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一片漆黑,月兒兀自無力地掛在天上,那金黃色的光華,雖然是無孔不入,但在層層相疊的樹葉阻隔之下,竟透不進一線兒。
黑暗中,一個人在森林中狐起兔落地奔跑着,他口中喃喃地道:“岳家兩個小子一定會去找他們老大,我得在三日之內得了兩件藥物,否則似是敵不了岳家三環。”
他奔跑了半晌,又用右拳一拍左掌道:“活見鬼,艾長一竟會開起藥鋪來了,哼!”
他的速度是何等驚人,這一大片林子,不出半頓飯的工夫,便被他橫越了。他忽忽地走出了林子,只見月光之下,身前橫着一條小溪,他正要一躍而過,忽然河對岸一叢樹木之中,也無聲無息地走出了一個人,倒把他嚇了一跳。
見那人倒揹着雙手,眼睛怔怔地望着明月,口中不知在吟哦着什麼,那人抬着頭,也不看前面的行路,但輕輕幾步,跨到了溪邊,雙腳卻停了下來。
關彤本想不理他,自己趕自己的路,但那人與他幾乎是同時到了溪岸,而且恰巧是面對面的位置,關彤見他是一付讀書人的打扮,也不想用武技驚嚇了他,忙道:“這位仁兄,借光。”
那人聞言呀地一聲,才把目光放平,有些不好意思似地笑了一笑道:“在下欣賞明月,不覺忘形,請仁兄原諒一二啦!”
説着把身一側。關彤只見他生得劍眉星目,唇朱齒皓,只是臉上已添了幾分風塵氣息,想來數年前必是一個俊美絕世的佳公子。關彤平素對自己容貌也頗自負,這時見了這人,卻不知怎地,卻看呆了似地,雙腳釘在地上。
那人見關彤直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奇怪,口中卻又出句話道:“月下清溪,相印成趣,浮光鋭影,微波浮金,如一幅月下小遊圖。”
關彤聽他出口的都是文縐縐的,但一雙目光之中,卻具有無上武學的慧根,心中暗暗納罕,但他生性孤僻,見那人是飽學之士,心頭不知怎地,又湧起了一股莫名的反感只因他少年飄零,沒受良好教育的機會的緣故。
關彤的目光一冷,便跨過了小溪,連招呼了不打一個,便往前走去。忽然,他聽得那人微咳了一聲道:“這位台兄自林子那邊來,可容在下這裏打聽一人。”
關彤頭一偏,眼角一閃,見那人已也跨過了小溪,不禁心中一驚,原來方才關彤雖沒算清那人何時走到溪邊的,但還自以為是行色匆匆,“未曾注意吧了。但現在人家與自己不過一步之遙,卻連人家何時跨過了溪流都不知道,此人的武功難道真的是已到了登峯造極的地步?
關彤制住心中的驚意,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那人道:“閣下可曾見到一位穿白衫,身材修長的人?”
關彤更是一驚,脱口而出道:“他是你的什麼人?”
那人極表欣慰地道:“還好,還好,卓方跑的還不匹。
關彤見他答非所問,更揚聲道:“閣下可是姓岳?”
那人怔了一怔道:“不敢,草字君青!”
嶽君青,這三個字是何等震人,關彤不自覺地退了一步,但他迅速地覺察到這是失態,於是,他又迅速地跨回了一步,這一退一進,好象是一陣清風,輕輕拂動了楊柳枝一般地,令人不易查覺到。但是,在月光之下,他瞥見了嶽君青的臉上浮現了一絲奇特的表情。
關彤憤怒了,他認為嶽君青是對他方才的一退一進,而有所輕視。他潛意識地把眼光飄向嶽君青的雙指,於是,他失望地發覺君青並沒有戴着岳家三環。
青蝠劍客當年自視極高,他始終認為自己只敗於岳家三環之下,而並不對嶽多謙其他的功夫有所心服,所以在關彤心目之中,他的任務並不只是在挫辱嶽門,而雪了師門之恥,而主要的是要破岳家三環。
這就是何以關彤不惜獨闖少林的理由。
他的情感起了極大的波動,由於青蝠的敗死,使關彤的心理喪失了平衡,他對於武林七奇,尤其是嶽鐵馬,有一種潛在的恨意,其中又多少帶了由自卑而生的自大。
但是他的理智卻極力在鎮壓住自己的情感——一小不忍則亂大謀呀!
於是,他冷峻地睨了嶽君青一眼道:“昨夜小可曾遇令兄於張林之南。”
君青雖是宅心忠厚,但此時也覺得他的目光中有一股陰森森的感覺,心中微微一愕直到他聽了關彤的話才大喜道:“多謝閣下指示。”
關彤迅速轉身,一拂袖道:“嶽兄請上路吧。”
他話聲止處,身形巳如箭矢般地穿入林中,嶽君青迷惘地看看他的背影。
他歇了半晌,一拍手掌笑道:“丹,還不出來?”
話聲止處,林中傳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河對岸的林子中,走出來了一個嫵媚的少婦,她對君青扮了個鬼臉道:“告訴你這個書呆子,説話可得當心點,你偏不信。”
君青跨過了小溪,執著愛妻的手道:“這人形跡可疑,你幫我想想他的來路好不好?”
司徒丹一扁小嘴道:“唷唷,書呆子不是學富五車的嗎?”
君青道:“此人功力之高,恐怕是七奇門下,但是你我在這七八年中,大部分的少年英雄都會過了,這人卻眼生得緊,最近武林中出了什麼年青的新人物沒有?”
司徒丹噗嗤一笑道:“你我剛從那裏來,又要到那裏去?”
君青一怔道:“這又和那人有什麼關係?我們剛從少林寺來,現在要去找蕭老英雄他們去呀。”
原來上次在河洛英雄大會中,君青夫婦乍聞白玄霜之死,便和大夥兒散了,逕往少林寺去打點各事,如今事情方了,便下山來找蕭一笑他們,路上卻遇到了卓方,卓方是因為芷青帶了鐵騎令和岳家三環,去開封排解石老大的糾紛,而在側面行動來配合芷青的。石老大是開封黃河船幫的老大,船幫分內外兩幫,內幫是土生土長的,外幫的逃難流離到了開封的,兩幫為了飯碗,常爭地盤,最近又醖釀着一次規模空前的大械鬥,其中尚夾雜着金人的興風作浪,前次河洛大會,也是圈於內為了應付此次大械鬥而召開的。但不料中途卻插上了關彤誅殺白玄霜汪嘉禾的意外枝節。
岳家最重民族氣節,所以特派君青夫婦參加大會,而且讓芷青持着鐵騎令直到開去勸阻此事,但又派卓方暗中幫助芷青,也就是説,除了退休的嶽鐵馬,和失蹤了一方之外名列七奇之首,嶽門傾巢而出了。
君青是書生氣很重的,卓方卻一心趕路,所以君青夫婦很快又落後了一日的腳程,這是閒話,別過不提。
司徒丹玉指一戳君青的額頭道:“你的心思都埋在詩書中了,你想想咱們在少林寺聽得了什麼事?而蕭老英雄他們正在找什麼人?”
君青一聽,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不禁連連頓足道:“原來竟是他,那你怎麼不早講?”
司徒丹道:“少林五值曾説過他身懷萬佛令牌,功力奇絕,現在他又鬼鬼祟祟地從這古林中穿過,直往少林寺而去,你和他一上手,若不能生擒活捉他,讓他溜了,可是後患無窮,書呆子,你想通了沒有?”
君青一急,一把抓住了司徒丹的袖子道:“丹,我們快去找大哥和蕭老英雄去,這傢伙可能是金狗的人。”
原來君青誤以為關彤故持神秘是因為有了特殊的政治色彩,誰也不會輕易想到是青蝠的徒弟出來復仇的,因為在青蝠敗廢之前,他是沒有徒弟的,而青蝠在首陽山再見見敗於岳家三環之後,便銷聲匿跡久矣,漸漸地,人們忘懷了昔年青蝠劍客的雄姿,武林中一流高手的命運,往往就是如此,象慧星一般,崛起的快,沒落的也快。
司徒丹被君青一扯,只得也放開了腳步,但她嘴中可故意大笑地笑道:“別急別急,少林寺有行腳小僧智伯在,那小子要勝也不是一時三刻的事呢,只怕他拿着萬佛令牌耍賴。
他們的身形已沒人了黑暗之中,但仍傳出了司徒丹銀鈴似的笑聲道:“平時要你快走,現在你卻慢得象蝸牛爬牆,哼!老夫子也嚐到心急的味道了吧!”
他們的聲音漸漸地遠去了,隔了一會兒,林中又傳出了一聲冷笑道:“哼!我倒要鬥鬥行腳僧智伯,嶽君青,看我手下可含糊不?”
