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臨黑的傍晚,芷青和君青帶着鐵馬嶽多謙的戰檄到了嵩山麓那離奇古怪的石屋前。
這石屋中住着的正是首陽山挫斷青蝠手中長劍的金戈艾長一。
石屋中透出昏暗的燭光,這證明艾長一已經回來了,芷青輕輕地對君青道:“咱們大刺刺地從正門進去。”
君青點了點頭,兩人從山徑上一躍而下。
走到屋前,仰首看處,那門楣上“上天下天唯我獨”七個字,令人有觸目心驚的感覺,芷青在門前站定身形,提氣道:“晚輩嶽芷青奉家父嶽鐵馬之命求見金戈艾老爺子。”
芷育和君青只覺眼前一花,一個人已經從石屋內飄出,站在面前,只見那人頂上光禿,氣度威猛,正是七奇之首艾長一。
芷青君青兩人行了一禮,那狂傲無比的艾長一居然還了一揖,朗聲過:“兩位嶽世兄不要多禮。”
芷青暗暗奇怪,但他立刻從懷中掏出一隻大信封來,雙手遞給艾長一。
艾長一凝目望了望芷青,“察”的一聲把信封撕開,掏出那封嶽多謙親筆的信函來,只見上面寫着:“金戈艾公大鑒,首陽之麓得瞻雄姿,心儀不已,嶽某敗軍之將無顏言他,本當立時藏身大山峻谷之中,以終殘年。然嶽某所以至今猶不嫌忝羞而書告艾公者,惟以先人之約不可廢也。嶽某願於今年歲暮之時,首陽山麓再見艾公。”
下面署名是“嶽多謙白”。
艾長一看完之後,面上毫無表情,只是負手仰觀長空。
芷青覺他今日神情大異昔日,不禁暗暗悶悶,那艾長一看了一會黑漆漆的天空,這時竟然來回踱起方步來。
君青暗暗扯了一下芷青的衣袖,芷青向他做個無可奈何的眼色。
艾長一踱到第四個來回,停下身來,他對芷青道:“好,請轉告令尊,屆時艾某必然依諾前往。”
芷青待要相問,但是父親臨行時再三叮叮的話閃上心頭,他嚥了一下口水,大聲道:“艾老前輩沒有別的吩咐了麼?”
艾長一點了點頭,芷青和君青兩人一齊行禮下去,艾長一雙袖一揮道:“不要多禮,不要多禮。”
豈料芷青仍然納頭行了下去,艾長一不禁微微一怔,暗暗讚道:“這孩子好深的功力。”
芷青正要轉身,忽然艾長一道:“還有一事,請轉告令尊,就説我艾長一認為普天之下惟有嶽多謙夠得上做他的對手,至於那青蝠劍客,哼!嶽多謙在千招之上可以穩穩獲勝!”
芷青和君青聽得心頭狂跳,芷青轉過身來,望着這個光頭的怪老人,他雙目中射出奇異的光芒,那金戈艾長一的雙目中此時也放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芷青説不出這時是一種什麼心情,他默默地道:“爸爸,爸爸,你雖然敗在青蝠的手上,但這並不是沒有人知道的,你的敵人都在為你的‘失敗’而悲嘆呢。”
他收回飛得太遠的心思,拉着君青的手腕,反身縱起,霎時落在數丈之外。
黑暗中,金戈艾長一站在石屋之前,屋內昏黃的燈光斜斜照在他的光頭和臉頰上,他望着芷青那雄壯的背影,喃喃地道:“威猛之中不失輕靈,假以二十年時日,武林霸主非此子莫屬……”
他轉過身來,那冷酷的臉孔上竟然流過一絲激動的神色,他對着天邊上的明星説道:“艾長一,你一生冷傲嫉世,以為天下無人堪與為匹,好不容碰着一個武功蓋代的英雄人物,卻註定了必得以兵刃相見,罷了罷了,艾長一,你天生是孤僻的命啊……”
暮色蒼蒼。
芷青和君青飛快地趕着路,現在君青已經可以輕鬆地跟得上芷青的速度了,雖則他在身法上和芷青完全不同,但是卻是同樣地輕靈快捷。
他們沒有交談,因為這刻兒風大得緊,卷着塵砂滿天飛舞,一張口就得吃一大口灰砂,是以兩人都緊閉着嘴。
驀然之間,一條人影如鬼魅一股在他們前面閃出,芷青吃了一驚,那人影總在他們前面十丈處飄動,他們跑得快,那人也飄得快,如凌空御風一般在空中飄蕩而前,芷青不禁開口叫道:“前面是什麼人?”
他一面叫喝,一面突然施展十成輕功,身形如急箭一般芷青説不出這時是一種什麼心情,他默默地道:“爸爸,爸爸,你雖然敗在青蝠的手上,但這並不是沒有人知道的,你的敵人都在為你的‘失敗’而悲嘆呢。”
他收回飛得太遠的心思,拉着君青的手腕,反身縱起,霎時落在數丈之外。
黑暗中,金戈艾長一站在石屋之前,屋內昏黃的燈光斜斜照在他的光頭和臉頰上,他望着芷青那雄壯的背影,喃喃地道:“威猛之中不失輕靈,假以二十年時日,武林霸主非此子莫屬……”
他轉過身來,那冷酷的臉孔上竟然流過一絲激動的神色,他對着天邊上的明星説道:“艾長一,你一生冷傲嫉世,以為天下無人堪與為匹,好不容碰着一個武功蓋代的英雄人物,卻註定了必得以兵刃相見,罷了罷了,艾長一,你天生是孤僻的命啊……”
暮色蒼蒼。
芷青和君青飛快地趕着路,現在君青已經可以輕鬆地跟得上芷青的速度了,雖則他在身法上和芷青完全不同,但是卻是同樣地輕靈快捷。
他們沒有交談,因為這刻兒風大得緊,卷着塵砂滿天飛舞,一張口就得吃一大口灰砂,是以兩人都緊閉着嘴。
驀然之間,一條人影如鬼魅一股在他們前面閃出,芷青吃了一驚,那人影總在他們前面十丈處飄動,他們跑得快,那人也飄得快,如凌空御風一般在空中飄蕩而前,芷青不禁開口叫道:“前面是什麼人?”
他一面叫喝,一面突然施展十成輕功,身形如急箭一般飛射而出,猛可向前一撲,那知那人哈哈一笑,身形斗然又飄前數丈,芷青撲了個空。
芷青君青二人心中都是萬分驚駭,忽聞耳邊一陣大笑,那人反向前躍,“刷”地落在兩人面前。
兩人定眼一看,只見那人身闊膀寬,虯髯突突,正是那龍池百步霹靂斑卓。
“唉,我問你一事,你那‘寒砧摧木掌’的最後一招可是那‘雷動萬物’麼?”
芷青點了點頭,班卓笑道:“那日你演完這套拳法時,我便一直思索這是後一招的破解之法,這‘雷動萬物’的是精奇神妙,我若要防過這一記,自然甚是容易,可是我若要以同樣精妙的一招去破解它,那就難上加難了,當時我確是束手無策——”
説到這裏,他望了芷青君青倆人一眼,繼續道:“可是——現在,我想出來了。”
芷青和君青,同把那“雷動萬物”的招式從頭到尾仔細想了一遍,想到那其中精絕之處,不禁一齊抬起頭來,略帶懷疑地望着班卓。
班卓笑道:“我老班畢生什麼都不喜好,就是嗜武若狂,特別是碰上拳掌上的妙招,我當真會廢寢忘食——”
他望着芷青道:“你把那‘寒砧摧木掌’的最後三招施一遍——”
芷青再次仔細把那‘雷動萬物’想了一遍,覺得委實是攻守兼備,天衣無縫,是以他放心地從最後第三招‘雷霆萬鈞’施起。
只見他掌出如風,步如龍行,大喝聲中巳轉到倒數第二招“雷鳴震天”。
他雙掌外翻,在胸前布成一道鋼鐵般的密網,接着雙足盤旋絞出,手上一錯而出,已進入最後一招“雷動萬物”!
只聽得班卓大叫一聲:“留神了!”
踴身而起,直搶入芷青掌圈之中,芷青精神一凜,雙掌蓋下,要看看霹靂手班卓如何破解這招散手神拳的獨創絕學。
班卓上身不動,雙掌如獨龍穿洞般騰超而出,似刃似剪,而一轉之間,下盤已變為不丁不八暗含子午之式,接着向前一步跨出——
只見電光火石之間,芷青猛覺雙掌遭封,接着一般古怪無比的勁道從下盤直襲進來,他不由大吃一驚,連忙一個翻身倒竄出丈餘——
幾乎是同時間裏,芷青和君青一齊趕到。
“雲槌!雲槌!”
原來班卓方才這一記怪招,上半截固然是霹靂神拳中的妙着,但是下盤那半招卻與嶽鐵馬獨創的“雲槌”如出一轍!
班卓不禁雙眉一皺,道:“什麼雲槌?”
芷青想起“雲槌”那妙絕人寰的一招!不禁跌足道:“唉!我真笨得可以,這雲槌不正是破解‘雷動萬物”的唯一妙着,放着在我腦子裏,竟然不會用!”
君青道:“呵,我知值啦,大哥你不是説過爸爸教你們“雲槌”的時候再三你們不要隨便施出,那被爸爸以‘雲槌”破解……”
芷青阻止他説下去,叫道:“不錯,不錯,我想也必是如此——”
班卓見他們一番對話,也聽出一些倪端,他插口道:“你們可是説——我方才這一招你們曾見過?”
