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子乃是間小小的閣樓,但佈置的卻極為精雅。厚厚的地氈,織着琥珀的花紋,人走在上面,絕不會發出絲毫聲音。
小魚兒這時才有空四下打量,只見桌上擺着些奇異而貴重的珍玩,壁上也掛着些精巧的飾品。有的是黃金鑄成的小刀小劍,有的是白玉塑成的小人小馬,還有些醜惡的怪獸妖魔、美麗的仙子神女。
羅九笑道:“兄台看這屋子如何?”
小魚兒道:“這究竟是誰的屋子,你就隨意闖了進來。”
羅九笑道:“這就是蝸居。”
小魚兒駭了一跳,道:“這就是你的家?你不怕江別鶴找來?”
羅九笑道:“兄台大可放心,小弟這居處,是誰也不知道的。”
小魚兒笑道:“你倒真是深謀遠慮,居然在這裏也佈置了一個這樣的地方……”
羅九道:“此處雖乃我兄弟所有,但卻非我兄弟佈置的。”
小魚兒道:“哦!”
羅九神秘地一笑,道:“佈置此地的人,兄台見了,必定極感興趣。”
小魚兒道:“為什麼?”
羅九笑道:“只因她乃是絕世的美人。”
小魚兒大笑道:“美人……我見了美人就頭疼得要命。”
羅九笑道:“兄台雖然無視於美色,但是她……她卻和別人不同,她不但美,而且還帶着一種説不出的神秘之感,想來必定會合兄台的脾胃。”
小魚兒笑道:“聽你説得這麼妙,我倒也想瞧瞧了。”
羅九拉了拉系鈴的繩索,笑道:“兄台立刻就可以瞧見了。”
小魚兒道:“能佈置出這種地方的人,想來必定有些和別人不同之處……”心念一轉,突然改變話題,道:“江別鶴他可是還住在那破屋子裏麼?”
羅九笑道:“雖然還是那地方,但屋子卻已不破了。”
小魚兒道:“他不是不願別人為他修建的麼?如今為何又改變了主意?”
羅九道:“但這次是花無缺為他修建的,而且花無缺自己也住在那裏。”
小魚兒嘆道:“不想花無缺居然被這種人纏上了,我倒真有些為他可惜。”
羅九陪笑道:“江別鶴外表作得那麼仁義,不知他真面目的人,誰不願和他結交為友?花無缺武功雖然不錯,但究竟少年無知……”
小魚兒冷笑道:“花無缺聰明內藴,深藏不露,你若以為他少年無知,那你就是無知了。”
羅九目光閃動,道:“兄台莫非與花無缺相知頗深?”
小魚兒微微笑道:“你知不知道這句話:對一個人瞭解最深的,常常是他最大的仇人!”
他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霍然回頭──一個人幽靈般站在他身後,燈光,正照着她的臉。
這果然是張絕美的臉。她柳眉輕顰,大大的眼睛裏,像是迷漫着煙霧。
她眼睛瞧着小魚兒,卻像是沒有瞧着小魚兒,她雖然好生生站在那裏,但看來卻像是在做夢,她赫然竟是慕容九妹。
小魚兒一眼瞧過,也不禁瞧得呆了。
羅九卻像是沒有留意到他神情的改變,卻笑道:“這位夢姑娘,就是佈置此間的。”
小魚兒道:“夢姑娘?”
羅九道:“我瞧見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子,迷迷糊糊的一個人東逛西走,我問她願不願意跟我回來,她笑嘻嘻點了點頭,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還是笑嘻嘻點了點頭……唉,她整天都像是在做夢似的,所以我就叫她夢姑娘。”
小魚兒自然知道她受的是什麼刺激,為何會變得如此模樣,但他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道:“夢姑娘……這名字倒不錯。”
羅九瞧了他兩眼,忽然道:“兄台莫非認得她?”
小魚兒道:“你瞧她可認得我麼?”
慕容九妹眼中一片迷霧,像是什麼人都不認得。
羅九笑道:“兄台自然不會認得她的,只是……兄台你瞧她怎樣?”
小魚兒眼珠子一轉,道:“我説好又有什麼用,你難道捨得將她送給我?”
羅九笑道:“兄台既然已與在下結盟,在下所有之物,便是兄台所有之物。何況我兄弟又老又懶又胖,兄台總該知道這老、胖、懶三字,正是好色的最大剋星吧?”