這人竟是關彤!
旭日懶洋洋地跳上了地平線,發出暈紅色的光芒,這是一個極其平常的清晨。
山猴吱吱呀呀地在樹枝上跳着,不時還摘下一兩朵山花,拋來拋去,互相嬉戲着,突然,它們停止了遊戲,驚奇地注視着一個陌生人。
那是關彤。
關彤在春晨的陽光之下,覺得渾身暖暖地,長途跋涉的勞苦,因為略微的休息而恢復了不少。他大步跨出了林子,只見山路在眼前忽然一寬,竟是一片用大石塊砌成的場子。場子的中間,豎着一支高入天際的石旗杆,場子的盡端,是一列高高的厚牆。
於是,他把目光轉移到了一塊橫匾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只見上面龍飛鳳舞似地刻着四個劈巢大字——少林寶寺。
“少林寺”,這三個字如千斤萬鈞似地在他心中鳴着。
他緩緩地走過了石場子。他的影子孤寂地投在自大理石砌成的地上,一步一步地跳躍着地前進着。
他走上了少林寺的踏階,兩旁的山神猙獰地望着他。
關彤輕輕釦起了門環,然後一放手,那沉重而亮晶晶的黃銅環,撞在紅木大門的包銅皮上,發出了一聲極為清脆的聲音。山谷中迅速地起了不絕於耳的回聲。
忽然,在石方場上,投現出了密密麻麻的影子,他們的出現是無聲無息的,也是井然有序地。
這是少林寺守山的數十道卡子中的一部分——人怕出名,樹大招風,少林寺的戒備是十分嚴格的。但為了不誤進香的遊客,除非是來人先上了手,寺中的和尚是不能出手的。
關彤恍然未覺,又敲動了一下門環。
影子向前推動了數步,已遮去了石場子一半,為數不下百數十人。但卻沒有一絲兒聲音,一切都好象是在幻境中發生的。
關彤雙手一背,頭微微一點,那銅門上又響了一聲,這手功夫真露得驚人。但眾和尚仍是靜悄悄地。
突然,在關彤背後響起了一聲:“阿彌陀佛!”
關彤一抖肩。已然如鬼魅似地轉了過來,他這一手前次連蕭一笑都被他鎮住,果然,那和尚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但轉眼又恢復了常態道:“這位檀越請了,敝寺山門非至旗杆影子的頂端的影子落在門環上是不開門的,施主也不必白費心。”
關彤略一打量那旗杆道:“這也容易。”
説着便大步走向旗杆,眾和尚不知他的玄虛,都冷眼看他下一步的行動。
此時杆影還差三分,便可升到門環處。關彤走到旗杆前,雙手一抬旗杆下段,口中道:“委屈,委屈。”
眾和尚都微噫一聲,原來杆影竟暴漲了三分,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原來那千石重的大旗杆,竟被關彤拉起了一些。
只聽得雲板數響,大山門巳應聲而啓。門中走出了兩串六十個看門僧,個個寶相莊嚴,不愧為天下第一古剎。
關彤傲然地回掃了身後一眼,大步往山門巾走去。忽聽得頭上一聲阿彌陀佛,關彤抬頭一望,只見階上大門前巳站定了一個老和尚。
關彤走到階前,老和尚道:“施主好深的功力,但須知一分根底,便是一分能為,這百年古物被施主無心毀去,豈不可惜?”
老和尚雖是明説旗杆,其實暗指關彤,關彤心中猛然一震,只因他出道以後,送遇高手,也着實領悟一分根底,一分能為這八個字的真味。
但他是來者不驚,驚者不來,憑着他那一股少年英鋭之氣,千里迢迢走到少林寺來,豈會被這八個字輕輕嚇退?他夷然笑道:“老和尚説得好,請問什麼收做根底?”
只因佛家素主空無之説,老和尚一怔,哈哈笑道:“施主若要知道,可隨老僧進來。”
關彤知道少林僧人,莫不是窺武功堂奧的,此時也不必太賣弄自己的實力,便施施然走上了台階,老和尚是知客僧慈通法師,已有六十多歲,也着實見過不少大場面,他見到關彤一付從容的樣子,心中暗暗吃驚。不料這二十來歲的青年,竟已具備了一代宗師的氣度。
慈通法師率着十來個僧人,領着關彤往院落中走去,其他的僧人默默地目送了他們之後,都井然有序地散了去,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區好像根本沒發生什麼事一樣的。這是常期訓練的成規,其實每一個都看出了來人是非易與的。
慈通師法領着眾人,並不往正殿走去,卻三折五轉地在寺中穿來穿去,關彤心中雖是納罕,但更使他吃驚的是,一路上遇着了何止百餘僧人,但每一個都是中氣極旺,內力已有些火候的人,同時僧人與僧人之間,除了禮儀上的招呼之外,誰都不多説一句,好像他這個外人是不在場似地,對幹少林寺管理的井井有條,不禁使目無餘子的關彤也暗暗心服。
慈通法師和關彤走到了一個偏院,只見院巾有一片大蓮花池,此時露花來開,但見一張張芭蕉扇似的荷葉,靜靜地浮在水而上,那紅色的舊泥牆,倒映在水中,更顯出一絲令人安泰的寧靜。
關彤一見這麴院風荷似的止景,使知道老和尚是在指點他“根底”兩字,因為荷葉雖飄浮在水面上,但似是有根之物。武學中的根底就像荷葉的根一樣,光從表面是看不出來的,但若非有根,則必定會被浩浩武學之海所吞噬的。
這根底二字,是指“武德”,關彤如出押之猛虎,如去鞘的利刃,其勢猛不可擋,其鋒不可輕犯,但誅殺過多,來免有損武德,英鋭之氣,超過了節度,便流於浮燥與放縱了。
於是,姜慈航的話和他的形容又在關彤的心中浮現了。在這一剎那間,幾乎使關彤放棄了恩仇的意念,但這不過是有如驚鴻一瞥似地的一剎那,因為,青蝠劍客那枯槁的容貌與破碎的心情,又深深地盤據了關彤的一思一念,他感覺到一股不能自制的衝動,他的雙目漸漸地變赤了。
一陣微風過處,他心中起了陣陣漣漪,一圈一圈地傳送到四周,彷彿把關彤的思路也帶到了遙遠的彼岸。
慈通法師用手向池水一招,猛喝一聲道:“回頭是岸!”
説也奇怪,一池的水紋都轉向這邊,關彤仍在沉思之中,被他一語喝醒,心中一個寒噤,也用手一拂道:“前亦是岸!”
那水紋便又掉轉了頭,如波如濤地衝向對岸,如此起聲勢來,關彤竟佔了上風,慈通師法暗契一驚,嘆道:“敢問施主光臨小寺有何見教?”
他這知客僧也怪,到現在才問及關彤的來意,但是關彤這客人可更怪,他從容不迫地吐出了一個字:“金錢參!”
他的作風真乾脆,一個廢字都沒有。
慈通法師右手微捻念珠,也一字一字道:“萬佛令牌可是在施主身上?”
關彤大驚,轉了半面,對着老和尚,也看瞪視了半晌,不出一絲奇異的表情來,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慈通法師微微一笑,從袖中抽出一卷東西,向關彤一揚,關彤望那物一瞧,見他手上執着的竟是一幅人像,圖中那人的氣度甚是傲揚,竟活生生像是把關彤印在紙上了。
關彤一轉念,便猜到是少林五僧回寺之後,竟把他的面貌特點全暗記在心中,然後畫了這幅畫,難怪他身入少林之後,眾僧人好像早已着穿了自己的身份,也決不多言多語,於是,他對少林僧人的估計,又提高了不少,因為這等超人的記憶力,若非平日精於攝心大法有極深內力的人,是辦不到的。
他傲然地道:“這話難説。是便怎樣?不是便怎樣?”
慈通法師按奈不住,穩穩跨前了一步道:“施主扣留此萬佛令牌有何用意?”
這話分明暗指關彤想以萬佛令牌來命令少林弟子,關彤見他氣鼓丹田,便暗自戒備,口中卻舌綻春雷地道:“老和尚不是四大皆空麼?區區玉牌,為何又常在靈台一念之中?”
慈通法師長眉猛地一掀,又跨前了一步道:“忝為少林之後,焉能坐視施主猖行?”
