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九兄弟怔了怔,指了指那閣樓,道:“兄台今夜難道不睡在上面?”
小魚兒走出門,回頭笑道:“那上面有蜘蛛,我睡不着,還是明天再來吧……若有江玉郎的消息,兩位千萬莫忘了為我打聽打聽。”
羅九眼瞧着他揚長而去,喃喃道:“蜘蛛?蜘蛛……你瞧這小子是否有些毛病?”
羅三道:“他有個見鬼的毛病,他這不過是在裝瘋扮傻,你我可莫要陰溝裏翻船,利用他不成,反被他利用了。”
羅九咯咯笑道:“這小子雖是一肚子壞水,但比起咱們來又如何?”
羅三大笑道:“天下的壞人雖多,又有誰比得上咱們?”
這時夜已很深,羅九兄弟的居處本就極偏僻,此刻已無人跡。小魚兒在街道轉了兩個圈子。
只見這附近一帶,大都是平房,除了那小閣樓外,只有東面五六丈外有座樓房,高出屋脊。
小魚兒踱了過去,繞着牆角,又兜了個圈子,等到這樓房燈火全都熄滅,他輕輕一躍而上,在屋脊背後的黑暗處伏了下來。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人聲靜寂,遠遠望去,那小閣樓窗户半開,燈火朦朧。慕容九妹正託着香腮坐在燈邊,幽幽地出神。
突然間,只聽衣袂帶風之聲輕響,一條黑衣人影,鬼魅般掠上屋脊,也伏到屋脊上,向閣樓那邊遙望。
小魚兒暗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果然來了!”
慕容九妹在那邊想得出了神,這人影在這裏也瞧得出了神,竟全未發覺還有人在旁邊瞧着他。
只見他一雙黑多白少的眸子在夜色中閃閃發光,但全身上下除了這雙眼睛外,別的地方都在黑暗中。
這人竟是黑蜘蛛。
他平日那般靈動的目光,此刻竟似蒙着一層迷惘,一片惆悵。他就這樣痴痴地瞧着,靜靜地伏在星光下,也不管露水濕透他衣裳。
小魚兒突然“噗哧”一笑,道:“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話聲未了,黑蜘蛛已到了他面前,輕叱道:“誰?”
小魚兒笑道:“除了我還有誰?”
黑蜘蛛目光閃電般一轉,終於鬆懈下來,道:“又是你!”
小魚兒笑道:“兩地相隔,不過五丈,閣下為何不一掠而去?”
黑蜘蛛道:“我……我豈是為了她來的!”
他面目雖不能見,但語聲已頗不自然。
小魚兒卻不説破,反而笑道:“你不是為了她,是為誰?”
黑蜘蛛道:“自然是那姓羅的兄弟兩人。”
小魚兒笑道:“哦,是麼?”
黑蜘蛛道:“這兄弟兩人身世詭秘,行動異常,我暗中跟着他兩人,已有兩三個月了,為的就是要揭破他們的秘密。”
小魚兒道:“這羅九兄弟的事,值得你來管麼?”
黑蜘蛛冷笑道:“江湖之中,無論是黑白兩道,無論善人惡人,都是這兄弟兩人要害的對象,這兩人竟似要挑撥得天下武林中人全都自相殘殺,好讓他們坐收漁利。到目前為止,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們手上。”
小魚兒道:“哦!”
黑蜘蛛道:“你可知道兩個月前渤海幫與黃海幫的火併?一個月前嶗山幫與快刀門的惡鬥?這兩場流血殘殺,就全都是他兄弟兩人挑撥出來的。”
小魚兒道:“既是如此,你為何還不出手?”
黑蜘蛛道:“一來是我拿不着他們的證據,二來他所害的那些人,也全不是好東西,三來我一心想揭破他們的底細再出手。”
小魚兒道:“你猜他們會是誰呢?”