芷青道:“老前輩方才那招最妙的是最後那伸出的一腿上。”
班卓驚道:“你竟能立時看出我那一招的最精微處,嘿,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芷青道:“前輩這招絕學端的妙不可言,晚輩那能立時領悟,不過家父曾經授過晚輩一招拳式,與前輩這招之後半段可謂大同小異,是以晚輩能立刻識出--”
班卓驚了一跳,想起自己這一生浸淫拳道,自從上一次看了散手神拳的寒砧摧木掌法之後,整夜負手踱於岐山之陽,到了翌日夜中,才想出這一招來,只道天下妙着止於此矣,當今武林難有第二人能臻於此,那知道鐵馬嶽多謙早也想到了這一招絕妙人寰的奇技。
他喃喃自語道:“人道嶽鐵馬平生絕技是在暗器之上,其實他在拳腳招上又何嘗不能稱雄武林?唉,可惜上次首陽之戰我先他離開了會場,否則我倒要看看青蝠劍客究竟憑什麼能勝他一招?那……那絕不可能的啊!”
這是英雄的相惜,儘管嶽多謙和班神拳在武功的基礎和路子上,有着極端的不同,但是到了這登峯造極的地方,他們彼此的一招一式中就能尋出無數相通的脈絡,當年嶽多謙一式“雲槌”破了範立亭的“雷動萬物”,範立事曾斷言天下能破他“雷動萬物”的只此一招,如今,雖然又有一人想出瞭解破之法,但是範立亭的預言並沒有絲毫落空,因為這兩招在最重要的道理上,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班卓想到這裏,不禁感慨地嘆道:“天下武學,那當真是異途同歸呵!”
君青聽到“異途同歸”四個字,宛如黑暗上中驟然見着一盞明燈,他想到上次那人——他們推斷一定是劍神胡笠,所教給他的劍法至高秘訣,他甚至能一着君青的起手式就知道君青的劍式共有四招,一招也不能多,一招也不能少,這不就是上乘劍術異途同歸的最好證明麼?
那首創“卿雲四式”的劍術大家松陵老人如果泉下有知,看到當代的劍法宗師把他自己的劍學心得融於四式之中傳給了君青,只怕也要大嘆平生知音的了。
班卓看見君青面上忽然時驚時喜,一會兒又現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不禁微微帶笑地問道:“你在想些什麼?”
君青便把自己所想的説了出來,班卓大笑道:“好孩子,能悟到這一點,是證你已身如伐毛洗髓,劍術臻於上乘矣,哈哈,那指你的人如果不是胡笠你可以來找我老班。”
芷青道:“晚輩從身材舉止上推測,也覺得如此,只是胡莊主以此不世絕學相授,君弟怎生擔當得起?”
班卓笑道:“你們老子的一生絕學,加上散手神學的平生絕技,再加上胡笠的無雙神劍,任何一樣都是足可威震武林的絕學,你們兄弟真可謂得天獨厚了。”
芷青恭聲道:“只是晚輩等資質愚鈍,難以得其精髓。”
班卓忽然仰天長嘆了一口氣,也不言語,只是仰首望着西天將暗的紅雲,芷青和君青對望了一眼,心中暗暗悶納。
過了一會兒,班卓忽然喃喃地道:“他們都已有衣缽,看來我這門武功可要絕傳啦——”
芷青忍不住道:“前輩這一身武功實是武林至寶,若是,若是……那實在是武林一大損失……”
班卓卻如未聞,仍然仰天喃喃自語,象是那對天傾述一般。
“這孩子身兼數家之長,尤其是拳腳上造詣之高,只怕猶在老夫當年如他一般年紀時之上,別説嶽老兒的啦,就是散手神拳的東西已經是百世難見的絕學啦,老夫如今雖能破解,但若在對敵之間,那又容得老夫思索一日一夜?”
芷青聽他説起這個來,不禁大感奇怪,卻見班老爺子臉上神色有異,似乎有一種極為重要的事要傾述而出。
只聽他喃喃續道:“這孩子身兼天下數家絕學,將來成為一宗師,那是指日可待的了,老夫衣缽人乏,本想來個錦上添花,率興讓天下拳招絕學齊集-身,就怕人家滿腹天下絕學,看不上老夫這點玩意兒哩。”
芷青聽他如此一説,禁不出心中一陣狂跳,雖然芷青秉性純厚,不思貪得,但是凡是練武之人,眼前放着這等蓋世絕學,愛好之情那是絕難一免的,他正待開口,卻聽班卓忽地續道:“嘿嘿,就算他肯,還怕老夫也不肯哩。”
芷青和君青一聽這話,全都糊塗起來,班卓卻是直如未見,仍然喃喃道:“老夫三十年前也曾有一徒弟,但他品性太環,心黑手辣,老夫親手把他斃在掌下,從此老夫矢誓不收弟子,除非——”
他凝視着一片雲彩,緩緩道:“除非有人能為老夫解決一大難題——”
芷青君青知道班卓表面上是對天自語,其實卻是在説給兩人聽,卻聞班卓續道:“老天啊老天,此事關係老夫終生恨事,老夫在心中積藏了這許多年,不如今日説給你聽吧!”
他説到這裏,仰天長嘆,神色大是黯然,君青芷青從認識他以來便只看到他爽朗威猛,那日在首陽山頭大戰青蝠劍客,目前施出霸拳敗走苦和尚,真是氣吞鬥牛何等氣概,想不到此時威態盡失,目光中透出無比柔和親切。芷青君青突然之見感到這個名震寰宇的前輩,竟和爹爹一樣,是個和藹的老人,君青一向口甜,衝口叫道:“班老伯伯,你把這事告訴我們,我兄弟説不定可以替你解悶。”
班卓有若未聞,君青正待開口相催,芷青以目示意叫他別急。班卓站起身來揹着手來回走了幾步,坐下緩緩道:“這事實在相隔太久,是以老夫在講述以前,非得整理一番不可。”
芷青君青凝神以聽,班卓道:“老夫瞧你兩個娃兒都聰明無比,尤其是個小的,腦筋一定敏捷得緊,這事老夫總是鬱結於心,解釋不清,如果合咱們三人之力,説不定會弄個水落日出,這麼老夫死也瞑目了。”
芷青聽他口氣已然把自己兄弟視為幫手,絲毫不見輕視,不禁精神一振,暗忖就是火裏水裏也必定要替班老前輩儘儘力。
要知武林七奇一向自負甚高,從來不屑求人,是以成名均已三十餘載,處於東南西北我行我素,直到青蝠首陽設壇挑戰七奇,這才大家亮了相,芷青深知象父親那樣柔和通達可親的長者,可是一旦涉及名聲問題,猶且耿耿於懷,其他請人自是可想而知了,此時班卓竟然出口向芷青兄弟商量,芷青雖然年少忠厚,可是好勝乃是少年人之天性,當下只覺得熱血沸騰,隱然已擠身入武林第一流之輩了。
君青忽然插口道:“班老伯伯,武林七奇天下有人能勝得他們麼?”
班卓目泛神光,短鬚盡張,朗聲道:“在廿年內,只怕還找不出,過了廿年嘛,嘿嘿,那就説不定了。”
君青道:“是啊,伯伯説得對,那麼你老人家還説什麼死而瞑目的話,這不嫌人喪氣麼?”
班卓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好孩子,乖孩子,老夫雖然不會敗於別人之手,可是年近花甲,已經過去的日子比沒有過去的日子要多得多,而且過去的日子那才是人生的精華,那時候老夫放目天下,只道……唉,人到了暮垂之年,這生死之事自然會看得淡的。”
芷青君青萬萬想不到這面貌粗豪的奇人,竟會説出這等深刻之言,兩人不禁一凜,一齊想到住在山上日夕苦練功夫的老父,那花白的長髯,隨風飄着,飄着,彷彿間又飄到兩人眼前……嶽老爺子沉着的站在那裏,好象是面對着天下的人似的,他輕輕的抖動左手,立刻右掌上託着一個小環,那是岳家三環,那是天下喪膽的岳家三環!
班卓歇了口氣,又陷入沉思中,本來芷青君青的心目中,父親永遠是那麼年青,永遠不會倒下去的,可是聽到班卓一提到歲月無情,英雄怕老,兩人想到父親已經是七旬以上的老人,不由心內一凜,芷青握緊了雙拳暗自發誓自己從此以後一定要代替父親負起責任來,好讓父親享福。
他看了君青一眼,只見他眼角濕潤,神色甚是堅定,在此時,君青心中只有父親的影子,就是那可愛的小姑娘司徒丹也是其次的了。
班卓忽然一抬頭道:“老夫適才忽然想到一事,是以忘卻講故事,來。咱們開始吧!”
班卓接着道:“老夫生性嗜武,這是天下皆知的,先父神拳威震天下,老夫雖則學了個全,可是意猶未足,這便稟別父親.出外遊歷,見識天下上乘拳腳功夫,那是三十多年前了。”
君青道:“那時範立亭叔叔剛剛出道揚名。”
班卓道:“範立亭當時隻身匹馬,代一個一面不識的人去居庸關赴燕雲十八騎的死約會,結果施出寒砧摧木掌,大獲全勝,挑了十八騎大寨,從此名揚天下,江湖上人人一提起範立亭沒有不伸大拇指,贊聲血性漢子的。”
這事芷青兄弟雖然知曉,可是想起範叔叔之俠義行徑,不緊相對一笑,班卓緩緩道:“老夫也欲見識這條好權,只是每次都因事錯過,直至老範死去,老夫也不曾見上一面,真是生平憾事!”
芷青忙道:“範叔叔也仰慕您老人家得緊。”
班卓微笑道:“那時雷公在關中展露頭角,劍神在甘肅青龍山一劍伏天山南北路三十六條好漢,端的威震天下,金戈力劈崆峒三真人,姜慈航與人賭賽一夜之間從杭州至蘇州往返,腳程之快,就是千里馬也弗如,令尊嶽多謙老英雄行俠天下,江湖上傳説就從來沒有見過能與他過手五招而不敗的,所謂天下英雄,止於此矣!”