周遭的空氣突然緊張起來,關彤神定氣間地用眼角盯住老和尚的一舉一動,只見老和尚已自將十成功力提在十指之上。關彤心想自己獨闖少林,並非是要來鬧事,主要的是為了金錢參,這萬佛令牌自己留下並無多大好處,須知關彤並不知百步凌空秦允一般心腸,他時時所希望的只是與七奇的師仇,尤其是嶽鐵馬。
他冷冷一笑,摸出了萬佛令牌,迎向日光一照,只見萬道光芒在玉牌面上反射而出,耀人心眼,慈通法師眼中略微露出一絲驚惶的神色,注視着關彤的動作。
關彤知道老和尚是怕自己用萬佛令牌來指揮少林僧人,但他主意已定,豈肯幹休?他緩緩地用右手舉起了玉牌,一直過了頭頂。
慈通法師和一眾僧人臉色愈來愈為慘白,一齊退了三步,試想天下還有比一羣高手,被人挾持着去做害友利敵的事情更悽慘的事麼?
少林僧人武技雖強,但棋差一着,滿盤皆輸!慈通法師的心中飛起了千百個念頭,但只有一條路可行,萬一不能奪下令牌,只有自殺以免為關彤所用了。於是,眾僧人的眼色都一變而為悲壯了。
關彤一字字地道:“少林僧人聽着。”
眾僧人的手一齊都放在戒刀的柄上,大戰一觸即發。
關彤的心中在戰鬥着——一他的傲氣和爭取時間的重要性在慘烈地戰鬥着。
他一直想忘卻司徒丹和嶽君青的冷言熱語——“只怕他用萬佛令牌耍無賴!”但是,當他的本性受到了如此嚴重的挑戰時,他變得瘋狂了,他不能忘卻這句話。
終於,關彤冷冰冰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寧靜。
“在下不希罕這塊東西。”
於是,在清晨的霞光下,在微濕的空氣之中,傳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音。那是萬佛令牌從關彤指間滑跌下來,落在大理石地上,所發出的撞擊之聲。
那玉牌滴溜溜地反彈了幾下,一直滾到了慈通法師的腳下。
少林僧人窘極了,也錯愕極了,他們的手掌不知放在什麼地方才好,人因為現在都是拔刀的姿勢。
關彤狂傲無比地輕笑了一聲道:“嘿!老和尚能指點區區一個迷津麼?”
慈通法師沉聲道:“阿彌陀佛,貧僧敢不效勞。”
關彤輕輕用手在胸前比劃輕了一下道:“金錢參藏於何處?”
一道勁風在蓮花上沿着水面迅速掃過,但方向配合得極佳,水波不興。眾僧人不明就裏,慈通法師心中更是一驚,正要開口,只聽得有一人口宣佛號道:“罪過,罪過。”
關彤側過頭來一看,不知何時巳有十多個和尚站在配院的門口,只見他們的服飾,竟沒有一個是低級的,都是廟中有職掌的執事,為首一人,長眉仙容,確是一個得道高僧,關彤心知是少林僧的精華全到齊了,但他卻笑道:“老和尚又有何罪過,難道是要留得蓮台,託渡仙軀不成?”、
説着左手戟指不在意地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弧,眾僧人都臉上變色,原來池中荷葉都已應他手指指處而起,齊齊嵌在對岸的紅泥牆上,一紅一綠、相映得異常好看。
關彤仍是大模大樣地轉身來對慈通法師笑道:“這便是有根底了麼?”
原來關彤存心顯些本領,好讓少林僧人不再小瞧自己,也可以震住他們,他原先右手在胸前平平一劃。已不聲不響地將所有的荷葉齊託切斷,虛浮在水上。在旁侍候的十來個僧人,功力都已非尋常,竟看走了一眼,沒看出其中玄虛來。
長眉老和尚哈哈一笑道:“施主且隨我來。”
關彤雙手一背,大步隨他而去,這邊蓮花院中,自有職司的僧人前來清掃,萬佛令牌從此又完了一劫,身歸少林了。誰也料不到使它重歸少林的緣因竟是為了嶽君青的一句激將!
關彤與長眉方丈並肩而行,少林寺一干高僧俱皆隨行在後,又在寺中穿行了半晌,走到寺門來。其實所走的路徑便是來路,關彤早已熟記在心。他暗地奇怪,等何方丈又把自己往回頭,但又不便言語。
待走到大門前的階上,只見寬廣的大理石場子上密無一人,關彤聽得老禪師發出一聲佛號,他由高高的階石上望去,只見左面的牆後,分別走出了兩列僧人,都低頭疾走,轉眼之間便合成了一個圓圈,卻又忽然分成八段,然後從前面林子中穿出了另八列僧人,分別插入了行列,便成了一個一百多人的大陣,外圍是一個正八角形,卻在每一角上都有一條向裏的直線行列,分別面向陣心。
這一百零四個人俱皆手執長劍,只見一百零四道劍支的光芒在旭日下閃耀着,攝人心魄。
長眉長老揚聲道:“白老檀越可是施主下的毒手?”
關彤目眉不離那劍陣,一面微微點頭,好象毫不在意似的。長眉長老乃是少林寺的百虹方丈,他何等涵養,便揚指道:“白老英雄是少林俗家弟於,施主可有耳聞?”
關彤大聲道:“難道只許少林門下傷人不成?”
百虹方丈微微點頭:“但是施主已送還萬佛令牌,恩仇兩抵,這羅漢劍陣今且撤下,至於金錢參的事,敝寺確有一枝,但可要看施主的能為了。”
關彤冷冷地道:“何妨讓在下見識見識這羅漢大陣?”
言下大有來者不懼之意。
百虹方丈暗道挫挫他的鋭氣也罷,便道:“慈通,慈順,慈安,慈祥,你們四個去押陣。”
四個老和尚領命去了,關彤正要動步,百虹方丈一攔道:“施主且慢,這陣法甚是複雜,姑且讓他們演一遍給施主看看。”
原來百虹方丈端的是得道高僧,並不願少林寺留下以眾凌寡的惡名,先前是因為白玄霜的一條人命,才備下這一百零八羅漢大陣,但現在形勢突變,既已聲明瞭恩仇兩抵,自然要改變態度。
百虹方丈有他的苦衷,但關彤又那裏曉得,他天性涼薄,除了青蝠劍客之外,便沒有喜愛過別人,他心中暗道:“老和尚你可別假惺惺,我關彤不吃這一套!”
但是他只是冷笑了兩聲。
百虹方丈莊嚴地舉起了右手,然後迅速地在下一落。
於是,外圍的八列僧人迅速地旋轉了,繞着陣心的旗杆。
於是,極整齊地嘩地一聲,一百零八把長劍在天空中構成了一幅美麗的圖案,隨着陣法的運轉,劃出了不同形狀及不同角度的圓弧,-一地划向了陣心的假想敵——石旗杆。
每一劍,每一步,都含有千萬個變化,如果敵人有任何反擊,都會象波浪似的,迅速地傳到了其他的各處,者陣法隨之有產生了一個新的運轉。也就是每一次反擊都會引起一連串由其他各處產生攻擊。
這是武學中的極致——以“羣為攻守的據點。一百零八支長劍就好象上百零八個緊緊融合著的心一樣,使敵人找不出一絲漏洞。
青白色的光同籠罩着大理石的場子,其是潑水難入!劍光霍霍,使人看上去,覺得整個世界都披上了一件青白色的外衣,天空中也變成迷迷朦朦的青白色。
時而在劍陣之中,揚起了此起彼落的一絲劍芒,射向場中的假想敵。”
忽然,這老和尚輕輕一吼,關彤只覺得他的聲音彷彿一絲寒星,直穿入自己的心裏,不由一個寒噤,他斜眼一看老和尚,但百虹方丈好似沒事似的。
這時場中花喇一聲,一百零八支長劍都入了鞘,關彤以為劍陣巳完了,不料那整齊的隊形忽然散了去,變成每七八人為一列,後面的人把手附在前面的背上,見得四個法師各自一舉手,這數十列僧人的第一人又都紛紛拔出了長劍,然後各隊都以迅速無比的身法,在場中穿插奔走,有時直衝,有時旋轉,進退有序。關彤暗下留意,竟看不出其中有任何規則來,心中不由大疑,暗道:“莫非少林僧人要找我不成?”
