法扭轉劣勢。
江玉郎知道燕南天絕不會看他吃虧的,有燕南天在旁邊掠陣,他還怕什麼,他膽氣越壯,出手更急。魏白衣武功雖然詭秘狠毒,竟也奈何不得他。
突見魏白衣身形滴溜溜旋轉起來,四五道碧森森的火焰,忽然暴射而出,卻看不出是往哪裡射出來的。
燕南天暴喝一聲,一股掌風捲了出去,捲開了江玉郎的身形,震散了碧森森的火焰,也將魏白衣震得踉蹌後退。
這時喝聲已變為長嘯,長嘯聲中,燕南天身形已如大鵬般凌空盤旋飛舞,魏白衣抬頭望去,心膽皆喪,他再想躲時,那裡還能躲得了。他狂吼著噴出一口鮮血,仰天倒了下去。
燕南天一把拎起他衣襟,厲聲道:“魏無牙在哪裡?”
魏白衣睜開眼來,瞧了瞧燕南天,獰笑道:“無牙門下士,可殺不可辱……”
這次他開口說話時,嘴裡已有一股腥臭的慘碧色濃液流出,等他說完了這要命的十個字,他便再也說不出一字來了。
燕南天放下了他,長嘆道:“想不到魏無牙門下,又多了這些狠毒瘋狂的弟子……”
他忽然轉向江玉郎,展顏笑道:“但你……你可是武當門下?”
江玉郎這時才定過神來,立刻躬身賠笑道:“武當門下弟子江玉郎,參見燕老前輩。”
燕南天扶起了他,大笑道:“好,好,正派門下有你這樣的後起之秀,他們就算再多收幾個瘋子,我也用不著發愁了。”
江玉郎神情更恭謹,躬身道:“但今日若非前輩恰巧趕來,弟子哪裡還有命在?”
他說“恰巧”兩字時,心裡不知有多愉快,燕南天若是早來一步,再多聽到他兩句話,他此刻只怕也要和魏白衣並排躺在地上了。
燕南天笑道:“這實在巧得很,我若非約好個小朋友在此相見,也不會到這裡來的。”
他拍著江玉郎肩頭,大聲笑道:“他叫花無缺,你近年若常在江湖走動,就該聽見過這個名字。”
江玉郎神色不變,微笑道:“晚輩下山並沒有多久,對江湖俠蹤,還生疏得很。”
他一直留意著,直到此刻為止,鐵萍姑竟仍無動靜,這使他暗中鬆了一口氣,接著又道:“弟子方才來到時,那魏白衣要對一位慕容姑娘下手,這位姑娘此刻還躺在屋裡,前輩是否要去瞧瞧?”
燕南天動容道:“慕容姑娘?……莫非是慕容家的人?”他嘴裡說著話,人已掠進屋去。
慕容九妹自然還在棉被裡躺著。
屋子裡黑暗,但燕南天只瞧了兩眼,便道:“這孩子是被他點著啞穴了,這穴道雖非要穴,但因下手太重,而且已點了她至少有六七個時辰。”
江玉郎失聲道:“已有六七個時辰了麼?如此說來,這位姑娘元氣必然要虧損很大了。”
燕南天沉聲道:“不錯,她氣血俱已受損甚巨,我此刻若驟然解開她穴道,她只怕就要等三個月才能恢復過來。”
江玉郎道:“那……那怎麼辦呢?”
燕南天道:“我行功為她活血時,最忌有人打擾,若是中斷下來,她非但受損更大,我也難免要吃些虧的,但有你在旁守護著,我就用不著擔心了。”
江玉郎賠笑道:“前輩只管放心,弟子雖無能,如此小事自信還不致有了差錯。”
燕南天大笑道:“我若不放心你,還會冒這個險麼?……紫髯老道的徒弟,我再不放心還能放心誰?”