君青搶着道:“班老伯,您自己哩,因為和武當道上交惡,這就單上武當山,和武當掌教青凡真人比武,爹爹説如果不是您老人家與那道長有緣,只要你霸拳一施,青城百年基業區要毀於一旦哩!”
班卓呵呵笑道:“嶽鐵馬往我瞼上貼金,我老班可擔當不起,説實話那青凡道長,不但武術高深,而且學究天人,無所不通,我老班生平就只服他,這一打,倒成就了老班和他這了段生死交情。”
他雖説得輕鬆,其實對於嶽多謙的稱讚,感到十分受用,斑卓道:“老夫與青凡真人在武當盤亙了半年,忽然接到家信得知先父病危,於是匆匆忙忙趕了回去,一到家先父便過世,老夫悲痛已極,就謝門在家守喪,三年不曾踏出大門一步。”
班卓又道:“就在第三年底,老夫母家侄女逃荒來到,老夫固守喪在家,自是不便接待,便託一個好友朱子廉照顧,在外租了一座莊園。”
芷青君青雙雙驚道:“朱子廉,那不是朱大叔麼?”
班卓一怔,立刻明白,點頭道:“難怪聽説朱子廉與嶽鐵馬後來結成過命的交情,這朱子廉原是先父好友之子,先父當年憐其年幼失怙,便帶他到班家讀書習藝。”
芷青啊了一聲道:“原來朱大叔和班老伯藝出同門,難怪家父常常提出朱大叔拳法凌厲,不知死於何方高手,家父曾經答應過替朱大嬸追緝兇手,此次家母就住在朱大嬸那兒。”
班卓一聞此言神色俱變,似乎激動已極,半晌才沉聲問道:“你朱大嬸現在住在那兒?老夫尋訪半生,唉!她竟吝於一見。”
芷青道:“她就住在——”
芷青見班卓並未注意自己説話,便照口不説了,班卓臉上-陣青,一陣白,一會兒慈和無比,一會兒又似凶神惡煞,芷青君青這兩個青年人怔怔坐在那裏,也不知該説什麼是好。
良久,才聽到班卓喃喃道:“難道你也相信是我下的手麼,罷了!罷了!”
芷青君青突然大悟,芷青高聲道:“班老伯,朱大嬸她告訴家父説當年殺大叔的是個白淨書生,老伯……老伯……很黑……我想她一定不是疑心於你的。”
班卓一聽,滿臉喜色道:“你這話可真?你別説不出口,老夫不怕別人罵我醜鬼,從小就是滿面黑鬚,她……”她真是這樣説麼?”
芷青肯定地點點頭,班卓長吁一口氣,哈哈笑道:“但教天下人都冤我老班,我老班又有何懼?只要你明白便得啦。”
他神色得意已極,芷青君青看到他那寬闊的肩膀,好象就是為承擔艱難而生的,無下再大的擔子,再大的冤屈,這面前的老人似乎都擔得起。
班卓道:“老夫一時激動,現在咱們從頭再來講。”
君青道:“你講到朱大叔在你家讀書習藝。”
班卓一拍大腿道:“是啊,這廝生得俊俏,人又聰明,只是天性喜文厭武,對於文史方面大有見地,老夫與他生性剛剛相反,整天只是記得練武,先父對他甚是鍾愛,見他體弱多病,便強他練武強身,以班家神拳上乘精義相授,他天性聰明,雖則不常練武,可是頗能領悟,嘿嘿,就這個樣子,江湖上一般武師,也就望塵莫及了。”
班卓接着道:“老夫守喪期滿,朱子廉便帶着我母親的侄女來見老夫……”
君青笑道:“班伯伯,那時你幾歲啊?”
班卓想了一想:“大概總是廿來歲,和你哥哥差不吧!”
君青道:“那時你就自稱老夫長老夫短了嗎?”
芷青忙喝道:“君青,莫失禮。”
班卓笑道"
“好!好!好!算你這小鬼頭聰明,老夫敍述以前的事,自然不能自稱老夫。”
君青暗喜忖道:“再精彩的故事,如果照班伯伯這般老氣橫秋的説來,也就索然無味了。”
0班卓道:“我那母親的侄女,也就是我表妹……”
君青不禁好笑,暗忖這個自然人人知道,他可不知大哥芷青便對這些親屬關係弄不清楚,一方面岳家兄弟並無親戚,一方面芷青就如班神拳年少時一般,潛心於武學,對於武學以外之事,便渾然不知了。
芷青果然啊了一聲道:“原來就是你老人家表妹。”
班卓道:“我這表妹還小得很,只有十四五歲,她本是投奔我這表兄,可是因為一來便由朱子廉照顧,也未和我見個第二面,是以反是和真正的親戚很生了,她躲在朱子廉身後,不斷用害羞和微懼的眼光,瞄着這個又黑又醜的大表哥,哈哈!”
君青適才見他一提到朱大嬸便神色立變,心想這兩人定有恩怨怨怨,不可解清,這班神拳只是講他的表妹,不知和朱大嬸有什麼關係?
“我當時心中一樂,便向她招招手道:‘小表妹,舅媽舅父既然都過世了,你就好好住在這兒吧!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就當在你自己家一樣。’”
君青見他一本正經的説着,好象他表妹就在身旁,心中暗暗猜到這位老前輩所謂終身恨事可怕便與他表妹有關,當下仰着頭疑神聽去。
班卓道:“想不到我想了半天的一套交際詞令,竟然引得她眼圈一紅,後來居然大哭起來,我有生以來只是迷於武學,對這種女子心理算是絲毫不知,正在手足無借,可惡那朱子廉不住向我擠眉弄眼,得意萬分,我知道是説錯了話,便不住打揖賠罪。”
君青插口道:“伯伯定是説出她父母雙亡的傷心事。這才引得她大哭起來。”
班卓大驚道:“你怎麼這樣聰明?哈哈。畢竟我老眼無花。”
君青心想:“這有什麼了不起?伯伯的神拳才叫了不起哩!”
班卓道:“我這一陣亂揖倒是有效,她果然不哭了,反而笑了起來,這一次,我竟呆呆站在那裏看了好半天,一句話也説不出。”
他偷瞧一下君青芷青,見他們神色自若,並無譏笑之色,這才放心説下去:“那笑容很好看,很好看,就象高山上住的仙女一樣好看。”
君青心念一動,不由又想起司徒丹那含媚帶俏的笑容,心中一甜,班卓又道:“小表妹含羞向我作了一揖道:
“大哥哥,我現在!現在只孤孤單單一個人,一切要……大哥哥作主。”
她説到這裏眼圈又紅了,我連忙胡亂勸了幾句,就溜進自己房裏。’”
班卓又道:“我回到房裏只覺心中空空蕩蕩,我老班一生行得正立得穩,從來不曾心虛過,一氣之下就往外跑。到山上打獵去,恰好南山有猛虎,偷噬山下居民養的牛羊,我這就在山下跑了三天三夜,終於撞上四頭白頷吊眼大虎,吃我老班數記神拳全部了帳,我選兩頭皮色好看的背了回來,一走近家門,遠遠便聽到一陣黃鶯的叫聲‘大哥哥回來啦。’我定睛一看,原來我那小表妹歡天喜地的站在門口向我招手哩!”
芷青一直用心聽着,不曾開口,此時突然問道:“聽説大蟲氣性很長,如果徒手對付很是辣手,班伯伯你施出霸拳麼?”
班卓笑道:“這霸拳是我班家神拳中殺手鐧,非是遇着一等高手輕易豈可使用,而且此拳一出,多半兩敗俱傷,對付這區區大蟲怎可用這拳中之王,我躲在樹中學虎嘯,結果引來一隻大公虎,我老班往它頭上一拳,你想想看大蟲有多大氣候?大蟲這東西最是合羣,不見那母虎又來了,我如法泡製便輕鬆的斃了。”
君青道:“大哥真是好武,一提到有關武學,便不休求教。”
班卓道:“咱們先説故事,我當時見表妹站在門口,真是高興得很,那朱子廉也站在門旁,臉上很不愉快,我也沒有注意,那小表妹年紀雖小,卻是什麼也不怕,伸手摸着那軟軟的虎肚皮笑道:
“大哥哥,我每天等你回來,那葉大哥説你去打虎了,我真擔憂得緊,早知你這高本事,我也不必每天站在門口望你啦!”
我當時真是大喜若狂,就如苦思終霄終於想出一招武式一般。便對錶妹道:
“大哥哥替你打條虎剝皮作件衣服,天氣漸漸冷啦。”
她笑着,皺皺挺鼻道:“你説的可是真?”
我哈哈大笑道:‘天下豈有大哥騙小妹妹的。”
那朱大廉甚不耐煩道:“好啦!好啦!進去再説可好?”
君青聽到此,心念一動,他想到朱大嬸最愛惜的虎皮外套,恍然若有所悟。
班卓接着道:“她當時身子還很小,一條大虎皮作了一套衣服,還作了一頂皮帽,那帽子戴起,真象一頭小虎,她高興得不得了,我這作大哥哥的自然也很快樂。”
“後來過了幾年,小表妹長得大了,不再胡亂頑皮,出落得十分温文嫺然,那朱子廉也長得一表人材,文武雙全,還有一個也是從小就住在我家中的葉大哥,他也是父親朋友之子,我老班對這一兄一弟敬愛非常,那姓朱的讀書確有他的見地,就在廿歲那年考上了進士,姓葉的精明幹練,我家務全都交給他,此人就是那日和苦和尚一齊走的葉萬昌。”
芷青君青大驚道:“那苦和尚跟班伯伯原來認識!”
班卓道:“不知當年姓葉的為什麼一去不返,他武功也是不錯,怎會去跟這怪僧苦和尚去做跟班?”
