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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箕豆相煎

    大宋高宗的第十二個年代又過去大半了。

    在北方,那該是已經開始飄雪了,但是那江南的臨安,只是開始有些寒意罷了。

    臨安的城垣矗立在凌晨的霧氣中。那城牆雖然很高,但卻顯得有些凋敗,和城中皇宮的屋宇輝煌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

    東市的“野味肉店”剛打開了木板門,一個鬍子花白的老漢正用鐵鈎把一支支拔好毛的山雞野兔掛上門鋪,他一面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一面把東邊的窗户打開。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白皚皚的屋背,他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啊,昨夜打霜了。”

    這是今年臨安第一次的霜,這老兒呆呆望着那潔白的薄霜,過了好半晌才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聲吟道:“胡未滅,鬢未秋,淚先流,此生誰料?心在故園,身老臨安!”

    “唏律律”,一聲駿馬長嘶,這老兒連忙住口,走到門前一看,一面招呼道:“晦,黃老兒,有沒有新鮮的兔肉?”

    這老兒笑道:“啊,原來是何大爺,今兒怎麼這麼早啊?”

    何胖子皺眉道:“嘿,今天沒空跟你瞎聊啦。丞相府裏昨晚半夜來了兩個客人,聽説其中之一是丞相的親哥哥,丞相陪他聊了一夜啦,一大早又要野味下酒——嘿,我問你可有兔肉?要上好的——”

    那老兒拿起鐵鈎道:“有,有,您瞧這兩隻好罷?”

    何胖子抖抖馬鞭道:“好、好、快些包好,丞相等着要下酒哩。”

    那老兒手忙腳亂地拿乾淨荷葉把兔肉包了,送上馬車,何胖子跳上車,一抖鞭,車輪滾滾,疾馳而去。

    那肉店老兒摸了摸鬍子,喃喃道:“秦檜還有個兄長?俺老黃在臨安住了這多年了,可怎麼從來沒有聽説過秦檜還有一個兄長?”

    臨安城東,那座雕龍漆鳳的大公館,正是當今丞相秦檜的宅第。

    六更未交,路上行人還稀少得緊,但在府中後院密室中,丞相秦檜正在據案和兩個粗布灰袍的老者談着。

    密室的門窗關得緊緊的,一切下人侍從都被摒退,室中暖意洋洋,不時飄來陣陣酒香。

    秦檜坐在太師椅上,他舉杯向方桌對面的兩人道:“嗨,咱們先乾一杯!”

    方桌的對面坐着一個瘦削清瞿的老者,老者的身旁卻坐着一個白髯老和尚。

    秦檜一口乾了杯中之酒,舉壺再倒,但是壺中巳空,他放下空壺,眯眼對那和尚笑道:“大師來自西域,不遠千里,亦將有利於吾國乎?哈哈哈。”

    那老和尚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俺苦和尚但只喝酒吃肉,旁的事清,嘿,你問他吧。”

    説着指了指身旁的老者。

    秦檜觸了一鼻子灰,大笑解嘲道:“大師乃佛門奇人,快人快語——”

    接着轉頭道:“嘿,大哥,前回你不是説什麼首陽大戰,又説什麼青蝠劍客,現在可早該打過羅,結果如何——”

    説到這裏,他又變腔笑道:“哎,我真糊塗,憑大哥的功夫我還要問什麼結果?真老糊塗啦……”

    老者冷冷笑了一下道:“若不是你派來的那兩人急急忙忙把我招走的話,我可就要勝了,哼”

    原來這兩個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百步凌空秦允和苦和尚!

    秦檜乾笑一聲道:“那時委實有急事,所以不得不立刻請大哥回來,後來説是情報錯誤,所以就沒有再麻煩大哥啦。”

    那苦和尚聽他們説得隱隱約約,但卻毫不追問,只當沒聽見似的,閉着眼養神。

    秦允用手指輕叩桌子,皺眉道:“三弟,這個我就不明白了,你在家裏太太平平地做你的大官,姓岳的在外面流血流汗替你打仗,這真是再好沒有的事,幹麼你一定要置他死地?”

    秦檜乾笑數聲,沒有回答,秦允又道:“上次我問你可是有私仇,你又大笑否認,究竟……”

    秦檜笑道:“大哥,以你瞧嶽某如何?”

    秦允道:“我説你還是少弄花樣,嶽某着實是一個大將才,便是找都找不着的,你何必要除去他?”

    秦檜看了看苦和尚,只見他當真閉着雙目,似乎睡着了一般,便用手指站着杯中餘酒,在桌面上寫了“徽欽”兩字。

    秦允一看,立刻恍然,他暗道:“啊,原來如此,要是前方打了勝仗,當真把金人趕出關外,那徽欽兩帝迎回來,不僅你的丞相做不成,我看當今皇爺也成了問題,怪不得,怪不得……”

    秦檜道:“所以這才要仰仗大哥之力呀——”

    秦允雙眉一皺,半晌沒有説話,過了好半天。他忽然直截了當地問秦檜:“我要你設法弄到手的東西怎樣了?”

    秦檜知道他今日來此的真正目的在此,當下搖頭苦臉道:“難、難、難,那玩意兒放在皇上古玩珍寶庫府之中,如何弄得到手?——-”

    他説到這裏,臉色一變,又堆滿詭秘的笑容道:“大哥,這個我可不明白啦。你若喜歡古董什麼的,我這裏可也不少,你説的那玩意兒雖是年代不短的古貨,可是那模樣色澤都沒有什麼好看,我這裏比它強的貨色多的是。你只要高興,隨便拿幾樣不就得啦?”

    秦允道:“你懂得什麼,我若得了那東西,可以在千招之內叫姜慈航落後一丈!”

    秦檜搓手道:“難、難、難——”

    秦允忽然雙眉一豎,厲聲道:“那麼你當時怎麼説的?你説趙者兒惟你之言是從,皇宮國庫你可以直出直進,取一件古玩有如探囊取物,那麼你全是要我的啦?”

    秦檜毫不畏懼,也是雙目一瞪,壓低了嗓子道:“我要問當時你怎麼説的?你自己説的話有沒有兑現?你説拿姓岳的頭顱來見我,姓岳的頭在那裏?嗯!”

    秦允拍桌道:“姓岳的大破朱仙鎮,當今名震天下,你想要老子去替你幹掉他,嘿嘿,我秦允在武林中混到這個地位全不要了?是你要做官可不是我秦允要做官,我為什麼要替你幹這等事?”

    秦檜也拍桌喝道:“好啊,是你先不守信用,那可怪不得我!”

    秦允心中略一盤算,恍然暗道:“聽他口氣,那“青玉佛’必然已經在他手中,否則他怎知道那‘青玉佛’的模樣?又是什麼形狀不美啦,什麼色澤不美啦,哼!

    他心念一動,便冷冷笑道:“也罷,那東西既然並不到也就算了,不過我做大哥的可要警告你一句,若是你蓄意刺殺岳飛的事泄露了出去的話,那可大為不妙哩。姓岳的用兵如神,當真是眾望所歸,嘿嘿。”

    秦檜聽得心中猛然一跳,暗道:“多謝大哥關照啦。”

    説着便起身拿起桌上空酒壺,轉身向牆邊酒櫃走去,在櫃中挑出一瓶密封白瓷缸,回頭笑道:“你看我們兄弟這大年紀了,碰上面還和小時候一樣吵個沒完一嘿,這是御賜的陳年名酒,咱們先喝個痛快——”

    説着將泥封啓開,倒了滿滿一壺,霎時酒香撲鼻,漾溢全室。

    正在此時,門外有人輕敲,秦檜喝道:“什麼人?”

    外面人答道:“小的何立,送大人要的野味兔肉——一”

    秦檜哦了一聲,開門一看,只見何胖子端着四樣香噴噴的野味小碟進來,放在桌上恭聲問道:“大人沒有事麼?”

    秦檜揮手道:“你出去。”

    何立退出後,秦檜把門叩上,拿着酒壺過來,親自把三隻酒樽倒滿,緩緩道:“明午皇上賜宴,我送兩件珍玩去,趁機進入庫房,再為大哥想想辦法。”

    秦允暗道:“分明已經在你手中了,你還要耍什麼花樣?”

    他一面笑了笑,一面暗用真力,在苦和尚的椅邊刻了一行字,説時用手扯了扯苦和尚。

    苦和尚用手一摸,只覺椅上刻着:“稱霸武林。在此一舉。”

    他立刻領悟,當下站起身來,大聲道:“秦大人——-”

    秦檜忙道:“不敢,不敢。”

    苦和尚哼哼冷笑一聲道:“俺苦和尚雖説是個酒肉和尚,可是少説也有幾十年修行了,嘿嘿,可是對於‘名’之一字卻是無法堪破,老實告訴你罷,灑家這次再入中原之意,就是要和令兄聯手一爭武林霸王,試想有我兩人聯手,天下有誰能敵?可是就只有姜慈航這廝,即是咱們勝了他,卻也無法追得上他制於死地,嘿嘿,下面的話我也不用説了,你該知道那活兒對令兄的重要了吧,若是——嘿,令兄還有個手足之情在,我苦和尚可是毫無顧忌,説幹就幹的啊!”