忽聽一聲呼哨,一干僧人迅速圍成了二個同心的大圓圈,最裏層留下四個慈字輩的禪師,只見每個僧人都紛紛以手掌相抵,把數百人的功力聚在兩個圈子上,只見四個法,兩進兩退,每一招都是極為厲害的招式。每當兩人一退,則身後的和尚便出一掌輕按禪師的背心,而禪師進攻時的力道,不啻集數十高手於一身,真是威猛絕倫。但這種打法,大家都極耗其力,因為不絕地總有兩個需要大家加力,待得十五招後;後面一圈的和尚,紛紛以掌抵前圈和尚的背,前圈和尚動作雖不變,但已不自出力,不過是以身為橋樑,將真力帶交四個禪師罷了。再過了十五招,又輪到後圈的休息,如此集一百零八人之力。作長期的車輪戰,功力再強的對手,便是大羅神仙,也絕無幸理。
須知天下武者,若論個人功夫,當推武林七奇和範蕭之輩,但以“羣戰”,仍以少林為第一,因為羣戰的配合極難,若非用百十年的功夫來研究,便不能譜出一個上乘的障法來,況且除了做少林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之外,也湊不出如此一個大陣來。
青蝠劍客一生嘯傲江湖,首陽大戰中曾力挑武林七奇,但也是先後為戰,並不是以一敵七。當然,錯非他已練就了“拮長補短”的內家功夫,能愈戰愈勇,即使是車輪戰七奇,也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青蝠並沒有對付大陣的經驗,其實夠格與他相爭的人,也決不會用羣攻來取勝。關彤一時不能破去此陣,只因羅漢劍陣是少林鎮山之寶,集數百年武學之精華,關彤雖是秉賦特異,但在急切之間,驟遇之下,那能信手破之?但饒是如此,他早已把陣法的精要默記在心了。
他嘲聲道:“老和尚,今日破你這羅漢劍陣並不難,但就怕天下笑在下不是英雄!”
百虹禪師微微一笑道:“只怕又要作賤了敝寺的聖物吧?”
關彤不料老和尚端的厲害,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意,便冷笑一聲道:“和尚聽着,三月之後,關某誓必再登少林,破此羅漢大陣!”
他説話時的態度是何等的傲慢!
百虹大師輕輕一擊手掌,剎那間,偌大一個劍陣迅速停了下來,眾僧人都紛紛轉身,面對着老禪師立身之處,百虹大師朗聲道:“今日關施主手下留情,還不稱謝?”
眾僧人聽得老和尚這般説法,都如墜入了五里霧中,只因這套陣法真是潑水難入,關彤縱有通天之能,也不能輕易化去,但百虹禪師又絕不打誑語,一時不知所措,只因言謝這狂傲無此的少年,就是有違方丈之命,但若謝他,大家心中硬是不服。
關彤仰天哈哈大笑數聲道:“諸位大和尚聽着,若是在下置身陣中,便飛上了旗杆,割斷了繩索,執著斷繩,據高臨下飛掠而攻,或者由如此高度一躍而下,使能脱出此陣,請問諸位又能拿區區奈何?嘿嘿!”
眾和尚一聽,都暗道一聲不好,只因如此一來,只有砍斷旗杆一法,但儘管如此,也不易做到,因為他藉着繩子亂蕩。大家都必須近那旗杆不得,況且此乃少林聖物之一,少林弟子又那能自己動手砍掉?
這名聞天下的羅漢劍陣的本身,絕對無懈可擊,但因為地方安排得不得當,竟被關彤三言兩語便把諸少林高手窘倒了。這又必定是大出當年設計陣法的人的構想之外的了。
百虹大師笑道:“至於金錢參的事……”
關彤心中暗暗緊張,不知少林方丈下面是什麼話。
忽然有一人大步自門後轉出,朗聲道:“師父,這狂徒交給弟子便了!”
關彤聽那人口氣甚傲,竟沒把自己放在眼裏,心中暗驚少林素來涵養高深格著稱,那來如此無禮的和尚?不禁把視線投向來人,只見那和尚長得甚是挺以,倒有燕趙豪俠的氣態,而且似甚相識,仔細一看原來竟是前日在洛陽城中,關彤在路上所遇到的那人。(詳見續第二集。)他的打扮倒漢有改變,只是手上少了一條百來斤的熟鐵禪杖。
旁邊站着的監寺老和尚忙叱道:“智伯,誰要你多説話!”
關彤一驚,原來行腳僧智伯便是他!怪不得嶽君青夫婦都十分欽佩他。
他人素來是比較急燥些,所以一年中了倒有三百日在外面去遊,其實寺中除了方丈外,上下於人只怕要以他動力最深了,當年他僅十七,便能闖過少林寺考驗子弟的羅漢堂。
因為是以師兄代師父傳藝之外,他便不服其他任何一個人的管教,這回方丈怕他鬧事,便派他代監寺看守藏經樓,不料他耐不住,又闖了出來。
他一瞪眼大刺刺地哼了一聲道:“我便是不服!”
關彤冷笑了一聲道:“那就試試看!”
百虹大師叱了智伯一口道:“智伯,還不快把金錢參取來。老納自有主意!”
智伯見是百虹大師的法諭,只得進去了。
百虹大師見他離去之後,方才緩緩地走到牆角處,只見一片青翠的山谷,下面有十多個大小不一的村子,許多如豆腐格子似的田地。但其中有一大部分都荒廢了,見不到一絲綠色和水紋。
百虹大師語重心長地道:“施主是胡人還是漢人?”
關彤本已被他的表情給弄糊塗了,在他心目中是隻有仇恨的,這時一怔道:“難道大師以為在下是金人鷹爪子不成?”
他口氣中對百虹大師已有了三分尊敬,但這句話中不滿的成分仍頗多。
百虹大師用手一指腳下的大地道:“那你能忍使上國衣冠入於胡奴之手麼?”
關彤在這凜然大義的話指責之下,心中真是羞愧交併,不論青蝠劍客和他,都只是勇於私鬥,怯於公敵呀!他開始覺得仁者的大勇了。但他仍強自鎮定地道:“大師又豈能脱身四大之外?”
他是明指百虹方丈自己也沒有什麼作為,老和尚閉自長嘆了一聲,信手往少林那千牆百廊的樓閣一指,頓足悽然地道:“靖康恥,猶未雪,猶未雪呀!”
關彤知道自己説錯了話,只因百虹大師是少林方丈,豈能逞一時之快,而危及全寺上下數千條生命?但關彤是孑然一身的,他應該為民族奮鬥,抵抗金兵的。
師仇,國恥。私憤,公敵。不停地在他心中攪拌着,他沉默了。
山風透入了寬大的衣眼,使人有清涼的感覺,百虹大師和眾僧默然地監視着錦繡般的山谷。
忽然,山谷中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清嘯,山谷下有幾個行色匆匆的人,聞聲而交換一個會心的目光,中間一人沉聲道:“咱們快趕上山去。”
於是雲霧自山谷中升起了,龍虎相遇,必定是風雲際會的!
關彤凝視着冉冉升起的雲濤,靜靜地凝聽着山谷中反射來的自己的嘯音尾聲,他嘴中緩慢而莊重地一字一字地道:“天幸關某能報卻師仇,然後必不敢忘大師的教誨。”
百虹大師緩緩地轉過身子來,眼中含着一粒淚珠,那是國恨家仇的血淚!
周遭的氣氛寧靜極了,一百多個人都連大氣也沒喘一聲,忽然,有一個在關彤身後冷冷地道:“有能耐就拿去。”
關彤沒等他第六個字説完,自己迅捷無比地轉過身來。右手輕靈地伸出去,百虹大師猛喝一聲道:“智伯不得無禮!”
但是關彤的手已落在盛金錢參的盒子上,而智伯的嘴間掛上了一絲鄙然的冷笑,冷靜無比地看着關彤,右手仍不放鬆,也輕輕地托住了盒子。
關彤的左手一落到盒子上,猛覺一股無比的潛力在拉着他住前傾跌。他微哼一聲,運勁一抵,竟然不相上下,那盒兒無聲無息地夾在兩股極為巨大的無形力道之下,因為雙方都用的是虛空傳勁的功夫,反而似極平常地攔在智伯的手掌上。
兩人各自暗用內力,但神色間卻愈來愈鄭重了,大家都巳消去了傲然的態度。
片刻之間,智伯的額上已現出了汗珠,但關形的頭上卻冒出了真氣,兩人的力道一次比一次強,但總是難分上下。
眾僧,包括百虹大師在內,此時都得住了大氣,密切地注視着兩人的一舉一動,此時若非是雙方同時鬆開勁道,否則穩落個你死我傷。
依百虹大師的功力,勉強可解開他們,但難免會傷及一人,若傷了關彤,天下人都會以為百虹大師拉偏架了,這是他遲遲不敢下手的原因。
那墨黑色的鐵盒子,漸漸地變得通紅了,兩人手上的汗珠,遇到了紅紅的鐵皮,都紛紛化成了真氣,發出了吱吱的怪聲。
關彤只覺對方力道一窒,知道他是吃了姿勢的虧,因為自己是由上住下壓,而百智和尚是由下往上託的。
他心中暗喜,儲藏在掌中的力道,正要源源發出,忽然。他心中起了一個想法我關彤是何等人物。我豈能佔姿勢上的便宜而傷了這和尚?