於是他盤膝坐在床上,雙掌按上慕容九妹的後背,屋子裡雖然還是很暗,卻也能看出他神情之凝重。
江玉郎站在他身後,嘴角不禁泛起一絲獰笑。
鐵萍姑為什麼直到此刻還沒有動靜?只因她早已走了。江玉郎的甜言蜜語,雖然平息了她的憤怒,卻令她自己感覺得更羞辱,她清醒過來時,只覺得自己好像被自己出賣了。
她恨自己,為什麼不殺了江玉郎,她恨自己為什麼下不了手,她知道方才既未下手,便永遠再也不能下手。
她恨自己,為什麼如此輕易地就被人奪去了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而自己卻偏偏又好像愛上了這可惡的強盜。
鐵萍姑一口氣衝了出去,這客棧本就在小鎮的邊緣,掠出了這小鎮,大地顯得更黑暗,她瞧不見路途,也辨不出方向。
忽然間,黑暗中有兩條人影走了過來。這兩條人影幾乎是同樣大小,同樣高矮,就像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
他們遠遠就停了下來,鐵萍姑自然看不清他們的身形面貌,但在如此寂靜的深夜裡,縱然是輕輕的語聲,聽來也十分清晰。
只聽其中一人道:“江小魚,你真不願見他麼?”
“江小魚”這三個字傳到鐵萍姑耳朵裡,她幾乎忍不住要飛奔過去,投入他的懷抱。
但她知道自己現在沒有資格再投入別人的懷抱了。她只有咬緊牙關,拼命忍住。
微風中果然傳來了江小魚的語聲,他笑著道:“你又說錯了,我不是不願見他,只不過是‘現在’不願見他。”
花無缺道:“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阻攔你?也許……”
小魚兒道:“當然他也許會讓我去的,但我卻不願冒這個險,這件事我既已決定要做,就非做不可!”
花無缺道:“但你既已陪我來到這裡……”
小魚兒道:“燕大俠會在什麼地方等你?”
花無缺點了點頭,道:“就在前面小鎮上的一家客棧裡。這小鎮只有一家客棧,我絕不會找錯地方的。”
聽到這裡,鐵萍姑的心又跳了起來……江玉郎此刻還在那客棧裡,而他們也要到那客棧去。
她雖然恨江玉郎恨得要死,但一聽到江玉郎有了危險,她就忘了一切,莫名其妙地對他關心起來。
只聽小魚兒緩緩道:“我本來想要你陪我到龜山去的,但我知道你既然約了別人,就絕不會失信,是麼?”
花無缺默然半晌,道:“你我今日一別,就不知……”他驟然頓住語聲,也不願再說下去。
小魚兒重重一捏他肩膀,低聲道:“無論如何,你我總有再見的時候……”他話未說完,已大步走了出去。
花無缺想了想,也追了過去,道:“現在時候還早,我也送你一程。”
鐵萍姑眼瞧著兩條人影漸漸去遠,她身子顫抖,咬著牙,突又跳起來,向那客棧飛奔回去。
只見窗子是開著的,窗裡窗外,地上倒著三個人的屍身。一條陌生的大漢,正在為床上的一位姑娘推拿運氣。
江玉郎眼睛裡閃動著奇異的光,嘴角帶著殘酷的笑,正盯著那大漢的的背,緩緩抬起了手。
鐵萍姑衝到窗子前,也未弄清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便脫口道:“江玉郎,你……”
“江玉郎”這三個字一出口,燕南天已霍然轉過來,面上已變了顏色──但他已遲了。
江玉郎的手掌,已重重擊在他的心上。
燕南天狂吼一聲,一口鮮血噴出,灑滿了慕容九妹纖細的身子。江玉郎也被這一聲狂吼驚得踉蹌後退,退到了牆角。
只見燕南天鬚髮皆張,目眥盡裂,嘶聲喝道:“鼠輩,我救了你性命,你竟敢暗算於我!”
江玉郎駭得腿都軟了,身子貼著牆角往下滑,“噗”地跌在地上,竟連爬都沒有力氣爬起來。
燕南天緊握著雙拳,一步步走過去,喝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暗算我?說!”
