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飛馳,月色黯淡,原本開朗的夜空,忽然簌簌下起雨來,絕崖上籠罩着無盡幽森的陰影。
悽風苦雨之中,山腰下兔起鶻飛馳來兩條人影。
這兩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但身法一般快捷,眨眼間已到了絕崖之下。
驀地二人身形一挫,其中一個身材纖小的男孩側耳傾聽片刻,急聲説道:“媽!剛才那哨音分明是這兒發出來的,難道爹爹他們會在崖上?”
另一個秀麗絕倫的中年女子點點頭道:“大約不會錯的,我清楚地聽到崖上還有人聲和笑聲。”
小孩道:“那我們快些趕去看看!”説着,小腰一折,人已沖天拔起,直撲絕崖。
他身才騰起,突聽得一陣急促的衣帶飄風聲響,剎時從夜色中又馳來四五人。
這羣人高矮俊醜俱有,個個提着兵刃,刷刷落地,便厲聲喝道:“是什麼人?站住!”
那小孩一驚之下,沉氣站住,“嗆”地一聲龍吟,長劍已撤到手中,沉聲道:“你們都是些什麼狐羣狗黨?深夜聚眾攔路,莫非要打劫嗎?”
他話聲才落,就聽有人大聲呼叫道:“併肩子,快上,這小子是姓辛的兒子,別放他逃了。”
一羣人刷地一分,將二人圍在核心,喝道:“小子,你知道龍門五傑嗎?你老子已經成了網中之魚,難得你也自投羅網,上門送死。”
那小孩橫劍立在母親身邊,聽了這話,立刻焦急地道:“媽,你聽見了嗎?爹爹果然落在他們手中,咱們動手吧?”
原來這母子二人,正是金童辛平和他母親張菁。
張菁拔劍出鞘,微笑説道:“這羣不知死活的東西,留着只有遺禍天下,平兒,手下不要留情。”
辛平喜道:“媽,你先別出手,看我的!”長劍一圈,人劍合一便向龍門五傑衝了過去。
龍門五傑齊聲大喝,紛紛出手,辛平初生之犢不畏虎,只見劍影展動,“虯枝劍法”使得風雨不透,竟然毫不含糊,攻守俱備。
走馬燈似互拆了十餘招,辛平雖勇,無奈龍門五傑個個都有一身深厚的武功,其中龍門毒丐重傷未到,卻添了個天稽秀士餘妙方,功力更在龍門毒丐之上。
餘妙方天賦異秉,幼得異人傳授,一柄桃花扇曾連敗五省綠林三十二寨寨主,雖然名列五傑之中,平時專門獨來獨往,採花犯案,所以上次高戰應終南一鶴魯道生之託,馳援金刀李微時,天稽秀士並不在場,後來得知毒丐魚鯤暗算高戰受傷,這才聯同其餘三傑,躡蹤追來。
天稽秀士見辛平劍勢辛辣,按耐不住,探手從肩上抽出桃花摺扇,低聲喝道:“各位退後,待小弟來擒他。”
僧道農都知天稽秀士這柄扇子乃經迷藥煨煉,施展起來妙用無窮,聞聲齊都收掌暴退,那天稽秀士笑盈盈欺近兩步,“刷”
地張開摺扇,道:“小子,你不要仗着是辛某人的兒子,我在三招之內,如不能使你棄劍受縛,從此就不叫天稽秀士。”
辛平那知厲害,叱道:“好!你就試試辛少俠的厲害!”彈手一劍,疾刺過去。
天稽秀士餘妙方冷冷一笑,身子半旋,避開劍鋒,桃花扇對準辛平,“呼”地就是一扇。
辛平突聞一股膩人的濃香撲鼻而來,當時腦中一陣昏眩,虧得他自幼習的正宗內家功訣,連忙閒氣撤招,晃身退了三步,詫道:“咦!這傢伙扇子上有什麼鬼門道……?”
話尚未完,天稽秀士輕笑一聲,人如鬼魅欺身又上,桃花扇對準辛平,“呼”地又是一扇道:“小娃兒,你再體味體味我這扇上的好處如何?”
一股濃香直捲過來,辛平晃了兩晃,差一點栽倒地上,張菁見了大驚,長劍一領,橫身擋在愛子前面,嬌叱道:“好一個下五門的賊子,竟敢向一個年輕小孩,用這卑鄙下流手段?”
天稽秀士色眼迷迷瞧着張菁,他採花一生,何曾見過張菁這般秀麗可人的女子,登時心頭卟卟狂跳,心癢難抓,吃吃笑道:“你不用急,餘某收拾了小的,自然輪到你啦。”
張菁見他出口輕狂,氣得柳眉雙豎,怒叱道:“該死的狗賊,納命來!”她恨透這種專門欺侮婦女的淫賊,長劍出手便是殺着,一連幾劍,竟將餘妙方迫得連退四步,幾乎連招架也來不及了。
餘妙方心裏暗暗吃驚,忖道:“這婆娘必是辛捷的老婆,不早下手,定吃她的虧。”
主意一定,墓地長笑一聲,左掌虛空拍出四掌,將張菁劍勢封得一緩,右手旋開桃花扇,對準張菁呼呼就是兩扇。
張菁隨辛捷行道江湖多年,對他這種迷藥早有耳聞,連忙閒住呼吸,腳下疾轉,施展“無極島”絕世輕功,一晃身到了餘妙方後背,長劍一招“冷梅拂面”,斜抹而出。
餘妙方倒是駭然一驚,上身一弓,腳尖用力,嗖地前射丈許,借勢翻腕向後又是一扇!
張菁那肯上他的惡當,不待他落地站穩,裙衫飄飄,繞身又搶到他側面,振腕彈起一蓬劍雨,向餘妙方當頭罩落。
她始終閉住呼吸,仗着絕佳輕功,連氣也不讓餘妙方喘一口,’劍勢連施,已將餘妙方因在一片森森光幕之中。
餘妙方此時如蛆附骨,當真是揮之不去,丟之不脱,奮力應付了十招,桃花扇時開時合,迷香早已遊漫空際,但張菁卻始終闊氣出招,絕不上他的當。
好容易又拆了四五招,餘妙方已經汗流夾背,其他龍門三傑着在眼裏,又攝於他那迷香厲害,只能遠遠站着觀戰,靠近也不敢靠近,休説出手幫忙了。
張菁心一橫,緊緊手中長劍,正要立下殺手,將這萬惡淫賊度在劍下,那知突聽身後“咕略”一聲響,扭頭看時,竟是辛平昏倒地上。
慈母深切,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張菁沉腕急忙撤劍,返身躍到愛子身旁,將辛平攔腰挾起,振劍大喝道:“擋我者死,讓我者生。不要命的就……。”
誰知才説到這裏,猛覺一股濃冽的香味撲鼻而人!
張菁駭然住口,揮劍急衝,但才衝出四五步,腦海中一陣昏,腳下一虛,也跟着栽倒地上。
餘妙方放聲笑道:“婆娘!你縱有三頭六臂,姓餘的也叫你骨軟筋酥,各位兄長,這小雜種隨你們尊意處置;只這雌兒,卻該小弟享受一番啦……”
一面説着,一面收了桃花扇,探臂來抱張菁!
那知他手指尚未碰到張菁的身體,突聽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説道:“誰要享受?叫他先享受享受我老人家一頓拳頭!”
餘妙方猛吃一驚,扭頭四顧,卻未見到人影,他看看其他三傑,也是個個面帶迷茫,瞪目四望!
天稽秀士駭然忖道:“分明人聲就在耳邊,怎會看不見人呢?
難道鬧鬼嗎?”他驚惶之下先求自保,刷地張開桃花扇,低叱道:“是什麼人?何不現身出來?”
喝聲才落,耳中又聽人聲答道:“你是瞎了狗眼嗎?我老人家站在這裏好半天了,偏你就看不見?”
這一次餘妙方循聲低頭,才發現一個身高不足三尺的矮子,正兩手又腰站在自己身前,瞪着兩隻牛眼,氣呼呼地説着話。
這矮子一頭亂髮,身着皂衣,看樣子總有四五十歲年紀,卻身材矮小猶如嬰兒,難怪黑夜細雨之中,一時看他不見。
餘妙方久走江湖,閲歷極豐,心知越是這種奇形怪狀的人,必然身負絕學,最招惹不得,何況這矮子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中,早已欺身到了自己身側,單憑這一點,已足見不是易與之輩了。
那矮子大刺刺拐到張菁身前,皺着眉頭張望兩眼,又晃到辛平身邊;從頭到腳看了幾遍,竟展眉笑了起來,喃喃説道:“好小子,終叫我找到了,我只當你還沒有出生呢!”
