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肩而馳,伊風眼角斜瞟,只見這鐵面孤行客嚴峻的面孔下面,脖子上赫然有幾個紫黑色的疤跡,伊風知道這是妙手許白的鐵指在他身上留下的,他不禁暗中感嘆:
“這鐵面孤行客真正是個奇人,連經這兩次我眼看他再無活路的大難,他還是好生生活在這裏。尤其奇怪的是:他怎會從那秘窟中逃出來的呢?唉!他若知道我並非他心中所忖之人,只怕此刻又將是一番劇烈的生死搏鬥。”
一出了城,萬天萍就將馬馳快,伊風緊緊跟在後面。
此刻他好奇之心大起,一心想要知道這萬天萍是怎麼逃出秘窟的,又想知道這萬天萍和那天爭教主蕭無,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這鐵面孤行客似乎對路徑甚為孰悉,不由官道,改行小岸。路上積雪未溶,冰雪滿道,像是已有許久沒有人走過了。
伊風越發奇怪,不知道這萬天萍在弄什麼玄虛。
看到萬天萍枯瘦的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緊閉着嘴,也不説一句話。
他心裏雖奇怪,可也不敢問出來。
萬天萍三轉兩轉,這條小岸也越來越荒僻,洵陽城地當漢水之北,幹佑河之東,他們出城之後,卻是奔向東北方而去。
是以地勢越行越是高峻,幸好伊風所騎的也是一匹長程健馬,是故還能跟得上。但他這匹馬已經馳騁了很長一段路,此刻口噴着白沫,四蹄翻動間,已漸漸透着有些不支了。
到了一座枯林旁邊,萬天萍突地將馬勒住,回身從馬後拿了個極大的革囊下來,隨手一招伊風,便自飄然下了馬。
伊風目光閃動,只見這片枯林滿被雪封,似已是久無人跡。萬天萍手上的這個革囊,像是極為沉重,他更不知道這萬天萍來此做什麼。
這鐵面孤行客,雖以硬功掌力成名,但輕功亦極高絕。手裏拿着那麼沉重的一包東西,走在這積雪的泥地上,仍然是輕靈巧快,腳下未留半點腳印,身形微一起落,便已縱入枯林。
一進了林子,光線就倏然黯了下來,伊風心中忐忑暗忖:
“莫非他早已看出我的本來面目,是以把我誘到這裏來收拾我……”
但事已至此,有進無退,伊風也只得隨他前行。
入林已深,萬天萍突地回過頭來,將手中的革囊交給伊風,仍然是一言不發。伊風將這革囊放在手裏微微一掂,這革囊不但沉重,而且隨着伊風的手勢微動,裏面就發出一陣金鐵交擊的聲音來,這革囊裏面裝的,竟像是鞭襉一類的兵刃。
伊風心裏轉了幾轉,抬頭去望這行跡詭異的萬天萍,只見他一面前行,一面伸手入懷,掏出一樣東西來,而這樣東西,一入伊風之目,伊風心下便立時恍然大悟:
“原來他是來此尋寶的。”
原來萬天萍自懷中取出的一物,是兩片一尺見方的黑鐵塊,也正是妙手許白在無量山巔,曾經拿給伊風看過的“璇光寶儀”。
妙手許白一死,這鐵面孤行客就將這璇光儀的一半,湊成了雙。
伊風曾經聽那妙手許白説過這東西的妙處,此刻不禁張大了眼睛,瞪在鐵面孤行客手中的這塊看去毫不起眼的黑鐵塊上。
這萬天萍腳步已緩,彎着腰將手中的這“璇光寶儀”貼近地面,一路探測着,突地猛一長身,回過頭來,嚴峻的臉上,露出笑容,道:
“嘿!巴在這裏。你把囊中的鐵鍬拿出來,幫我朝下面掘。老實説:我一向獨來獨往,今天找你這幫手,還真是生平第一次呢!”
伊風知道這萬天萍既然名曰“鐵面孤行”,生平沒有找過幫手,自是實話。但他此刻竟找着自己來參與這種極為秘密的行動,由此可見,他與自己此刻的這付面目──也就是蕭無的面目──之間的關係,必不尋常,否則他焉肯讓自己一齊掘寶!