他硬生生地把將要發出的力道給收了回來,百智和尚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但百智和尚的危機巳過去了,他仍返回了平衡的均勢。
關影只覺對手反攻的力道甚猛,身子微微一沉,又加了幾分力道,那盒子本已緩緩上升,此時又停了下來。
百虹大師見得互等情狀,知道更是耽誤不得,愈拖下去愈難解了,他信手往身後一伸,早有一個僧人拔出了戒刀,遞了過來,百虹大師把刀面平行着盒合,迅速伸了過去,口中大喝一聲道:“兩位鬆勁!”
幾乎是在同時。呼的一聲,一物自屋外飛來,卻比閃電還快,只聽得奪的一聲,巳自插在紅泥牆上。
那是一而陳舊的小旗,織錦的底,鐵灰色的駿馬在旗幟上書蹄欲飛。旗杆上的明珠在日光下真是耀人心眼。
面虹大師刀子去勢一窒,脱口驚呼道:“鐵騎令!”
這三個字不啻一聲響雷,僧人的眼中都流露出異樣的心情,關彤和百智同時輕喝一聲,切斷了源源不絕的力道。
百虹大師戒刀一楊,鐵盒子已自黏在刀面上。
關彤冷冷地轉過身去,仰首望着雲天,於是,剎那之間,青蝠劍客的病老之軀在他眼中浮現了出來。
喃喃地對若干際的青蝠的幻影道:“師父助我。師父助我!”
少林眾僧一齊往林中望去,只見裏面穩穩走出來了四男一女——一方,卓方,君青夫婦。還有一個是誰?他便是近八年來名震中原的嶽鐵馬的長子——一嶽芷青。
關彤頭也不回,大聲道:“林中還有那位朋友,怎麼不肯露面?”
原來關彤何等機靈,他早已聽出林中有一大堆人,不過他以為是岳家的幫手,或者是蕭一笑那羣抗金的志士。
卓方嘴快地道:“哼!難道不是閣下的朋友不成?”
原來岳家兄弟也在一路上早巳發現了那些人,他們卻不知關彤是青幅的弟子,還以為是金人的爪子,存心來挑少林寺的樑子來的,所以芷青一得到了消息,便決定先不去開封而趕到少林寺來了。
,忽聽得哈哈一聲長笑。林中陸陸續續走出了三四十個人,為首一人金袍玉冠,身穿胡服,竟是一個金國的王爺,身後雜着一批漢子,有胡人,也有漢人,但卻一式穿着胡服,其中還有幾個濃眉大眼的和尚。
芷青一看到這批異服胡語的人,雙眼便要冒出火來,但現下情況不明,只得強自按捺下來。
那王爺輕搖團扇,笑道:“這便是少林寺了麼?好生一付興隆的氣派!”
身後一個紅袍的大和尚發出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誰是少林方丈,王爺有事宣召。”
百虹方丈眼見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三五十個人莫不是武功有些火候的,為了息事寧人起見,只得忍住怒氣,微微一額首道:“老衲便是。”
那王爺輕薄地將百虹大師微微打量了一下道:“老和尚幾多年歲?”
智伯和尚忍不住跨前一步喝道:“足夠做你的祖父!”
他説話時一分出家人的氣息都沒有,聲音又粗又大,那王爺微吃一驚,不怒先笑道:“那為什麼還不及早圓寂?人生不是譬如朝露麼?又有什麼可留戀之處?”
這連來三個問話,把少林寺上上下下的和尚激怒了,但百虹方丈知道人家存心來找碴子的,心知少林寺達點基業全要看今日的造化了,須知當時連江國家都巳敗退到了江南,中州已在金人的手中,光憑這三五十人,其勢再高,少林寺當然不會太放在眼中,但人家有百萬帶甲雄兵,光憑政治和軍事上的力量,就會使少林寺吃不完兜着走了,光棍猶且不鬥地頭蛇,少林寺有基有業,犯得着與他們胡扯麼?
他一拉智伯的袍袖,示意他退後,一面卻笑道:“那是老衲的私事,不用施主煩心,今日敝寺有事,施主們可請回。”
這分明是在下逐客之令,那王爺一見臉道:“久聞貴寺屬有反抗本朝王命的行動,和尚你是要善了還是惡了?”
智伯又忍不住道:“善了又怎樣,惡了又怎樣?”
那王爺笑道:“法王,你且説給他們聽聽。”
身後那紅袍和尚一揪兇眉道:“善了的話,你們讓出這少林寺,除了有執事的職位之外,願留寺的亦可,否則還俗亦可。”
眾僧聞言都不約而同地喝道:“那辦不到!”
紅袍和尚道:“諸位別按不住氣,還有惡了的一個法子,如果要惡了,本法王率着眾高手,百萬雄兵,將你這破廟踏平,務必燒得寸草不長,殺得雞犬不留,哼哼!”
少林眾僧聽得又急又氣,臉上齊齊變色。
忽然,場中一人哈哈大笑,笑聲震耳。
紅袍和尚聞聲一看,竟是一個俗家打扮的人,背對着大夥的側面,抬頭注視着雲天,一付悠然自得的樣子,當下一怔,怒吼道:“有什麼好笑?”
關彤笑聲忽地打住,漫聲:“笑你好大的口氣。”
他這一手是方才從蕭一笑處學來的,真是狂態畢露,而且他還把最後一字拖得極長,一付不屑一顧的樣子。
紅袍和尚的臉那掛得住,他猛吼一聲道:“小子報上名來。”
關彤頭也不回道:“憑你也配問在下的名字?你先看看牆上的玩意兒!”
紅袍和尚忍住氣,目光往牆上一掃,臉色微變,但有些色厲內荏地道:“原來是嶽鐵馬的傳人,便是嶽多謙自己來,我也不放在眼裏!”
卓方與一方聞言大怒,君青人到底比較沉着,忙扯住了他們。
卻聽得關彤又大笑了起來,紅袍和尚斷吼一聲,關彤道:“嶽鐵馬的傳人不是我,自有人找你算帳,但憑你這點沉不住氣的道行,人家百虹大和尚不是瞧着那豆腐王爺,早就把你宰了喂王八啦!”
他這話甚是陰毒,輕輕便把岳家兄弟及百虹大師和紅袍和尚結下了樑子,果然,紅袍和尚氣得哇哇直叫道:“他敢!”
倒是那個年青王爺沉得住氣,他道:“久聞少林寺素重祖規,是也不是?”
百虹大師被他沒頭沒腦這一句,不知他按着什麼心思?只得點了點頭道:“薄有虛譽。”
那王爺緩緩舉起雙手,手掌衣袖中一翻,摸出了一物道:“本王有萬佛令牌在此,少林弟子還不聽命?”
這句話一出口,岳家兄弟,少林眾僧和關彤都大吃一驚,百虹大師暗道一聲不好,只因他不識得關彤的來歷,不要方才也送還少林那塊是假的才糟,但他只得硬着頭皮道:“老僧也有一塊,施主不要談笑話。”
王爺和紅袍和尚俱各一怔,果然百虹方丈也拿出了一塊萬佛令牌,遙遙望去,竟然一樣。
不料關彤冷冷道:“好一個聰明的老和尚,若是我就再多刻兩塊。”
百虹大師被他説得一個寒噤,心想這人真是豈有此理,但他方才提到金人時的咬牙切齒,又不象是假的,智伯和尚恕喝一聲道:“我少林豈是作偽的?”
他這人粗中有細,知道關彤方才和自己爭金錢參的時候,並不願佔了自己的便宜,而放過一個大好的勝機,心想他現在也沒幫金人的表現,所以也不説穿這塊令牌是得自關彤之手。
原來關彤也是個有血性的人,豈會幫助金人?他聽得少林門下不拆穿真相,心中暗喜,但嘴中可冷笑道:“這話難説,我當年遇到百步凌空秦允,他讓我見過這塊牌子,他為了怕少林寺再循刻一枚,特地在令牌上留了個暗記,讓在下作了個見證。所以,在下一眼便知真假。”
他這謊可撒大了,但又説得合情合理,不由紅袍和尚不信。只因關彤背朝着他們,所以紅袍和尚看不出他的真實年齡來,況且武功極高的人,大部分都能善養顏容,比常人看上去年輕些。
番王聞言忙道:“這暗記又在何處?”_
因為他這塊牌子也是別人送他的,他並不知道真假,所以也氣餒了下來。
關彤心想幫少林和尚就得幫到底,他道:“把兩塊牌子給在下一比就知道了。”
紅袍和尚一心想佔少林寺,眼看就要成功,不料萬佛令牌卻鬧出了雙包案,他目下比那王爺還要心急些,忙從王爺手中取過令牌道:“拿去!”
