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綠了草坪,紅白的野花點綴在嫩翠的叢茵中,枝尖兒上小鳥輕脆地唱着。
陸介和何摩懷着異樣的心情下了黃山。
何摩摘了一片竹葉,用手指搓了磋,放在唇邊用勁一吹,“嗚”地尖響了一聲。
陸介聽得那聲尖響,渾身忽然猛震了一下,他偏着頭望了望天,啊,那聲音好熟悉啊……
於是,他記起了,在“福祿客棧”裏,他靠在櫃枱邊心不在焉地吹着這竹卷兒,眼睛正暗中注視着那可愛的小姑娘,只那一眼,他的心便不屬於自己了。
畹兒,你在哪裏啊?……
他在心深處輕呼着。
他曾豪壯地對自己説過:“我絕不再想念姚姑娘。”但是,這些日子來,良宵美夢,寂然孤思,他無時無刻不在隨着那心版上的情影的一顰一嗔而煩惱!
何摩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但是他沒有説話,因為陸介的臉上流露着一種悠然而迷濛的神色,那模樣兒真像要把人的思維帶到無窮遙遠的夢境。
於是,何摩像是略有所悟地微笑了一下,他摔掉手中的竹葉,輕聲而笑。
陸介驚震了一下,回味何摩的笑聲,不禁赧然乾笑了一下。
“二哥,咱們這就去隴西?”
陸介點了點頭。
何摩咬了一咬嘴唇,他的大眼睛轉了兩圈,然後忽然問道:“二哥,你説韓大哥這人怎樣?”
陸介怔了一怔,脱口道:“韓大哥一身武功精奇無比,着實是了不得的少年英雄。”
何摩低着的臉上雙眉猛然一揚,但是他只悄然地道:“是嗎?”
陸介可沒有注意到,他大聲噓了一口氣道:“咱們這就星夜趕赴隴南,瞧瞧天全教和蛇形令主究竟有什麼關係。”
何摩道:“二哥,你説你的武功比大哥如何?”
陸介認真地想了一想,漫聲道:“這個我也不敢斷言,韓大哥的功力似乎深藏不露,到底有多深我可無法得知,不過上次他空手接華山凌霜姥姥的一杖看來,那委實是深不可測。”
何摩道:“但是,二哥,你一定能勝過他的。”
陸介奇道:“何以見得?”
何摩似乎透着一般神秘地道:“因為——二哥你有無堅不摧的先天氣功!”
陸介阿一聲道:“你説先天氣功嗎,那我還差得遠哩。”
何摩緊接着道:“所以説,如果你想練到十成功力,至少還得好些時間吧?”
陸介點了點頭道:“這個自然。”
何摩抬起頭來盯視着陸介道:“在你練成之後,你將是世上第一高手,但是二哥,在你未成以前,你必是武林中最危險的人物——我的意思是説,至少有一個以上的人在妒嫉你的武功,無時無刻不在設法要除去你!”
陸介本性極不多疑,一下子還沒有聽出何摩話中有因,他只感激地道:“三弟,多謝你提醒我,我身負師門和自身的恩怨,自然會加倍小心——噓,咱們別再談,有人來啦。”
得,得,得,不遠處傳來陣陣啼聲。
何摩輕皺了皺眉,望了望陸介那英俊而忠厚的面孔,不禁在心底裏輕嘆了一聲。
他暗道:“陸大哥是武林未來的擎天巨柱啊,然而卻是那麼忠厚,只怕那些陰謀詭計會……”
得,得啼響,一騎迎面而來,打陸介身旁飛馳而過,揚起漫天塵土。
陸介和何摩已到了皖豫交界的山區。
陽光有點炎夏的味道,更加上大風吹卷着塵沙,山嶺上成了灰塵茫茫的一片。
何摩揮起百結褸襤的袖子,揩了一揩額上的灰沙。
陸介笑道:“三弟,可要休息一會兒?”
何摩大聲道:“不,咱們快趕!”