君青道:“當年家父在廣西曾救過他一難,是以他那日數次出言阻止苦和尚傷我大哥。”
“我老班在家住久了,心中甚是不耐,那時候江湖上正在盛傳着嶽鐵馬因一事被逼退隱江湖,而且我聽武當道士説此事和金戈艾長一有關,想我老班當年何等喜愛熱鬧,不是因為擔心表妹無人照顧,老早就出去闖蕩了。”
芷青正色道:“家父因先祖鐵騎令久訪無蹤,心想鐵騎令門後人竟然連這門户之信令都不能尋到,心灰意冷,這便隱於終南山。”
斑卓道:“武當道士武功高強,偏他耳朵又長,天下武林掌故又瞭若指掌,可是對於此事只是一知半解,而且他預言令尊嶽鐵馬熱心人也,他日必然重返江湖,為江湖上主持正義,現在令尊果然為老範之事破誓下山,這道土有點鬼門道。”
要知三十年前武林七奇已然名震天下,只是金戈為人冷傲,喜悲無常,劍神雷公霹靂在家納福,並精研武學,姜慈航為人詼諧無抱,雖則行俠仗義,可是往往不得要領,善惡分不清楚,只有嶽鐵馬和他拜弟範立亭聯手邀遊天下,扶義鋤奸,也不知積下了多少功德,是以以武當名門之掌門,猶且口口聲聲以鐵馬為江湖正義象徵。”
芷青道:“目下家父巳然查得鐵騎令下落,此事不久便見分曉。”
班卓道:“那好得很,喂,先別打岔,我講到我老班在家愈來愈不耐煩,那小表妹也不象從前一樣,終日在身畔取鬧嬉笑,朱子廉葉萬昌也瞧我不順眼似的,我老班想不通為什麼,也賴得去想。”
君青道:“他們見伯伯的表妹對你好,便妒忌啦!”
班卓嘆口氣道:“其實我老班對那小妹雖是愛護備至,可是我只認為那是作大哥哥應該給小弟妹的照顧,你想想看我老班少年時就是這樣黑森森一張大臉,再怎樣女孩子也不會喜歡呼!”
君青自從與司徒丹相識,對於這少年男女相戀之事大有進展,他心想如果是心中相愛的人,就是再難看也不會相嫌,當下辯論道:“伯伯威若天神,怎麼會,怎麼會……”
班卓笑道:“我老班卻也不在乎,這容貌是父母所生,終不能為討女子喜歡而生得俏俊些。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武當道士千里來信,要老班去觀武當第三代弟子出門大典,老班心想武當離此往返千里,一去至少須半年,便殷殷囑咐朱葉二人善待表妹,正待出門,忽然來了一個英武壯漢。”
班卓長吸一口氣仰望天空,正是落霞欲隱,漫天紅雲的傍晚,他緩緩一字一字道:“這是就是糾纏老夫半生的糊塗漢!”
君青腦筋快捷,立刻想到首陽山上的怪人,那怪人一出現班卓立刻遁走,便脱口道:“班伯伯?這人是獵人星座麼?”
班卓用力點頭道:“正是這廝!正是這廝!老夫!唉,我半生誤人誤己都是此人一手促成!”
君青想到清河莊蘆老伯全在被燒慘況,早已按耐不住道:“班伯伯,把他殺了不就得了!”
班卓搖頭道:“如果能殺他,那麼也不用你兩個孩子來替老夫解決難題了。”
芷青插口道:“聽説那人的漆沙功,可以不畏火攻,不知是否真實。”
班卓道:“這廝為了報仇,就去練那種邪門武功,當年清河莊蘆莊主火器天下聞名,因一事和他吵起來,賞了他一顆磷火珠,只燒得他鬚髯盡焦,抱頭鼠竄,於是他就去練漆沙功,前不久聽説他燒了清河莊,不知可真?”
芷青君青悲憤道:“蘆家莊被燒成一片焦土,蘆老伯也死於荒野,這筆帳咱們總得清算。”
班卓搖頭嘆息道:“這人就是這麼想不開,有仇必報,你兩位將來撞上他,還須看在老夫薄面,放他一馬。”
君青不語,班卓道:“這人姓歐名文龍,竟是我那小表妹從小走失的親哥哥,當時他們兄妹相逢,自是一番悲喜,我因要急於趕回到武當,便交待葉朱兩人好生款待,向眾人告別而去,才走得十幾步,忽得背後風聲一起,我一回頭一掏,抓住一個小紙團,原來是我小表妹寫的,約我晚上在林中相會。”
芷青君青聽到這獵人星竟是班卓表兄,這事曲曲折折,不知如何發展,表兄弟終於成仇,班卓接着道:“我在附近達留了一會,等到天黑了便走進林中,忽然頭頂上一陣輕笑,跳下一個女子,原來正是我那小表妹,她此已長得亭亭玉立,可是在我心目中她還是那明豔淘氣的小女孩——什麼也不懂,只會纏着她大哥哥做這做那,她見了我,興高采烈地道:‘大表哥,我輕功好麼?”
原來我這小表妹平日常常着我練武,磨着我指點她輕功,幾年上夫居然也自有成就,我見她喜容滿面,雖然她輕功還差得遠,不忍使她失望便道:‘俊極啦!又輕盈又美妙。”
她歡叫道:“真的,那麼大表哥我跟你到武當山去。”
我內心暗笑,原來她在家住膩了,想出主跑跑,我一向無拘無束,一去家便海闊天空東遊西蕩,如何能照顧一個大姑娘,當下連聲拒絕,我那小表妹便不高興了,我一向對她百依百順,她一向乖得很,從不和這粗心的大哥鬥氣,此時見她呼呼的,真是毫無辦法,只有道:
“等你長大了,我再帶你到江湖上去闖!”
她更不樂,嘟嘴道:‘我已經長大了,哼,你自己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呀!”
我陪笑道:‘我很快便回來,而且一定替你帶回來一件你最喜歡的物事。”
她見我決心甚堅,便也不再胡纏,扭怩了半天,忽然從懷中取出一個用發製成小袋,低聲對我説:
“這頭髮是我前年傷寒時脱落的,大哥哥……我小時……不是……你你不是説我頭髮……黑得很好看嗎?這個……這個就送給你吧!”
我伸手接過,輕輕撫了一下,那發袋又軟又韌,我笑道:
“小表妹,真多謝你啦!我永遠留在身畔。”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頭髮,幽幽道:
“你……大表哥……你看到這頭髮,就如見着……見着我一樣。”
我一怔,夜風吹起了她幾絲秀髮,我突然感到表妹已經長大了,心想這一去也不知會蕩上幾年,便道:
“那姓朱的待你很好,他生得既俊,人又聰明,實是文武雙全,小表妹,你……你認為怎麼樣?”
她臉色一寒,隨即苦笑道:
“好啦!好啦!大哥哥你上路吧!我知你本事大得緊,晚上走路和白天一樣,看得清清楚楚。”
我隨口應道:
“是啊!晚上走路比白天更爽快些。小表妹,大表哥雖然走了,可是你親哥哥卻來了,一定會很熱鬧的。”
她不理會,半晌見我已欲開步離去,這才狠狠道:
“你……你這……你這傻子,什麼也不懂。”
她説完一轉身,便飛快跑出林外,我真是摸不清她到底為什麼,心中上覺得又是温暖又是悲傷。
月光從樹梢照了進來,正照在我身上,忽然遠處一陣虎嘯;聲音淒厲已極,我腦子一醒,當時雄心大起,大踏步走離林子。”
班卓歇了歇氣,君青暗暗忖道:“這位老前輩當真是武迷,她表妹這般對他表示,依然渾然不覺,這自然會是悲劇收尾的,其實他老人家又何嘗不喜歡小表妹呢?只是……只是自己不明瞭罷了!”
班卓沉吟半晌道:“其實,唉!過了廿年後,我才……才知道……我那小表妹是喜歡我的,我……我也是一樣的啊!”
他説到這裏,老臉脹得紫紅,他這滿面黑髯都遮住羞慚之色,看來他真是羞慚極了,唉!其實這是已過了幾十年的事呀!
班卓何等目力,早見芷青仍是不拘言笑一本正經,君青卻強忍着笑,神色甚是尷尬,班卓只覺羞愧難當,大喝道:“君青,你看後面是什麼?”
君青芷青雙雙回頭,芷青自然而然一按地護在君青前面,放目四看,月色如水,四周靜悄悄的連鳥叫蟲鳴都沒有。
君青從小厭武,直到上次在水底宮被困,這才改變思想,致力武學,芷奇對這個幼弟真是愛護巳極,隨便一發現有甚異狀,便不加思索擋在君青前面,他一向如此,此時雖知君青連得異學,武功大大進展,自顧已是有餘,可是仍然改不掉這心理。
君青好生感激,握着大哥的手,兩人相視一笑。只聽班卓連聲道:“許是老夫年老眼花看差了,老夫看差了。”
君青見他臉色恢復正常,神情甚是得意,心念一轉,巳知中了這奇人詭計,便向芷青做了一個眼色,示意他不要發問。
班卓道:“一個人對什麼事都不能太迷,一迷就壞事,我看你一腦子盡是什麼絕招,什麼奇學,這樣子很不好。”
芷青恭然答道:“晚輩也想改這脾氣,只是總改不掉。”
班卓道:“我從前又何嘗不是如此?成天只想練成天下第一人,芷青你想想看,武林七奇武功是夠高了,可是除了你爹爹外,其餘六個人都是孤孤獨獨優憂寡和,別説要練成武林七奇功力大是不易,就是練成了,又有什麼好處。”
芷青君青聽他喊自己兄弟名宇,只覺甚是親切,班卓又道:“我一離家便奔到武當山去,這老道眼巴巴望我來參加武當第三代弟子出門大典,一方面自然是想和我老班聚聚,一方面卻是因為武當弟子闖了一個天大的禍,得罪了一拳打遍十八省的無敵神拳石為開,想要拉上我老班擋擋。”
芷青插口道:“家父説過石為開拳法驚人,是脱自北宋年間梁山泊好漢武松之神拳。只是此人為人卑下,後來家父隱居,便沒聽見此人名聲,散手神拳範叔叔三番四次找他,都沒有找到哩!”