小魚兒大笑道:“你既如此慷慨,我倒也不便客氣了。”
突聽笑聲起自窗外,一人穿窗而入,正是羅三。
羅九道:“你怎地回來了?那江別鶴可曾懷疑到我?”
羅三笑道:“他自然做夢也不會懷疑到你我身上,此刻鐵無雙已死,趙香靈更駭得千依百順惟命是從,他嘴裏不説,心裏早已高興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小魚兒突然道:“死了的那人並不是唯一的人證。”
羅九、羅三對望了一眼,同時道:“還有誰?”
小魚兒道:“你莫忘了,還有他兒子江玉郎。”
羅九道:“但江玉郎又怎會揭穿他老子的陰謀?”
小魚兒懶懶地一笑,道:“我也許會有法子的。”
他長長打了個哈欠,整個人從椅子上溜了下來,倒在那又軟又厚的地氈上,喃喃地道:“温暖的太陽,遼闊的大草原……這地氈真像是那草原上的長草,又輕,又軟,又暖和,人若能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睡上個三天三夜,只怕就應該是非常滿足的了。”
羅九笑道:“兄台只管睡吧,在這裏,絕不會有什麼人來打擾的。”
一個人若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睡得着,這人真是非常有福氣──小魚兒無疑是有福氣的。
他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燭火已滅,像是白天,但厚厚的窗簾掩住日色,屋裏的光線朦朧。朦朧中,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在凝注着他。
小魚兒躺在那裏,動也沒有動。
他瞧見慕容九妹就坐在他身旁的地氈上,像是剛剛坐下來,又像是自昨夜起就一直坐在那裏。
小魚兒也睜開了眼睛瞧着她,竟不覺瞧得痴了,他沒有説話,自然更沒有期望她説話。
哪知慕容九妹竟突然道:“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我好像認得你。”
小魚兒的心一跳,道:“你認得我?”
慕容九妹道:“嗯。”
小魚兒道:“你可記得在什麼地方瞧見過我?”
慕容九妹嘆道:“我已記不清了……我只是有這種感覺。”
小魚兒笑了,轉着眼珠子,道:“你可記得你自己麼?”
慕容九妹突然雙手捧住頭道:“我也不記得,我不能想,我一想就頭痛。”
小魚兒道:“那你就不要想吧,你最好不要想,想起來反而不好。”
慕容九妹道:“你……你莫非知道我以前是誰?”
小魚兒道:“我也記不清了,我只知道,你現在這樣子,比以前可愛得多。”
還是夏天,小室中熱得令人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雖然沒有風,空氣中卻有一陣陣淡香傳來。
小魚兒一覺睡醒,全身都充滿了過剩的精力,他瞧着那圓潤的,瑩白的足踝,竟不覺聯想起那日在冰室中她赤裸的胴體……在這燠熱的夏日黃昏裏,他突然興起了一種邪惡的感覺。
他突然笑道:“但你無論如何,還是想知道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子,是麼?”
慕容九妹道:“我假如能想起以前的事,就算立刻死了都願意。”
小魚兒道:“好,你先脱光,我替你想法子。”
慕容九妹眼睛睜得更大,顫聲道:“脱……脱光衣服?”
小魚兒道:“你一定是遇着了什麼可怕的事,才變得這樣子,只因那件事的恐怖,現在還像惡魔似的盤踞在你身體裏。”
慕容九妹輕輕點着頭道:“嗯。”
小魚兒道:“所以,你要想起以前的事,就得先將身體裏的惡魔趕走。你要趕走這惡魔,就得先解除一切束縛。”
慕容九妹像是聽得痴了,不斷地點着頭。
小魚兒笑嘻嘻道:“衣服就是人最大的束縛,你先脱光衣服,我才可以幫你把惡魔趕走,這道理簡單得很,你總該聽得懂,是麼?”
慕容九妹道:“但……但……”
小魚兒的手已摸着她的足踝,笑道:“你聽我的話,絕不會錯的……”
他話未説完,慕容九妹突然跳了起來,手裏已多了柄精光閃閃的匕首。直逼着小魚兒的咽喉。
小魚兒失聲道:“你這是幹什麼?我不是在幫你的忙麼?”
慕容九妹緩緩道:“有人告訴我,無論誰想碰我的身子,我就該拿這把刀對付他。”
小魚兒眼珠子一轉,喃喃苦笑道:“難怪羅家兩兄弟不敢碰你──難怪他們要將你送給我。”
慕容九妹道:“你説什麼?”