黑蜘蛛道:“我本來疑心他們乃是‘十大惡人’中之一,後來……
我調查之後,才知道‘十大惡人’中,並沒有這兩個人。”
小魚兒笑了笑,道:“也許沒有……但……如此説來你並非為着那位姑娘了?”
黑蜘蛛默然半晌,道:“也並非完全沒有關係。”
小魚兒道:“你可知道她是誰?”
黑蜘蛛嘆道:“我只知道她是個可憐的女孩子,不幸落入了惡徒的手裏。”
小魚兒道:“所以你要保護她?”
黑蜘蛛道:“天下的可憐人,我都要保護的。”
小魚兒道:“既是如此,你為何不將她救出來帶走?”
黑蜘蛛發亮的眼睛突然黯了下來,口中卻大笑道:“你可知道我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我終年流浪,居無定所,吃了上一頓,還不知下一頓在哪裏,今天晚上活過了,也不知道明天是否能活下去,我活着沒有家,死也不知要死在哪裏?”
小魚兒道:“以你的本事,你本可活得舒舒服服的,是麼?”
黑蜘蛛道:“但我既已選擇了這種生活,就只有過下去,到現在是想改也無法改了……就算我自己不想再過這種日子,別人也不許……”
他握緊拳頭,嘶聲道:“像這樣的生活,她是萬萬不能過的!”
小魚兒淡淡一笑,道:“只要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就算過再苦的日子,也是開心的。”
黑蜘蛛目中射出了淒厲的光,慘笑道:“誰説我喜歡她!像我這樣的人,不配喜歡任何人!也不能……”
小魚兒嘆道:“我本來以為你連血都是冷的,但現在……現在我才知道你其實是個多情的人!”
黑蜘蛛霍然站了起來,叱道:“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不準再説了。”
小魚兒笑道:“別人説出了心事,也不必這麼兇呀!”
黑蜘蛛瞧了他半晌,突然大笑起來,拉起他的手,道:“我近來又結交了個朋友,今天他買了兩壺好酒,燒了一鍋好肉,我請你也去吃一頓如何?”
小魚兒笑道:“好,能做你朋友的人,想必也有趣得很。”
兩人急走了一陣,小魚兒始終跟在黑蜘蛛身後。
黑蜘蛛回首笑道:“近來你功夫倒精進得很。”
小魚兒笑道:“好説好説。”
黑蜘蛛道:“我交的另一個朋友,也是文武全才,樣樣精通,你瞧見他必定也是歡喜的。”
小魚兒道:“哦!他叫什麼名字?”
黑蜘蛛笑道:“有才能的人,也並非一定全都有名。他姓古名叫月言,雖是無名之輩,但卻比那些成名人物強勝何止萬倍。”
説話之間,已走出城,只見前面一片樹林,隱隱有火光閃動,走到近前,便可瞧見個荒廢的祠堂。
火光,便是自荒祠中露出來的。
到了這裏,已可嗅着一陣陣撲鼻的肉香。
小魚兒笑道:“看來你那朋友非但文武全才,而且還是個好廚子。”
黑蜘蛛道:“江湖中的浪子,除了偶爾大吃一頓之外,還有什麼別的享受?”
兩人一掠入林,只見荒祠中旺旺的生着堆火,火上吊着個大鐵鍋。
鍋裏肉香正濃,鍋旁碗筷已備,碗裏也倒滿了酒,但卻瞧不見人。
黑蜘蛛四下瞧了瞧,高聲喚道:“古老弟……古老弟,我又為你帶來個朋友,快來見見。”
小魚兒睹笑道:“看來你這好做人大哥的脾氣,還是改不了。”
只聽黑蜘蛛喚了一陣,四下卻無回應,他又出去找了一圈,也找不着人,索性坐了下來,笑道:“我這古老弟屁股是尖的,永遠坐不住。
此刻也不知野到何處去了,咱們也不必客氣,先吃了再説吧。”
小魚兒早已舉起筷子,笑道:“正合我意。”
但他只吃了一塊肉,就放下筷子,嘴也不動了,竟似還未將那塊肉嚥下去,那邊黑蜘蛛早已七八塊下了肚。
吃到第十塊時,就用一大嘴酒將嘴裏的肉衝下肚子,這才抬頭瞧着小魚兒,咧嘴笑道:“這肉又鮮又嫩,滋味可真不錯,你為何不加緊動筷子?”