陸介微笑了一下,一長身形,身軀捷逾脱兔地飛奔而前。
在這時候,在陸介、何摩前面的山坡邊,一個垂死的中年人正四肢並用地在一寸寸地掙扎着。
鮮紅的血從他的嘴角沁出,但是這算不得什麼,因為在他俯着的胸腹間,比這多十倍的鮮血在流着,他翻了翻充滿血絲的眼珠。
“只要……只要要爬上坡頂……就有希望讓……讓人發現……天啊……好漫長啊……”
從他蠕動的地方距離坡頂也不過一丈多遠,但是對這垂死的人説來,已令他大大喪失了掙扎的勇氣。
幹是他放鬆了四肢,靜靜貼伏在地上,聽着自己愈來愈慢的心跳,聞着自己鮮血的腥羶靜靜地等待死亡降臨。
“呼”,“呼”。
他驚訝地睜開了眼,努力止住喘息,傾聽了一會兒——那是武林中人疾行時的風聲!
於是,他像是重新灌注了勇氣,蠕動着僵硬的四肢,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終於,他用完了最後一點力氣,他也到達了山坡的頂尖,但是他的力量枯寂了,再也穩不住身軀,只聽得他痛苦萬端地呻吟了一聲,嘩啦啦又滾了下去,壓着那一條殷紅的血跡滾了下去
陸介和何摩施輕功飛馳着,迎面的灰沙使兩人都緊閉了嘴,於是,四周靜極了,除了風聲。
“呀!你瞧……”陸介大叫一聲,同時猛一加勁,身形如脱弦之矢陡然加速向前。
問摩趕忙一看,只見前面山坡上一個人體飛快地滾將下來,眼看就得摔個粉身碎骨,而陸介距那坡底至少還有十丈之遙。
只聽得陸介發出一聲清嘯,身形陡然離地飛起,雙臂一蕩,一掠而過十丈!
呼一聲,陸介正好接住了滾落下來的人,然而最令何摩驚震不已的,乃是陸介方才那一手不可思議的輕功。
他搖了搖頭,不禁把陸介真正的功力又重新估價了一番,但是,他竟似無法找出一個界限來——
全真武功本就如茫茫汪洋,深不可測啊!
接着令兩人震驚的是,陸介懷中的人竟是血跡遍身的垂死者。
陸介把懷中之人的臉也翻轉過去,立刻驚呼出來:“陶一江……是陶一江!”
何摩也驚呼道:“真是陶一江!”
原來,這人正是陸介在伏波堡中見過一面的陶一江。
陶一江本已昏死過去,這時蠕動了一下,嘴唇微微動了一動,卻聽不清他在説什麼,何摩忙蹲下把耳朵貼在他的嘴唇上。
陸介覺得懷中的身軀漸漸僵冷,蹲着的何摩也緩緩站了起來。陶一江已死了。
何摩的臉上有一種異常的神情,陸介輕輕把屍體放在地上,低聲道:“他説了什麼?”
何摩沉重地道:“殺我者‘天台魔君’!”
“天台魔君是誰?”
何摩道:“天全教的左護法!”
陸介驚噫道:“你是説令狐真?天台魔君令狐真?”
何摩道:“正是。”
陸介想起師父的話,天台魔君是當今武林僅存的藏派高手,也是青木道長再三向愛徒告誡的幾個辣手人物之一,但是不知怎地又變成了天全教的護法?
他暗奇道:“以天台魔君的聲望,據師父説,功力委實高極,難道天全教教主還要厲害嗎?”
何摩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維:“陶一江還説了三個字……”
陸介道:“什麼?”
何摩道:“沉沙谷!”
陸介驚呼道:“沉沙谷?他還説了什麼?”
何摩道:“沒有了,他説完這三個字就斷了氣!”
陸介腦海中似乎現出了一點線索,但是仔細想想,又似茫然,他努力苦思了一會兒,腦中反覺煩亂,霎時間,山嶺四峯似乎都在向他沉聲低吼:“沉沙谷!沉沙谷!”