餘妙方怔怔看着,正不解這矮子到底是友是敵,卻見他忽然飛起一腳,向辛平肋間踢去!
那一腳踢在辛平身上,辛平只輕哼一聲,身子動也未動,就像那矮子並無力氣,踢他不動似的,矮子躍離地面,雙腳連環,眨眼竟踢出二卜五腳,每一腳都踢在辛平身上死穴之上,踢罷大喝一聲:“小子,還不快醒,再裝死我老人家可要發脾氣啦!”
別看他個子矮小,這一聲斷喝,竟然聲若巨雷,餘妙方聽得心神猛震,不由自主掩耳急退了一丈以上,但説來奇怪,辛平卻應聲打了兩個噴嚏,伸臂舒腰,悠悠醒來。
矮子點頭笑道:“不錯!不錯!算我老人家沒有走眼,果然是你這娃兒!”
龍門四傑全不知這矮子是誰?見他言語迷亂,神情卻像瘋顛,本待不去招惹他,及見他居然一輪腳尖將昏迷中的辛平踢醒,不禁個個大驚失色,逍遙道人倒提長劍躍身而至,雙手一拱道:“敢問尊駕是誰?難道是存心來架兄弟們的樑子麼?”
那矮子理也不理,就如沒有聽見,只顧柔聲問辛平道:“娃兒!你現在覺得怎樣了?”
辛平睜開眼來,見那矮子和自己差不多高矮,模樣十分有趣,忙答道:“奇怪,我好像覺得肚子有些痛,想要大便……”
矮子聞言大喜,把頭連點,道:“成了!成了!你快去大便,解完立刻回來。”
辛平從地上翻身爬起,腹中_陣雷鳴,兩手提着褲子跑了幾步,忽又回身道:“不行!我媽媽還沒醒來,我得……”
矮子揮手道:“你只管去吧,有我老人家在。你還不放心麼?”
辛平也説不出什麼道理,只覺對這矮老頭極是信賴,聽了這話便匆匆鑽進旁邊的草林中去了。
那矮子側耳凝神傾聽,片刻間,草林中傳來一陣連珠炮似的“劈拍”聲響,矮子喜得雙眉一掀,長長吐了一口氣,道:“成了!這一次當真成啦!”
逍遙道人直着眼看他弄神搗鬼,心中狐疑不止,忽又沉聲道:“喂!朋友!你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連話也不屑跟在下講嗎?”
矮子抬頭看了他一眼,既不生氣,也不回答,兩手叉着腰,低頭徘徊兜着圈子,不時停步笑一笑,用手輕輕敲着前額,竟似在思索一件難決之事。
逍遙道人氣得臉色發白,望望其他三傑,一面孔尷尬神情,長醉酒僧也大不服氣,大步走了過來,厲聲道:“喂!施主請了!”
矮子揚目一望,問道:“你這和尚在那裏出家?”
長醉酒僧一怔,道:“灑家是在五台山出的家,這位施主矮子不耐煩地一擺手,道:“五台山還能出什麼好和尚,你滾吧!別在這裏惹我老人家生氣!”
長醉酒僧聽了這話,一股怒火猛升起來,厲聲喝道:“施主究竟是何方高人,既是不屑與咱們交談,灑家就要得罪了。”
那矮子充耳不聞,仍是叉着手大踱其方步,有時甚且從長醉酒僧和逍遙道人身邊擦身而過,連正眼也不看他們一眼,龍門四傑人人氣歪了脖子,長醉酒僧第一個按耐不住,大喝一聲:“賣狂匹夫,吃灑家一掌!”“呼”地一招“破浪推舟”,直撞而出。
那矮子身形微頓,也不見他抬頭作勢,只將左手向長醉酒僧發出的掌力一招一引,掌沿疾翻,卻硬生生將那一股勁風帶得撞向這一邊的逍遙道人。
逍遙道人猝不及防,駭然大驚,倉促間揮掌一迎,“蓬”然間響,和長醉酒僧各被震得倒退兩步。
壺口歸農和天稽秀士望見,齊聲暴喝,一左一右飛身掠到,那壺口歸農猛伸右拳,直搗過來,招出之後才叫道:“矮東西,你也接我一拳。”
矮子怪眼一翻,好像很是生氣,右手一招一引,那壺口歸農只覺自己的力道被一種無形吸力黏住,不由自主,竟打向長醉酒僧身上。
長醉酒僧連忙閃讓,身後碗口粗一株小樹應聲折斷。
龍門四傑盡都吃驚,皆因這矮子何曾使過半分力,全是導引其中一人真力去襲擊另外一個人,不但恰到好處,而且令人防不勝防,四傑不禁住手。
矮子也不反擊,仍是兩手叉腰,低頭徘徊,不時用手敲着前額。
天稽秀士心念一動,微微揮手叫三傑退開一丈,趁那矮子不備,抽出桃花扇一連就是兩扇,喝道:“矮子,躺下吧!”
香風捲過,那矮子仍是不聞不問,舉手左右一撥,那挾着迷香的扇風突然分襲逍遙道人和壺口歸農,道人見機得早,慌忙闊氣門退,總算沒有吃虧,壺口歸農卻慢得一步,登時被迷香薰倒,一頭栽在地上。
矮子笑道:“你這朋友倒很聽話,叫他躺下他果真就躺下了。”
天稽秀士氣得渾身發抖,沉聲喝問:“朋友,是相好的亮出萬兒,餘妙方總有一天要再會會你!”
矮子道:“何必延期呢?現在咱們不是相會了麼?你還有多少法寶,儘可施展出來。”
天稽秀士一跺腳,道:“二哥三哥,咱們認栽啦,走吧!”
酒僧探手抱起壺口歸農,四人慢慢而去。
那矮子也不追趕,只冷冷説了一句:“各位慢走,我老人家不送!”便又低頭兜他的圈子去了。
待辛平大便完了回來,龍門四傑已去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那矮子低頭徘徊,圈子越兜越小,簡直就像在奔跑似的。
辛平見母親仍然昏迷不醒,驚呼道:“老伯伯,你沒有救醒我媽?”
矮子身形突停,詫問道:“什麼?誰救醒你媽?”
辛平急道:“錯啦,那幾個狗賊全跑光了,從哪裏再找解藥?”
矮子更詫,道:“什麼解藥?那兒來的解藥?”
辛平道:“方才你不是用解藥把我救醒的?求你也救醒我媽好麼?”
矮子在身上一陣亂掏,剎時零碎雜物掏了一地,卻急道:“我那兒來的解藥?你不要胡説八道。”
辛平突然想起崖上的爹爹,連忙將張菁背在背上,拔腳向崖便跑。
那矮子肩頭微晃,攔在辛平前面,寒着臉道:“小子,你想往哪裏跑?我找了你幾十年,好容易找到,你竟想跑嗎?”
辛平急道:“老伯伯,你一定弄錯人了,我今年才十二歲,你會找了我幾十年……?”
那矮子忽然一把拉住辛平的手,眼中充滿喜悦之情,道:“不錯!不錯!我要找的正是你。”
辛平見這矮子説話顛三倒四,心裏更急,用力想抽回手來,那知連拍兩次,那矮子的五指竟如五道鋼箍,緊緊抓住自己,竟然抽摔不開。
他心裏大驚,沉聲問道:“老伯伯,你要幹什麼?”
矮子激動地道:“我要你跟我去做徒弟,好娃兒,可憐我踏遍天涯,找了你足有五十年,萬幸今天才在此地相遇,你無論如何不能再離開我,快跟我去,我把天下最高的武功傳給你,你願意嗎?”
辛平年幼,見這矮子半瘋半傻,糾纏不放,心裏又急又怕,只得哄他,道:“你要我跟你去學武固然好,但我媽現在中毒昏迷,爹爹又在崖上有難,我總得救了他們才能跟你去呀!”
矮子一聽,欣然大喜,鬆開手叫道:“原來只為這個,你怎不早説!”
他一面説着話,一面運掌如風,“拍”地印在張菁背心“命門穴”上,同時並指如戟,風起電落點了張菁“大迎”、“天容”。
“肩外俞”三處穴道,張菁果然身子懦動,悠悠醒來。
辛平正驚訝不置,那矮子已一股風似的撲上絕崖,身法快得宛如一縷輕煙,憑辛平的目力,竟未看清他是怎樣走的。
張菁睜開雙眼,辛平便迫不及待的將怪矮人的事説了一遍,張菁也吃驚不小,急道:“這人功力竟有這麼古怪?怎的從未聽你爹爹和外祖父提起過?”
辛平道:“他現在已趕去救爹爹了,咱們要不要跟去看看?”
張菁點點頭道:“這是自然,咱們快去!”