小魚兒道:“你可認識他們麼?”
慕容九妹道:“我好像不認識。”
小魚兒道:“但你卻認識我,你為什麼不相信我而相信他們呢?”
慕容九妹低着頭想了想,匕首已跌落在地氈上。
小魚兒一把將她拉了下來壓在她身上,慕容九妹完全沒有反抗,小魚兒的手已拉開了她的衣襟,嘴裏自言自語,喃喃道:“假如一個人差點殺死了你,你無論對她怎樣,也不能算説不過去吧。”
他的嘴在説話,手也在動。
突聽一人冷冷道:“不可以!”
小魚兒一驚,那厚厚的窗簾後,已飛出了一條銀絲,毒蛇般纏住了他的手。以小魚兒此刻的武功,竟沒有閃開,竟沒有掙脱。
接着,一條瘦小的人影,鬼魅般自窗簾後飛了出來,直撲小魚兒。
小魚兒一個筋斗翻了出去,反手去扯那銀絲。
那又細又長的銀絲,雖被他扯得筆直,但竟扯不斷。
他自然也瞧清了那瘦小的人影,全身都被一件黑得發光的衣服緊緊裹住,一張臉也蒙着漆黑的面具,只留下一雙黑多白少的眸子。這雙眸子不停地眨動,看來好像鬼魅窺人,也説不出有多麼詭秘可怖。
小魚兒失聲道:“你是黑蜘蛛!”
黑蜘蛛身形已展,硬生生又自頓住,冷冷道:“你是誰?竟認得我!”
小魚兒笑道:“黑老弟,你難道不認得我了?”
黑蜘蛛眼睛一亮,道:“呀,是你!你竟會變成這模樣?”
小魚兒笑嘻嘻道:“你不願意以真面目示人,我難道就不能改改面貌麼。”
黑蜘蛛目光灼灼,道:“一個人在做如此卑鄙的事的時候,被我撞見,居然還能笑嘻嘻的對我説話……像這樣的人,除了你之外,天下只怕沒有第二個。”
小魚兒笑道:“這又怎能算卑鄙的事……只要是年輕力壯的男人,誰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黑蜘蛛瞪着眼瞧着他,似乎在奇怪。一個人做出這樣的事後,怎麼還能如此理直氣壯,竟像是真的絲毫沒有惡意。
小魚兒接着笑道:“何況,這種事本來就沒什麼的,只有一個存心齷齪的人,才會將它瞧得變了樣。像我這樣的人,做了它固然不會覺得難受,不做它也不會覺得難受的。”
黑蜘蛛突然笑了,道:“像這種胡説八道的話,自你嘴裏説出來。
竟一點不令人覺得可惡,這是什麼道理呢?”
小魚兒道:“這因為我根本不是個可惡的人呀。”
突聽門外一陣腳步聲傳來。黑蜘蛛身形一閃,又到了窗簾後,銀絲也跟着飛了回去。
小魚兒就站在那裏,嘴裏卻發出沉沉的鼻息。那人似乎在門外聽了半晌,然後,腳步聲又退了回去。
但拉開窗簾,黑蜘蛛卻已不見了。
窗外日色將落未落,猶未黃昏,小魚兒喃喃道:“白天,還是白天,這黑蜘蛛在大白天裏就能飛檐走壁,來去自如,難怪江湖中人都將他當做怪物。”
慕容九妹痴痴地站在那裏,輕輕道:“你也覺得他奇怪?”
小魚兒轉過頭,盯着她,道:“給你那把刀的,就是他?他難道不怕被人發覺?”
慕容九妹咬着嘴唇,像是想了許久,才慢慢道:“他們雖然也懷疑有人常在附近,但想盡方法還是瞧不見他的人影,他來的時候,總是隻有我單獨一個人。”
小魚兒皺了皺眉頭,道:“他常來看你,他常在附近……莫非他也對這羅家兄弟起了懷疑?這兄弟倆能令這種人花如此多功夫在他們身上,究竟是什麼樣的身份?”