於是他抬首四望,青葱的山巒上白雲依依,那雲的形狀倒像是一個絕大的問號。
陸介用劍尖挑起最後一塊土堆在陶一江的“墓”上,他把劍插在地上。天已漸漸暗了。
何摩道:“二哥,你的外衣全是血跡,別人看了怕要不妥。”
陸介乾脆得很,“嚓”一聲把外衫撕成兩半,脱了下來,隨手一丟。
他裏面卻穿着那套馬伕的舊裝。
何摩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舊,二哥怎麼這等捨不得舊衣裳?”
陸介在心裏輕喟着,是的,衣不如新,而且這件破衣服還是做馬伕時穿的哩,但是,那段時光卻令他木能忘懷。
馬伕?然而他是個快樂的馬伕!
“咱們走。”
於是兩條身影飛快地掠起,漸漸消失在重重黑暗中。
翌日,黎明的時候,兩人已出了山區,雖然一整夜沒有休息,但是這兩個少年內家高手的臉上仍然沒有疲倦之色。
前面出現了一個人,叉腿抱臂站在路當中,晨霧裏有點模糊,但是,可以辨出是個身高體闊的大漢。
陸介、何摩放慢了腳步,假裝不在意地漫步而前,何摩仔細汀量了那古怪大漢一眼,只見他年約四旬,虎目濃眉,一身莊稼漢打扮。
兩人正待假作趕路旅客低頭而過,那漢子衝着冷笑了兩聲。
這一來兩人下意識地止住了腳步,陸介緩緩抬起了頭,只見那大漢抱臂歪着臉正朝着自己冷笑,不禁一怔。
何摩瞪着一雙大眼,正要開口,那大漢卻開始把兩人從頭到腳好好打量起來,最後眼光瞪在陸介臉上。
何摩歪着嘴向前走了半步,竟也慢條斯理地把那條大漢從頭到腳地打量個夠,這才一扯陸介衣袖準備前行。
“嘿,就這麼想過去嗎?”那大漢驀地大吼一聲。
何摩停住前行,揚眉道:“閣下可是對我們説話嗎?”
那大漢道:“像在下這種小角色自然是不放在查大俠的眼內了,不過,嘿嘿,查大俠難道就不顧江湖規矩了嗎?”
大漢説時猛一伸手往左面一指,陸介、何摩忍不住隨着一看,只見左面大樹幹上好端端地釘着六柄雪亮的飛刀,排成一個雞心形,每桶飛刀把兒上都是一條極長的緞帶,帶兒紅白相間,共有一十二節。
陸介看得茫然,何摩卻大吃一驚,忍不住喝道:“金剛會羅漢!”
陸介正暗自奇道:“怎麼這人衝着咱們説什麼查大俠?……金剛會羅漢又是什麼?”
那大漢哈哈長笑道:“不錯,除非查大俠俺們也不敢冒昧行這等大禮。”
説着對陸介道:“查大俠,還請替在下引見這位少年英雄。”説着指了指何摩。
陸介被弄得丈二金剛摸不着頭,何摩到底老練,先大笑一聲反問道:“閣下尊姓?”
那大漢忽然肅容朗聲道:“承天之澤,替天行道,天全為教,天全唯雄!在下風雷手梁超,青舵排行第二!”
何摩暗中心驚,轉首對陸介道:“二哥,是天全教的!”
陸介悄聲道:“金剛會羅漢是什麼意思?”
何摩低聲飛快地道:“這是江湖上約敵人攤牌算賬的最高禮節,對手必是一字號的人物才能以此禮相待,通常是連布六關,對手若是連闖六失,這邊就得認罪服輸……他口口聲聲説什麼查大俠,誤會到咱們頭上來了……難道……是查汝安?”
那大漢見兩人竊竊私語,大聲道:“查大俠請!”
陸介已知誤會,正待分辯,忽然一聲怪嘯劃破長空,呼地一聲從空中降下幾個人來。
只見為首一個老者大叫道:“梁老弟稍退,你認錯人啦!”