母子二人施展輕功馳登絕崖,這時細雨已止,一輪皓月高掛在空中,崖上銀色如洗,二人放眼看時,地上躺着辛捷和高戰及水月庵那青年女尼,那古怪矮子正和白髮婆婆拳掌兼施,激鬥在一起。
張菁和辛平急急奔到辛捷身邊,只見辛捷氣息均勻,毫無受傷的跡象,高戰卻沉沉昏睡,傷得不輕,那女尼早已氣絕,一隻手仍緊緊拉着辛捷的手,另一隻手齊肩折斷。
張菁一時驚呆了,辛平遊目四顧,又發現那位曾和白髮婆婆同往水月庵投過宿的少女,也頹然倒卧地上。
這時候,矮子和白髮婆婆正打得難解難分,彼此全力揮掌出招,周圍一丈之內勁風迴旋,聲勢端的驚人。
白髮婆婆滿頭銀髮怒張,每一招一式,莫不全力施為,顯然已將畢生功力凝聚應敵,但那矮子卻神色自若,矮小的身子在激盪勁風中穿梭來去,每每在緊要危險之際,手掌一撥一引,便輕輕化解了白髮婆婆凌厲的功勢。
這一場驚天動地的激戰,只看得辛平目瞪口呆,暗暗駭詫忖道:“這矮子不知是什麼人,從他怪異的武功看來,這人功力決不在爹爹和海外三仙之下,但怎麼從未聽爹爹提起過呢?”
驀然間,陡聞白髮婆婆厲喝一聲,一掌盪開右側,突然五指箕張,向矮子摟頭蓋臉抓了下來。
矮子一縮頭,泥鰍般從她肋下鑽過,反手一掌,拍在白髮婆婆臀上,哈哈笑道:“哈!好肥的屁股,你幹嗎不嫁人,嫁人包準能生兒子。”
白髮婆婆怒極暴喝,繞身疾旋,陰爪功運集十二成真力,十指連連交彈,絲絲勁風,籠罩着周圍半丈以內,那矮子似也吃了一驚,一仰身倒射退出圈子,變色説道:“原來你是太清門下,竟敢跟我老人家動手,你是吃了熊心豹膽啦!”
白髮婆婆大喝道:“接兒,今日有你無我,不要走,咱們不死不散!”揉身進步,呼地一爪,又向矮子迎胸抓到。
那矮子不避不閃,兩手扯開胸衣,厲聲叱道:“丫頭,你看看這是什麼?”
辛平奇道:“那白髮婆婆年齡總已六旬以上,矮子還稱她‘丫頭’,這矮伯伯真是瘋了……”
那知心念未已,卻見白髮婆婆臉色大變,急急收掌後退,眼中遍佈恐懼之色喃喃念道:“矮叟仇虎!”
辛平駭然,心想這矮子仗着什麼東西?竟把那白髮婆婆嚇成了那個模樣?急忙繞到前面,探頭一看,原來矮子敞開的胸衣上,懸着一條粗如拇指的金練條,練條上繫着一面嵌着珠寶的虎頭銀牌。
那虎頭牌製作得栩栩欲活,虎牙是用白森森的象牙嵌制,兩隻虎目,卻用一對燦爛的紅鑽石鑲成,此外鬚毛畢露,顯然出自巧匠之手。
矮叟仇虎哈哈笑道:“你還要再打嗎?”
白髮婆婆沉吟片刻,突然一語不發,抱起金英飛馳而去。
辛平被這突來的變化驚得呆了,半晌才輕聲道:“矮叟仇虎!
矮叟仇虎!怎麼從未聽人提起過呢?”
方在驚詫之際,耳邊忽聽人聲道:“娃兒,現在你總該跟我老人家走了吧?”
辛平一驚清醒過來,慌道:“不行!不行……”
“又有什麼不行呢?”仇虎顯然有些不悦。
辛平指着辛捷和高戰道:“矮伯伯,你瞧!我爹爹還沒清醒,高大哥又傷得那麼重,你叫我……?”
矮叟仇虎臉色一沉,道:“那來許多-嗦!你爹分明已經無礙,幹嗎又扯出一個高大哥,小娃兒,你是存心在跟我老人家耍賴嗎?”
辛平哭喪着臉道:“‘老伯伯,説實話,我不能跟你去!”
仇虎勃然大怒,道:“好呀!原來你在騙我,我老人家活了一百多歲,今天豈能上你一個乳臭未乾小毛頭的惡當!”
他已經怒極,探手一把扣住辛平脈門穴道,低聲喝道:“娃兒你跟不跟我去?快説!再要推拖,別怪我老人家要出手了。”
辛平忽然滿臉堅毅地答道:“不!我不能跟你去!”
仇虎手上一加勁,叱道:“當真?你不要小命了吧?”
辛平道:“我請問你,你強要我跟你去幹什麼?”
仇虎怒容稍霧,低聲説道:“我帶你去一個極好玩的地方,傳授你天下最高的武功,等你武功學成,你就是當今天下第二高手,再等我老人家一死,你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説!你説,有這許多好處,你還不肯跟我去嗎?”
他越説越是興奮,先前聲音極小,説到後來,已是口沫橫飛,聲音也越來越高,最後一句,簡直就跟怒吼差不了許多。
那暴雷似的聲音,直震得辛平耳膜一陣陣疼痛,但他此時已被矮子抓住,只好用力仰頭回避,閃躲着那巨大駭人的聲浪。
仇虎説完,自己深深喘了一口氣,又道:“這種百年難逢的機遇,換一個人,整天跪在地上求還不一定能求到,現在憑空降到你頭上,娃兒!你倒輕易把它放過麼?
辛平道:“老伯伯,你幹嗎一定要我去呢?我有爹爹,有媽仇虎又怒道:“沒出息的東西,你今年十二歲了,還捨不得爹媽?我老人家像你這個年紀,就在南荒八漠嶺上,一夜殺了七名高手,天下的人,都稱我是金童仇虎……。
辛平聽了一跳,心忖:他從前叫“金童”?難怪他一見面就説找我許多年,莫非他與我當真有什麼因果關係?
須知那時之人,迷信之念極深,辛平想到這裏,不由自主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囁嚅地道:“啊!你也叫金童……?”
“着呀!”仇虎説得興起,口沫又飛濺起來:“我老人家十二歲名揚天下,到五十二歲時,南荒已經找不到敵手,眾人稱我老人家是‘南荒第一高人’,那時候,我老人家聽説中原武功十分高明,有一年,就單人獨騎到了中原……”
辛平聽得漸漸有趣,忙道:“你到中原來幹什麼”
矮叟仇虎繼續説道:“我到中原本是想找中原武林較量較量功夫,那知南北撞了一年多.所遇的盡是些不堪一擊的庸手。我老人家氣惱得很,正想回轉南荒,卻有人告訴我,中原武林中最厲害的,莫過嵩山少林寺,數百年來少林寺便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我老人家一聽這話,當時就連夜趕到少林寺去……”
辛平駭然一跳,急道:“你到少林寺又怎麼樣了呢?”
他這時已經微微感到有些不對,一面插口問話,一面遊目四顧,只盼爹爹和高戰能夠早些醒轉來,因為他已經下意識想到,這矮子必是了不得的奇人,若非爹爹和高大哥一起出手,自己八成脱不開他的掌握。
然而,辛捷和高戰昏睡如故,連他母親張菁也只顧依偎着爹爹,真像把他這個兒子早給忘了!
辛平一急,出了一身冷汗……
矮叟仇虎卻把頭一揚,洋洋得意地又道:“我老人家上了嵩山,直撞進少林寺索戰,可笑那些和尚雖然人人會幾招花拳繡腿,武功卻稀疏平常得緊,被我老人家一頓拳腳,打倒了一百多個……”
辛平大感不服,大聲道:“我不信!少林絕藝冠天下,羅漢陣更是緊密難破,你一個人便能打遍少林寺不成?”
仇虎笑道:“我雖然沒有打遍少林寺,也打得差不多了,直到最後,才出來三個和尚,約我到嵩山絕嶺賭賽武功,當時説明,如果我老人家輸了,自願皈依少林為僧,永在佛陀座下,要是他們輸了,便立刻關閉少林寺,今後少林弟子,永遠不再涉足武林。”
辛平忙問:“結果是誰輸了呢?”
他問了這句話,才發覺自己竟是多餘的,如果仇虎輸了,他現在怎會不作僧人打扮?又怎會在此地出現呢?
仇虎笑道:“結果嗎?咱們四人在嵩山絕嶺力拼了三天三夜,起先他們單人出場,不是我的對手,後來聯手合戰我老人家一人,互拆了三千多招,嘿嘿!竟然沒有分出勝敗!”