伊風心裏猜測不已,面上可一絲也不露出來,將這革囊打開,裏面果然是鐵鍬,鐵鏟一類的掘土鐵器,他不禁對自己方才的猜測,暗覺好笑。
林中的泥地上積雪,已凝成堅冰,是以極為堅硬。但在這兩個武林高手的手下,這種積雪堅冰,也像是鬆軟泥沙一樣。鐵鍬翻飛處,何消片刻,就被掘了深幾達丈的一個大坑。
伊風鐵鍬再次落下,忽然聽到“鐺”地一聲,伊風手中的鐵鍬,立刻折了一半:他這一鍬,竟是掘在一塊像是金鐵之屬的上面。
鐵面孤行喜動顏色,一掠上坑,換了把鐵鏟,又躍下來,接連幾鏟,這土坑中突地銀光大現,下面竟是一片白鏹。
伊風不禁為之愕住,地下的這一片白鏹,已凝成一片,少説也有數十萬兩。
他雖然心胸磊落,但驟然見着這鉅萬白銀,也難免心動神馳。
那知萬天萍卻突地長嘆一聲,將手上的鐵鏟往上一拋,似乎意興索然地説道:
“又是銀子!”
一有下之意,這數十萬兩銀子,在他眼中,竟有如廢鐵。伊風不禁又為之一愕!
卻聽這鐵面孤行客接着又嘆道:
“我從無量山下來,費了好多事,才掘了三處,那知卻都是銀子!假若天下人的所謂“藏寶”,都是銀子,那可真教人掃興!”
須知一種同樣的東西,在兩個不同的人的眼裏,便有截然相異的價值。
這鉅萬白銀,在這個武林中叱吒橫行的巨盜眼裏,本已直如廢銅;何況他有璇光儀這種異寶在握,心中所冀求之物的價值,更要比黃金白銀這種俗世財物,高過許多倍。
天光從積雪的林梢漏下來,成了幾許多角而變幻的光影。
伊風縱身出坑,但覺滿坑的白鏹,被這散碎的光影一照,銀光流動,更顯得光采奪目。
鐵面孤行客目光一轉,忽地笑道:
“蕭老弟!你若對此有意,這些東西,就算我送給你的吧。”
他語聲突地一沉:
“老夫縱橫多年,敢説是恩仇了了。這次在無量山巔,卻受了你的大恩……”
聽到這裏,伊風心頭立即為之一亮,積存在他心裏的疑團,隨之豁然開朗:
“原來這被我關在秘窟中的萬天萍,是被蕭無這廝救出來的。這就是他為什麼能逃出秘窟,而又和蕭無有着關係的原因了。”
伊風心裏雖已恍然,但隨即又起了一些疑問:
“這蕭無怎會跑到無量山巔?又怎會知道這秘窟的開敵之法的呢?”
他心中思潮如湧,卻忘了去回答這萬天萍的話。
萬天萍卻又一掠出坑,在上面喊道:
“蕭老弟!你且上來,再把這土坑填平,這麼多銀子,也不是你我兩人之力所能搬得走的。”
伊風漫應一聲,方自掠上,一團砂土,已在萬天萍鐵鏟一挑之下,落下坑來。
他這隨意一躍,剛好落在萬天萍身側,這鐵面孤行客連挑鐵鏟,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行動。伊風眼角微動,腦海中忽地升起一個念頭。
他知道只要自己右掌微揮,便可直擊萬天萍的脅下,而萬天萍也萬萬料想不到自己會如此做。他猝不及防,必定躲不開這一擊。
但是,他卻沒有如此做,即使以後他以本來面目遇着這鐵面孤行客時,少不得會有惡鬥,甚至他不是這萬天萍的敵手,但這種有欠光明磊落的事,他卻萬萬的做不出來。
何況他自忖之下,這萬天萍和自己説不上有什麼冤仇,他又怎能在背後向一個和自己無甚冤仇的人,驟下毒手哩?
於是他也舉起鐵鍬,幫着萬天萍將砂土重新填入土坑。
他並未拒絕萬天萍的贈送他這鉅萬白銀,卻也並未接受。只因為他覺得這鉅萬白銀,本非萬天萍所有之物,是以他根本無權將之贈送給自己,那麼自己又何必説出拒絕,或是接受的話呢?
而且金銀一物,只要用之得宜,大可造福人羣,做許多事業,自己日後或有用得着它的地方,也未可知。
他自信這鉅萬白鏹,落人自己手上,用之於人,總比埋沒在這枯林的泥地下,好得多。
於是他便又憑空得了鉅萬錢財。
這半年來,他屢得奇緣,這是不是冥冥上蒼,在對他作了一些不公平的處置後的一些補償呢?那就要看他是否能善於運用這些了。
因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而一個人在驟然獲得太多的幸運之後,也未必是好事哩!
早先掘出去的土,雖又重新填回土坑,但畢竟是和別處不一樣了。一個心靈中的情感,已全都折磨殆盡的人,縱然別的情感來充實,是不是也會留下一些不可磨滅的創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