説着大袖一揚,一張白箋便如一張鐵皮一般平平穩穩地飛將過來,“嚓”的一聲落在地上……
那姓梁的大漢連忙低首一看,只見白箋上寫着:“不才查汝安書上天全教令狐真護法足下:貴教以行天道為名,而逆天道其實,近日兇案連起,閣下心中有數,查某一介武夫,學乏之無之識,技無登堂之藝,然尚知武林正義四字!今雖以要放難赴大約,然查某警言必以此有生之年與惡魔奮戰也。孰信今日之武林,竟是魍魍之天下?”
風雷手梁超看完這篇短箋,自知弄錯,轉身恭道:“姓查的既然失約,咱們這就回隴嗎?”
那為首怪老人冷冷點了點頭道:“算他查汝安機靈,否則,我令狐真可讓他來得去不得。”
陸介、何摩吃了一驚,看不出這其貌不揚的怪老兒竟是當今藏派第一高手!
風雷手梁超轉身向陸介作了一揖道:“適才言語誤會,兩位多多擔待!”
説罷轉身走向左邊大樹,“嚓”一聲拔出一柄匕首,緞帶一揮,纏在腰間。
怪老兒身後幾人一一上前,每人拔出匕首纏在身上,最後當中的一柄鑲金匕首由令狐真拔了下來。
正待轉身離開,驀地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就如平空裏起了一聲焦雷,直震得周道樹枝籟然——
“慢走!”
令狐真為這石破天驚的一喝怔了一怔,停住了身形,緩緩回過頭來,只見陸介凜然生威地瞪着自己。
陸介緊瞪着令狐真道:“敢問蛇形令主與天全教是何關係?”
此語一出,天全教諸人皆是一驚,令狐真厲聲道:“老夫叫你少管閒事!”
陸介哈哈長笑道:“蛇形令主如與貴教無關,查大俠怎會把他的賬算到貴教頭上來?”
令狐真鬚眉俱舉,大喝道:“小子你一定要多管閒事是不?”
陸介振袖抗聲道:“逆天殘暴之徒,人人得而誅之!”
何摩暗奇一向寡言的陸介此時竟然針鋒相對,滔滔凜然。
令狐真向前跨了一步,傲氣逼人地道:“老夫豈能與你等為難,限你半月之內,和你師父一同到隴南天全教總舵來請罪!”
陸介昂然大笑,聲若巨鍾,渾厚已極。
令狐真怒道:“笑什麼?”
陸介朗聲凜然道:“老成凋謝,後生髫齡,當今武林之重任,捨我其誰?”
令狐真驚震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他不敢相信這四句話是出自這少年之口,就連何摩也驚異不置,他從來沒有想到這位持重的陸二哥,在他沉默的面具後面竟是這樣一副不可一世的豪態!
令狐真沉咳了一聲,眯着一隻眼道:“小子你報名來!”
陸介滿不在乎地道:“在下陸介。”
令孤真大聲道:“你可知道老夫之名?”
陸介尚未回答,何摩尖聲插道:“不知道!”
令狐真望了望何摩,臉色一沉道:“老夫令狐真。”
何摩一偏頭,故意皺眉問陸介道:“二哥,令狐真你聽過沒有——啊,是啦,一定就是那練了一身西藏邪門功力的天台魔君!”
天台魔君令狐真為當今世上藏派第一高手,幾時被人這般嘻耍過,直怒得他雙目噴火,但是,一時之間反倒被兩人這等態度唬住了一下,當下問道:“兩位師承際遇可否見告?”
何摩不答,令狐真轉視陸介,陸介卻把雙眼一翻。
令狐真正待發話,那風雷手梁超猛喝一聲:“你不説,俺就看不出來嗎?”
只見他呼的一掌就向何摩當胸抓來,何摩見他掌離身軀數尺,勁風先到,掌上功夫着實了得,連忙一翻左掌,右指並立如戟,直取梁超雙目。
何摩這招應變之快,出手之準,招式之妙,都已做到心神相會的地步,委實不愧為崆峒數十年來最傑出之高手。
那梁某大叱一聲,硬生生把千鈎之力收住,一頓右腳,易豎為橫,已是“橫掃千軍”之勢!