班卓道:“孩子,你武林掌故倒是豐富,這石為開就在武當開府第二天,單人匹馬上得山來一直挑武當老道樑子,我老班瞧着不順眼,手一揚擊碎他身旁青石,要不是他閃得快,只怕就會為碎石所傷。他見我老班甚是不弱,便向我挑戰,約好次日到後山比拳。”
班卓又道:“我們兩人講好誰也不用別人幫忙,次日兩人到了後山絕崖,面對着面站在那寬只一尺長只五尺的山巔,老班一揮手示意他先發拳,這廝也知老班不好惹,使點點頭,一連發出十拳,老班氣納丹田,盡數接了下去,身形沒有移動絲毫,那廝那也是條漢子,也揮揮手叫我老班發拳,我第一拳用了七成力道,這廝接下了,第二拳用了八成力道,這廝幌幌勉強也接住了,老班大喝一聲,那廝忽然失聲道:’閣下可是班神拳班大俠?”
那老班道:‘不錯,正是區區。閣下退縮麼?”
那廝哼了一聲道:‘班神拳和牛鼻子是過命的交情,在下倒忘了,發拳吧!”
我心中敬他是條漢子,一拳發出勁道仍留了一分,那廝哼都沒哼一聲,居然挺了,我老班一氣,雙拳齊發,忽然力道直往前去,毫無阻滯,那廝身形如紙鳶一般飛下深淵,老班連忙下盤運勁,這才收住發勁,過了許久,才聽到從淵底傳來落地聲。”
芷青道:“我想定是前輩三拳發出那廝已死了,猶自硬拼在那兒。”
班卓點頭道:“正是如此,我一回身,只見那老道滿面正經立在絕崖下一層,這老道雖則是正宗玄門掌教,可是天性詼諧,偏他知道的又多,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他就沒有不知道的,人家修道人講究一塵不染,他卻是一天到晚注意大千世界紅塵諸事,他見我將姓石的打下深淵,便滿面得意笑道:
“這廝作惡已多,貧道這才令門下弟子故意接下樑子,敝教有班施主撐腰,天下有甚人敢來撒野?貧道借班施主之力為江湖除害,這功德倒要記在施主頭上。”
我一聽才知是落了老道的算計,兩人縱聲大笑,攜手回觀。”
芷青問道:“班伯伯,如果你施出霸拳,那廝卻又怎的?”
他日前見班卓霸拳威勢,真是如天神臨凡,是以念念不忘,班卓緩緩道:“天下無人能正面對抗霸拳,就是武林七奇,也至多落個兩敗之局。”
君青道:“伯伯,後來,後來,你怎麼和表兄獵人星交惡了。”
班卓一拍大腿道:“對,時間不早,咱們別扯得遠了。我老班在武當一住就是半年,每天與老道擊劍高吟,縱談天下英雄,是何等快活,那老道想是雄心奮發,這半年老班只見他眉飛色舞,沒有做個一刻道家修煉性功夫,那還有一點象是出家人。”
芷青君青想到良友聚合暢論天下古今,的確是令人響在之事,班卓道:“後來老班辭別了老道,在江南武林去走走,也怪我那時年青好動,倒處行走,看着不平便去拔刀相助,江湖之大,奇事真是層出不窮,我那時和你們兩個一樣,年紀青得很,好奇之心也很重,只要有熱鬧一定趕去,只要鬧事,一定有我老班在內,唉!那時節也有趣得緊。”
君青道:“班伯伯,我自從下了終南山,在江湖上行走,並不覺得這江湖上比家裏好玩呀!”
班卓嘆口氣道:“你是從小就住在山上,心性不會野的,象老夫當年,為了要趕去看湖北大豪鎮長江文中武替他女兒設擂招親,竟然從臨安三天之內日夜滴水不沾趕到九江,一到九江,便跳上播台,打遍了各方來的七十餘條好漢,那鎮長江怎肯把如花似玉的閨女嫁給老班這個大老粗,是以正想設計推託,老班一想乖乖不得了,如果沒有人敢上擂台,老班豈不是要做這廝女婿?當下腳下抹油,一溜煙跑了,一投店這才發覺肚皮餓極。一口氣扒了十多碗大米飯,呼呼睡到第三日,這才醒來。”
芷青君青聽他説得豪放,他倆雖則天性恬淡,而且久與山間草木,天間白雲為伍,自然而生成一種清淨氣概,可是少年人天性豪放,此時班卓這一説,兩人不覺悠然神在。
班卓道:“在江湖行走,的確沒有在家享福,可是你倆個兄弟想想,如果天下人見着你都尊敬欽服,江湖上一提到你大名立刻人人口誦手援,都能説出你幾種軼事。而且津津樂道,這光景,你們想想看對於一個少年人是多麼具有吸引力啊!”
芷青君青雙雙點頭,而且心中都有點搖動,班卓道:“在九江擂台上一戰,老班便成為湖海紅人,老班年紀還未三十,可是武林中的老前輩都與我平輩相交,那時嶽鐵馬失蹤,老班變為武林第一紅人,唉!那時的雄心,那時老班的雄心是何等奮發,天下就沒有什麼力道能夠阻止得了,就是愛情,唉,也比不上啊,在幾年中我雖有時也會惦念小表妹,可是一會兒便會被如山的名氣衝去了,而且我自己一直不肯承認心中是喜歡她。”
君青暗忖:“這名之一字,的確是令人至死不休的,象爹爹那樣清淨高人,術德兼修,首陽之敗,還是痛心疾首,無日或忘,這班伯伯少年時心腸熱,又豈能怪他老人家。”
班卓道:“在江湖上混是愈混愈不能收手,只有象你倆人爹爹嶽鐵馬才能放得下,老班在外一混就是五年,心想該回去看看,也不知朱子廉與小表妹怎麼樣了,我屈指一算我那小表妹已經廿三四歲啦。我這心動,便立刻在家鄉趕去,一到家,迎門便見朱子廉,他見我回來了,真喜歡極啦,脱口便道:“我把你這毛鬍子鬼,一去便是五年,只當你死啦!”
我和他從小一塊長大,情分極是深長,這人平日裝模作樣,假斯文,是以和我客客氣氣,不見親密,此時久別重逢,他便再也裝不象了,我見他真情流露,便笑道:
“你這小白臉,這五年有甚進展?”
他臉一紅,不自然地道:‘什麼進展,你是説武功方面麼?”
我本來就是問他武功方面,當下奇道:“還有什麼進展,我自然是説武功啦!”
他一言不發,揮手一擊,砰然聲震碎一塊青石,我上前一看,那石塊碎得很是均勻,心中暗暗佩服,這廝雖然不用功學武,可是實在聰明,功力也是不弱哩!
我忽然想起怎麼不見我表親歐氏兄妹,正待開口相問,忽然從屋中走出葉萬昌,他向我道:“歐氏兄妹去後山踏青去了。”
我一怔,向四周一看,原來已是春天,天空碧藍色的,楊柳抽新,燕子呢喃,這幾年老班一直在刀尖槍林中穿來穿去,這時才算放下心不再戒備,便問道:
“後山山勢陡直,我那小表妹怎能上去?”
葉萬昌道:
“她現在輕功俊得很,又跟她哥哥學了許多武功,二弟,你別瞧不起她。”
我心裏一喜,暗忖以她那種輕盈體態,學起輕功來自然事半功倍。”
葉萬昌一向替我們管家,他向我問了幾句江湖上之事,這便又去招呼莊丁做事,朱子廉忽然拉着我向內走,待我坐定,低聲問我道:‘二哥回來得正好,我有一事相求。”
我便問他何事,這廝未發言臉先紅,半晌才道:
“我……我,唉!你那小表妹年紀已經不小啦!”
我老班再笨,豈有不明白之理。其實班卓天資敏悟,不然又怎能練就如斯神功,只是沉遊武學,是以一切都顯得漠不關心了。
我便道:
“你和她不是一向很好麼?放着他哥哥在此,你怎麼不向他哥哥求親,我只道你們早已……早已……哈哈。”
朱子廉正道:
“二哥別開玩笑,那廝我瞧有些瘋顛,是以不敢向他提出,只待二哥回來作主。”
我當時被名氣衝昏了頭,心中只是想着闖出更大萬兒,暗忖留在家中最多幾個月,替他們完婚倒也好,便一口答應下來。”
君青忍不住叫道:“班伯伯,這姓朱的手段高明,他明知你老人家表妹對伯伯很好,竟要伯伯自己出面幫他提親,好傷那姑娘的心。”
君青聽得激動,顯然的,他已忘掉那姓朱的就是和爸爸嶽多謙有過命交情的朱大叔,他見目前這個忠厚的奇人受人愚弄,便再也忍不住叫了起來。
芷青忽然問道:“她後來嫁給姓朱的了嗎?”
班卓沉然點頭,芷青驚叫道:“那……那她就是朱大嬸,朱大嬸原來就是您老人家表妹,這事恐怕連爸爸也不知道嗎!”