辛平剛鬆了一口氣,那仇虎忽然臉色一沉,正色説道:“那三個和尚不肯罷手,我老人家也不服氣,大家休息半日,再度賭賽時,竟被我老人家悟出一種絕世武學,一百招以後,將那三個和尚打得大敗……”
辛平驚道:“什麼?你打敗了少林寺三個和尚?你用的什麼武功?”
仇虎點點頭笑道:“一些也不錯,我當時有感於那三個和尚人人功力不弱,若以我一人之力與他們硬拼,最後只怕吃虧的終是我,於是靈機一動,悟創了一種‘移花接木’的絕妙武功,才將他們一舉擊敗,那三個和尚倒是守信得很,登時認輸關閉了少林寺,後來聽説少林弟子果然不再出現江湖,那三個老和尚,也羞得離開了少林寺,生死不明瞭。”
仇虎説完這番往事,兀自沾沾自喜,回味無窮,臉上一片矜持之態,彷彿他又回到了幾十年前,正趾高氣揚享受着那百世一人的勝利滋味。
辛平喃喃念道:“移花接木!移花接木……”他天性嗜武若命,聽了這些跡近神奇的故事,不禁低頭沉吟,囈語體味。
仇虎道:“移花接木不過以己之力,化為導引,拿捏敵人出手時刻和力道,借力打力,引東打西,導此攻彼的一種巧力罷了,可笑那三個和尚竟然一時悟不出來,只得束手認輸了。”
辛平忽然心中一動,道:“老伯伯,你可記得那三個和尚都叫什麼名字嗎?”
仇虎嘿嘿一笑,伸出三個指頭,緩緩説道:“一個是當時少林掌門靈雲大師,一個是少林寺羅漢堂主持靈鏡大師,另一個是藏經閣主持靈空大師。”
辛平駭然失措,心神大大一震,差點跳了起來。
敢情這矮子一番話,竟揭開了少林寺近百年來最大的秘密,也揭穿了靈雲大師何以急傳掌門,師兄弟三人逃禪離寺,以及靈空禪師何以獨揚海外,改稱平凡上人這段秘密。
辛平半信半疑,怔怔不語,他縱然有心不肯相信,仇虎言之鑿鑿,實不由他不信,他早從辛捷口中得知平凡上人一些片段往事,但卻怎麼也料不到平凡上人之隱名逃禪離開少林寺,乃是因為敗在南荒高手仇虎手下,覺得羞辱了少林開山祖師。
如今,那力敗少林三大高僧的人就在他面前,假如這些往事是真,他不免要為自己的命運而悲哀了,因為仇虎既然那麼功力難測,就算爹爹和高大哥聯手合鬥,也決然不會是他的對手。
這麼説,他豈不是隻有離別爹媽,跟這矮子一起遠走南荒了嗎?
他倒並非不願去學那絕世武功,但一來不明這仇虎為人善惡,二來年紀輕輕怎捨得遠離父母,是以心中十分為難。
辛平不愧天資聰慧,眉頭一皺,想到一條緩兵之計,便道:“老伯伯,説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你這個故事,不過一面之辭,叫人難以憑信。”
仇虎又怒道:“我老人家從不説謊,你怎敢不相信我?”
辛平道:“聽人説少林寺三大高僧逃禪之變,遠在七八十年以前,你老人家那時已有五十多歲,算到今天,應該至少有一百二三十歲才對,但我看你老人家只像四五十歲的人,這段故事,實在叫人難信!”
仇虎急得臉上通紅,怒聲道:“你……要你怎樣才能相信呢?”
辛平道:“除非你老人家能證明你今年確實已有一百多歲,否則口説無憑,誰也不會相信的。”
“這……”仇虎用力搔着頭皮,苦思半晌,卻想不出一個好方法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或者證實自己確在百歲以上。
他想了許久,突然説道‘”……我立刻帶你到少林寺去,你總該相信真有這件事了?”
辛平搖搖頭道:“少林老輩僧人早已凋逝,年輕的又沒見過你老人家,如何能證明呢!”
仇虎又道:“那麼你説幾個當今高手的名字出來,看我老人家一個個打敗他們……”
辛平仍是搖頭道:“這隻能證明你武功不錯,誰知道當年你有沒有獨敗少林寺三大高僧呢?”
仇虎連連抓頭,道:“那麼……那麼……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老人家的話?”
“只有一個辦法!”辛平悠悠地説道:“除非你老人家能找到當年少林寺三大高增之一,讓他們出來證明,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回事!”
“胡説,事隔多年,他們早已死了,你叫我老人家到哪裏去找?”
辛平笑道:“咦!你老人家能活一百歲,人家便不能活一百歲了嗎?你沒有找過,怎知道他們已經死了?”
仇虎被他問得啞口無言,許久才憤憤説道:“我老人家好意要傳你絕世武功,你這做徒兒的倒先考起師父親,天下何來這個道理,我不能再上你的惡當。”
辛平笑道:“老伯伯要援我武功,我自然萬分感謝,但做師父的總該使徒弟心悦誠服,才能引起尊師之心,這不算什麼難題,你老人家難道情願徒弟對師父不信任麼?”
仇虎揮手道:“好了!好了!不用多説廢話,我老人家再問你一句,要是我將那三個禿驢找出來,你可還有什麼話説?”
辛平道:“如能那樣,不但我誠心悦服跟你去當徒弟,便是我爹爹和我媽,也心甘情願將我送到你老人家門下。”
仇虎道:“好!就此一言為定,那時你須不能再反悔。”
辛平道:“我家就住在川南沙龍坪,你老人家隨時都能找到我的。”
仇虎氣呼呼鬆了手,道:“算我老人家倒黴,誰叫我要你做徒弟?誰叫你和我老人家當年生得一般模樣?中原雖大,我卻不信找他三個老禿驢不出來。”説罷轉身兩個起落,身形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辛平望着他疾馳逝去的背影,不由長長吁了一口氣,心忖道:“唉!我雖然暫時躲過他的糾纏,只怕從此又替大戢島主添了無盡麻煩了。”
這一剎那,他忽然覺得十分疲倦,也彷彿陡然間長大了許多,那象是一顆幼苗,一夜之間,便綻出了生命燦爛的花朵。
他似乎感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起碼他憑着自己的力量,保護了媽媽,也保護了爹爹和高大哥。
曉色緩緩從山腰泛起,絕崖上一片寧靜,辛平拖着沉重的步子,踏着泥濘,走到張菁身邊,親切而吃力地叫了一聲:“媽但他何曾知道,一個浪頭退去,那緊接着來的,必是另一個更猛更烈的浪頭。
就在這寂靜而安詳的同時,沙龍坪上,卻發生了駭人的慘變星星一顆顆失去了光輝,東方天際泛起一片魚肚白色,雞啼三遍,又是一天降臨到大地上來。
沙龍坪那棟精緻安寧的小屋,木門“呀”地打開,從門裏蹦蹦跳跳跑出一個頭梳雙辮的天真小姑娘。
那小姑娘出了屋門,伸長脖子向遠處盡頭張望了一眼,突然小臉上綻出一抹笑容,高聲叫道:“梅公公!梅公公!你來瞧!
辛叔叔他們回來啦!”
“這孩子,才分別幾天?就這麼朝思暮想起來,唉!”
隨着人聲,屋門裏又巍顫顫走出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一面尚在扣着衣鈕,顯見是剛從牀上起來。
這老人臉上遍佈着皺紋,枯乾的白髮,散亂地披在頭上,身子已經微微有些慪樓,誰也料想不到,他便是當年叱吒風雲,名震宇內的“七妙神君”梅山民。
梅山民自從全身功力廢去,衰老便日甚一日襲擊着他,十餘年來,過的雖是平靜安祥的生活,但每每在夜深人靜之時,酒醉愁興之際,難免生出英雄末路,去日苦多之感,人到老年,最容易感傷,何況他的過去,又是那麼光輝和燦爛呢!
梅山民隨在林玉後面步出小屋,凝着眼神,也向小道盡頭吃力地張望,口裏卻不自禁的嘆了一口氣!
“唉!人老了,目力也差得多啦,玉兒你仔細瞧瞧,怎麼那來的好像只有兩個人呀?你瞧瞧梅公公説得對不對?”
林玉這時也發出驚訝地輕呼:“呀!當真只有兩個人,難道只是辛嬸嬸和平哥哥?他們沒有找到辛叔叔?”
梅山民證實了自己所看不差,突然心神一震,生出一絲不樣之感,沉聲説道:“玉兒,快進屋去叫醒你姐姐,把長劍帶出來,快去!”
林玉從來到沙龍坪,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梅公公的神情這樣緊張,心裏也頓似有一頭小鹿在亂撞,忙問:“梅公公,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梅山民目不轉睛地望着遠處那兩個迅速移近的黑影,猛一跺腳,沉聲道:“快去!快去!來人準沒有懷着好意,哼!是誰有這份膽量,居然敢到沙龍坪來找事了!”