    他年幼雖老,可是這番話一説出,凸目瞪眼地,幾十年前殺人越貨的秉性全耍了出來,倒把秦檜愕住了。

    秦檜究竟不驚為一代梟雄,他忽然雙目一翻,也大聲道:“這倒怪了,咱們是親兄弟的事,倒要你來管啦?大哥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我還不會盡心力而為之麼?難道要你來嚇唬我才肯答應的麼?這倒奇了。”

    秦允不料秦檜説出這番話來,忙扯了扯苦和尚的衣角,苦和尚“呼”的一下坐了下來。

    秦檜其實也是暗捏冷汗説出這番話的、這時見苦和尚坐下,便又笑道:“來,咱們先乾一杯再嚐點野味。”

    秦允見事情轉變突然,一時倒料不定秦檜在打什麼主意,那知酒方落肚,忽然個天旋地轉,他暗叫一着不好,連忙提氣閉穴,豈知以他的功力,竟然閉封不住——一

    他大喝一聲:“三弟,你好狠——”

    把手中酒杯對準秦檜擲去,卻聽得轟然聲,一道鋼板落了下來,秦檜已被隔在板外,那隻水晶酒杯“砰”的擲在鐵板上,竟然齊齊陷了進去!

    他狂喝一聲,雙掌揮出,“碰碰”有如千斤巨石擊在鐵板上,震人心絃。

    那邊苦和尚把一杯酒全都喝了下去,中毒更深,早已倒在地上,秦允雙掌揮出後,有如全身軟瘓,倒在桌邊上,一霎時間,他一生的種種情景都浮上心頭,他軟弱地低下了頭。

    觸目所及,只見苦和尚臉上七竅都流出黑血,形貌可怕巳極,他大叫一聲,忽覺臉上一熱,伸手一摸,鼻孔下全是黑血,霎時之間,有如全身血脈迸裂,不可一世的百步凌空秦允從桌邊倒在椅子上,衝勁使椅子翻倒,於是他就死在椅邊的黑腥血泊中。

    “當”一聲,一件東西從他的懷中滾了出來,只見那東西白玉瑩然,正是少林寺的“萬佛令牌”哩!

    北風吹着,卷着咋夜的落葉飄殤在空中。

    自從芷青和君青去向金戈艾長一送戰書,匆匆已是大半年了,但是,他們仍沒有回來。

    山頭上,一方卓方和司徒丹靜靜地坐着,幾乎每天他們都在這山上消磨一整下午,從這山上望下去,蜿蜒的官道歷然在目,他們希望在那小路彎入森林的盡處,大哥和君弟的影子會突然出現。

    一方撫了撫自己鬢邊的頭髮道:“我想不出理由,大哥和君弟為什麼還不回來。”

    司徒丹用小手支着下巴,輕輕皺眉道:“嶽伯伯又不准我們去找。”

    卓方沉默地聳了聳肩,他在地上撿起兩塊石子,一個拋出,另一個曲指一彈,“颼”的一聲射了出去,兩個石子在空中輕輕一碰,一起落下山去。

    司徒丹忽然輕笑了一聲,一方側目道:“笑什麼?”

    司徒丹道:“朱大嬸昨夜卜了一卦,她説大哥他們絕沒有危險,而且還有遇合,朱大嬸的卜卦是很靈的。”

    一方莞然道:“嗯——也許大哥會遇上一個奇人,傳他一套掌法,而君弟呢,會遇上一個漂亮的姑娘。”

    司徒丹笑啐了他一口,但是芳心中卻是不安起來。

    天漸漸黑了,卓方説:“我們回去吧。”

    今天。他們是不會回來的了。

    一方走了兩步,回頭卻看見司徒丹仍然輕皺雙眉,凝視着黃昏的晚霞,他不禁停住了步子,卓方已經走出十來步了。

    司徒丹轉了轉黑白分明的眸子,悄聲道:“二哥,你説君青真會碰上……一個漂亮的姑娘?”

    一方哈哈大笑起來,自從那一夜後,他從沒有笑得這麼開心過。司徒丹嬌靨一紅,伸出手來。

    一方伸手握住她的小手,輕輕一牽,她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碎草,以掩飾她的窘狀。

    一方望着這個未來的弟媳,腳步也似輕鬆了一些。

    夕陽輝煌中,山下傳來一陣馬嘶聲,一小隊甲胃鮮明的金兵揚塵而過。

    雪花飄舞着。

    大地上鋪起一層均勻的白被,一望好幾裏都是平坦的一片銀色世界,那些尚未枯萎的生物在雪花中再也透不出些許生氣-一

    這裏是一片起伏的丘陵。雖然在雪花下分辨不出高低,但東端那一座特立秀出的山峯,卻在白皚中顯出那麼不平凡,令人自然而然會生出一種雄偉的感覺。

    這一座山本來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但自從年前青蝠劍士以一挑武林七奇之後,這座山在江湖上已是人所周知的了。

    首陽山。

    歲暮窮冬

    一大清早,雪就沒有停過,加上刺骨凜凜的北風,這片荒遠的山崗上,根本就沒有人跡,然而山半腰中卻隱隱約約傳來陣陣步履聲,好象有什麼人在這荒山上散步似的,但是,沿路上卻沒有留下一絲足跡。

    難道是這裏竟有身懷“踏雪無痕”的武林人物?抑或是那些印痕又被大雪所掩蓋?

    山腰的一塊平地,邊上有數株大樹,樹身上堆滿着積雪,以至細幼的枝丫都有一些彎曲下來。

    樹影下,緩緩踱出一個人來,從雪地反映出的天光下,已足夠使得這個人物的輪廓清清楚楚的顯露出來。

    只見他雙眉灰白,面色微紅,白髮白髯蒼蒼一片,兩眼的神光吞吐不定,那一股威猛的氣息若隱若現。

    這麼寒凍的天,那人仍是一襲夾袍,雪白的布料上一塵不染,更顯出穿衣人的不凡。

    老人輕輕移動一步,轉了一個身,只見他背上負着一支帆布的袋兒,系口的帶子飄在兩脅;,一端輕輕的握在手中,略一轉動,卻見手掌中瑩光一流,敢情那支修長的中指上端端正正套着三枚細窄通明的玉環,三枚並着的寬度,也不過只有大半截手指長。

    老人仰首望了望天色,似乎有些兒沉不住氣息,又是輕輕一邁步,這一步可真怪異得緊,只見他一腳跨出,身形有若流水,已自滑出三四丈之遠,這種功夫,簡直有點令人不可思議的味道。

    老人跨了二步,又自停身,細細沉思一回,猛可面色一沉,雙目精光暴長,額下白髯簌簌而動,似乎發現什麼大事,右手微微一張,低眉一瞥那三枚玉環,輕輕沉聲説道:“青蝠!青蝠!”

    隨着他的目光,果然山麓下一條細小的人影一陣晃動,如箭般衝上山來。

    老人輕輕一哼,向左滑了十丈,停立在大樹下,負手仰天而觀。

    山下那人好快的足程,不到半盞茶工夫,已算上山腰來,幾個起落,便縱上大石場邊緣。

    老人目光一掃,猛可咦了一聲,暗暗道:“呵,竟是蕭一笑這廝,我到以為是青蝠到了——”

    那來人上得平場,一眼便瞥見老者,雙拳合抱一揖,洪聲道:“啊!是嶽大俠,蕭一笑這廂有禮了。”

    老者正是名震天下的嶽多謙,乍見笑震天南蕭一笑不由一驚,直到他發話完畢,只因蕭一笑乃是含氣而發,聲音洪亮之極,樹木上的積雪簌簌一陣子震落,嶽多謙一怔,心中暗暗有氣,冷冷答道:“蕭老師別來無恙?”

    話中暗運真力,那簌簌下落的積雪落到頭頂尚不及尺餘便似受到攔阻,向斜邊飛開。

    蕭一笑何等人物,一眼已然看明,心中不由暗暗讚歎,口裏卻道:“蕭某路經此處,適逢嶽老先生,真是湊巧,敢問嶽大俠有何貴幹?”

    嶽多謙暗暗一哼,忖道:“蕭一笑不知從那裏得到我的消息,或是真的湊巧趕上山來,我且不管它,只是——”

    沉吟未決,只見蕭一笑似乎急欲自己回答,隨即輕輕一咳,沉聲説道:“老朽到這兒等候另外兩位朋友——”

    蕭一笑由衷的驚歎咦一聲,嶽多謙頓了頓,才繼續往下説道:“老朽想和那兩位朋友了一了舊賬!”

    只因他的語氣甚為肯定,也不由蕭一笑不信,蕭一笑一怔,好一會才道:“原來如此,蕭某到是打擾了。”

    嶽多謙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蕭一笑呵了一聲,忽然又道:“嶽大俠可否記得上次首陽大會中——”

    嶽多謙心頭一震,以為蕭一笑有什麼要損及自己上次失敗的話,面色一變,上跨半步道:“記得又怎樣?”