何摩輕哼一聲,雙臂齊起,猛一運功,往外一崩,梁超只得倒退兩步。
令狐真冷笑一聲道:“原來是崆峒門下的,崆峒自百年前謝真人仙逝後,全是一批批酒囊飯袋!”
何摩大怒,正待發話,陸介大聲道:“那麼你試試這個!”
只見陸介單掌一飄而出,掌式飄忽不定,內勁卻暗藏其中,看上去衣袖揚揚毫不見厲害,內含的勁道卻逼得周遭蕩起陣陣氣圈!
天台魔君何等功力,一觸陸介掌風,便知這等純剛內勁的精妙,當下凝神硬接一招,兀自道不出陸介的來歷。
陸介哂然道:“敢問小可是何派門下?”
令狐真顏色不動,緩緩抬起掌來道:“你若敢接我這一招,我就能道出你的來歷。”
陸介道:“但發不妨。”
令狐真輕哼一聲,陡然之間,施出了威震武林的藏派般禪掌!
陸介見他一動,便感不妙,他知只要自己一施出玉玄歸真的功夫,立刻就會被認出,急切間,靈機一動,猛一提氣,把驚世駭俗的先天氣功遍佈全身,雙臂卻虛往外一劃,竟全是太極門中“拗鞭”的式子。
令狐真只覺自己發出的般禪掌力宛如石沉大海,但是對方並沒有反擊之力,他分明識得是太極門中的“拗鞭”,但是太極門中那有這等功夫,不禁硬生生把即將脱口而出的“太極門”三字給嚥了下去。
令狐真縱橫天下,哪曾吃過這等癟,不由怒火上升,正待開口,陸介已冷冷道:“陶一江可是前輩施的毒手?”
令狐真臉色一變,厲色道,“是陶一江對你説的嗎?”
陸介還沒有想到他問這話的用意,已脱口道:“是又怎樣?”
令狐真臉色大變,一字一字道:“姓陶的全對你説了?”
陸介一怔,暗道:“看來陶一江必是知道他們的秘密而遭殺滅口的了……”
尚未回答,何摩氣地侮辱崆峒令譽,大聲叫道:“這個自然,姓陶的從頭到尾説得清清楚楚方才死去,嘿……”
令狐真大喝一聲:“這一下老夫想饒你們也饒不得了!”
只見他鬚髮暴舉,巨掌迅疾無比地向陸介指到,左臂一伸,中食二指已到了何摩“華蓋”穴前,當真是來去如電!
何摩叫了一聲:“二哥用劍!”嚓一聲自己先拔出了長劍,一圈一蕩之間,施出了崆峒神劍,快比流星地刺向令狐真右臂。
令狐真往左躲閃,身形卻絲毫不受影響地往左飛撲,雙掌齊向陸介壓到,大有泰山壓頂之勢。
陸介身負蓋世絕學,首次逢到這等高手,不禁略有一點心慌,及何摩大叫他拔劍,他才猛然省起,身形不退反進,猛施輕功絕學,從令狐真掌下一竄而前,“叮”然一響,長劍到手中,一挑一蕩,就如一張枯葉一般飄落丈外。
何摩還是第一次見到陸介使劍,只覺他一盤一匝之間,另有一番威凜凜之態,大禁大聲喝了一聲好。
令狐真早就發覺面前這個少年,潛力之深幾乎摸不清底,當下一面凝神待擊,一面苦思陸介的來歷。
他陰森森地道:“這兩個小子説什麼也不能讓他們活着出去!”
此言一出,身後那幾個部眾立刻縱上把何、陸二人圍住,陸介冷眼旁觀,竟然沒有一個是低手,心想,一劍雙奪震神州端的威震天下,憑他一個人,對方竟安排了這許多高手,何況還有一個天台魔君令狐真!