班卓默然不語,君青只覺得這故事曲折好聽,倒沒想到這故事的中心人物竟是和藹可親的朱大嬸,他聽大哥芷青一提,不禁暗贊大哥看似滯緩,其實心中周密無比。
斑卓道:“我雖然答應了朱子廉,可是等他走了後,心中忽然不安起來,也不知為什麼?只覺得小表妹跟姓朱的很是不妥,那夜我反覆不能成眠,一睡着便立刻被夢驚醒,一會兒夢見小表妹白衣素裾站在雲端,愁客滿面的瞧着我,我正待上前接她,忽然一陣風吹來,小表妹不見了,一個全身光鮮的少年,騎着一匹俊馬,不可一世地昂首挺胸走着,後面黑壓壓的不知跟了多少人擁着那少年,我仔細一瞧,那少年簡直和我老班一樣,我一驚便醒了過來,天色大明,朱子廉早已起身在院外練武,我也走到院中,朱子廉道:‘虧你還要練功的,怎麼一覺睡得這樣沉?”
我問道:“他們幾時回來。”
朱子廉道:
“歐氏兄妹大概被後山廟裏老方丈留住了,二哥,那件事千萬拜託。”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中午小表妹和他哥哥回來了,還帶了許多鮮荀,她一見我,就往我撲過來,待要撲近,她這才想起男女有別,一定聲紅着臉叫道:‘大表哥,你回來了!”
那聲音真是親切,老班心中一軟,感到很是難過,日子過得真快,表妹是真的長大了,真的長大了,我回頭一看朱子廉,他臉上毫無表情,我便向表兄歐文龍寒喧,他冷冷的答了幾句,好象不喜與老班交談。”
班卓接着道:“當天下午,老班就接着江南武林盟主周大拔八匹快馬傳得書信,着意我老班主持下屆盟主,他的意思就是要我老班指定誰作盟主,老班心想此事重大,不能耽擱,忽然想起朱子廉所託,便當着小表妹向歐文親提親,想不到姓歐的一口答應,小表妹一言不發走了進去,我老班只道女孩害羞,也不在意,姓朱的興高采烈,在吃晚飯的時候,我突然發覺葉萬昌臉色難看已極,又陰沉又痛苦,老班心中一驚,忽然覺得手中一軟,握着一雙温暖滑膩小手,原來小表妹乘着別人不注意遞過一張紙條,我因急於知道紙條上寫些什麼,便沒注意葉萬昌,後來事隔多年,想起來此事大有原因。”
君青自作聰明答:“那姓葉的也愛上伯伯的小表妹啦。”
班卓搖頭道:“不可能的,姓葉的比她大了一半。我吃飽悄悄走到無人處看了紙條,原來是小表妹約我在林中相會,我想到上次離家時她在林中贈我發袋,心中忽然依戀萬分,似乎一個最親愛的人就要永遠離開我一般,正在胡思亂想,我那小表妹悄悄走近,以老班功力竟然沒有發覺,可見當時是如何失魂落魄啦。”她低聲道:“大表哥,把那發袋還了我吧’!”
我心中奇怪,她不是要我永遠藏在身上嗎?怎麼又要我還了,當時便從懷中取出,她伸手接過去,眼睛只是盯住我,我一向自知長得不太高明,不知她盡看些什麼,最後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終於道:‘表妹,恭喜啦。”
她不回答,半晌幽幽道:
“大哥哥,我總是聽你的。’她一説完,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一轉身便蒙臉走了,永遠地走了。”
君青聽得入神,接口道:“走了,走到那兒去?”
班卓道:“我追上去,她哭着叫我走開,別再迫她,不然她便死在我面前,我當時怎麼樣也想不通我是怎麼逼她了,可是見她説得認真,便不再追上去,第二天我動身到江南去,朱子廉葉萬昌來送我,我看看兩人,看着班家莊的柳樹和小溪,心中一痛,只覺象是永訣,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那可愛的小表妹。”
君青忍不住道:“朱大嬸就住在秦中,班伯伯你可去看她。”
班卓搖頭道:“不啦,不啦,相見不如不見,待我想通她原是對我好,一切都遲了,她和朱子廉成親第二月就搬走了,我走遍天下就想再見她一面,可是總是尋不着,後來有一天看見一處荒野莊園大火,我心想也許屋中有人也説不定,便跑上去準備救人,忽然背後一陣掌風直襲而來,我轉身硬接一掌,定眼一看,原來竟是表兄歐文龍,他把肩上一人放下指着我道:
“姓班的,好卑鄙的手段,好毒辣的心腸。”
我一瞧之下,登時又驚又怒,原來他肩上揹着的正是朱子廉,已經燒得不成樣子,姓歐的一言不發又發一掌,我老班那時功力和現在也差不了多少,他如何能得手,我輕易化解他的攻擊,口中喝道:‘姓歐的別皿口噴人,朱子廉還有救麼?”
他見不能得手,呸的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道:“你妒忌姓朱的當我不知麼?總有一天教你知道我姓歐的厲害”
他説完便走了,揹着朱子廉的屍體走了,我悲憤稍定,心中惦念着小表妹,冒火入內搜索,只見碎瓦頹垣,並沒有屍體,這才稍稍放心,便沿着大路邊趕下去,想要緝真兇,第二天竟遇到了葉萬昌,他臉色陰沉,只向我説明他有要事,便匆匆別過,這一別直到前幾天才見到。”
芷青道:“朱大嬸説當天放火燒屋的人定是熟人,她那天早上出去買菜,回來突見一個身形熟悉黑影躍出圍牆,她仗着輕功了得,便一直追了下去,這一追,再回來時一切都變了,一個偌大的院子成為一片焦土。”
班卓道:“我老班不願辯護,就讓那姓歐的懷疑去,這樣尋了幾年,小表妹不見蹤跡,那歐文龍也不見了,直到首陽之戰,歐文龍再出復仇,我老班知道和這廝糾纏不清,而且又曾發誓不願和姓歐的動手,這便一走了之。”
君青道:“獵人星隱居是為苦練功夫找伯伯報仇。”
班卓道:“世間恩恩仇仇原是難於分辨,我老班年紀大了,一切都看淡啦,只有此事一日不清,老班心中一日不安,朱子廉大仇也無法報得,唉!老班故事講完了,你們好好管我想想看,到底誰是兇手啊!”
芷青君青聽得津津有味,這位武林奇人傾訴胸中的積事,似乎輕鬆了不少,他緩緩站起,此時已至半夜,月正當空,清涼似水,他猛吸了幾口氣,緩緩緩走進林子,讓這對兄弟替他去想。
他一生就只有這麼一件事埋在心中,這時連這件事也抖了出來,但覺心中坦坦蕩蕩,視世間爭名奪利已如秋蟲春菲,不值一顧,這蓋代奇人在混混沌沌中領略了愛的真諦,雖然他沒有接受——那是由於他不太懂得,一個純真少女的愛情,可是他畢竟有過這麼一次,在多少年後他終於想通了,他想通了愛是沒有等級,沒有階級沒有什麼不相稱的,象他這樣一個粗大嚇人的漢子,他常常如此自思,畢竟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小表妹愛過他哩!雖然是遲了,然而這淡淡的幽怨永遠埋在這奇人心底,在夜間人靜,在星辰漫天的原野,在他眼中永遠浮着一個鮮明明如影子,那明豔的小女孩,這樣不是更好嗎?
夜,靜靜的,君青芷青苦思着此事前因後果,君青倒並不太熱心,他心想就是自己想出也讓大哥去償功,好讓武迷大哥學到天下神拳。
芷青也用着他那不常用來想瑣碎事的腦袋仔細思索,忽然君青耳聞身後一響,他見大哥似着不覺,知道大哥正在苦思,當下也不打擾,便輕步走開,只見身後不遠樹下,端端正正放着一封書信,他上前一看,上面寫着“嶽公子親啓”幾個大字,君青就藉着月光折開來看,看完了只喜得幾乎大叫起來。
原來這封信上正寫明瞭此事前因後果,寫信的人是葉萬昌,他竟承認了殺死朱子廉放火的人正是他自己,因為他也喜愛班卓表妹歐文蓉,可是歐文蓉一向把他當做大哥,甚至連她心底話都和葉萬昌商量,葉萬昌大是煩惱,歐文蓉告訴他她真心喜歡大表哥班卓,可是班卓卻替她作主配給朱子廉,葉萬昌見她楚楚可憐,心中雖然妒忌萬分,也只得柔聲安慰,説要替她想法,後來朱子廉和歐文蓉搬走了,葉萬昌更是悲傷寂寞,神智漸漸不寧,他忽發奇想,自己是不可能得到歐文蓉了,如果能讓她終身快活,那麼自己也會高興些,可是歐文感與朱子廉並無愛意,要使她日後高興,只有殺死朱子廉,讓她和班卓好,他這時神智已有些昏顛,當下意想愈對,只覺如此去作是為心愛的人服務,於是便動手殺了朱子廉。最後還説就是班卓不去找他,他也自會了斷,為了報答當年嶽多謙鐵馬相救之情,這才出來成全。
君青心念一動暗忖如果告訴大哥,他一定不肯爭自己之功,班伯伯説過只傳一人,倒要想法騙得大哥中計,忽然靈機一動,把那封信輕輕放在大哥身後,假裝去林中去思索,躲在樹後看動靜。
芷青偶而轉身,正看見那封信,他飛快的看了一遍,喜得高聲叫道:“君弟,班伯伯,快來,快來,是葉萬昌乾的啊!”
他內力充沛,聲音傳得老遠,君青暗暗好笑,那班卓不一刻匆匆趕到,君青看到大哥喜氣洋溢,心中也不由充滿了快愉,是的,只要能使大哥高興的,君青都願去做,因為——因為大哥待他多好啊。
君青緩緩走出,班卓沉聲道:“是葉萬昌?”