    蕭一笑一怔,隨即會意,歉意的一笑道:“啊……我……我是説,上次你曾説要告訴蕭某——”

    嶽多謙一怔,茫然道:“什麼?”

    蕭一笑吸一口氣才道:“是什麼人殺羅信章羅鏢頭全家!”

    嶽多謙如夢方醒,心頭一怔道:“糟了,假如我告訴他,這廝必定不顧一切去尋青蝠,不行,我嶽某和青蝠有約在先——”

    心思方動,又轉念忖道:“但我也曾答應這廝要告知他內情,這卻如何是好?”

    心念數轉,不由怔在當地。

    蕭一笑咳了一聲道:“上次嶽大俠説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如今……”

    嶽多謙心中一急,衝口道:“不錯,那不便之處及會尚未消除。”

    蕭一笑“呵”了一聲,滿腔不能置信的口氣。

    嶽多謙心中略感內疚,勉強一笑道:“蕭老師為友于裏奔波,這等俠風仁心,果真令人敬佩不已……”

    他話未説完,但蕭一笑卻似觸動心事,大聲道:“罷了……罷了……蕭某忝為人友,卻始終不得為友報仇雪恨……”

    話聲戛然而止,想是他已觸動悲處,心頭一陣激憤,恨恨一腳跺在地上。

    嶽多謙心中一凜,暗暗忖道:“姓蕭的好一條漢子!”

    口中卻再也忍不住説道:“老實説,老朽雖明知那人是誰,但內中曲折太多,蕭老師能否在得知詳情後,再一聽老朽肺腑之言?”

    蕭一笑一怔,聽對方的口氣,分明是要告訴自己線索,但卻不知對方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嶽多謙也不再多加説明,低聲道:“我明白蕭老師認為劍洗羅家的人,非劍神胡笠莫屬……”

    蕭一笑點點頭道:“不錯,羅家的僕人曾親耳聽着是那人自己説的,“有誰能説我胡笠之對手!”……

    嶽多謙浩然一嘆道:“是了!老夫也明知蕭老師的疑心,但你可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人的姓名叫作“胡立之’的?”

    蕭一笑一怔,口中喃喃唸到“胡笠之”,“胡笠之”,“胡笠之”,電光石火般,那一句“有誰能是我胡笠之對手”已然領悟,呆了一呆,失聲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嶽多謙輕輕一拂白髯,蕭一笑又道:“嶽大俠可知這胡立之又是何等人物……”

    這話問得好生急突,嶽多謙雙眉一軒,沉聲道:“他……他……”

    驀然嶽多謙雙目一凝,口中冷冷道:“那一位駕到,嶽某失迎……”

    幾乎在同一時,蕭一笑也發覺到有人潛入這方平場,嶽多謙話聲方落,一條人影一閃,一個青衫老者當面而立,面目清瞿,蕭一笑認得出,正是那以一挑七的武林怪傑-一青蝠劍客。

    青蝠冷冷掃了全場一眼,在蕭一笑的臉孔上一瞥而過,最後落在嶽多謙的臉上。

    嶽多謙的雙目好象放射出一種深不可測的寒光良久,良久,青蝠才道:“老夫送死到啦……”

    蕭一笑原本巳是驚不可言,再也想不透何以青蝠劍客竟又自現身,但一聞此語,分明是大家早就約好了的,心中不由暗暗忖道:“方才嶽鐵馬説要等候兩人,難不成便有一位是青蝠劍客?”

    一念方興,卻見嶽多謙上前半步道:“嶽某敗兵之將,能再一會閣下,可真三生有幸!”

    青蝠劍客一哼,大刺刺的道:“好説!”

    嶽多謙也不再理會,只道:“嶽某還約有另外一位朋友,借便此一會了結兩樁公案,閣下且等候一會——”

    青蝠哼一聲,心中忖道:“他還另約有人,説什麼要了結公案?沒聽説過鐵馬在江湖有上什麼大仇家,什麼人值得他如此慎重?”

    口中卻不好意思詢問出來,只默默立在一邊,掃過蕭一笑又道:“蕭老師此來有何見教?”

    蕭一笑不對他那託大的神態十分過不去,此時索性雙目一翻,沒好氣的道:“怎麼啦——”

    青蝠領教過他的火爆脾氣,暗中一哼,也不再於以理睬。

    蕭一笑本想再出言問嶽多謙,到底誰是“胡立之”,但一下子情局已然弄僵,也不好再多口舌,但又不甘先行一步,一瞬間三個蓋代奇人各據一方,高傲的情感使大家都不互相打招呼,偌大的牛場上,登時又靜了下來

    ……

    ……

    北風如刀。

    官道上兩條人影飛馳着。

    晨光下看的清切,兩人都是二十多的少年,左邊的一個較為老年,那敦厚的面容和那英挺的氣概,正是岳家的少年英傑——嶽芷青。

    不消説,右邊的,那英俊可愛的少年,正是年小的幼弟君青。

    兩兄弟半年來寸步不離,功夫可沒有一刻擱下,從那輕靈的身形看來,顯然君青的功夫又有了顯著的進步。

    兄弟倆人又奔了幾步,迎面一陣寒風吹來,芷青昂首挺胸,絲毫不在乎,大聲道:“君弟,再加快些,前而便是首陽山了。”

    君青嗯了一聲道:“大哥,你瞧咱們趕得上時候麼?”

    芷青低低道:“時間不會差錯的,只是……只是……”

    君青登時醒悟大哥的心思,兩人沉默了一刻。

    還是君青忍不住先打破寂靜道:“大哥——”

    芷青嗯了一聲,君青望了他,才緩緩的説道:“你瞧-一爸爸會不會出什麼事?”

    芷青困惑的噢了一聲,一路來心中何曾有一時一刻不為這件事情擔着心?

    君青低低嘆了一口氣?芷青沉吟道:“我想對於青蝠,爸爸何許有較多的把握,然而那金戈-一金戈——一唉!”

    誰説不是?金戈艾長一名列七奇之首,功力簡直令人莫測高深,這一戰是岳家聲譽所在,怎不令兩兄弟緊張萬分?

    沉默——

    路上的奔行速度愈來愈快了,芷青瞧着幼弟行雲流水也似的身形,心中暗暗忖道:“這些日子來,也難為他了,他的劍法此刻足可和任何一流高手相抗而無遜色,雖則,功力仍有不足-一”。

    君青的話聲打斷了芷青的思維,只聽他道:“大哥,你相信我的劍法可以和青蝠抗擊麼?”

    芷青應了一聲道:“功力方面,你當然不足,但只耍你一下手便用那松陵老人的絕技,至少,勝負要在千招之後!”

    君青嗯了一聲,腦海中流利的印出那每一式劍法,芷青瞧見他那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由一陣子高興。

    ……

    首陽山在望了,芷青指指半山腰的平地道:“快些。這就上去——”

    “快些。這就上去——”

    君青緊跟着芷青的身形,輕身功夫已提足到十二成,遠遠瞧過去,簡直有若兩道白線在銀白的地上滾動,剎是好看。

    半山腰中,嶽多謙瞧着尋丈外的青蝠,勉強開口打破良久的寂默,説道:“閣下若是急不待迫,這就動手——”

    青蝠仰天一笑道:“嶽大俠歇歇吧,我到要瞧瞧到底是什麼人值得你廢這大的心!”

    嶽多謙冷冷一笑道:“等會也好!嘿——”

    青蝠笑聲未絕,猛然一挫聲調,冷冷道:“嶽大俠招呼老夫到這兒來可是為了那散手神拳的事?”

    嶽多謙雙目有若火燒,冷冷道:“正是如此——還有清河莊蘆老爺子的事-一”

    青蝠劍客臉色一怔,似有話想説,但知冷冷一笑忍住道:“好!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嶽大俠儘管衝着老夫來吧!”

    嶽多謙一怔,撫了撫白髯,冷冷道:“範立亭可曾被你打過一掌?”

    青蝠哈哈大笑道:“老夫還會賴不成?”

    嶽多謙緊接着道:“如果範立事不曾被你打那一掌,我問你,綠林十三奇會是他的對手麼?”

    青蝠奇道:“綠林十三奇?”

    嶽多謙哼了一聲道:“範立亭在十三人圍攻之下,全身沒有剩下一塊好肉——”

    青蝠想道:“他媽的,綠林十三奇是什麼東西?我青蝠要……”

    嶽多謙冷冷道:“不敢勞駕,範立亭已經自己解決了。”

    青蝠老臉漲得通紅,狠狠地道:“姓岳的,我看咱們也不必等了,現在就動手吧!”

    他一怒之下,揮手之間,長劍已到了手上,一彈而出,直攻向嶽多謙胸腹之間,嶽多謙錯步跨了一尺,青蝠翻手再刺,但他忽然醒悟的他的身份豈能動手偷襲,當下長嘯一聲,躍身收招——

    説時遲,那時快,青蝠劍尖才收,忽覺一縷尖風疾比閃電地射至,他急快向後退了一步,只見眼前一花,一個英俊的少年巳橫劍立在前面,而嶽多謙的身邊也多了一個魁梧的少年。

    青蝠怔了一怔,哈哈笑道:“哈,又是你們-一”

    君青微微歪了歪嘴角道:“無恥!”