他存心試試關彤的功力,那令牌如飛天似地直取關彤的背心重穴,關彤右掌微翻,那牌兒竟無聲無息地落到了他的手中,紅袍和尚臉色為之一變。
關彤一觸及牌子,心中便疑雲大起,原來這塊牌兒竟和自己那塊十分相同,他心中暗暗推算,少林門下斷然不會作這等事,百步凌空秦允自偷得萬佛令牌後,十分神秘,從不肯輕易示人,但自己卻從秦府前任總管處買得了一塊萬佛令牌,秦允斷然不肯放棄這萬佛令牌,莫非近八年來他神秘失蹤的原因,竟是因他巳故去了不成?況且外面已傳説了萬佛令牌再現江湖,秦允若是活着,豈肯幹休?
因此只有當這塊令牌在秦相府中的時候,才有偽刻膺品的機會,但秦檜是當前宰相,而現在持有這牌的卻是一個敵國的王爺呀!來説外間傳説的嶽元帥受秦賊誣殺的原因必是真的!
關彤心急如閃電般地一動,嘴中卻道:“這塊是假的!”
紅袍和尚急怒交加地道:“何以見得?小子休得胡説。”
關彤道:“第一,沒有暗記,其次的是,少林古物是一塊堅硬無比的和闐冷玉,那象這等通常的玉石?”
説着右手一張,只見那牌萬佛令牌不知何時已被關彤用內力毀去,早已化成了細細的粉末,卻如一縷灰似地落了下來。
紅袍和尚料不到關彤功力如此之高,分明吃了一個暗虧,因為現在“萬佛令牌”巳被他毀去,自己憑什麼叫少林弟子聽命於己?而更不知道究竟那塊是真是假的了。
金國的小王爺也氣得雙唇泛白,他揚聲道:“誰去收拾這小子!”
眾人已被他這手所震住,紅袍和尚是其中最佼佼者,倒也有闢石成粉的本領,他正要挺身而出,百虹大師冷冷地道:“眾位施主若不見怪,貧僧請各位暫退,少林寺可不是私鬥的場所。”
他這話是幫關彤解圍,因為現在關彤是以寡敵眾,難免有雙拳難敵四手之感,但關彤卻冷冷一笑道:“姓岳的,這批小子打擾咱們的約會,讓我先解決掉如何?”
嶽芷青一怔,他還以為關彤是衝着少林寺來的,但那料到卻是存心找自己的,這約會就不知從何説起了。便是一方,卓方,君青和司徒丹,他們在半途把芷青找到少林寺來,也不知道人家是存心挑自己岳家的樑子的,一時都如在五里霧中。
關彤頭仍不回地道:“你那番僧可叫呼裏木圖?”
紅袍和尚上前三步道:“不錯,正是爺爺。”
關彤冷笑道:“呼裏木圖,你的記性也太差,十年前大家御前都統制楊再興殉國的那天晚上你可説過什麼話來?”
眾人被他説得更是沒頭沒腦,但紅袍和尚卻黑臉頓時變得慘白,連退了三步,一言不發。
關彤道:“你可記得那夜宋軍大軍的位置?”
紅袍和尚低垂雙眼,傲氣全消道:“終生不忘。”
關形揚聲道:“你若要做那死鬼師父和兩個師兄的頭顱,便到當夜嶽元帥大帳南三里處的大桃樹下找去。”
紅袍和尚對王服的那人道:“今日我這跟頭栽定了,希望王爺見諒。”
説着深深一揖,對關彤的背影也是一揖,大踏步在山下走去。大家不知關彤悶葫蘆中賣的是什麼藥,竟然三言兩語便把這個盛氣凌人的番僧給打發了。
芷青猛可一驚,楊再興殉國那日的夜間正是他被假青蝠劍客——百步凌空秦允逼迫去謀刺嶽元帥的那晚,他意味到這陌生的年青人來頭不小了。(事見正集第八集)
原來那晚青蝠劍客在制住了卓方和一方之後,匆匆而去,便是為了制止四番僧暗刺嶽元帥的陰謀。須知青蝠劍客人雖孤傲,但也知道漢朝之分可不準胡人殺卻大漢的大將。
關彤不願在鬥嶽芷青前再節外生枝,故此藉着青蝠劍客的餘威把紅袍番僧唬走,旁人不明就裏,自然會大驚小怪起來。
青蝠劍客一生一意孤行,卻只做過這麼一件有意義的事,不料十年後仍能派上用場,這或許是冥冥中自有果報吧!
那小番王見得番僧一走,靠山已失,況且他本也不奪想這少林寺,只得狠狠地道:“三月之內,本國誓必踏平此寺。”
少林眾僧聞言大怒,一百零八支長劍刷地一聲,都巳出鞘,羅漢劍陣眼看又要發動,百虹和尚叱住了眾人,但是胸中也無名火起三丈高,那還説得出話來。
刷地一聲,關彤雙腳一分,人倒退到番主身前三步處,仍是背朝着他,那些金人和漢奸只覺眼前一花,人家已到了王爺面前,俱各大驚,紛紛拔出了兵器。
岳家兄弟卻不得而同時起了同一個問題——這人究竟是誰?
關彤緩緩地把手從背後移到了胸前,雙手袖在袖裏,完全把背賣給了人家,這是何等的輕視!
他斬釘截鐵地吐了兩個字:“你敢!”
番王退了一步,猛喝一聲為自己壯膽道:“為何不敢!”
關彤冷冷地道:“在下只費兩個字便可嚇退你百萬雄師!”
那番王盛氣道:“試試看!”
關彤緩緩把右手往背後平伸,手掌迅速一開一合,因為動作迅速,人家又隔得遠,只有番王一人曉得他手中要的是什麼名堂。
關彤哈哈大笑道:“閣下的萬佛令牌可是得自此人?”
番王被他唬得滿臉漲紅,斷喝一聲道:“留你不得。”
那知關彤比他出掌還快,呼地一聲,又回到了老地方,關彤揚起頭來道:“閻主不要區區的命,你又拿我奈何?告訴你,大家相安無事也好,否則憑這兩個字,你不但王位難保,尚且有身首兩處之處。”
那番王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勉強迸出了一句話道:“本王就依你一次。”
關彤笑道:“你若滾離少林寺,我便放過你。”
番王也不笨,他強自鎮定地道:“有何為證?”
關彤長笑一聲道:“憑關某一句話,此事將來只有你我和那人知道。”
番王長嘆了一聲道:“罷罷罷!今日就看閣下的份上,饒了少林寺一遭。”
少林眾僧不料天大一場禍水,竟被關彤三言兩語給化了開去,不禁驚喜交集。
此時一隻老鷹急急地從遠處掠來。
那番王領着眾人走下山去,才走得幾步,忽然停住返身揚聲道:“若是少林寺有個三長兩短又怎樣?”
妙在他不點穿是自己食言又如何。
呼地一聲,白光一閃,那知老鷹連發出哀鳴的機會都沒有,便巳死在關彤腳下的地上,而關彤仍揹着雙手,彷彿沒事人一般地笑道:“便如此鷹。”
更妙的是關彤並不點穿那番王的結局便將是如此,他們倒象是在説啞迷似地。
他這手快劍的是乾淨利落,因為他身形擋着,岳家兄弟俱沒看清他的招勢,但心中對他的估計又高了一層。
關彤忽然喃喃自語道:“剛才露了一手,也得討些本錢。”
他大聲道:“開封姓石的那樁事,你也瞧着辦好了。”
這是加三進五,硬吃那番王了。但是誰叫那番王妄自聽了紅袍和尚的話,逼得秦檜刻了一付假牌(因為真牌已被何立偷去了),他本想出出風頭,佔了少林寺。不料卻把金國的漢奸系統的聯絡給關彤摸出了底,這事宣鬧出去,那還了得?他雖是金枝玉葉也擔不起責任。
番王狠狠地道:“開封沒事啦!”
關彤長嘯一聲,喝道:“靖廉恥,猶未雪,嘿嘿!”
百虹大師送着那些胡服的人狼狽不迭地下了山去,心中如放下了千斤重擔。他非常奇怪關彤這找上門來的人,怎會反幫了少林寺一個大忙的?