芷青肯定地道:“正是這廝,前輩您瞧……”
天邊絳雲飄飄,一匹白身黑斑的駿馬飛快地跑過來,得得的蹄聲中捲起一堆堆的塵埃。
馬上坐着一個苗條的少女,她用白色的披風裹住了大半個身軀,但是頭髮卻是露在外面,迎面而來的風,把她那如雲秀髮吹得高高地揚起,益發增加了幾許出塵之美。
她扭動頭頸,向四方望了一下,遠處坡角上現出一棵如蓋的古樹,她默默地對自己説:“快要到了,繞過這大樹就快到了。”
於是她眼前浮起了一個英偉的背影,這些日子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他,有時候她會對着院子裏的杜鵑花呆望上半天,有時她會坐在水池邊整個下午不會移動過一絲一毫,甚至爸爸臨走時對她呼嚀囑咐一大篇話兒,她都沒有聽清。
可不是嗎?她爸爸曾叫她待在家裏不要走動,可是這刻兒她就溜出來啦。
她輕輕地拍拍馬背,馬兒抖動着頸鬃,項下的鸞鈴兒叮噹的響。
她撫摸着自己的頭髮,輕輕摸着自己的胸口,她覺出心兒不住地跳着,於是她喃喃對自己説:“我……我只要見他一面,只要一面,我要告訴他——告訴他……”
告訴他什麼?
她扁了一下櫻桃般的小嘴,“拍”的一聲,馬鞭兒在空中抖了一下。
漸漸,她放了馬兒的速度,天色是逐漸暗了,但是遠久朱家莊的燈火已經在望,她睜大了眼睛對自己道:“爸爸説這次連百虹大方丈都把對藏多年的方便鏟給抬了出來,看來那秦允再厲害也難逃厄運的了。”
這不經事的小姑娘那裏知道,百步靈空秦允享名武林數十載,又豈是易與的?
但是她似乎對自己有這種樂觀的想法而感到十分滿意,於是她露出貝玉一般的牙齒輕笑了一下。
馬兒停在朱家莊的門口。
兩個莊丁走過來問道:“姑娘可是來投宿的?”
這少女笑了一下回答道:“請你告訴岳家的大公子説是有一個姓白的要找他。”
那兩個莊丁對望了一眼,正道:“嶽大少爺不……”
忽然裏面傳來一聲急促而驚喜的叫聲:“白姑娘,是你!”
白姑娘一躍身跳下馬來,只見裏面兩個少年飛快地跑了出來,正是嶽一方和卓方兩弟兄。
一方跑在前頭,他大聲地道:“白姑娘怎麼一個人來啦,快請進——”
兩個莊丁牽過馬匹,白冰笑着道:“爹爹隨百虹方丈去追尋秦允去啦,我……我溜出來的——”
她的笑靨有如乍放的蓮蕾,一方和卓方兩人心中先是一甜,繼而都是一陣心驚。
白冰隨着一方卓方走進莊院,一方道:“爸爸媽媽都在這兒哩,還有朱大嬸——”
白冰象是無意地問道:“你大哥在麼?!”
這話象是平淡不過,誰又知道白冰説這話時心裏面可緊張了好半天,一方道:“大哥和君弟都不在,他們到嵩山去……”
白冰一聽芷青不在,立刻冷了半截,卓方似乎發現她神色有異,正要開口,白冰已輕笑一聲道:“君弟?啊,你們最小的弟弟,他劍法可真厲害啊。”
這時堂屋門開,嶽多謙夫婦和朱大嬸都走了出來,一方忙道:“爸媽,朱大嬸,這是雲台釣叟的千金白姑娘。”
白冰走前一步,便要拜將下去,嶽多謙呵呵大笑,伸手託了起來道:“老夫和令尊白老英雄,可有好幾十年沒有相聚了。”
朱大嬸身後轉出一個身着黃衫的姑娘來,正是那司徒丹,眾人引見了之後,便走進堂屋裏,於是白冰就到朱家莊用過晚餐。
白冰此時心中亂極,她原是來想看芷青的,但是芷青卻不在家,這一來若是問她來此何為,叫她怎樣回答?
但是她畢竟聰明伶俐,不待別人相問,便先道:“我爸爸臨走時叫我來告訴嶽伯伯,他説秦允偷盜少林的萬佛令牌,內情必不簡單,只怕還有極大的陰謀——”
她這番雖是臨時杜撰的,卻是説得極合情理,編她説了一半,臉上先自一紅,坐在嶽多謙旁邊的司徒丹正好看見,她先是一怔,隨即一翻大眼睛,心中已有了幾分。嶽多謙豈會注意到這等小女子的情懷,他只覺白冰之言大有道理,忙道:“白老英雄説得極是——”
白冰見他當真追問起來,腦子裏一轉,便胡謅道:“家父認為,以秦允這等身份斷無偷盜別人東西之理,必是要拿這令牌做一樁極大的用處,而且這事情是非要萬佛令牌才能成的,這才下手奪取令牌——”
其實她爸爸那曾對她説過半個字兒?這全是她臨時胡謅的,但她聰慧無比,這番話全是依照實際情形推測杜撰的,但是聽在嶽多謙耳中,端的不啻靈光一現,他猛可大叫一聲,拍桌道:“唉,我真老糊塗蟲,秦允偷盜萬佛令牌自然是為了他啊?”
朱大嬸道:“為了誰?”
嶽多謙道:“你想,除了武林七奇之外,還有誰值得秦允有求於他?”
朱大嬸想了一會兒,茫然道:“小妹數十年不履武林,那會知道?”
嶽多謙轉首對白冰道:“白姑娘,你也算得少林的俗家再傳子弟啦,我問你,萬佛令牌在少林寺中有何地位?”
白冰道:“萬佛令牌祖師傳下,少林弟子見令牌如見祖師。”
嶽多謙道:“我再問你,如果不是少林門中人見了令牌沒有人會“如見祖師’吧?”
白冰笑道:“這個當然。”
嶽多謙對朱大嬸道:“你想想看,有什麼非得萬佛令牌不能湊效?”
朱大嬸呵了一聲,大聲道:“你是説——苦和尚?”
嶽多謙點了點頭,沉聲道:“如果真如我所猜測,白老和百虹方丈可就真麻煩了。”
小輩的三個人聽到“苦和尚”都是一徵,他們可從來沒有聽過什麼苦和尚。
嶽多謙道:“不過苦和尚算來也該有九十以上的高齡啦,也難保他仍在人間……”
一方不住道:“爸,苦和尚究竟是什麼人?怎麼從來沒聽您提過?”
嶽多謙把桌上的燈提起,把燈心兒挑了一下,火焰頓時長了起來,照在白冰和司徒丹的臉頰上,半明半暗,益發顯得柔和嬌媚。他望着一方和尚卓方道:“苦和尚,嘿嘿,你們自然不知道啦——”
司徒丹噗嗤笑了起來,她説道:“人家就是不知道才問您呀。”
嶽多謙慈祥也摸了摸司徒丹的頭髮,白冰望着望着,忽然羨慕起來,她也真希望有一天嶽老爺子能這樣親愛地撫摸她,那那麼,她和芷青的事豈不……於是她滿懷憧憬地微笑了一下,坐在對面的一方正注視着她,也對她微微一笑。
嶽多謙緩緩地道:“苦和尚原來法名金塵大師,算起來該是當今少林方大百虹大師的師叔——”
大家聽到這裏都不禁驚咦了一聲,嶽多謙繼續道:“當今少林寺僧極樂神仙在元覺寺三掌震伏銅鏡觀主,了結崆峒少林十年之爭之時,苦和尚年力二十,正是橫行淮河南北的獨行大盜,他幼年失親,身世奇慘,養成一種乖戾之氣,是以行兇淮河一帶,殘狠已極,極樂神仙遊腳皖南之時,正碰上他月夜揮刀,連屠三家,極樂神仙以無上功力及慈悲之心渡化,終於點醒其良知,願意依皎我佛,是為金塵大師……”
“後來有一次,金塵大師在盛怒之下又犯了殺戒,極樂神仙知他終非佛門中人,便一想將他逐出牆門,他離開少林寺後,自以苦和尚為名,又恢復了昔日的殘忍嗜殺,除了對極樂神仙本人尚有幾分恭敬之外,少林其他門人他絕不賣帳。”
一方插道:“所以秦允盜取萬佛令牌,爸爸就想到是去請苦和尚啦,敢清苦和尚除了極樂神仙下的萬佛令牌之外,天下別無其他一物放在眼內。”
嶽多謙點頭道:“一點也不錯,自從四十年前苦和尚突然隱跡武林之後,一直便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秦允真把他搬出來了,以他的身份武功,那着實十分辣手哩。”
嶽夫人許氏插口道:“白姑娘家裏反正沒有什麼事,來回跑着多麻煩,我瞧就在這兒多住幾日便了。”
白冰原是來尋芷青的,芷青不在,她那有心久留,忙道:“家父一再要小侄立刻趕回家去,只此打擾一夜,已是十分不當的。”
一方和卓方聽她明天就要走,都是一怔,待要婉留,兩人四目相交,各自一驚,都停住了口。
朱大嬸笑着道:“先不談這些,今天已經晚啦,孩子們都去睡吧,白姑娘睡在丹兒的房裏。”
朱大嬸年已四十五六,但是從那靄然的笑容中仍然可以發現一種親切飄然的美,她象母親一樣地招呼着這些孩子。
白冰悄悄地走到一方的身旁,她婉轉的問:“‘丹兒’是朱大嬸的什麼人?”
一方道:“她是君弟的……君弟的……”
白冰微微一笑,嫣然道:“我知道啦,她是君弟的意中人,是不是?”
一方點頭道:“嗯,是的一一旦是你為什麼明兒要走?”