    青蝠知他是指方才自己突然偷襲的事,當下老臉通紅,怒道:“無知頑童,你要怎地?”

    君青怒氣勃勃地道:“看劍——”

    那邊嶽多謙驟見愛子,一時間渾忘一切,只抓着芷青的手,竟然不知身在何處。

    芷青激動地叫道:“爸爸,媽媽他們好?”

    嶽多謙笑着點了點頭,他原是懷着滿腔豪情而來的,在這一剎那間,他幾乎覺得自己又要兒女情長了,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頭一看。

    這才發現君青竟然和青蝠劍客幹上了——

    芷青叫了一聲:“君弟,快退下來——”

    嶽多謙卻一把扯住芷青,原來他在這一剎時已全神沉醉在自己的劍式之中,他起手一劍揮出,正是松陵老人豪言天下第一的卿雲式之一——卿雲爛兮。

    青蝠劍客心中暗道:“岳家孩子中算那大哥功力最深,這孩子看來稚氣未脱,我-劍把他兵器震飛便了,免得傷了他,嶽老兒面上須不好看。”

    他連起真力,長劍一彈而出,但是霎時之向,君青的劍式一開一合,極盡盤曲舒捲之熊,青蝠的心中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象是對手的劍式中飛出一種力量,要逼使他自己的破綻暴露出來——

    青蝠劍客兼通百藝,但是劍仍是他主要兵器,他一生使劍,與人動手不計其數,甚至和大名鼎鼎的劍神胡笠對敵時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他一驚之下,硬生生從劍網之中退了出來。

    君青功力不及青蝠,是以青蝠能夠進退自如,而君青卻無法控制追擊,青蝠一皺雙眉,又自揮出一劍,這一式好不精妙,看來似是探試,實則暗藏三個殺着,君青水到渠成,一式虯縵縵兮攻出-一

    青蝠何等功力,一觸即知,他發現自己遇上畢生未聞的離奇劍招,他攻勢未全而收,瞬時點出五劍!

    這五劍乃是胡家神劍中的妙着,喚作“狂風飄絮”,君青從劍神指點下,深知其中奧妙,他忽然單劍一抱,釘立原地,一動也不動,而青蝠的劍子卻刷刷刷從他身旁飄過,直到第五式,那劍尖滴溜溜一轉,飛快的射向君青眉心,君青擊劍一擋,“叮”的一聲,輕輕鬆鬆地破了“狂風飄絮”!

    那邊蕭一笑大聲喝彩道:“妙極!妙極!”

    嶽多謙側首問芷青道:“君兒從那裏得到這等劍術至高妙諦?”

    芷青輕聲道:“劍神胡莊主!”

    嶽多謙想起胡笠求自己手下容情的往事,不由暗中長嘆一聲,他喃喃道:“饒他一次;我已經屢引了諾言,至於今天,沒有人再能阻攔我了……”

    場中青蝠怒氣沖天,他喃喃道:“好啊,胡笠啊胡笠,你竟敢和我搗蛋……”_

    敢情他一眼就看出了君青必然受了劍神的指點。

    他長嘯一聲,劍如游龍翔鳳,君青這些日子來,寢寐之中都在默想青蝠劍客的一招一式,凡是他所能記憶的每一招,他都幾乎思索過一百遍,這時他絲毫沒有畏怯之心,只是全心全意浸淫在武學之中,手隨心動,一式一式地攻出。

    他從“虯縵縵兮”轉手之間,用了兩招自己杜撰的劍式攻出,青蝠原來心驚於卿雲四式的離奇威力,但是他憑着功力和機智,竟在攻守之間默默摸試着卿雲的路子。這瞬時之間,君青突然施出兩招自己杜撰的招式來,那兩式姿勢雖然粗陋可笑,卻是力道迥然一變,反倒把這位用劍名手逼得手腳微亂。

    嶽多謙雙眉一軒,暗道:“這兩招必是君青杜撰的,妙呀,妙呀。”

    青蝠劍客大喝一聲,運出八成以上的功力,一連揮出兩劍,只見一種古怪嘶聲疾風而起,鳴鳴劃破長空之寧靜——

    説時遲,那時快,君青手腕靈巧地一翻,卿雲四式中最俱威力的“日月光華”已然施出,只見一溜烏光從劍尖上飛出,霎時漫天都是劍影——一

    青蝠劍客萬料不到君青竟然搶攻起來,他一觸之下,連忙施出十成真力,君青的劍勢原如水銀瀉地,這一下但聞“叮叮”之聲不絕於耳,竟被完全封回。

    “他若有我這般功力,我豈不立刻橫屍地上?”

    霎時之間,劍光再起,兩人又已鬥在一處,青蝠劍客一面攻擊,一面暗暗拖延,要想把君青劍法的奇處看個全,君青劍如飛虹,愈戰愈是順手,那蒙面客(他們猜斷必是胡笠)所説的種種劍學妙諦,一句一句飄過他的心頭,他的手上愈施愈輕鬆,而劍尖上卻愈來愈沉重。

    連嶽多謙都幾乎渾忘一切,他也沉醉在雙方的神奇招式之中——

    當日劍神胡笠和青蝠劍客過招一時,曾使其他武林六奇深深陶醉,如今嶽多謙竟然又有了一點這種感覺。

    四周靜悄悄的,這比起當日的首陽大戰的場面要冷清千倍,然而,這也是一場好鬥,所不同的是,青蝠的對手換成了年僅十八的嶽君青!

    匆匆之間,又是數十招過去,君青精神抖擻,了無敗意,他憶起當時劍神胡笠曾對他説:“就憑這個,青蝠要勝你,當在千招之外!”

    他也知道,他的功力差得遠,所憑藉的,全是這套鬼神莫測的劍法!

    於是他豪性逸飛,他想到天下武林將要對他劍敵青蝠的大加喝彩……

    然而忽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問題,聰明的他立刻在腦海中衡量清楚——

    如果他能力敵青幅千招而不敗,以他的年齡來説,他的聲望必然大放燦爛光輝,甚至蓋過首陽山以一挑七的青蝠劍客,而鐵馬嶽多謙曾是青蝠的手下敗將!

    場外的芷青也考慮到這個問題,他側目望着父親,顯然,嶽多謙也明白這其中的關係,但是他毫不動情,只無限欣然地望着場中生龍活虎的君青。

    對於此時的嶽多謙來説,還有什麼比親眼看到自己的愛兒,一夕之間擠身而入天下高手之列更令他感到安慰?

    青蝠打出了真功夫,一招招全是妙絕人寰,出人意表的絕學,顯然的,他已經摸悉了君青劍術的大概路子。

    君青一連倒退二十五步,但是場外沒有人驚呼,只有緊張的呼息聲,因為旁觀者全是一流的高手,他們知道君青雖敗不危,正在退中化解敵勢,以求反擊!

    他心中思潮起伏,父親在首陽山上臨崖浩嘆的情景也浮上心頭,他大吼一聲,心中主意已決-一

    説時遲,那時快,君青長劍斗然倒轉七鬥,一式“虯縵縵兮”力削而出。

    青蝠早已摸熟了這一招,但卻始終無法搶攻,一退之下,正好讓君青有餘力去撥開劍子使出“日月光華”神招。

    青蝠劍客明知這“日月光華”有令人預料的威力,但卻不得不為那一式“虯縵縵兮”迫退半步。

    他是何等人物,一再處於守勢,心中怒火填膺,一怒之下,猛吼一聲,右臂一顫,真力悉數運出,想借此硬和君青的“日月光華”一拼,那知君青劍子才收,霍地向後斜縱尋丈,住下手來。

    青蝠已打上火頭,功力仍蓄而不發,狠狠道:“怎這麼啦-一”

    君青咬牙偏頭向嶽多嫌道:“爸爸,您來吧,我——不成——”

    嶽多謙一怔而悟,忖道:“這孩子——”

    青蝠廢然吐出真力,嶽多謙含混的“噢”了一聲,走上前去拍拍君青道:“好吧!你去歇歇——”

    説着轉過頭來對青蝠道:“嶽某有言在先,咱們這一戰……唉,不必多言,你先歇歇,嶽某決不佔這個便宜。”

    青蝠劍客哼一聲,但轉念道:“對這孩子可真也化了不少直力呢!等會和嶽鐵馬本人之戰,確實不可分毫大意呢!”

    是以僅哼了一聲,便默默站定,調復真力。

    雖説首陽山一戰便已打敗了嶽多謙,但此刻心頭卻仍沒有一絲一毫的把握。強若青蝠,直到於今仍想不透上次嶽多謙的那式何以半途而廢。

    丈許外,嶽多謙負手而立,雙目凝天,寧靜的氣氛,正好是這一場大戰的序幕。

    半盞茶時刻一幌而過,青蝠緩緩睜開雙目,冷冷一聲低笑,沉聲説道:“慢着,老夫有句話想説——”

    嶽多謙一怔道:“什麼?”