陸介抖了抖手中的長劍,緩緩地把那精絕天下的全真內功提布全身,雙目凝注着令狐真。
令狐真皺着眉似乎考慮了好半天,最後終於一退身形,唰的一聲,從腰間解下一根皮索來。
霎時,周圍諸人發出一聲異樣的驚呼,敢情是驚異大名鼎鼎的天台魔君竟對這少年撤出了兵刃!
十多年前,天台魔君令狐真在雁蕩絕頂,空手擊退了青城七劍,以青城七劍的盛名,令狐真仍然不屑施用兵刃,但是,對眼前這個少年,竟然慎重萬分地解下兵刃,怎不令那幾個天全教的教徒大驚?
陸介見令狐真雙手軟垂着,皮索也垂抱在地上,似乎稀鬆尋常的樣子,實則雙額肌肉暴陷,知道他必是正在動運一種極厲害的外門奇功,他不禁微微感到一陣緊張。
天全教的部眾似乎忘記了攻擊何摩,個個睜圓了眼睛,要看看這位名震武林的護法如何出擊傷人。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周遭的空氣像是被冰凍住了。
“噗”一聲,令狐真左腳跨前了一步,落在地上竟然令人有震山搖嶽的感覺。
陸介飛快地舉劍揮空一蕩,同時右腳向後跨了一步。
令狐真向前進了兩步。
陸介連閃劍光,向後退了兩步。
但是令狐真的臉色更加凝重了,那凝重中還有無限的驚異,甚至還有一點佩服的顏色。
任周圍觀者都是一流好手,但也只能看出場中情形是十分緊張而已,真正的妙處卻難領會。
令狐真身距陸介半丈以上,他每跨一步,陸介除了退後一步以外,手中長劍還如近身相搏般盡力對空發出一招,看似滑稽,實則暗含最上乘的武學訣要。
兩人一進一退,一連走了七八步,沒有交手一招,但是兩人的臉色都愈變愈緊張,令狐真甚至有點發眉俱張的模樣了。
兩人隔離數尺,每動一毫,都有制人死命的蓋世絕招隱伏於後,是以雖則不曾交手,已是等於別人拼鬥數十招之多了。
“噗”,令狐真前跨半步。
“刷”一聲,陸介劍光一劃,不退反進,左腳猛跨一步!
令狐真卻迅比雷電地猛揮長索,“嗚”然發出一聲刺耳之極之怪嘯,同時大步退了一步。
陸介左晃右進,又向前了兩步。
令狐真長索連抖,又退兩步。
令狐真緊握住長索,每看陸介一動,不禁暗中讚歎:“就是換了我,也是出此一招!”
陸介身形一住,立刻設想對方當發之招,及令狐真發出之後,竟然和自己所料完全相同,他暗道:“師父説天下武術雖雲萬千,其實到了極處莫不是異途同歸,這話當真不錯。”
皮索連揮,劍光霍霍,兩人已完全對調了位置。
陸介原是向西,此時已是向東。
他忽然想到一樁事情來,原來每當他替對方設法一招攻藥時,對方所發之式雖然與己所料大同小異,但是好似略慢一籌,他不禁暗道:“看來天台魔君這一方面是不及我應變速捷,我應當制人,豈能受制於人?”
他的嘴角不知不覺露出一個微笑,只見他驀地大喝一聲,竟然揮劍直入!
令狐真也是怪叫一聲,皮索猛可在空中一抖一伸,“啪”地一聲打了一個圈兒。
陸介膽氣一壯,劍光霍霍,攻勢如長江大河,施展開全真劍法中最凌厲的“虛殼劍式”!
令狐真力透索尾,整根皮索就如一根鋼鞭一般。陸介十招一過,愈入佳境,只見他一招快似一招,舉重若輕,穩若磬石,劍風嘯然中隱隱透出一派古樸之氣。
匆匆又是十招,陸介劍式雖然強捷無比,但他心中已開始暗急道:“這老兒看似遲鈍,不料功力深厚如此,我這一番急攻,他竟夷然無亂,而且反擊之勢愈來愈強……”
他心下一急,長劍兩吞一吐,光華暴射,施出“虛殼劍式”最後一式“雲蕩星馳”!