江玉郎哪裡還敢抬頭望他,卻偷偷去瞧窗外的鐵萍姑,眼睛裡再也沒有奪人的神采,有的只是乞憐之意。
鐵萍姑瞧見江玉郎竟以如此毒辣的殺手暗算別人,又驚,又怒,但她瞧見這雙乞憐的目光,心卻又軟了。
她也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就掠了進去,迷迷糊糊的擊出了一掌──又是一聲狂吼,燕南天終於倒了下去。
江玉郎大喜躍起,笑喝道:“你要知道我是誰麼?好!我告訴你,我就是江南大俠的少爺江玉郎!什麼武當弟子,在我眼中簡直不值一個屁!”
燕南天一驚,一怔,終於緩緩闔起眼簾,縱聲狂笑道:“好!好!某家縱橫天下,想不到今日竟死在你這賤奴的鼠子手上!”
江玉郎獰笑道:“你既出言不遜,少爺我就要令你在死前還要多受些罪了。”
鐵萍姑一直呆呆的望著自己的手,此刻突然用這隻手拉住江玉郎,道:“他現在已經快死了,你何必再下毒手。”
江玉郎笑著去摸她的臉,道:“好,你叫我饒了他,我就饒了他……”
鐵萍姑推開了他的手,道:“花無缺就要來了。”
江玉郎臉上笑容立刻全都不見,失聲道:“你已瞧見了他?”
鐵萍姑咬了咬嘴唇,道:“還有江小魚。”
江玉郎再不說話,拉起鐵萍姑就走,走出門,又回來,從床上扛起慕容九妹──只要是對他有利的東西,他永遠都不會放棄的。
他們居然很容易地就走出了這小鎮,然後,江玉郎忽然問道:“你說你見到了花無缺,你怎會認得他?”
鐵萍姑目光凝注著遠方,默然許久,終於一字字緩緩道:“只因我也是移花宮門下……”
小魚兒和花無缺在路上慢慢走著,夜色很濃、很靜,他們甚至可以聽到大地沉默的呼吸。突然,遠處傳來了一聲狂吼。
小魚兒和花無缺驟然停下腳步。兩人都沒有說一個字,就向吼聲傳來處奔了過去。
只見那家客棧門口,有個人伏在門楣上嘔吐──這正是客棧的主人。他眼睛瞧著,耳朵聽著一連串殘酷的、冷血的謀殺在他店裡發生,但卻完全沒有法子,只有嘔吐,似乎想吐出心裡的難受與羞侮。
小魚兒和花無缺還是沒有說話,只交換了個眼色,便齊地撲入那客棧中。在那間有燈的屋子裡看到倒臥在血泊中的燕南天。
這就像一座山突然倒塌在他們面前,這就像大地突然在他們眼前裂開。他們立刻像石頭般怔住!
燕南天掙扎著,睜開了眼睛。他逐漸僵硬的臉上,綻開一絲苦澀的笑,道:“你……你們來了……很好……很好……”
花無缺終於撲過去,跪下,嘶聲道:“晚輩來遲了一步!”
燕南天悽然笑道:“我死前能見到你們,死也無憾了。”
小魚兒早已自血泊中抱起了他,大聲道:“你不會死的,沒有人能殺得死你!”
花無缺竟大叫起來,道:“是誰下的毒手?是誰?”
燕南天道:“江玉郎。”
花無缺長長吸了口氣,一字字道:“我一定要殺了他,為你復仇!”
燕南天又笑了笑,轉向小魚兒。
小魚兒也始終在凝注著他,此刻忽然大聲道:“用不著他去殺江玉郎,江玉郎是我的,無論前輩你是什麼人,我都會不顧一切,為前輩復仇的。”
花無缺又怔住了,失聲道:“無論前輩是什麼人?……前輩不是燕大俠是誰?”
“燕南天”卻已大笑起來。他笑得雖然很痛苦,額上已笑出了黃豆般大的汗珠,但他仍笑個不停,他瞧著小魚兒笑道:“我自以為能瞞過了所有的人,誰知終於還是沒有瞞過你。”
花無缺又叫了起來,道:“前輩難道竟不是燕南天燕大俠?”