林玉駭然大驚,腳不點地飛奔回屋,片刻功夫,已經拉着姐姐林汶雙雙奔了出來,林玉手中,已提着一柄長劍。
林汶尚在睡眼惺鬆,一面揉着眼睛,一面伸着脖子張望,道:“是真的?有人來了,呀!身法好快!”
梅山民臉上突然變色,眉頭一皺,那臉上的皺紋又添了許多,他略又打量片刻,毅然揮手説道:“你們快向後山跑,尋一處不易找到的隱蔽地方躲起來,我看這兩人功力十分驚人,今天只怕……”
林玉提劍迎風晃了晃,道:“梅公公,我們不怕,要是果真是什麼人敢到沙龍坪來撒野,你瞧玉兒的虯枝劍法練到什麼火候了,我一定教訓教訓他們,等平哥回來,叫他佩服!”
梅山民明知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必然不會畏縮,心念一轉,急忙又道:“那麼你們快到那邊梅花樹下躲起來,千萬不準出來,讓梅公公對付他們。”
林玉又道:“不!我要留在這兒幫你,姐姐不會武功,叫她去躲起來吧!”
梅山民突然臉色一沉,不悦地道:“玉兒,你敢不聽梅公公的話?我叫你們都去躲起來,你聽見了沒有?”
林玉心中一跳,她從來也沒有見過梅公公發脾氣,不想生起氣來,竟是這般怕人,肚裏一陣委曲,當時便要哭出聲來。
梅山民眼見那兩個快速絕倫的來人越來越近,忍不住沉聲叱道:“快去躲起來,我不叫你們不許出來,快些!”
林玉已經熱淚盈眶,突然“哇”地哭出聲來,倒是林汶機警,急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妹妹,快聽梅公公的話,咱們先躲起來,等一會再出來打壞人,不是一樣麼?”
林玉委委曲曲跟着姐姐向梅樹走去,才走了幾步,梅山民突又一伸手,沉聲道:“把劍給我!”
林汶急從妹妹手裏取了長劍,遞給了梅山民,匆匆帶着林玉隱人梅花叢裏。
“七妙神君”接劍在手,似覺手上一沉,他低頭看看那柄極普通的青鋼劍,一絲寒意,猛然襲上心頭!
當年他一劍橫行宇內,梅香劍從未逢過敵手,十多年來,再沒有使過劍,不想今天暮年之際,卻突然感到了劍的份重!
他費力轉動着劍身,劍上青芒芒的光輝反射到他的眼中,他彷彿從那些光芒中看到當年英朗的影子,同樣地,也看到如今衰老的臉上皺紋!
歲月磨人,令人神傷,何況對於這一代英雄的梅山民呢!他自知功力已經全失,但卻不得不振作精神,仗劍護着自己多年心血經營的沙龍坪和林汶林玉兩個力弱的小生命,雖然他知道那幾乎已經註定失敗了。
清晨的旭輝映着他頭上蒼蒼白髮,梅山民橫劍當門而待,隱然仍有當日一派宗師的風範。
驀地,曠野間響起一聲勁鋭的長笑聲,笑音落時,梅山民面前已並肩立着兩個高大的人影。
梅山民突然感到一種平生未曾有過的緊張,握劍的手指,不由自主輕微的發着抖,他緩緩將目光從劍身上移開,抬起頭來,卻頓時心頭猛震!
面前呈現着兩張極為可怖的面孔,一黃一枯,形如鬼魅,兩隻嘴角,都掛着一抹冷屑的笑容。
那滿臉枯槁的一個嘿嘿笑了幾聲,冷冷道:“神君,可還認得故人?”
梅山民心頭一震,直覺那聲音雖極細微,但人耳之際,卻令人心神震撼,忙力持鎮靜,緩緩答道:“梅某人行走江湖多年,相識遍天下,一時倒記不起二位在那裏見過……”
那面呈黃色的也冷笑兩聲,搶着道:“梅大俠乃是一代豪雄,威名震動天下,自然記不得我等無名小卒,但昔年勾漏二怪,梅大俠總該還有點印象吧?”
梅山民聽了這話,又是一驚,凝神向二人端詳半晌,這才恍然記起那膚色枯槁的,乃是“勾漏一怪”翁正,而這滿面黃色的,竟是昔年的“青眼紅魔”鶴如虹!
他不禁越加心驚起來,皆因“勾漏二怪”當年曾敗在自己梅香劍下,後來二度出山,又被辛捷所敗,從此銷聲匿跡,久不聞他們行蹤,如今怎會突然變成了這幅怪狀?
梅山民也深知“勾漏二怪”功力不凡,心裏更是大急,他自己既已暮年,生死原不放在心上,但當他一想到林氏姐妹,卻不禁氣餒。
他暗暗對自己説道:“梅山民呀!梅山民!你一世英名,得來匪易,今天無論生死,也不能替‘七妙神君’四個字塌台!”
想到這裏,忽然精神一振,盈盈笑道:“原來是翁鶴二兄,多年不見,聞得二位曾替丐幫報效,今日怎得閒暇到沙龍坪遊玩?”
枯木黃木聽他提起丐幫之事,臉上都不禁一熱,好在他們已煉就枯黃膚色,倒不易被看出來,黃木老人怒聲道:“十年舊恨,今天特來討教,姓梅的休逞口舌之利!”
梅山民仍是傲然笑道:“敢問二位是要找我梅某人討教?還是要尋我那不成材的徒兒較量?”
枯木老人道:“姓辛的身受重傷,離死不遠,我等早已知悉,今天既遇到你,咱們就跟你算算舊帳吧!”
梅山民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用劍尖柱着地,險些笑得喘不過氣來。
枯木眉頭一皺,叱道:“姓梅的,有什麼好笑?”原來他已從梅山民笑聲之中,聽出他中氣不足毫無內力,竟像個凡夫俗子。
梅山民道:“我笑你們二位苦修多年,一心要報當年挫敗之恥,卻不想來的不是時候,只怕要使二位失望了。”
枯水道:“這是什麼意思?”
梅山民笑道:“昔年五華山上,梅某被小人所乘,全身武功盡廢,幾與凡夫無異,我倒有心要與二位周旋幾招,只怕二位縱然取勝,面上也無光彩……”
黃木厲叱道:“姓梅的難道畏死?竟想用這話搪塞咱們!”
梅山民臉色一沉,正容道:“但是梅某卻也是天生不服輸的傲骨,二位如果有意,梅某拼了老命,也要用手上這柄長劍,向二位討教一番!”
黃木冷笑道:“那是再好沒有了!”欺身而上,揚手就是一掌劈了過去。
梅山民功力雖失,但身法劍招,卻依然嫺熟於胸,奮然振劍一揮,腳下斜斜踏出一大步,一招巧妙地“寒梅吐蕊”已經疾拂而出。
然而,黃木老人是何等高手,掌未遞到,那雄渾的內家真力早已泉湧而至,梅山民奮力揮出的劍勢,被他內力一窒,登時施展不開,腳下一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地上。
枯木老人看得眉頭又是一皺,心忖道:“看來梅老兒所言不虛,他這等架勢,顯見並無絲毫內勁呀!”
但黃木老人卻是得理不饒人,右腳輕點地面,縱身一掠,如影隨形跟蹤而上,鐵掌揚處,又是一招“推山填海”撞了過去。
梅山民雖有長劍在手,無奈高手過招,八成是以內力厚薄才能決定勝負,以他這般年邁力衰,舉劍都有些吃力,怎能抵擋住黃木老人那排山倒海的掌力。
但在這剎那之間,一點豪念,卻從他枯寂的心田中升起。
“梅山民啊!你生平逢過多少生死存亡的大戰,何曾略顯畏怯,男兒血戰而死,豈不強似這樣衰老頹敗,老死荒山?”一種英雄激昂的心情使他突然變得堅強起來,大喝一聲,長劍連閃,繞身搶進,竟全力施出了他那打遍天下的“虯枝劍法”精奧“冷梅拂面”!
掌劍虛觸,梅山民又是一個踉蹌,胸口一陣甜,“哇”地吐了一口鮮血,黃木老人也被他這奇奧劍勢逼得一緩,怔怔望望一旁的枯木老人,沒有再度出手。
梅山民一沉氣將口中餘血盡嚥下肚去,橫劍慘笑道:“來呀!
鶴如虹,怎麼不打了?咱們還沒有分出勝敗呢!”
枯木老人把頭直搖,緩緩走了上來,向黃木道:“我看梅老兒果然已經功力廢去,咱們就算贏了他,也無法宣告天下,走吧,咱們還是去找辛捷去!”