他們站得很近,一方的聲音雖然低得緊,但是那中間透出無比的感情和依戀,白如猛然驚震了一下;這些日子來,她幾乎已經忘卻了這兄弟倆,忘卻了那曾使她少女的心懷激盪的純真的感情。
於是她藉着司徒丹的叫喚,很快地走了過去,司徒丹攜着她的手,她們向長輩道了晚安,輕盈地走進內房。
夜深深。
不知是天氣真的悶熱還是其他的原因,使得一方一直無法入睡。
自從少林開府的那晚起,他們三兄弟火急地離開嵩山,趕回家去探看母親和幼弟,白冰的倩影雖然在他的心版上愈刻愈深,但是那平靜的情緒仍能控制得住,今天她的突然來臨,就使得一方的心激盪得有如狂濤中的小舟一般了。
他輕輕地掀開棉被,隨手把外衣被在身上,窗外是一片黑。
靜極了,連平時夜吠的犬聲也聽不到,一方踱到窗邊,倚着窗後外面凝視。
窗外也是黑漆漆的,一方向東邊司徒丹住的那一帶房屋裏去,只見黑暗中忽然燈光一亮,仔細一瞧,燈光正是從司徒丹的房中閃出來的。
他心中無比的煩悶,那黑暗中的燈光似乎對他有一種特別的意識,也似乎對他有一種異常的誘惑,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什麼心理,反正那是一種亂糟糟而帶有神秘的悲哀的感覺。
那一點燈光在黑色的視底下,顯得異常的耀眼,一方從那燈光中似乎有看見那張難忘的俏臉,忽然之間,他覺得萬分悶熱起來,於是他解開了胸前的紐扣,推門步出。
夜風有點淒涼的感覺,一方沿着那漫長的走道,從兩個八角亭中踱過,他坐在石山旁,把臉頰貼在冰涼的石塊兒上,那清涼的石頭使他益發感到自己面頰的熱。
然而最後,他終於停足在東廂那燈光射出的窗下。
他站在屋檐底下,柔和的燈光從他的頭頂射過,斜斜灑在草地上,屋內窗簾的影兒也清晰地照映在地上,忽然人影一動,地上出現一個側面的人影,那高捲起的髮髻,挺直的鼻樑,還有那彎曲的睫毛,那是白冰,白冰,她還沒有睡?
一方茫然瞪着那窈窕的影子,忽然聽到司徒丹的聲音:“白姐姐,你多住幾天再走好不好?”
白冰輕輕長嘆了一聲,一方以為她會説出“好,我就多住幾天”的話來,那知她輕嘆了一聲上後,並沒有下文。
還是司徒丹的聲音:“白姐姐你幹麼嘆氣啊?”
白冰的聲音:“我們雖然相識才一夕,但是我們竟好象多年的好朋友一樣啦,妹妹,我也願意多住幾天的啊,可是我必須要趕回家……”
司徒丹説:“那麼你明早就走?”
一方沒有聽到回答,想是白冰點了點頭。
司徒丹道:“今晚我不想睡啦。”
白冰道:“我也一點都不困,我們來個秉燭夜談如何?”
丹兒喜道:“好極啦,姐姐你等一下,我會主拿兩杯茶來——”
一方聽見她們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叫得好不親熱,不禁暗自對自己道:“女孩子碰在一塊兒,那真象蜜裏調油。”
草地上人影一幌,照着司徒丹端着一個茶盤走了回來,卻聽得她興沖沖地道:“今晚涼風真不錯,我們把窗簾再卷高一些。”
一方驚了一跳,連忙往暗處一站,只聽得白冰的聲音:“好,讓我來拉簾子。”
接着便是一雙雪白的小手伸了出來,扯着那繩子一拉,竹簾就捲了上去。
燈光柔和地照在那一雙雪白的手背上,就如白玉雕出來的一般,手腕上是白色的衣袖。若非袖角兒隨風曳動,真分不出什麼是手什麼是衣了。”
司徒丹笑着道:“姐姐你真美麗。”
白冰的聲音帶着一種古怪的氣息,那象是自憐,又象是自怨:“是麼?”
司徒丹道:“我小時候是個淘氣的娃娃,老是和我師哥鬥氣,害他挨爹爹的罵,其實我師哥對我倒是很好的,可是我——”
説到這裏她輕嘆了一聲:“唉,別説啦,爹爹和師哥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白冰的聲音,她分明是把話頭扯開:“丹妹,你瞧那朵花開得多美,那是什麼花啊?”
一方向左邊一看。只見燈光下那堆草中果然有一朵孤伶伶的大白花,開得象個顏開眉笑的小姑娘,在燈光中格外可愛。
司徒丹啊了一聲,輕聲道:“什麼花?我也不知道。”
屋內忽然沉默了一刻,過了半晌,白冰輕悄悄地道:“丹妹,你在想什麼?”
司徒丹沒有回答。
白冰忽然輕輕笑了起來。司徒丹問道:“你笑什麼呀?”
白冰悄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你在想君——君弟。”
司徒丹輕聲叫了起來:“你別胡説。是誰——是誰……”
白冰得意地道:“是誰告訴我的。對不對?哈,我自然知道。”
司徒丹沒有回答,想起一定是差態可掬,一方站在黑暗的檐下,忍不住發出一個會心的微笑,霎時之間,似乎心中的煩悶都減去了不少。
白冰又道:“君弟——我見過他。那當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司徒丹的聲音輕得象蚊子叫:“孩子?”
白冰笑着道:“他比我小。”
司徒丹的聲音帶着一些顫抖,似乎十分為難地説:“姊姊,你——覺得這種……這種事情十分……十分可笑嗎?”
白冰的聲音變得正經萬分,她低聲道:“不,不。一點也不可笑,丹妹,你和君弟是最好的一對——”
司徒丹嗯了一聲,白冰也不知該怎麼説、於是立刻就安靜下來了。
過了一會兒,白冰忽然期期艾艾地道:“丹妹,你知不知道芷——嶽大哥什麼……什麼時候回來?”
窗外的一方奇怪地暗道:“她問大哥幹麼——”
司徒丹道:“他和——他和君青一道去嵩山向那金戈艾長一投戰書去啦,也不知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白冰喃喃地道:“嵩山,嗯……來回總得兩個月,兩個月……”
司徒丹道:“你急於見大哥嗎?有什麼事啊?”
白冰先嗯了一聲,接着又急道:“沒有什麼事呀——”
司徒丹道:“嗯,妹姊你幹麼臉紅?”
白冰道:“呸,誰臉紅着。”
窗下的一方心中跳了一下,他有些迷糊地暗問自己:“她們的對話是什麼意思?”
卻聽司徒丹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就如銀鈴叮噹一般,好聽巳極。
她笑着説:“白姊姊,我明白啦,你心裏很喜歡芷青大哥?”
白冰輕輕嗯了一聲,屋檐下的一方只覺全身象觸電一樣震顫;耳中卻聽到白冰忽然坦然地説道:“丹妹.我告訴你不要緊,我……我這是專門來——來瞧瞧芷青大哥的……”
司徒丹喜叫道:“我知道啦,你見大哥不在,便想趕回家去,白姐姐,我瞧大哥他們就要回來啦,你就住這多待幾天,幹麼要匆匆忙忙象是躲避什麼人似的?”
白冰幽幽嘆了一口氣,在屋內,她輕輕撫摸着司徒丹的手背,悄然道:“不,不,你不會明白的。”她默默暗道:“誰説我不是在躲避什麼人?那……那多情的眼光,我真怕,真怕再碰見那多情的眼光啊。”
在屋外,一方驟然好象被重重地打了一棍,胸中有一股難言的氣悶,使得他無法保持住清靜,他顧不得有沒有弄出聲響,蹌踉地退後,退出了那段檐廊,然後飛快地轉身奔去,他的身形象是一個醉漢,一口氣跑到那假石山後面的亭子邊,他頹然地抱着了那硃紅色的圓柱。
這象是夢,象是一個惡夢,但是他知道,這是真的,這是事實。
他緩緩抬起了頭,從那模糊的淚光中望着那昏而柔和的燈光,那光圈變成了一道道輻射狀的光芒,親着那天穹是無比的黑和無邊際地深邃。
於是他彷彿又看見了那金碧輝煌的少林寺,曉霧迷朦中的白衣姑娘,那枯黃的草原在那纖細的足履下霎時間變成了簇簇錦錦的野花……那風搖蕭蕭的竹林,清澈淙淙的小溪,小溪中天仙般的倒影,那白玉般的小手優美地拋擲着圓滑的石子,那交錯如網的漪漣盪漾……
於是他抬起頭來看,看漆黑的天,天上除了黑以外什麼也沒有,連星星都不肯瞧他一眼。
他緊閉上眼,那痛苦的淚珠迸了出來。這時候,忽然一支温暖的手拍在他的肩上,他回過頭來,忍不住驚叫道:“卓方,啊,是你!”
卓方低沉地道:“二哥,你不覺得這是一個最好的結束麼?”
一方驚道:“卓方!你也全聽到了?”
卓方點了點頭,他緊緊地握着一方的手,一方忽然之間覺得一生中從沒有比這時候更需要卓方的了,他也緊緊地握住卓方。
卓方堅定地説:“二哥,我們應該慶幸……大哥比我們年長,我們還是年幼的孩子啊,是嗎?”
一方擒住了淚珠.望着這堅強的弟弟;卓方説:“象那曉霧暮雲一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二哥,我們應該慶幸,即使——即使沒有大哥,我們——我們倆人怎麼辦?怎麼辦?”
這話象是浮沉宏亮的鐘聲使一方渾身一震,是的,即使世上沒有芷青,他們倆人又怎麼辦?
卓方幽幽地説道:“二哥,老天爺對我們真好啊,還能有比這樣的安排更——更好的麼?”
説到“更好”兩個字,卓方忽然轉過頭去,一道瑩亮的淚水沿着他的臉頰流了下來,滴在他堅強的胸前,他緊緊握着一方的手,在心底裏説:“大哥,祝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