小魚兒卻將嘴裏的肉吐在地上,道:“這肉吃不得。”
黑蜘蛛臉色一沉,道:“為何吃不得?這肉可不是偷來的。”
小魚兒突然一笑,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肉嗎?’’
黑蜘蛛驚呼一聲,剛吃進去的一塊肉立刻吐了出來,失聲道:“你説什麼?”
小魚兒道:“老實告訴你,我從小是在‘惡人谷’長大的,這肉若不是從剛死的人身上割下來的,我就吃下我的鼻子。”
他等着瞧黑蜘蛛將吃進去的肉嘔出來,哪知黑蜘蛛反而大笑道:“如此説來,煮這肉的莫非是李大嘴麼?”
小魚兒道:“也許就是他。”
黑蜘蛛道: “嗯,不錯,古月言這……‘古月言’豈非就是‘胡説’,他早已告訴我他是‘胡説’,我居然到現在才想起來。”
小魚兒道:“你不想吐?”
黑蜘蛛笑道:“既已吃下去,吐也無用了。”
小魚兒道:“你還笑得出?”
黑蜘蛛大笑道:“能和李大嘴這種人交交朋友,豈非是件有趣的事,無論他是好是壞,總算是個角色,江湖中像他這種角色可不多。”
小魚兒心裏不禁暗暗讚美:“這人倒真灑脱得很,絕不會裝腔作勢,叫人噁心。”口中道:“但這位‘胡説先生’卻也並非一定是李大嘴。”
黑蜘蛛道:“不是李大嘴是誰?”
小魚兒道:“我還知道一個人,他裝作李大嘴,也許正是要你吃人肉,然後再吐得滿地都是,只要你上了當,他就開心……”
説到這裏,語聲突然頓住,低聲道:“也許他還不止要你吐,也許他還另有陰謀。”
黑蜘蛛唰地將面具拉了下來,冷冷道:“外面的朋友!既然來了,為何還不進來?”
小魚兒的耳朵雖靈,黑蜘蛛的耳朵也不錯。話聲未了,荒祠外已有一條人影飛掠進來。
閃動的火光中,只見這人窈窕的身子,穿着件比火還紅的衣裳,發光的眼睛裏,也充滿了怒火。這人竟是小仙女。
三更半夜,小仙女竟會跑到這荒祠來,小魚兒雖未免吃了一驚,但卻仍然不動聲色,坐在那裏。
黑蜘蛛顯然也未想到闖進來的會是個年輕的美女,也驚得怔住了,小仙女更未將這兩人瞧在眼裏。
她掌中劍一揮,竟以那纖細的劍尖挑起了沉重的鐵鍋,將鍋裏的肉全都潑在地上,只見金光一閃,肉鍋裏竟有支女子用的金釵。
小仙女立刻尖聲叫了起來,門外又有一人躍入,卻是顧人玉。小仙女撲在他身上,嘶聲道:“宛兒的金釵……宛兒的金釵果然在鍋裏。”
顧人玉一雙大眼睛狠狠地瞪着小魚兒,厲聲道:“你説!這鍋裏是什麼?”
小魚兒倒真未見過這大姑娘般的少年如此兇狠,知道他必定動了真怒,也知道鍋裏煮的這人必定和他們有些關係。
但小魚兒卻想不通他們怎會尋到這裏來的,又怎會知道肉鍋裏有隻金釵,他心中生疑,口中卻笑道:“你説鍋裏的是什麼?”