    青蝠冷冷道:“姓岳的是為範立亭的事來找我,老夫明白,但老夫得先説明,範立亭並沒有敗在老夫手下,姓範的雖已身故,但老夫不願佔這一點便宜?”

    嶽多謙一驚道:“是麼?”

    青蝠冷冷道:“那日老夫和他拼鬥千招,他忽然瞥見老夫頭巾上一物,登時臉色大變,猛出一奇式,生生抓去老夫頭巾上之物,但也為老夫擊中一掌,只能算是扯平,老夫敬他是條漢子,見他受傷,不再動手,掉頭而去!”

    嶽多謙心中狂喊道:“立亭弟,立亭弟,你為了岳家,竟冒險如此!”

    敢情範立亭當日誤以為那寶珠是“鐵騎令”上之物。

    青蝠微微一頓道:“老夫説明此事,並非怕事,乃是認為範立亭的功夫不在老夫之下,不願佔這樁小便宜,嘿,我已説明啦,不要再多説了……”

    嶽多謙心中思潮起伏,半晌説不出話來,範立亭雖非死於他手,但因此而死……

    青蝠忽然又似想着一事,道:“上次在那首陽山上,這位蕭老師曾問及嶽老師那華山羅信章鏢頭是死於誰人,並似武斷乃劍神胡笠所為,可有這回事?”

    蕭一笑斗然一怔道:“有又怎樣?”

    青蝠冷冷道:“蕭老師別瞎指啦。是老夫所為!”

    蕭一笑驚呼一聲,嶽多謙也不料他竟會自行説出,心中一震,蕭一笑已歷吼道:“你再説着——”

    青蝠冷然道:“老夫一劍血洗羅某全家,羅某是你姓蕭的什麼人,都衝着老夫來吧!”

    蕭一笑猛然道:“胡立之,你,你是胡立之?”

    青蝠一怔,半晌才勉強點首道:“不錯!”

    他可不知道為何蕭一笑竟得知自己的姓名,不由懷疑的瞧瞧嶽多謙。

    嶽多謙明白他心中所思,也不解釋,冷冷一哼。

    蕭一笑斗然回頭對嶽多謙道:“怪不得嶽大俠不説,原來如此——”

    嶽多謙不置可否一哼。

    蕭一笑大踏步上前道:“胡立之,償命吧!”

    青蝠冷冷一嗤,就待動手。

    嶽多謙心中一急,暗忖道:“不好,他倆若是先拚起來,今日之會便無形中破壞無疑——”

    一念及此,靈機一動,猛可向身邊芷青打個手勢。

    芷青明白爸爸的意思,上前數步道:“姓蕭的等會兒,家父和這位青蝠約好先動手,你憑何從中擾亂?”

    蕭一笑-怔,怒道:“幹你什麼事?”

    芷青明白他的脾氣,故意冷冷道:“姓蕭的工夫還差的遠,別想和人家拼了——”

    蕭一笑大怒回身道:“什麼?”

    芷青冷然道:“當年範叔叔在鬼牙谷和你一戰,不是手下留情,你豈能活到今日?”

    這一着果然利害,蕭一笑生平最忌此事,一怒之下,雙目赤紅,一掌遙擊過去,狂吼道:“放屁,先教訓你一頓——”

    芷青一揮掌硬接下來,大笑道:“動手麼,有種過來打吧!”

    蕭一笑狂態,一個箭步急奔而去,他本是火爆性質,加上芷青一再相激,理性已失,芷青有意引開他,便向左方山石堆中走去。

    一剎時兩人都走遠了,嶽多謙吁了一口氣,暗念芷青的功夫應付蕭一笑,一下不會出事,便放心的面對着青蝠冷然一嘿道:“如何?”

    青蝠明白他支開蕭一笑,也自沉聲説道:“來吧!”

    嶽多謙恭恭敬敬提出碎王雙環,略一捏抉衣衫,一揮而道:“閣下請先!”

    青蝠深知此戰之重,不再客氣,手中青鋒一豎,陰沉沉的盯着嶽多謙緩慢移動的身形,猛一彈出,同時間裏,低低説聲:“有僭!”

    剎時漫天青影,嶽多謙身形好比矢箭,一退而進,雙環輕矯,下盤已欺入戰圈中心。

    青蝠冷冷一哼,手臂猛可一帶,長劍登時彈回手中。

    嶽多謙不料對方變招急速如此,右臂急沉,大玉環一式“玉碎清泉”,猛可一封。

    這“玉碎清泉”一式,不是嶽多謙生平絕技中一招,使用時真氣須倒轉八脈,是以威力奇猛,青蝠但覺手中一重,霎時間已奮力戰出十餘劍。

    但聞“叮”,“叮”一陣清脆之聲,青蝠的劍式一一被封出門外,攻勢不由為之一挫。

    嶽多謙毫不停留,左環順勢一摔而出,用的是“八方風雨”的招式,這一式是“奪命十二式”之首,但見玉影大盛,青光一斂,已將青蝠困在環中。

    青蝠但覺四周玉影銜綿而生,一急之下,振腕一挺長劍,壓着劍鋒,猛可一劍削出。

    這一劍威力好生奇異,斜奔嶽多謙心口各大要穴。嶽多謙直覺一瞬間主客易勢,對方劍勢大盛,自己心口大穴幾乎都牢牢為對方所罩,心中一驚,百忙中右環一蕩而起,大環先圖自保,在胸前布出一張密網,而右環也借勢發出內力,以鋪攻勢。

    胡立之一劍扭轉局勢,不守反攻,這一式簡直有驚天動地之能、正是“胡家神劍”最後奪命三式之首-一“塞北飛花”。

    青蝠但覺對手右環有一股古怪的力道自環緣發出,直襲自己左方,慌忙一立左臂,同時右劍也奮全力一挑而出。

    剎間金玉之聲鏗鏘而作,兩人足下一掠而過,巳自轉了半圈,易位而立。

    君青在一旁,只覺爸爸環招之快,簡直有些看不真切,但從青蝠劍式中,他又領悟了不少自己難以到達之處,心中一動,只覺心神已隨那奧妙的劍式而轉,竟生出不知身處何地之感。

    嶽多謙和青蝠劍客都明白,要分出高下,至少已是千式之後,是以均存了速戰速決之念,霎時環影劍光大作,一瞬便是百招。

    這百招中,嶽多謙簡直是以快打快,環招經常一發即收,很少有遞滿過的,都是一見敵人有封式,立刻變招,是以一時金玉之聲俱無,竟未硬交一次。

    青蝠自然亦是如此,在這一百招中,他的劍法已使到十二成功力,但卻不能越雷池半步。

    兩人一分又合,仍採用以快打快的方式,不到一個時辰,巳拼鬥近千招。

    嶽多謙有兩隻兵刃,而青蝠的左掌卻不時並立點出,實不遜於任何真刀實劍。

    君青在一旁看得簡直如醉如痴,爸爸的威風是自己從未能想像到的,瞧他一環擊出,泛出的內力足以使山石為之粉裂,從那雙雪白的長眉上看來,爸爸的雄心似乎在那一軒之間流露無遺。

    轉眼又是數百招,嶽多謙驀然後躍半步,酣戰中青蝠豈會放過機會,一劍彈出,同時發起兩腿,襲向嶽多謙。

    嶽多謙大吼一聲,雙環在這一瞬間,猛可一合,向前一推。

    這一推,去勢好慢,但卻隱帶風雷之聲,雖僅推出半寸,但激開氣流,登時發出尖鋭刺耳聲。

    君青一驚,神智一清,緊張的不由立了起來。

    青蝠劍客面色一黯,情知這是嶽多謙全身功力所集自己一劍不敢佔鋒,猛一沉劍,丁立一步。

    嶽多謙緊險着上前一步,雙環猛一合擊,“當”地發出一聲碎玉摧冰之聲,藉這一擊之勢,右環猛一揚,玉環閃處,激起漫天白影。

    説時遲,那時快,嶽多謙左環一翻,在右環下成一個直角,猛然一翻,有若長江大河,竟在右環下穿出打上青蝠心口。

    青蝠那會不認識這一式,在嶽多謙手中,已是第三次使用來對付自己了,正是那奪命十二式的最後三式:“三環套月”!

    青蝠一生共和嶽多謙交手三次,而嶽多謙第三次使出這一式祖傳絕學,青蝠仍覺其中變化奧妙難解,好象和上二次又有了顯著的不同。

    森森玉影中,青蝠但覺這一式仍是這樣的高奧而至使自己不退後簡直不成,他儘量設法在身前鋪出一張劍網,然而他又覺得嶽多謙的環式好比一柄巨斧,環緣呼嘯而來,自己的劍網隨時有破壞的可能。

    於是他努力將長劍斜壓削出,想在玉環的側方猛擊,然而剎時他又感到岳家的碎玉雙環又象是一枚巨大的銅球,是這樣的巨大,沉重,自己毫無一絲把握將之帶偏!