梅山民天性剛毅,寧折不曲,聽了這話,忽然從內心裏生出一種羞慚和悔恨,我真的老了嗎?不!不!七妙神君可以血戰而死,卻永遠不會向敵人乞憐保命的!
他突然一振手腕,咬牙挺起長劍,一聲厲吼,連人帶劍向黃木老人衝了過去!
這時的梅山民已成了一頭瘋虎,他眼中既無敵人,也沒有招式,他看見的彷彿只有那每一個人都無法逃避的生命終點——墳墓,但他毫不畏怯地,奮勇向死亡衝了上去。
黃木老人尚在沉吟,扭頭看見梅山民狂奔過來,無暇多想,閃身讓開三尺,左手一揮,“拍”地一掌,印在梅山民前胸上!
梅山民本已用力過猛拿樁不穩,再吃掌力一阻,登時慘哼一聲,身子凌空飛起,在空中翻了幾個滾翻,“叭”地一聲響,摔倒一株盛開的梅花樹下。
林氏姐妹失聲驚呼,狂奔而出,抱起梅山民伸手探他鼻息,兩人都嚇得目瞪口呆,説不出話來。
淚水無聲地從她們面頰上緩緩流下,一顆顆一滴滴滾落在梅山民胸前,滾落在這一代鬼才“七妙神君”緊握劍柄的手背上良久,良久,林汶才“哇”地哭出聲來,嘶聲叫道:“梅公公!梅公公!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但梅山民畢竟已吐出他這狂傲一生中最後的一口氣,他手中仍然長劍在握,又躺在酷愛一輩子的梅花樹下,雖然他是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想來內心該是平靜無憾的了,或許他仍有一件憾事,那就是未能在臨死之前,目睹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愛徒辛捷,攜妻率子依偎在他身邊。
他對這世界應該是滿足的了,因為他稱雄一世,最後慷慨赴死,依舊絲毫未墜“七妙神君”這光輝燦爛的聲名,所以他死時竟未留下一句遺言。
晨曜消去,一輪紅日緩緩爬上遠處山巔,陽光透過梅枝,灑在梅山民皺紋遍佈的臉上,映成一朵朵一叢叢梅花的影子,晨風過處,飄下兩三片花瓣,輕輕無聲地墜落在他胸前。
林氏姐妹哭得聲嘶力竭,昏然欲絕,待林玉突然想起殺死梅公公的仇人,搶劍躍起身來,枯木黃木早已去得無影無蹤,只隱約聽得遠處隨風飄來一陣話語:“你們告訴辛捷,他要報仇只管到松樹林來找咱們兄弟……”
夕陽銜山,一日又盡。
淡暮色之中,通往沙龍坪的小道上,忽然傳來“得得”蹄聲,轉眼間兩匹健馬飛馳過來!
馬上坐着兩個渾身疾服的年輕姑娘,兩人全不過十幾歲年紀,但馬鞍邊卻各懸着一隻包裹,極似要出遠門的模樣。
年長的一個文質彬彬,十分纖弱,年輕的一個則英氣隱現,背上還斜揹着一柄長劍,兩人低頭催馬,不多久,便消失在小道盡頭。
夜色已深,二人到了一個鎮市。
年紀輕的姑娘勒位絲繮,低聲向另一個道:“姐姐,天黑盡了,咱們就在這兒過一夜再走好麼?”
姐姐雙眉緊皺,沉吟道:“玉妹,我心裏有些怕,咱們從沒有單獨上過路,要是遇上什麼壞人……而且,咱們也該儘快找到辛叔叔他們,把梅公公的死訊告訴他,請他去香梅公公報仇!”
妹妹道:“急也不在這一夜,咱們還是找一家客店休息一晚,明天早些上路就是啦!”
她好像處處顯得比姐姐老練許多,説完話,也不再問姐姐同意,絲繮一抖,便當先進了大街,做姐姐的無奈,也只好隨後跟來。
原來她們正是從沙龍坪連夜趕程,要將梅山民死訊飛報辛捷夫婦的林汶和林玉。
這時已交初夏,街上行人稀少,姐妹倆策馬轉了一圈,竟沒有找到一家客店。
林玉有些不耐,低聲咀咒道:“這是個什麼鬼地方,連一家客店也沒有,氣死人!”
林汶道:“咱們還是連夜趕路吧!找一處大些的市鎮,再歇也是一樣。”
二人正要圖馬出鎮,驀地,忽聽見一聲呼叫:“高戰啊!你在哪兒?”
林汶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又停了馬,側耳傾聽,心裏“噗噗”亂跳起來。
林王喜道:“姐姐你聽,有人叫高大哥哩!”
話聲才落,兩膝一碰馬腹,迎着那呼聲便飛趕過去。
林汶不知是喜是愁,一面跟着妹妹,一面心裏暗付,這人會是誰呢?怎會夜靜更深的時候,在這裏大聲呼叫高大哥的名字?
思念之間,果然又聽見一聲呼叫:“高戰啊,你在哪兒呀?”
林汶心裏猛地一跳,情不自禁用力一抖絲繮,那馬兒真也通靈,四蹄一放,竟越過了林玉。
林玉急忙叫道:“姐姐,慢一些,等我一等。”
姐妹二人放馬疾奔。不一會轉到城門邊,黑形中突地奔來一個人,一面飛走,一面又叫道:“高戰啊!你在哪兒?”
林汶驚得急撥坐馬,但已趨避不及,馬兒直向那人撞了過去!林汶失聲叫道:“當心!馬來了!”
那知喝聲未落,那人卻極快地一扭腰,曼妙無比地從馬頭邊一閃而過,奔馬雖急,竟連他一片衣角也沒碰到。
但他剛剛避開林汶的坐馬,林玉飛騎恰好也到,那人突然大叫一聲,翻掌一揮,“噗一地聲響,竟將個馬頭拍成粉碎,坐馬失蹄向前一栽,登時把林玉從馬背直摔了下來。
林玉人在空中,匆匆使了個“鯉魚打挺”,腰一弓一挺,頭上腳下,輕輕落在地上。
那人低叫一聲:“好身法!”上前一把拉住林玉的手臂,問道:“女娃兒!你是會家子,一定知道高戰在哪兒了,請你快告訴我!”
林玉抬頭一看那人,嚇得失聲叫了起來,原來那人一身綠色破袍,亂髮篷松,臉上又黑又髒,瘦骨嶙峋,直如城隍廟逃出來的餓鬼,而他握在林玉手臂上的五指,卻如五道黑色鋼箍,根根捏在她“曲池”穴上五寸之處。
那人見她不答,手上突然加力一緊,厲聲道:“你不説嗎?
你不説嗎?我要你死……”
林玉此時已駭得面色如灰,掙了兩掙,竟絲毫也掙不脱它,那人手上果然又一緊,只痛得林玉輕哼一聲,險些流下淚珠。
這當兒,倒是平時文弱的林汶膽壯起來,圈馬回頭大聲叱道:“你是誰?還不快些放手!”
那人回頭一看,立刻鬆了林玉,仰身一掠到了林汶馬前,只一探手,又將林汶從馬鞍上拖了下來,説道:“你一定是知道了,那麼你快告訴我,高戰在哪兒?”
林汶心知這人神態有些昏亂,自己若不應他,或許他當真下手殺死自己姐妹也未可知,當下壯着膽喝道:“你要知道高戰下落,就快些放開,否則咱們決不告訴你。”
那人果然臉上露出喜色,鬆手退開一步,笑道:“我鬆手就是,我鬆手就是,你千萬別生氣,只求你告訴我高戰在哪兒?”
林汶一面揉着被他捏得疼痛的手臀,一面打量那人形貌,鎮靜地問道:“請你先告訴我,你是誰?要找高戰什麼事?説得明白,咱們就告訴你,説不明白,就別怪咱們不理你了。”
那人喜得一伸脖子,“咯”地一聲嚥了一口唾沫,問道:“你不騙我?你真的知道高戰在哪兒?”
林汶想了想,道:“我自然知道,他就跟咱們住在一塊兒那人不等待她説完,上前一把,又握住林汶的手臂,用力搖動着道:“呀!那真是太好了,你快快告訴我!”
林汶雖然心驚,但仍力持鎮靜,冷冷説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呢?”
那人“啊”了一聲,忙又放手,急急道:“你問我什麼話啊?”
林汶道:“我問你是誰?要找高戰為了何事?”
那人用手連連敲頭,喃喃道:“當真,我是誰啊?我是誰啊?”
林議聽了又好氣又好笑,便道:“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還要找人家做什麼?難道你和高戰有什麼關係?”