“燕南天”道:“燕南天只是我平生第一好友……”
花無缺失聲道:“那麼前輩你……”
“燕南天”道:“我姓路。”
小魚兒道:“路仲遠?前輩莫非是‘南天大俠’路仲遠。”
路仲遠微笑道:“你聽過我的名字?”
小魚兒嘆道:“弟子五歲時便聽過前輩的俠名了,那‘血手’杜殺,雖然幾乎死在前輩手中,但對前輩卻始終佩服得很。”
花無缺道:“但……但路大俠為何要冒燕大俠之名呢?”
路仲遠道:“只……只因燕……”
他呼吸已更急促,氣力已更微弱,此刻連說話都顯得痛苦得很。
小魚兒道:“此事我已猜出一二,不如由我替路大俠來說吧!若是我說的不錯,前輩就點點頭,若是我說錯了,前輩不妨再自己說。”
路仲遠目中露出讚許之色,微笑點頭道:“好!”
小魚兒想了想道:“燕大俠自‘惡人谷’逃出後,神智雖已漸漸清醒,但武功一時還不能完全恢復,是麼?”
路仲遠點點頭。
小魚兒道:“他出谷之後,便找到了路大俠,是麼?”
路仲遠道:“不錯。”
小魚兒道:“在一路上,他已發現江湖中有大亂將生,只恨自己無力阻止,於是他便想求路大俠助他一臂之力,是麼?”
路仲遠道:“是。”
小魚兒道:“他又生怕自己武功失傳,是以一見路大俠,便將武功秘訣相贈。”
路仲遠不等他說完,已搖頭掙扎著道:“我十多年之前,曾受挫於魏無牙之手,那時我才發覺自己武功不足,是以洗手歸隱……”他面上又露出痛苦之色。
小魚兒立刻接下去道:“是以這次燕大俠求前輩重出,前輩便生怕自己武功仍有不足,便要燕大俠將自己的武功秘訣相授,是麼?”
路仲遠含笑點了點頭。
小魚兒道:“路大俠就為了這緣故,又不願掠人之美,所以此番重出江湖,便借了燕大俠的名號。”
他笑著接道:“以路大俠的身份地位,自然不願用燕南天的武功,來增加‘南天大俠’的聲名,不知弟子猜得可對麼?”
路仲遠含笑道:“除此之外,還有一點。”
小魚兒又想了想,道:“莫非是燕大俠算定自己一離開‘惡人谷’後,‘惡人谷’的惡人便要傾巢而出,他更怕這些人在江湖中為非作歹,知道這些人惟有‘燕南天’三個字才能震懾得住,所以便求前輩暫時冒充一番。”
路仲遠用盡一切力量,忍著痛苦問道:“你果然是個聰明人,但……但我……我自信不但已學會了燕南天的武功,而且還請萬春流將我的面容改變了許多,對於燕南天的音容笑貌,我自信也學得不差,我實在不懂怎麼會被你瞧破了?”
“前輩一見著我時,本該立刻提起萬春流的,但前輩卻似完全忘記了這個人,是以那時我已開始懷疑了。而且前輩的神情,卻仍和十餘年前傳說中的燕大俠完全一樣,這不但已超出人情之常,而且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他悽然接道:“因為我深知燕大俠在那十幾年裡所忍受的痛苦,在經過那種痛苦後,沒有人還能保持不變的。”
路仲遠也不禁悽然道:“不錯,燕南天的……的確已改變了許多。”他語聲微弱得幾乎連小魚兒都聽不清了。
他心裡還有句話未說出──他若是真的燕南天,又怎認不出今日的江別鶴就是昔年的江琴。
但他既然答應了江別鶴,就只有保守這秘密。
小魚兒長長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只求前輩告訴我,燕大俠,燕伯父,現在究竟是在哪裡?”
路仲遠沒有回答,他已再次閉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