    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青蝠一掄長劍,劍身弧形而震,在本能而又極自然的情形下,青蝠放棄一切方法,仍採用那二次的老方法-一後退半步!

    嶽多謙玉環一擊走空,但緊接着又是一震,左環平蓋壓擊而下,右環橫裏一掃。

    青蝠直覺三十年前的往事-一閃過,那一個可怕的寒夜,嶽多謙也是使用這兩式,逼使自己一連後退七七四十九步,

    而後那三枚玉環……

    而三十年後岳家祖傳的碎玉環招裏,最後十二式“奪命神招”在這裏又再度發出最大的能力,青蝠只覺眼前是一片玉影,自己雖盡力掃出一排劍式,但那巨大的餘力使自己不斷的後退——後退——

    嶽多謙輕輕伸開自己的右手,那三枚玉環輕輕跳了起來,這是岳家最後的工夫了,鐵馬嶽多謙生平也只曾動用過一次!

    局勢的驟變引得君青站在當地,青蝠用最後一劍揮出了玉環的包圍。

    嶽多謙輕輕吸了一口氣,仰頭的時候,順便瞥了一下陰寒的天-一

    忽然他瞥見一個少年沒聲息的站在場邊,那正是芷青,嶽多謙忽然有一種在幼兒前的慈感,然而立即被那一陣幹雲的豪氣所衝散。

    嶽多謙正確的將右環交向左手,冷冰冰的道:“你有種試一試這個麼?”

    青蝠奮力站定身形,不假思索信口而出:“有何不敢?”

    這兩句問答剎時在雪地中傳出老遠老遠,芷青和君青同時都是一震,他們驟然感到一陣熟悉的感覺,是的,那日夜裏,爸爸説的故事,三十年前,青蝠劍客不也是如此回答麼?

    嶽多謙的中指一揚,第一枚翠黃的玉環在指尖處升起,滑活的打了個圈兒,只見他右臂一震,猛可食姆兩指一彈,嘶地一聲,環而奔出!

    “岳家三環”-一“岳家三環”

    岳家的後代在默默的期待着。

    青蝠劍客面部的肌肉在一剎時間收縮起來,長劍持重的舉着。

    環兒在空中走一個最普通的弧線,青蝠只覺這一個環兒的來勢,要比嶽多謙臨敵中那一招都要來得猛烈,以他的目力,竟有點模糊起來,到底——這環兒奔的上?中?左?右?

    環兒的弧線斗然變快,青蝠在這生死一瞬間吃力的掃出一劍,劍身逼出的真氣,直直將周身半丈外完全封圍。

    “嘶”一聲,環兒竟然穿破那層層劍氣中,青蝠劍客急嘶一聲,長劍斗然倒轉,劍尖指向腹部,猛可向外一挑。

    “叮”一聲,這一挑好不準確,劍尖正好掃着那玉環的外緣,拖着清清一聲,玉環登時被帶歪準頭。

    青蝠長劍震動未休,嶽多謙冷冷道:“接招!”

    青蝠來不及抬眼,但覺周身壓力大增,第二環已自臨身不及三丈!

    青蝠憑空一劍刺出,全身平平向地上一卧——

    綠光閃處,穿脱劍網……

    芷青,君青根本沒有瞧到第二枚玉環是如何出手的,嶽多謙冷酷看着青蝠斜斜的身形,猛可一沉手掌。

    那枚黃色玉環不可思議的有如一件兵刃,隨着這一壓,登時向下一竄,激射青蝠。

    青幅直到現在,仍沒有看清這枚玉環的來勢。他直覺感到那枚環兒已當頭而下,一如三十年前。

    電光火石間,這三十年來旦夕不忘的一式又重臨上空,青蝠的腦海中登時閃過千萬種防守的的方法,那是三十年日夜思慮的結果。

    這些結果都一度為他所依賴,然而到這一剎那,真環實式出現,他直覺一切都無能破解。

    本能地,他一劍頂出,劍氣嘶嘶發出,又使用上次的舊招,然而棋差一着,劍氣的尖鋒距那環兒僅僅半分,那環兒掃過大名鼎鼎的青蝠的“泥丸”要穴。

    三十年前,那一粒胡家的神珠在頭上承受到這一擊,留下了岳家三環的第一個印痕,三十年後,這一枚神珠沒有放在頭上,嶽多謙的內力,借導在玉環下,悉數擊入他的“泥丸”宮內,在體中震斷了主脈!

    青蝠吃力的跌在地上,一片空白侵蝕了他的心靈,猛然一躍,卻是一個踉蹌,他明白,這一身功夫是廢去了。

    嶽多謙冷靜的肅立着,右手中指尖上頂着那一枚仍十曾出手的白玉環,又一次,幾乎逼他使用了呢!

    青蝠為難的看着嶽多謙,喃喃道:“好!好。”

    嶽多謙抬頭瞧着那悠悠白雲,內心中思潮起伏不定,範立亭的往事在頭腦中一閃而過——

    青蝠拾起長劍,一端支着身體,雙目散漫着,只覺那一片無邊的空白在心中滋長,驀然,他瞧見有一個小小的東西在腳尖前,定神一看,正是那枚細窄的綠玉指環!

    他心中一震,不自覺間説道:“岳家三環,三環無敵——”

    剎時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失敗,又想起了三十年的苦練,然而,這一切均為這枚綠王指環所擊碎,飄揚到遙遠的地方!

    他只覺得一切的豪氣都逝之而去,他明白這後果,終於,他堅強的一反身,慢慢走了開去。

    嶽多謙瞧着他的背影,兩顆精瑩的淚珠在眼眶中滾動,只覺視簾一片模糊,他竭力控制着矛盾的情緒,不讓淚水流出來,當他成功的作到後,青蝠劍客胡立之蹣跚的身形巳消失在雪地裏。

    ……

    嶽多謙迴轉身來,瞧着自己的兒子,也許是這一下發生的出於突然,君青面上一片茫然。

    目光移到芷青的臉上,嶽多謙找到了一絲放心的笑容在他的臉孔上,驀然,芷青一個蹌踉,踣倒地上。

    嶽多謙心神一震,整個身子平平穩穩滑了過去,緊接着,君青也撲了過來。

    嶽多謙輕輕撫一下芷青的命門,吁了一口氣道:“芷青,不要緊!”

    芷青臉色蒼白的點點頭道:“我知道,爸!——”

    君青焦急的問道:“大哥,大哥……”

    嶽多謙輕輕道:“君青,你過去把那二枚指環兒拾回來——”

    君青只覺心中一震,慌忙走了過去。

    嶽多謙拍拍芷青道:“淤血塞阻心脈,不要緊,芷青,你方才為何不散氣於血?”

    芷青點點頭低聲道:“我知道,爸,我怕在場邊倒下會分散您的注意,而又忍不住要硬延着看——”

    嶽多謙慈祥的笑道:“好孩子!快將氣血散開,爸爸為你活血——”

    芷青一驚道:“活血?那豈不要消耗真力麼?爸爸,還有金戈——”

    嶽多謙不待他説完,伸手一拍,點中了命門,內力源源導入,剎時已使淤血散開。

    芷青緩緩睜開雙眼,只見父親盤膝而坐,頭上蒸氣直冒,心中不由一急,暗暗忖道:“希望能不影響爸爸對付金戈的實力!”

    君青輕輕走過來,嶽多謙驀然一躍而起,道:“芷青,笑震天南怎麼?”

    芷青振奮的答道:“我和他連對四十掌,不分上下,最後我使出寒砧摧木掌力全力一擊,結果我當場吐出鮮血,而他也一跤坐在地上——

    嶽多謙籲口氣道:“好孩子。好孩子!”

    芷青又道:“登時他氣憤説什麼姓蕭的連岳家的小孩也勝不了,沒有臉在江湖上走動,便一怒而去-一”

    嶽多謙噢了一聲道:“這倒好,省卻不少麻煩!”

    正交談間,驀然人影一晃,路角邊趕上兩個人來,君青很快,歡呼一聲,奔了上去!——

    芷青抬頭一看,原來是一方,卓方也到了。嶽多謙微微一笑道:“也好,岳家的事情大家都到場啦!”

    一方卓方早已奔上來的叫“爸爸”,高興的説不出話來,嶽多謙忽然想起那次首場大戰失敗的情形,不由激動的拉着兩個兒的手——

    驀然,山坳角處傳來一聲低沉有力的冷笑——

    嶽多謙呼的一聲轉過身來,大家只覺眼前一亮,一個光頭老人昂然站在七步之外,於中一支光耀閃爍的金戈,在雪地上顯得無比刺目。

    嶽多謙心中微微一震,他白髯簌然地朗聲道:“艾兄請了——”

    金戈艾長一把手中的長戈在雪地上頓了一頓,這支金色大戈在首陽山麓曾殺得青蝠劍客長劍出手,他微微笑道:“嶽鐵馬今日方見大顯威風,艾某佩服不已。”

    嶽多謙知他巳把方才和青蝠相鬥之情形看去,當下微微一笑,並不打話。

    艾長一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來,他一言不發,把那油紙包放在地上,沉聲道:“鐵騎令旗,嶽兄今日拿回去吧!”