其實關彤因為長期性的壓制,心中往往會起了不正常的衝動,須知青蝠一生瞧不起武林七奇和各名門正派,但大家也多少把他看做邪魔外道,其實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絕對壞的,也沒有是絕對好的,大家都有可取可斥之處,譬如青蝠曾暗助嶽元帥,誅殺了三名番僧。但他為人孤傲,不願和別人接觸,因此除了關彤之外,就沒人會同情他,贊成他。
關彤受了他師父——青蝠劍客的影響,認為是人類對青蝠不公,他並不知道青蝠是咎由自取的,所以他對武林七奇和名門宗派有着莫名的反感。
但自他出道以後,第一個使他略變成見的是靈台步虛姜慈航,第二個是百虹大師,因此,他方才的行為,可以分三點來解釋。
首先,他覺得少林既看不起青蝠劍客,但畢竟讓青蝠的傳人解救了大難,第二,他做給岳家的人看的,要讓他們知道青蝠劍客的弟子也講民族氣節,武林正義,而武林七奇之首的岳家,在作為上反不如他,這點,他事實上是成功了的。第三,是由於姜慈航和百虹大師所給予他的潛在的影響力,使他了解了少林寺的內在精神。
有許多人做了好事,但並不見得是為了真理而作,關彤解救少林之危的原因,安在性孤僻的鬥氣的成分居多。
但是,百虹大師可為難了,因為關彤已講明要桃嶽芷青,憑嶽鐵馬和少林的淵源,百虹大師豈能坐視他子弟與外人之爭?但關彤一來送還了萬佛令牌,二來方才解了少林之危,老和尚又那能再掉轉槍頭再對付他?
山風從松林中吹來,百虹大師的長鬚躍然欲飛,但他的臉色極為沉重。
關彤緩緩轉過身來,一字一字地道:“在下關彤敬請嶽芷青大俠賜招!”
嶽芷青輕輕一笑道:“敢問青蝠劍客與關兄怎生稱呼?”
原來芷青把去時刺嶽元帥的經過一回想,在場能除掉三個番僧的恐怕只有秦允及青蝠了,但秦允斷不會阻止別人去謀刺嶽元帥,可見必是青蝠所為。
關彤一言不發,雙目盡赤,所有人的眼光都盯住他,終於,他吐出了四個斬釘截鐵似的聲音:“正是家師。”
所有人的臉色一齊變了,便連百虹大師這般定力的人,也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八年前嶽鐵馬力挫青蝠之後,天下人以為這場龍虎之鬥巳算完了,不料今日竟又故事重演,而且是發生在年青一代的身上。
百虹大師的淚珠一滴滴地流了下來,老和尚是為武林中不解的冤仇而傷心,他喃喃地道:“冤孽,冤孽——”
嶽芷青知道這場戰鬥是不可避免的了,而且一定是一場生死之鬥,他緩緩地抽出了碎玉雙環道:“嶽芷青候教。”
關彤和嶽芷青緩緩地向對方走着,每一步都如一記巨錘擊在他們的心中。
從高空中俯視下去,只見如螞蟻般的僧人如退潮般地向四周散開,留出了一片空曠的大理石場子。
潔白的大理石場中,巍然崎立着一枝長長的旗杆。
兩個如芝麻般的黑點緩緩地相向而前進着,山風四景雲霧如潮湧,彷彿大自然也是為即將來臨的大戰而變色。
整個嵩山都靜極了,除了醉人的松濤聲之外。
一兩隻早起的蒼鷹似乎是不習慣於如此寂靜的清晨,好奇地向少林寺的方向低低掠飛而來,忽然,它們驚惶地急飛而起,嘴中發出了震人心寰的尖鳴。
那是一道白色的劍光——劍身在旭日照耀之下反射出的光芒,在空中如白鷺般地急閃而起。
勁激的山風在山谷中盤旋着,發出了嗚嗚地雷鳴般的聲音,更增加了人們心中的肅穆之感。
關彤一抖手中的長劍,叮地一聲,白色的光芒消失了,劍身發生了青黑色的光芒,地上卻多了一支薄薄的劍套子,青蝠劍客畢生所喜愛的名劍終於又恢復了原來的面目,但是他卻早已埋身黃土了。
關彤茫然地撫摸着劍身,他的心中念頭太多了,以致反成了一片空白,他幾乎不能集中思緒了。
他停下腳步,抬頭望着雲天,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清晨山上的空氣是潮濕而且清涼的,這使他覺得舒服些,而且有助於抑制他那如脱繮野馬似的衝動。
然後,他舉起了右腳,穩穩地又跨前了一步。
每一步,代表着大戰爆發前的每一個聲符,長期的等待,容易使神經本已緊張的人趨向於精神上的崩潰。
司徒丹用手帕矇住了小口,她害怕自己去不自知地發出尖叫之聲。
卓方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焦急的表情。
君青的眼色是深沉的,這象徵着他是一個極富于思想的人,他心中正在自我交戰——他不知這種跡近獸性的鬥爭是不是應該的?
一方衝動地叫道:“大哥,你……”
卓方一把抓住了一方,意味深長地瞟了他一眼。
任何人都不能代替芷青,因為這是青蝠的後人對岳家的正式挑戰,芷青是長子,有應戰的權利與義務。
一方的心中不停地翻滾着,他想到那暗戀着大哥的白冰,也想到昔日如水的柔情,於是他悽然自問:“為什麼世上的事總是不如意的事情佔多呢?”
“大哥啊,我的苦楚你可知道?……”
鐵騎令插在牆上獵獵作響。
一方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又回到了這八年中的流浪生活,是多麼自在逍遙呀?他不停地問着自己,我能再見她麼?
山風吹起了他的衣角,也吹起了兩個正要面臨生死關頭的人的衣角。
他們相隔十步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關彤長劍點地,左手置於胸前,全身的衣服躍然欲飛,不時發出拍拍的聲音,使人望之生畏。
嶽芷青仔細地打量着對方,由於關彤方才對金人的表現,使他不可避免地對關彤起了一絲好感,但是,他們在片刻之間就要分出強弱高下了,或許其中一人將會永離人世,事實為何如此殘酷呀?
嶽芷青一擺手中玉環,譁刺刺一聲響,他朗聲道:“八年前家父失手誤傷尊師……”
他雖有言和之意,但他是七奇之首民鐵馬的長子,豈能示弱?
關彤凝聲道:“令尊當年只為虛名而再挑先師,以致先師身敗名裂,抱憾而終,難道關某不應代師算算這筆帳麼?”
嶽芷青大驚,兩手一合,雙環不覺相碰,發出噹的一聲道:“難道青蝠劍客已仙去了麼?”
百虹大師暗宣一聲佛號,當年首陽大戰,青蝠獨挑七奇的凌厲氣勢,以及那付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尚在老和尚的心中存着,此時一幕幕地浮現了山來,正是歷歷在目,但短短八年之間,已是人事全非了。
關彤大聲道:“正是,這都是拜尊大人之賜!”
嶽芷青心中也有些黯然,但事已至此,只得發了一聲長嘆道:“關兄請動招吧!”
他右環半舉胸前,左邊在小腹下虛虛擱置,這是動武之前對敵人的敬禮,這也充分顯露出芷青此時心中的矛盾來。
關彤的視線投向芷青半舉的右手,只見他右手指中上端端正正套着三枚細窄通明的玉環,三枚並着的寬度也只有一個手指節長。最上面的一隻環兒翠黃的可人,第二隻環兒碧綠的通明,最下面的一隻環兒又潔白如玉,這黃綠白三色雜陳在一起,煞是好看。
當年青蝠劍客曾先後兩次受挫於岳家三環之下,連第三環都沒見到,事後聽説金戈艾長一略為僥倖,但也在第三枚白玉環下送出了七奇之首的名號,和璧還了岳家的信物鐵騎令,這些轟轟烈烈的事蹟,在關彤的心中產生了異樣的刺激,他那異於常人的傲然之氣又盤旋而起了,他冷冷地道:“嶽兄請慢,在下有幾點須要交待明白。”
嶽芷青雙環一收,屹立在當地。
關彤雙眉一軒道:“如關某不幸敗亡,尚請嶽兄代語靈台步虛姜老前輩,説青蝠道長的弟了絕未欺他,而且心中仍是十分敬重他老人家的。”
嶽芷青心中一怔,但接口道:“嶽某也有一事相煩,便是嶽某這幾位兄弟都年少氣盛,還望關兄擔待一一。”
這也是事實,岳家四兄弟手足情深,如芷青喪生於此戰,君青他們豈肯幹休。
關彤又轉過頭來遙對百虹大師揖了一揖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三月之約,關某就此收回。”
原來前些時關彤曾賭氣要在三月之後來破少林羅漢劍陣。這可見關彤為人一絲不苟,這方面確有青蝠道長的遺風,但關彤人雖孤僻,到底年歲輕些,氣度比青蝠要大的多。
百虹大師默默地回了一揖。
關彤復又朗聲道:“當年先師敗於令尊,可是毀在岳家三環上?”
嶽芷青莊重地吐出了二字道:“正是!”
關彤道:“在下就先請教岳家三環!”