那人道:“正是,我跟他有些關係!唉!女娃兒你不知道,那高戰是我生平第一個知己,全因他一句話,把我老人家從迷夢中驚醒,才出了那間人的地洞……”
林汶自然聽不懂他話中故事,但卻心裏暗笑道:“你何曾從夢中驚醒,只怕你現在還在迷夢中呢!”不過,她從那人言辭之中,已知他之尋找高戰並無惡意,便放了一大半心,微笑説道:“這麼説來,你和高戰乃是朋友?你有什麼事要找他呢?”
那人搖頭道:“我也不知為了什麼?只是一日見他不到,心裏便悶得發慌,這天下只有他能跟我談得來,那日我在海邊等他,原説好不見不散,後來……後來……”他急得抓頭,顯然是把那後來的事兒,一時忘了。
林汶聚精會神地聽着,腦海中不時泛起高戰英俊秀朗的面目,那面目似乎活生生就在眼前,突見他説不下去,忙插口問道:“你幹嗎要在海邊等他呢?他又到哪裏去了?”
那人猛地一拍前額,笑道:“對啦!他到無極島去,約我在海邊等他,後來我突然見到我那生死不知的徒兒,想不到離開海邊才不到五天,再去時已經等不到他的人影了。”
林墳詫道:“徒兒?誰的徒兒?”
那人面有得意之色道:“金欹!金欹便是我的徒兒,你不知道麼?”
“金欹?”林玉在一旁咀嚼着這兩個字,好像曾在那裏聽人説過。
林汶搖搖頭道:“我根本沒聽過金欹這個名字……”
那人不待她説完,突然用力一拍腦袋,插口叫道:“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
林汶茫然地問:“你記起了什麼?”
那人道:“你方才不是問我是誰嗎?我現在記起來了,我便是金欹的師父,當年名震一時的毒君金一鵬。”
林汶林玉齊都駭然一驚,衝口道:“呀!你便是金一鵬?”
她們雖未在江湖中走動,但常聽梅山民談些當年武林軼事,對“金一鵬”三字早已耳熟能詳,尤其金一鵬毒戰玉骨魔這件往事,辛捷更是常常向她們提起,是以突聞這面前襤褸老人竟是毒名遠震的金一鵬時,不由又驚又畏,又敬又疑。
金一鵬見她們驚駭之狀,心裏甚是得意,又道:“女娃兒,你問了我許多話,但高戰現在哪裏?怎麼總不肯説呢?”
林汶輕嘆一聲,道:“不瞞老前輩説,高大哥前些日離家,後來聽説中了無影之毒,我辛叔叔急急趕去救他,至今尚未回來,沙龍坪近日又遭慘變,咱們姊妹正要去尋他們呢!”又把梅山民遇害之事,詳細説了一遍。
那金一鵬自從尋高戰不着,心神已是迷亂,聽了這番話,登時大吃一驚,喝道:“什麼?你是説那七妙神君梅山民已經死了?”
林汶點點頭,眼中含淚欲泣,卻哽咽無法出聲。
金一鵬突然仰天大笑,笑聲震耳欲聾,好一會才得意地説道:“梅山民死了!當今天下奇人,就只有我北君金一鵬了!”
林氏姐妹正憤然作色,要想斥問他何出此言,那金一鵬突然又放聲大哭起來,剎時哭得淚水滂沱,縱橫滿面,悽慘説道:“可憐他堂堂一代奇才,竟會喪命在兩個小賊之手,看來這武林生涯,真正叫人寒心啊!”哭罷又朗聲吟道:“大千世界,虛虛幻幻,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佛門廣大,普渡眾生。”
他吟裏又哭,哭了又吟,神情悲切,真是如喪考妣,一時倒把林氏姐妹也引得唏噓不止。
金一鵬瘋瘋癲癲器鬧半晌,忽然收淚説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們何必這樣傷心呢?我老大人家已經大徹大悟,從此也不再去尋什麼高戰了,你們見着他時,就説我這個老哥哥已經……”説到這裏,突又悽然淚下,不能成聲。
林汶林玉同時驚問:“老前輩,你要到哪裏去?”
金一鵬嘆口氣,忽又吟道:“我由何處來,便向何處去,生前事渺不可知,生後事難尋難覓,有生便有死,有合自有離,你問我去向何處?我倒問你何處可去!”
説罷,掉轉頭匆匆便走。
林汶趕了兩步,見金一鵬早已去得遠了,只得悽然止步,悵立無語。
深夜的寒風拂過她的面頰,淚痕被風掠過,更有一份冰冷的感覺,她雖然只有十幾歲,但這一剎那間,似乎從金一鵬的瘋態瘋語之中,對人生加深了許多從未有過的體驗,一絲痴念,已經在她心中緩緩泛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間雞聲長啼,林汶才聽到身後妹妹的聲音在説道:“姐姐,我的馬死了,咱們合乘一匹吧,天都快亮了,咱們也該動身啦!”
林汶茫然地點點頭,牽過馬兒,讓妹妹先跨了上去,然後登鞍揚鞭,馳進夜色之中。
寒風呼嘯着掠過大地,大巴山麓已散亂地飄起雪花。
細雪落在地上,轉眼消融,因此道上一片泥濘,令人寸步難行。
林氏姐妹合乘一騎,低着頭,弓着腰,儘量減低阻風的面積,策馬向東趕行,馬兒時常滑着蹄,不時倔強地停下來,呼呼吐着白氣,好像對身上那過量的負荷和惱人天氣也有無限不滿和憤怒。
二人一騎緩緩轉過一處山腰,勁風被山勢一阻,突然顯得平靜了許多。
林玉從衣領中探出頭來,抬手理了理被山風吹亂的秀髮,慢聲道:“姐姐,這兒風小些了,咱們歇一會,讓馬兒也尋些草吃。”
林汶默然不語地下了馬,林玉取下包裹,鬆開馬兒肚帶,讓它就在附近吃草,自己卻提着包裹,尋了一處石隱遮蔽的乾燥土地,坐下休息。
林汶意態闌珊地踱過來,靠着妹妹坐下,雙手抱着膝蓋,眼神卻痴痴地注視着遠方。
林玉道:“姐姐,你在想什麼呀?”
林汶“唔”了一聲,似乎慵懶得連開口也覺得很吃力似的。
林玉笑道:“我知道,你又在想高大開了。”
林汶淡淡一笑,側過臉來,嬌慵地注視着妹妹,道:“你怎知道我會在想他?這世上值得我想念的太多了,我幹嗎一定要去想高大哥呢?”
林玉從未聽過姐姐這種口氣,心裏一怔,暗想道:“姐姐定是被金一鵬的瘋言瘋語感染啦,自從那夜碰見金一鵬以後,就再沒見過她真正的笑容,那性金的瘋子真是害人不淺。”於是轉過話題,道:“姐姐,咱們去弄些枯枝來升一堆火,暖暖身體可好?”
林汶道:“要去你就去找吧,又何必問我呢。”説着又痴痴望着遠方出神。
林玉不便多説,輕輕站起身,踏着泥濘,去找枯枝。
這時山邊雨雪綿綿,萬物皆潮,一時實在不易尋到乾燥的枯枝,林玉邊拾邊行,不知不覺行了很遠。
突然,她聽到一陣低微的呻吟聲。
那聲音好象從一處石崖下傳來,初時不甚清晰,但走得近些,卻一些也不假,竟似有什麼病重之人,在忍受身體難耐的煎熬。
林玉好奇心起,放下枯枝,循聲奔去。那知才到石崖下,那呻吟之聲卻突然消失了。
林玉急忙停步側耳傾聽,四周沉沉,何曾再有什麼聲響?她不禁暗詫:“咦!莫非是我聽錯了麼?但剛才分明一點也不假,怎會走近了反聽不到了呢?”
她年紀雖小,機智卻多,當下靜靜立在原處,屏息不動,全神凝注地傾聽那石崖下動靜。
果然片刻之後,呻吟之聲又起,同時一個細弱的聲音説道:“小余,我眼看是不行了,你獨自快走吧,趕快到沙龍坪去報訊!”
林玉一聽“沙龍坪”三個字,渾身都是一震,急忙揉身又欺近了數尺。
只聽另一個人聲説道:“前輩振作一些,這點刀傷算得了什麼?你口渴嗎?我去替你找些水來。”接着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林玉急切間無處可避,身形疾掠,索性飄近丈許,用背心緊緊貼着崖下石壁凝神而待。
那石崖下林草雜生,隱着一個深凹的洞穴,此時草葉一分,鑽出一個人來。
這人年紀不過三十以內,遍體血漬,肩後斜插一柄長劍,生得眉目清秀,英氣內藴,匆匆出洞,略為張望一眼,便疾奔而去。
林玉離他不過數尺,幸好洞口草樹叢蔓,未被那人發現,她直等到那人去得遠了,方才循着山腳輕輕走到洞口,心裏卻忖道:“這兩人是誰?想必又是兩個遭遇變故的武林中人,一個負傷,一個要去沙龍坪請我辛叔叔幫忙了。”
自從梅山民慘遭不幸之後,林玉對那些到沙龍坪求助的武林人物,已經大起反感,她想:假如不是這些討厭的人來請李叔叔,辛叔叔怎會結下許多仇家?沙龍坪又怎會被人尋仇?梅公公又怎會死呢?