他低着頭兜了兩個圈子,猛抬頭,便瞧見慕容九妹竟已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那裏。
朦朧中,她青春的胴體,就像緞子似的發着光,她修長而堅實的雙腿,緊緊併攏着,她柔軟的胸膛,俏然挺立……穿着衣服的慕容九妹,看來雖是那麼纖弱,但除卻衣服,她全身每一寸都似乎含藴着懾人的成熟魅力。
這是小魚兒第二次瞧見她赤裸的胴體,第一次是在那充滿了詭秘意味的冰室中,而此刻……
小室中香氣迷濛,光影朦朧,空氣中似乎有一種逼人發狂的熱力,小魚兒額上不覺進出了汗珠,喉嚨也乾燥起來,嗄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慕容九妹痴痴地瞧着他,一步步走了過來,道:“我要你幫我趕去身子裏的惡魔……”
小魚兒大聲道:“你身子裏並沒有什麼魔,我那是騙你的。”
慕容九妹道:“我知道有的,‘它’現在已經在我身子裏動了,我已可感覺得出。”
她痴痴地笑着,雪白的牙齒就像野獸般在發着光,她蒼白的面頰已嫣紅,她眼睛裏也發出了異樣的光。
小魚兒竟不覺後退了半步,大叫道:“胡説,快穿起衣服來,否則……”
慕容九妹道:“我不穿衣服,我要你幫我……”
她突然撲到小魚兒身上,兩手兩腿,就像是八爪魚似的緊緊纏住了小魚兒,於是兩個一齊倒在地上。
她冰冷的身子,突然變得火山般灼熱,嘴唇狠命壓着小魚兒的臉,胸膛起伏着,小魚兒手掌輕撫着她光滑的脊背。
他突然掀起慕容九妹的頭髮,將她壓在下面,然後抽過條氈子,將她裹粽子似地裹了起來,緊緊綁住。
慕容九妹眼睛裏滿是驚駭之色,嘶聲道:“你……你為什麼這樣?”
小魚兒笑嘻嘻瞧了她一眼,又提起她脱下來的衣服瞧了瞧,將桌上一壺冷茶,慢慢地從她頭上淋下去,笑嘻嘻道:“記着,女孩子不可隨便脱衣服的,她至少也該等男孩子替她脱,下次你若再這樣,看我不打你的屁股!”
慕容九妹被冷茶淋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大聲道:“你這惡棍,放開我……”
小魚兒不再理她,將倒幹了的茶壺用她的衣服包住,輕輕放在她胸膛上,推開門,“咚,咚,咚”走下了閣樓。
小魚兒在樓下走了一遍,只瞧見兩個呆頭呆腦的傻丫頭,卻找不着那羅九和羅三兄弟兩個人。
小魚兒走進廚房,洗了個臉,又用昨天剩下來的材料,將自己的臉改成另一副樣子,才大搖大擺走出去。
這房子竟在鬧市之中,小魚兒在街頭的成衣鋪買了套新衣服換上,又在旁邊的酒樓痛痛快快吃了一頓,抬頭仰望天色,笑道:“天快黑了,我活動的時候又快到了……”
他對自己方才做的那件事覺得很得意,此刻全身都痛快得很,充滿了活力,只覺不好好幹一場,未免太對不起自己。
這時天色已將入暮,小魚兒走到那藥鋪去逛了一圈,還買了個紫金錠,藥鋪裏果然沒有一個人認得他。於是小魚兒直奔郊外。
他本想先到段合肥家裏去的,但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只因他瞧見有許多武林人物匆匆出城,想來是趕到天香塘去的。
要知“愛才如命”鐵無雙成名數十年,數十年來,蒙他提拔、受他好處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小魚兒遠遠便瞧見“地靈莊”裏燈火輝煌,人影幢幢,偌大的庭院哩,幾乎已擠滿了各色各樣的人物。
莊門外,也停滿了各色各樣的車馬,小魚兒匆匆走過去,突又停步,馬羣中有匹馬嘶聲分外響亮,竟像是“小仙女”的胭脂馬。
“小仙女”張菁莫非也來了?
小魚兒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這兩年來,她怎樣了?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穿着火紅的衣服,騎着馬到處跑來跑去?到處用鞭子打人?”
他實在想瞧瞧這又刁蠻,又潑辣,又兇惡,又美麗的小女人,這兩年來,她至少總該長大了些,卻不知是否比以前懂事了些。
但院子裏的人實在太多,小魚兒東張西望,非但沒瞧見她的影子,簡直連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都沒瞧見。
“她若來了,必定搶眼得很,我怎會瞧不見她?像她這種人在十萬個人裏也該被人一眼就瞧出來的。”
小魚兒暗中嘀咕,心裏竟不覺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