他的話是何等狂妄?就芷青所知,岳家三環只用過三次,二次擊敗了不可一世的青蝠,另一次則擊潰了唯我獨尊的金戈艾長一。
眾人聞言都驚噫了一聲,這太出常理之外了。因為岳家三環的運用最高內力,所以關彤若先和芷青長期作戰,岳家三環就是能使出來,效果也要大打折扣了。況且積青蝠劍客二敗的經驗,關彤也應知道如何拖延戰局的辦法,甚至能迫使芷青發不出這三環來。
芷青略一遲疑,朗聲道:“當年家父傳技之時,曾再三叮囑在下不可輕易出手,尚請關兄收回成命。”
關彤傲然長笑道:“先師獨勝七奇,只敗在岳家三環上,抱憾而終,關某若以他技勝了嶽兄,便是有違先師的一番苦心栽培!”
芷青仍苦苦道:“三環一出,非死即傷,關兄何必出此?”
關彤一揚頭道:“雖死無憾!不過萬一僥倖關某勝了,尚有一個不情之請。”
芷青揚眉道:“只要在下能力所及,敢不從命。”
關彤戟指朝紅泥廟牆上的鐵騎令一指道:“這面旗子小弟借用一次,在先師墳前獻祭,以慰先師在天之靈。”
芷青面色一沉,右掌一挑,三枚指環已落在他右掌中,燦然發光,他心中暗思:難道岳家威名竟要全折在我一人手中麼?難道鐵騎令要在我手中得而復失了麼?”
他輕輕吐出了一句話道:“要是在下僥倖勝了?”
關彤左手緩緩在空中劃了一道圓弧道:“江湖上沒有姓關的這個人。”
嶽芷青嘴角往兩旁一沉,兩道劍眉又猛然一揚道:“好!”
關彤哈哈大笑道:“好爽快,好爽快!嶽兄請過招吧!”
説着又跨前了一步。兩人之間只有九步的距離了。
芷青不再客氣,凝立在當地,緩緩地把三環又套在右手中指上,揚聲道:“有僭!”
關彤長劍高舉,全身功力迅即提起,衣服中有如一股隱然的氣流在激盪,鼓得滿滿的,他心中飛快地想起一個念頭——三味藥並沒有湊齊,他沒有必勝岳家三環的把握呀!但他不願意再等待了,因為他暴露了身份,將來要找嶽芷青可不容易了。他不是像君青那樣沉得住氣的的年輕人,他在個性上有如一方的任性。
芷青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鼓足真力,然後中指一揚,那第一枚翠黃色的玉環在指尖處升起,滴溜溜地打了一個轉,然後他食拇兩指猛可一彈,嘶地一聲,環兒奔出。
這完全是嶽鐵馬的一貫手法,芷青除了功力之外,其餘的都拿得極準,不亞於嶽多謙當年的氣勢。
關彤凝神細瞧,一時竟看不出這環的來勢,但見他雙腳連蹬,身形極端迅速地移動着,他向左半步,猛可一停。又斜斜在左退後了三丈,整個身子如在空中飄浮着似地,但雙眼罩盯着那枚足以致命的玉環。
呼地一聲,那指環如長了眼睛似的,在空中劃了一道圓弧,逕飛向關彤的泥丸大穴,關彤一驚,但長劍仍是當胸而立,足下又連踩數步,身子左幌右動,令芷青摸不清去勢。那暗色指環也跟着他一轉,關彤迫不得已,雙足連連虛空踢出,整個身子如閃電般地又斜移了三丈。
眾人只見一條白影和一絲黃光在場中盤旋進退,都看得如醉如痴。那黃指環飛的極快,而且因為是圓滑的曲面,所以轉變方向時毫不費勁,在空中劃了多少道形形式式的圓弧,煞是好看。
但那白影的速度竟不亞於黃指環,而且往往轉動得還靈便些,這分輕功真是驚人!
眼看已轉了一圈,那黃指環忽然往上一躍,在空中滴溜溜地打了一個轉,看定關彤一落腳的時候,如飛也似的趕到。
關彤只覺一絲黃光,破風而來,但仍看不清來勢,他疾哼一聲,也不再退避,手中長劍猛然一跳,劍身逼出的真氣,直將周身護住,但見青黑的劍尖一陣迅速的跳動,呵的一聲,關彤只覺手腕猛的一震,他幾乎在同時猛力一蹬,身形暴退半丈,才堪堪避過了第一枚指環。
若是換了嶽多謙關彤已難逃此劫,但嶽芷青火候本未到,又沒有實地應用岳家三環的經驗,況且關彤方才那遊走的拖延政策,巳消耗了嶽芷青一部分的真力。
嶽芷青掌心已微微發汗,但他那容關彤再喘息,他大吼一聲道:“接招!”
關彤只覺周遭的氣流猛然激盪,那黃色的指環在空中轉了個急彎,與第二枚綠色的指環同時撲到。
關彤心知青蝠道長就是在此時落敗的,心中那敢大意,他照青蝠故技,憑空一劍刺出,全身平平一卧,果然那綠色的指環嘶地一聲硬從劍網中穿過,在他髮際擦過,正是險不間松。
芷青右掌往下一壓,那黃色指環應勢一落,激射關彤的泥丸要穴。
這便是青蝠二度遭敗的一剎那。
關彤看定黃環,右手走劍硬生生倒轉,劍尖向內,忽然一挑,這一挑看得極準,正掃上黃環的外緣,而劍鋒內倒竟貼上了額際的髮膚。
只聽得叮的一聲,那黃環竟不照常理往兩旁滑溜而仍取關彤的泥丸大穴,反而反彈激射而上。_若不是芷青火功不夠,又被他用計耗去了一部分功力。關彤今日那有幸理,但即是如此,他也躲過得極險,只因當年黃環曾被青蝠額上的胡家神珠一擋,留下了一絲凹痕,關彤的劍尖對準這凹痕一挑,故能使黃環反彈而退。
君青等人在緊張萬分之中,見關彤竟堪堪避過了青蝠的敗着,也忍不住驚叫起來。
芷青一擊未中,額際也顯出了汗痕,口中卻猛喝一聲道:“還有一環!”
關彤一躍而起,白玉指環已離身不及三丈。
而黃綠兩環也從右方襲來,但來勢較緩,大約是芷青功力未逮,已不能三環兼顧之故。
關彤只覺三股光影猛襲來,他大喝一聲,長劍往中一擋,劍氣所及,白色玉環往左一彈,關彤劍支順勢往右一穿,他這劍真是費盡了心思,只聽得叮叮兩聲,黃綠二環竟被他劍尖套住,在上面旋轉不巳。
照關彤原意,仍要長劍左擋白環,那知黃綠二環上傳入了芷青威猛無比的內力,劍勢那能照他心意。
呼的一聲,白環逕撲他空虛的左側,關彤猛喝一聲,身軀一轉,左掌照定白環一撲,只見白環從他掌中旋轉而過,一道紅色的血光從掌上噴出。
同時關彤緊咬鋼牙,全身真力集中在右手上,源源注入劍身,那黃綠二環仍急激地旋轉着,但見劍身上忽然冒出了縷縷白煙,接着噗的一聲,只見彈起片片黃色和綠色的碎玉!
關彤的左手掌被白環削去了三分之二,必定殘廢無疑。
芷青緩緩地收回了白環,眼中噙着淚水,不知是為了失敗或是勝利?此時再戰,關彤必無幸理。
關彤忍往疼痛,傲然道:“嶽兄還未落地!”
嶽芷青朗聲道:“不必了,關兄若是能取那鐵騎令,便請取去吧!”
君青和卓方都失聲喊道:“大哥?”
關彤狂傲地回過頭去,盯住牆上的鐵騎令,忽然哈哈狂笑道:“不必了!嶽芷青,你勝了!”
笑聲止處,他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眾人都隨他目光看去,只見旗上那躍然欲飛的馬兒,竟忽然變成了一匹紅鬃烈馬,仔細一看,竟是關彤的血噴了上去,但恰好在原來的馬兒上,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嶽芷青回過頭來激動地道:“關兄——”
他忽然停住嘴來,眾人隨着他一回頭,只見場中那有關彤的影了?地上一灘血跡,每隔五六丈有一點血痕,直向山下而去。
芷青惘然地道:“二弟,咱們回去吧!爸爸一直在想念你!”
一方低聲對自己説道:“是啊,我們該回去了……”
母親的慈容在這蕩浪遊子的腦海中浮現……
山風呼呼地吹來,鐵旗令迎風飄揚,芷青低頭凝視着地上關彤留下來的劍鞘,心中回味道一句話:“江湖上再也沒有姓關的這個人!”
他抬起頭來凝視着雲天,喃喃道:“是起風的天氣了,家中很忙了吧?”
雲霧冉冉而升,篙山山頂全住茫茫雲海之中。
忽然,少林寺中鳴起了巨大的鐘鳴之聲,像是在為和平的來臨而鼓。
但是,這只不過是為了去了一場私鬥,而國家仍在存亡危急之中,中原仍在金兵的手裏。
靖康恥,猶未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