    説着緩緩把金戈舉在當胸。

    嶽多謙知道那油紙包內的就是岳家昔日威震天下的鐵騎之令,金戈的話,等於説只要你勝了你就拿去,他望着那紙包,心中激動着,那激動中又帶着一些微微的惴然——

    因為他自知內力已損耗了不少,他暗中深深提了一口氣,在這大戰前,每一秒鐘他都要用來恢復他的真力。

    金戈輕輕把戈頭斜上轉了一圈,這是他的起手禮,當日在對敵青煙劍客之時,他也是這一個起手之勢。

    嶽多謙知道時候已經到了,他準備了六十年,為的就是這一剎那,現在,時候到了,

    於是他緩緩揚起了手,黃色的玉環跳到了指尖上,如陀螺地旋轉着。

    艾長一心裏也明白,在他和嶽鐵馬之間,那些拳腳兵刃的招式都巳用不着了,要決勝負,只在這三環之間。

    他把全身功力運入百骸,他小心凜凜地要在那神鬼莫測的三環中奪得勝利。

    黃色的玉環愈旋愈快,忽然嶽多謙拇指一扣中指尖,“嘶”的一聲彈出,那黃玉環脱手而去。

    金戈一動也不動,只凝神注視着那疾飛而至的玉環兒,手中的金戈微微換了一個方向,金色的戈頭映着地上的雪光閃動了一下。

    嶽多謙打出第一環,身軀向後幌了一下,同時輕輕噓了一口氣,站在一邊的一方等人骸然低聲呼了一聲,敢情他們也發覺嶽多謙內力不繼。

    那環兒從空中忽然斜飛下來,繞過一個弧度飛到金戈的胸前,那環兒來勢不算太快,卻似深重無比,挾着一股勁風嗚嗚而至。

    金戈艾長一依然不動分毫,直到那玉環飛到身前不及一寸,他陡然暴吼一聲,金光閃處,那長大笨重的金戈卻猛然疾比閃電一穿而至,但聞得“叮”的一聲,那雙玉環已被他的戈頭金戈挑住。

    艾長一隻覺斗然上間,一股強勁的內力由那小環沿着戈杆傳了上來,他又是聞聲吐氣一喝,內力突發,那小環在金光閃閃的戈尖上愈進不得,如陀螺一般旋轉起來,那環緣愈磨愈利,愈轉愈快,竟把那戈尖深深的勒掉一圈,艾長一內勁鬥發,“拍”的一聲,那套在戈尖之環應聲被崩成粉碎,灑了一天黃粉!

    嶽多謙右手再揚,綠色的玉環又跳到指尖上旋轉,艾長-一抖金戈,退了兩步,換了一個方向。

    嶽多謙手指彈出,發出“嘶”的一聲,他自己又是身軀一顫!

    這一回艾長一卻是大反靜態,那綠色玉環在空中一曲一折地飛了過來,環兒每一變動,他的身形都是一變,快得無”以復加,似乎緊張已極,那支金戈竟比短劍還要靈地在他身前化成了一片金光!

    艾長一已經施出了艾家戈法中的“天羅逃刑”的功夫,委實稱得上滴水不入,可惜艾長一絕少出現江湖,也從沒有使過這手絕學,是以在場無人識得。

    綠色玉環“嗚”的一聲飛到有艾長一面前,霎時之間,猛可發出一陣有如赤紅烙鐵潑上冷水一般的“茲茲”之聲,那小小綠環竟然硬生生從那片金光中一擠而入!

    艾長一骸然呼氣,他雙肩直豎,猛可向後仰倒,呼的一聲那綠環宛如活物,跟着轉彎射向他的唇上死穴!

    只見金戈艾長“呼”的一口氣吹出,這口氣在他十成功力鼓足之下,競如有形之物,整個周遭大氣為之一旋——

    “拍”的一聲,第二枚綠環落在白雪之上!

    岳家兄弟雖在緊張萬方之中,也忍不住驚呼出來——

    嶽多謙長吸了一口氣,他閉上了雙口,但瞬時又張了開來,他不知道自己所剩的功力到底夠不夠發出最後前一環,也是最耗功力的一環。

    他也知道,如果能力不逮,勉強硬為的話,那無異是逼使自己進入“血江崩潰”之危,但是他不能不拼!

    於是嶽鐵馬第三次揚起了右手!

    中指上僅剩的白玉環兒又開始旋轉了,這枚指粗白玉環帶在嶽鐵馬的手上已有五六十年,而這是第一次正式採用來攻擊敵人!

    金戈艾長一全力破去嶽多謙的第二枚玉環,不敢絲毫怠慢,一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有很多功夫,是自己所始料不及的,他不能明瞭為何這玉環在戈影中能一次而入?

    他緊張的注視着嶽多謙,只見對方右手一揚,那一枚雪白的玉環巳脱手而飛。

    有了兩次經驗,他不得不把“岳家三環”再重新作一番估計,丈許長的金戈猛然一昂,雙目如鷹,瞪視那環兒的來勢。

    嶽多謙如釋重擔的發出最後一環,全身一顫,功力只剩下六成左右,岳家的子弟,包括芷青在內,根本沒有瞧見這一環是如何出手的。

    玉環勢奔若電,在金戈這等大行家眼內,自無可看得出內藏深奧的手法,

    環兒每一偏轉,便攻向自己的死穴,生像是嶽多謙的內力已附於其上,丈許的金戈不停的揮舞,無非是針對那每一下玉環的攻勢。

    玉環越來越近,黃金的戈身上一下都發出鳴鳴怪響,剎時間,艾長一立足之處,方圓半文,白雪熔化為水。

    艾長一光頭冒出蒸氣,精純的內力已孤注一擲,那綿密的戈影排排而生,照説玉環不可能攻入戈內。

    剎時玉環一轉,金戈只覺自己周身三十六大要穴全在這一剎那間受到控制,玉環隨時有偏襲的可能,情急之下,雙目盡赤,大吼一聲,戈兒斗然一震——

    説是遲,那時快,玉環已破網而人,好比世間一等利刃去刺破一塊金板,卻不發山一點兒聲息。

    金戈艾長一斗然畢直仰面倒在地上,雙足釘立,全身重量在雙足上,身子和地與平行,這種功夫,實是罕見,然而那白色玉環一跳而下。

    説時遲,那時快,艾長一長戈斗然倒轉,金光一陣幌動,戈尖竟爾抵住自己的胸腹。

    玉環一掠而下,艾長一雙手一板,戈尖反挑而出,這一式之險,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連嶽多謙這等功夫,好不由驚呼出聲!

    這一式是艾家祖傳的救命守式,喚稱“十方風雷”,艾長一自成名江湖,從來用這式,這時被迫,搜盡腦海也只想出此式;一挑之下,勁風嗚嗚然,玉環已被挑起半分,又端端正正套入戈尖。

    艾長一金戈一動,但覺戈上的內力如山,一泄而入,在這救命守式使出後,對方的內力,已攻入半尺以內。

    艾長-勉強挑起長戈,玉環巳飛快的滑至長戈中間,他大吼一聲,想用內力去崩裂它,然而,喀的一聲,黃金的戈身齊腰而斷,玉環餘力不衰,又割破了艾長一的衣袂。

    艾長-一呆,怔了半晌,猛可上踏步,揚掌待發。

    嶽多謙三環一出,功力減半,他萬料不到最後一環仍未將金戈擊在地上,見金戈一動,全力提起真力,蹌踉地前跨兩步,左右雙手一橫一直,正是“雲槌”的起手式。

    他明知自己此時動力不濟,但他準備拼着最後五成功力用這一招與敵俱傷。

    金戈怒目揚臂上前二步,左右各手持半截斷戈,但是卻猛可一停,仰天哈哈大笑!

    嶽多謙一怔,只見金戈狂笑道:“艾某豈是出爾反爾之人,哈,哈——”

    笑聲未落,金戈抱拳一禮,沉聲道:“後會有期!”

    他奮臂一揚,那帶頭的半截金戈直飛向山壁,奪的一聲立在山壁之上,直沒入三尺之深!那尾杆的半截卻挾着一股鋭風飛落萬丈山下!

    艾長一掉轉頭來,就在山壁上直飛上去,一步步如縱天之梯,快捷無比地消失在首陽山巔!

    嶽多謙仰望山巔,那艾長一身形消失處的白雪皚皚,然後他的視線慢慢地收了回來,落在地上;那放在白雪上的油紙包。

    他緩步上前,拾起了紙包,正當他要打開那紙包的時候,忽然他像旋風一股旋轉過身來-一

    果然身後十丈遠處奔來兩個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翁,一個美豔絕俗的少女。

    那老者揚手叫道:“恭喜嶽老兄,方才嶽老兄大演神威,岳家三環畢竟是無敵天下的——”

    嶽多謙抱拳道:“白兄,別來無恙,大慰吾懷-一”

    一方和卓方同時還如巨雷轟頂,那眼帶幽怨的姑娘正是白冰,他們曾試過一切方法,但是他們明白知道,即使他們能夠忘記她,但是那份感情是無法趕除的了,好像火鐵烙在肉身上的印痕一般,隨着年代的過去,那是增加它深刻和清晰罷了。

    嶽多謙和白玄霜的寒喧,他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直到他們發現白冰激動的眼光完全落在躺在地上的大哥臉上——

    白玄霜的聲音顯示他內心的激動,他堅決而傷感地道:“萬佛令牌沒有尋得之前,老朽是無暇顧他的了……”

    接着,他們看見嶽多謙嚴肅地走了過來,他抖手打開了手中的油紙包,一面陳舊的小旗掏了出來!