憑了這個幼稚而簡單的推斷,林玉心裏對這洞中之人竟是十分厭惡,她心裏暗罵道:“梅公公已經被你們連累得死了,你們招惹的麻煩還不夠麼?”
她輕輕撥開草叢。探頭向洞裏張望。
草聲才響,洞中呻吟之聲立止,問道:“是小余嗎?”
林玉沒有回答,心裏卻道:“小魚?還是大蝦哩!”身形微飄,已問進洞內。
這石洞大約有五六尺深,洞裏鋪着乾草,一個渾身血污的老人橫卧草上,看來傷得當真不輕。
老人不聞回聲,心驚之下從草堆上奮力撐起身來,沉聲叱道:“是誰?”
林玉怕他突施襲擊,纖腕一翻,“嗆”地拔出長劍,緩緩答道:“是我!”
老人睜大失神的眼睛,吃驚地望着林玉道:“姑娘是誰?到此有何貴幹?”
林玉冷冷一笑,道:“我正要問你是誰呢?你倒先問起我來!”
那老人被她這橫蠻冷峻的態度引起一陣恐慌,探手去摸草堆邊的劍柄……
林玉“呼”地竄上前去,“拍”地一腳踏在劍柄上,冷冷道:“你別想動手,老實説出來,你叫什麼名字,要到沙龍坪去幹什麼?”
老人顯因傷勢過重無法支撐,突然鬆手,又倒在草堆上,喉嚨裏“咕嚕嚕”一陣痰聲,喘息許久,竟説不上話來。
林玉見他不語,心內更加自認猜得不錯,冷冷又道:“哼!
你們的心意,我不問也知道,沙龍坪好好一片土地,全是你們這種人給弄得污煙瘴氣,自己打不過人家,偏要惹了事就到沙龍坪求救,我一看見你這種人,心裏便生氣。”
她許是真的越説越氣,説完之後,還向那老人不屑地啐了一口。
那老人正是協助高戰脱走的“終南一鶴”魯道生,高戰走脱之後,他和“怪劍客”餘樂天突圍之時身負重傷,逃匿此地,仍念念不忘趕往沙龍坪報訊求援,想不到林玉自作聰明,竟把他狗血噴頭地臭罵了一頓。
江湖中人最重傲骨,寧可頭斷,也不願受辱,魯道生此時傷重將死,雖然從林玉口氣中猜出她是沙龍坪的人,但他忽然想起高戰賜藥救自己性命以及自己求他馳援方家牧場場主‘白山劍客”方平那些往事來。
高戰對他恩重如山,他心中何嘗不感戴,若非為了這些厚恩,他也不至捨命協助高戰從重圍中脱身逃走,但不料林玉一頓臭罵,卻把他看作了軟骨無賴的小人,魯道生成名秦中,也算得鐵錚錚烈性漢子,視名譽更勝一切,一陣羞慚攻心,“哇”地張口噴出一大灘鮮血。
林玉見他突然吐出鮮血,心中也不禁懊悔,便道:“你也不必難過了,我辛叔叔最愛幫助別人的,要是你有什麼急事,你對我説,我一定替你轉達……”説到這裏,忽又一頓,道:“可惜辛叔叔現在自己也遭到麻煩了,什麼時候才能幫你的忙,還難説呢!”
魯道生喘息半晌,才頷首含淚道:“這個……在下知道……”
“你知道就更好啦,誰欺侮了你?請你快些説吧,我可沒有時間久候,姐姐還在等我呢廣她自覺這些話説得十分得體,故作老成之狀的皺皺眉頭,又理了理頭上秀髮。
魯道生奮力説道:“在下承高少俠活命之恩,馳援之德,感愧終身,自覺無以為報,姑娘教訓得極是,不過……不過……”
他激動太過,竟有些説不下去,臉上老淚縱橫,神情極是悲憤。
林玉也微微感到事情有些不對,忙道:“你不要氣,有話慢慢地説……”
魯道生忽然放聲大笑幾聲,“哇”地又吐了一口鮮血,厲聲道:“不過,在下孑然一身,除了一條殘命,再無可報答辛大俠和高少快之物了,姑娘便請轉致此意,説我終南一鶴捨命報恩,死而無憾!”話才説完,猛地一頭向石壁上撞去!
林玉失聲驚呼,慌忙出手攔阻,終於遲了一步,“噗”地聲響,那終南一鶴魯道生一頭碰在石壁上,登時腦漿迸流,血花四濺,死在地上。
林玉見撞了大禍,心裏一陣怕,提着劍向洞外便跑。
才到洞口,卻望見那外出取水的中年劍士急急奔來,林玉駭然忖道:“若是被他撞見,他一定放不過我。”但此時洞外別無可以避躲的地方,只好一縮頭,又退回山洞口。
餘樂天大約也聽見魯道生慘笑之聲,手裏才盛着半杯水,便飛一般奔回洞來,老遠瞥見洞口似有人形一閃,更是大吃一驚,丟了水杯,嗖嗖兩個縱身,已搶到洞口。
他心中懸念魯道生安危,但卻不敢冒然撞進洞去,“嗆”地拔出背上長劍,對着山洞大聲叫道:“魯前輩,你怎麼樣了?”
林玉緊捏長劍躲在洞裏,心中如小鹿般亂撞,但又想不出一條出洞之計,正在焦急,洞口人形一閃,餘樂天已經衝進來。
林玉只得一咬牙,振腕出劍,直刺過去,她年紀雖不大,但劍法卻得自“七妙神君”梅山民親傳,這一劍出手,竟是“虯枝劍法”中的“梅影乍現”絕學。
餘樂天早已橫劍護胸,驀地握劍急架,雙劍一觸,林玉急退一步,餘樂天卻也被迫退到洞外。
原來“怪劍客”餘樂天並無多深內力修為,當年憤於蘭姑之死,偷學了武林之秀孫倚重幾招劍式以後,便去刺殺府官替蘭!”
報仇,論起來林玉的劍法乃梅山民親傳秘授,招式變化,實在餘樂天之上,只是林玉並無臨敵經驗,此時又心慌情虛,更顧不得施展劍法。
林玉一招震退來人,真是連自己也不敢相信,膽子一壯,緊握長劍擋在洞口。
突聽外面問道:“洞裏是何方高人?如有緣故由我餘某一人承擔,萬請不要對負傷之人下手。”
林玉心中一動,隨口答道:“這樣最好,你把劍丟在地上,背轉身子走到十步以外去!”
餘樂天不知這話之意何在?只當迫他棄劍受死,不由大怒,叱道:“閣下是誰?何不報出名字來?”
林玉道:“我沒有名字,你願意就照我的話做,不願意咱們就耗着,你一輩子也別想進來。”
餘樂天沉吟一陣,心道:“罷!罷了!為了魯前輩,我便一死,也是值得的。”於是朗聲説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朋友只要不傷洞中之人,餘某就照你的意思做了。”
説完,“當”地將長劍擲在地上,依言轉身走了十步。
林玉從洞口探出頭來,見餘樂天果然背身而立,手上空空已無寸鐵,心裏大喜,一縱身掠出洞口,拔腿如飛便逃。
餘樂天聽得聲響,扭頭看見竟是個十餘歲的小姑娘飛奔逃去,反倒感覺一陣迷茫。
但轉念之間,突然暗叫“不好!”急忙旋身拾起長劍,匆匆鑽進山洞。
這一看,真把餘樂天嚇得心膽俱裂,敢情“終南一鶴”魯道生早已腦漿迸裂,死在地上。
一股急怒攻心,餘樂天恨恨一挫鋼牙,提劍捨命追了下來。
林玉正奔得急,忽聞身後厲聲暴喝:“小丫頭,留下命來,你還想往哪裏走?”
回頭望去,只見餘樂天宛若一陣旋風,眨眼已追到近處,兩眼血絲滿布,切齒咬牙,那樣子猙獰可怖,像是恨不得要一口氣將她吞下肚裏去似的。
她渾身機靈靈打了一個寒戰,越加放腿沒命飛逃起來,餘樂天那裏肯舍,隨尾窮追,直把林玉追得上天無路,人地無門。
兩人循着山腳繞了一個大圈了,林玉見無法逃脱,只好一橫心站住,橫劍叫道:“你想幹什麼?又不是我殺了他,是他自己……”
餘樂天那還由她分説,縱身趕到,長劍挾着一股勁風,摟頭蓋臉劈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