顧人玉臉脹得通紅,卻説不出話來。
只聽一人緩緩道:“世上肉食眾多,兩人為何偏嗜人肉,同類相食,兩位難道連畜生都不如麼?”
這人雖在罵人,但嘴裏卻絕不吐半個髒字,而且語聲也是平平和和,竟像是與人閒話家常似的。
隨着語聲,兩人緩緩走了過來,目中雖有怒氣,神情也仍從容,正是那南宮柳與秦劍。
小魚兒還是笑嘻嘻道:“你説我們在吃人,但你們又怎麼會知道的?莫非是有人告密?”
秦劍還未答話,小仙女已撲了過來,跺腳罵道:“自然有人來告密,你們做出這種天理不容的事,誰能看得過去。”
南宮柳緩緩道:“像宛兒那般聰明可愛的女子,男子正當萬般珍惜才是,兩位卻將之煮而食之,豈非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小仙女忍不住大喝道:“這種人你還和他們多説什麼……”
南宮柳還是緩緩道:“事已至此,兩位還有什麼話説?”
黑蜘蛛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在下還有話説……”
秦劍目光一閃,道:“閣下莫非就是江湖傳言中的黑蜘蛛?”
黑蜘蛛道:“正是!”
秦劍皺眉道:“看來江湖傳言,終不可信,不想黑蜘蛛竟是你這樣的人物。”
黑蜘蛛大聲道:“江湖傳言雖不可信,密告之言更不可聽。我且問你,若非親手煮肉的人,又怎會知道這金釵在鍋裏?”
秦劍、南宮柳對望了一眼,南宮柳緩緩道:“閣下的意思,莫非是説此事乃是別人故意做來嫁禍於你的?”
黑蜘蛛道:“自是如此。”
南宮柳緩緩點了點頭,道:“這話也有道理。”
小仙女跺腳道:“二哥,你要放過他們,我可不能放過他們。這難道不可能是別人在暗中瞧見他們殺人煮肉,而來告密的?”
南宮柳道:“那自然也有可能。”
小仙女大聲道:“宛兒既然可能是被他們殺來吃的,九妹自然也……也……”她語聲突然哽咽,競再也説不下去。
秦劍目光灼灼地瞪着小魚兒與黑蜘蛛,沉聲道:“此事雖有可疑,但兩位若不能拿出證據證明無辜,今日恐怕只好請兩位隨我等回去了。”
黑蜘蛛冷笑道:“閣下説話倒客氣得很,叫我隨閣下回去也無關係,只是閣下也得拿出證據來,憑什麼要帶我回去?”
小仙女厲喝道:“這金釵難道還不是證據!你還想賴?”
黑蜘蛛眼睛一瞪,還未説話,哪知小魚兒竟突然嘻嘻笑道:“我幾時賴過?”
小仙女一劍已待刺出,聞言倒不禁怔了怔,道:“你承認了?”
小魚兒向小仙女笑嘻嘻道:“你説的那九妹,可是位眼睛大大,臉色蒼白,約莫十八九歲,平日喜歡穿淡綠衫子的姑娘?”
小仙女顫聲道:“你……你……你將她怎麼樣了?”
小魚兒大笑道:“我已將她怎樣,這還用説麼?”
黑蜘蛛大駭道:“這小子瘋了,滿嘴胡説八道。”
小魚兒笑道:“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怕什麼?”
南宮柳與秦劍就算再沉得住氣,此刻面上也不禁變了色。
小仙女跳起腳道:“你聽,你聽……他自己都承認了!”
她又哭又叫,還未忘了出手,“刷”的一劍,毒蛇般刺出,那邊顧人玉更是眼睛都紅了,狂吼一聲,擊出了三拳。
這三拳一劍,自然都是向小魚兒致命處下的手,劍如閃電,拳似雷霆,左右夾擊間不容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