    織錦的底,鐵灰色的駿馬在旗幟上奮蹄欲飛!那旗杆頂上的明珠,形色的確和那胡家的明珠十分相似,就為了這,可憐範立亭喪了性命!

    嶽多謙喟然望着這歷盡滄桑的鐵騎令,躺在地上的芷青也睜大了眼睛。

    嶽多謙緩緩彎下腰來,對芷青道:“芷青,這是你的了!”

    芷青抖然之間,宛如觸電一般躍立起來,嶽多謙伸手按住他,把那令旗遞在芷青手中,他微笑着道:“老的一輩也該休息一下了,是麼?”

    芷青雙手接過岳家的令符,他激動地發現父親的眼角上噙着兩顆淚珠。那是歡欣還是傷感?他一生只盼望望這場勝利,如今他得到了,但是他卻感到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事值得他爭取的了,他暗中道:“從此,武林中將不會出現嶽多謙的名字了。”

    白冰望着芷青輕輕地問白玄霜:“爹,他受了傷?”

    嶽多謙望了望芷青,對白冰道:“不妨事的。”

    白冰對芷青説一句話,但是芷青卻像是了無知覺地望着夭空,她嚥了一下口水她覺得,自己象是要哭出來一般,喃喃地低聲道:“天啊,難道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愛他?……”

    耳邊傳來白玄霜爽朗地聲音:“嶽老哥無敵三環威震環宇,小弟可謂眼福不淺——”

    他説到這裏,牽着女兒的手,緩緩道:“小弟先走一步,咱們就此別過——”

    嶽多謙拱了拱手,朗聲道:“後會有期——”

    其實他心中卻正在想:“從此,我將埋身名山深谷之中,我們是後會無期的了——”

    於是他有些激動地叫道:“白兄多自珍重!”

    自玄霜揮了揮手,帶着白冰去了,一方和卓方竭力剋制住自己,但是他們卻忍不住不約而同地斜瞥向白冰,白冰的目光卻完全落在躺在地上的芷青身上,而芷青的雙眼,卻正痴然地望天空悠悠的浮雲。

    白冰輕輕地對自己説:“別了,別了……”

    兩滴淚珠掛在她美麗的臉頰上。

    嶽多謙輕輕抱起了芷青,他安詳地望着幾個孩子,他的聲音平靜得緊,這使卓方想起,當日爸爸敗給青蝠時,他在孩子面前也是如此的平靜。

    “孩子,禾甘菜香,倦鳥知返,我們回終南山去吧。”

    他抱着芷青大踏步往山下走去。

    正當他們走出山腳,只見迎面一個年輕和尚騎驢走了過來,那和尚走到一棵大樹下,跳下驢來,便盤膝坐下,一語不發。

    嶽多謙不禁奇怪地望了那和尚一眼,那和尚忽然朗聲吟道:“吾年三十九,是非終日有,

    不為自己身,只為多開口,

    何立自東來,我向西邊走,

    若非佛力大,豈不落人手?”

    嶽多謙聽得不由一愕,他喃喃道:“何立自東來,我向西邊走……喂,何立是誰?”

    那青年和尚雙目一睜,手指山下一個飛馬狂奔上山的人道:“何立來啦,何立來啦,他是秦太師的家將。”

    嶽多謙不覺一驚,暗道:“秦太師?秦檜?……”

    那和尚雙目一閉道:“告訴施主們一個消息,國失於城,寶國軍節度使嶽元帥就要遇害……”

    嶽多謙大吃一驚,正待追問,只見那青年和尚又低聲念道:“……何立自東來,我向西邊走,

    若非佛力大,豈不落人手?”

    這是那山下之人巳自趕到,那人是個胖子,拔刀喝道:“大膽妖憎,嶽賊黨羽,竟敢信口雌黃,妄論丞相是非,還不跟我何立回去伏罪?”

    那年青和尚朗笑一聲。吟道:“若非佛力大,豈不落人手?”

    那何立下馬舞刀上前,嶽多謙待要喝止,那何立卻已大叫一聲,退了三步,嶽多謙問道:“怎麼?”

    那何立道:“和尚巳死了。”

    嶽多謙上前一摸,只見和尚笑容仍在,身巳僵硬,實已圓寂了。他想到和尚所吟的詩句,不禁心中一凜,暗讚道:“這和尚年紀輕輕,卻是異人。”

    嶽多謙伸手一把抓住何立,冷冷道:“我知道你是秦檜的家將,你方所才説的‘嶽賊’可是岳飛?”

    何立忽覺手上如加了一道鐵匝,又熱又痛,手中握着刀卻是動也不能動,當下駭得面如死灰,結結巴巴道:“大王饒命,是……是……是岳飛……不管小人的事……”

    那青年和尚所説“國失干城”四個字飄入嶽多謙腦海中,他反手一推,何立跌倒地上,他喝聲:“快走!”

    抱着芷青一步飛跨,人在七丈之外,一方追趕上去,問爸爸道:“到臨安去?”

    嶽多謙道:“不錯,咱們快!”

    大宋高宗紹興十二年的最後一天。

    臨安被籠罩在大雪中,而銀白的雪野被吞噬在黑夜裏。

    這是大年夜,在往年,雖然在這四更夜半,臨安城中的燈火會通宵達旦的,但是如今,正是所謂國破家亡,寄旅異鄉的遊子又有何樂可作?

    城垣上守夜的衞兵也懶洋洋地靠在閣柱上,忽然他眼前一花,黑暗中似乎覺得有幾條人影一掠而過,他揉了揉眼睛,定神一看,卻又不見什麼了。

    嶽多謙扶着傷勢未痊的芷青,帶着他三個兒子,從城垣上一掠而過,現在,他們在屋脊上飛奔。

    今夜的臨安似乎還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嶽多謙奔過了兩重街屋,遠遠望去,皇宮的屋宇依稀可見,街心靜蕩蕩的,忽然一陣依依晤晤的聲音,街角一個醉漢走了過來,那廝手中還抱着一隻酒壺,嘴裏不斷地哼着不成曲的小調。

    嶽多謙輕輕地跳了下來,他一拍醉漢肩膀,那醉漢卻哼道:“朋友,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咱們乾一杯……”

    嶽多謙問道:“朋友,天牢在那裏?”

    那醉漢伸手向東一指,又依依晤晤地哼唱起來。

    嶽多謙一招手,飛快地橫過馬路,向東而去。

    一轉過幾條衚衕,他們又躍上屋背,這時忽然一陣嘈雜的人聲傳來。那聲浪似乎充滿着憤慨和悲壯,嶽多謙怔了一怔,加速向前奔去,就在這時,忽然那前面傳來驚呼之聲,嶽多謙仰首一看,也是驚咦一聲——

    芷青等人一齊抬頭仰首,只見西天一顆帶角金星劃過長空,隕落下來,嶽多謙暗中一凜,一個不祥之兆閃過心頭——

    驀然——

    “霹靂”一聲,一個焦雷突然響起,一片黑雲如千軍萬馬般飛到頭頂之上,霎時在嚴寒的大雪中,竟然下起傾盆大雨,同時狂風怒號,有如虎嘯猿蹄。

    嶽多謙吃了一大驚,他沉聲喝道:“快走!”

    五條人影飛快地在大雨中掠過,轉向東方,只見眼前一亮。

    成千的人默然地在街上移動,有如一條黑色的長龍,大雨打在他們的身上,宛如未覺,嶽多謙望了望,他們的方向正是向着天牢,他暗中長嘆一聲,“唉,晚了,岳飛休矣!”

    他們從房屋上飛快地奔向天牢,遠遠只聽見有人在喊着:“風波亭,風波亭!”

    從屋脊,他已能看見獄前的布示板上貼着大幅白紙,上面寫着“奉旨,斬決人犯岳飛……”

    他們五人不約而同暗歎一聲:“完了!”

    嶽多謙眼前浮出了國失干城四個字,芷青腦海中卻飄過岳飛那直搗黃龍而痛飲的豪態,他一跺腳,屋背上的瓦頓時裂了數塊。

    他們緩緩地轉過身來,對着街心那一條緩緩移動的長龍,那是孤臣孽子無言的抗議,像是憤怒的大江,滾滾地流着。

    有人開始低聲唱起,霎時大夥兒合了起來,那歌聲愈來愈高昂,愈來愈悲壯,高昂的極處,反倒成了渾厚的一片,在狂風暴雨中低沉地洶湧着——

    待從頭收拾舊河山,朝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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