這“雲蕩星馳”看似有飄渺羽化之姿,實則劍光一開一合之間,竟俱毀滅宇宙之勢。令狐真威震武林數十年,所懼何等功力,一觸之下,鐵腕一沉,發出一股陰柔之勁,側身而退!
霎時這全真劍式中的無上威勢碰上這股陰柔之力,竟然在空中發出一聲怪嘯,周遭氣流都為之一旋!
令狐真面上顯出一種古怪無比的神色,他一字一字地道:“想不到全真武學絕跡武林十年之後,又出了這樣一位高手!”
陸介抱劍一立,霎時那為勁風鼓起的襟袖垂落下來,嚴然竟有一代宗師之姿!
何摩看得目移心馳,他暗道:“想不到二哥的劍術竟然如此厲害,依此看來,只怕韓大哥亦無如此功候。”
令狐真望着陸介那種英風神姿,心中不禁一陣惘然。初升的陽光照在陸介的長劍上,泛出一閃一閃的金光,那像是象徵着這個少年高手的萬丈光芒,這個魔君忽然興起一個念頭:“是我老了嗎?是我老了嗎!”
他不禁低着眼,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那貪起的肌肉和暴出的青筋,仍然是那麼健壯,特大的巨掌中似乎藴含着可以粉碎泰山的力量,但是那皮膚上已失去了青春的光澤!
於是他的手愈垂愈低,原來挺直如棍的皮索也愈來愈軟,終於垂落地上,他的目光也隨着落在地上,他的心也隨着下落……
“是年輕人的時代啦……”他望着朝陽沐浴中的少年,由衷地嘆喟着。
“不,我不服老!我沒有老!”
另一個聲音從心底裏對他呼喊,而且愈來愈是響亮……
“呼”一聲,軟垂的皮索陡然飛起,令狐真的臉上又恢復了那不可一世的傲態,他的怪髯飛舉起,如毒蛇一般的皮索挾着排山倒海的威勢飛擊過來——
陸介正望着他那迷惆的眼神發徵,他心中暗道:“為什麼許多老人都喜歡用這種眼光看着我?……”
他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最容易引起老人們的感情的……
“二哥,留神!”
何摩的驚呼聲喚醒了陸介,但是令狐真的長索已到了當頭,那絲絲的鋭風宛如死神的鋼拂,如刀刃一般刮過陸介的面頰,陸介急切之中想不出該用那一招來御擊,他本能地猛然舉劍一撩——
“啪”一聲,長索捲上了劍身,陸介陡覺虎口一熱,他一急之下,猛然提氣,一股內勁隨刻而發!
令狐真長嘯一聲,嘯聲蒼勁而洪亮之極,霎時而生風雲變色之概,他已再度發出了藏派絕學般禪神掌的功夫!
陸介沉聲吐氣,雙掌陡然由紅變白,玄門正宗的玉玄歸真也自發出一拼!
“茲”一聲,這兩股完全迎異的驚世力道一觸,竟然發出一種水澆熾鐵的聲音,陸介持刻的手腕微微震動了一下,令狐真竟也一顫雙肩。
那軟韌的皮索竟如一根鋼棍一般,直挺挺地與陸介的劍手相疊。陸介隨着內力的一攻一守,身形也一前一後地一晃,卻藉着這一晃之勢,硬生生往前跨攻一步。
但是令狐真並沒有退後,只是鬚髮一陣飛揚簌簌!
陽光逐漸升起,朝來的薄霧緩緩被蒸融,就如大地被揭開了神秘的紗幕。
隨着紗幕的升起,那該是悦耳的音樂吧,但是這兒沒有音樂,甚至連鳥鳴聲都沒有,所有的只是兩位武林高手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
所有旁觀的人都渾忘一切,一步一步走近兩人拼內力的地方,自然地形成了一個圈子。
陸介微微翻起了眼皮,天空是一片黃金般的絢麗,他深深的呼吸中吸入了晨風的清涼,那種爽然的滋味令陸介感到難以抑止的奮發!
那是朝氣,朝氣,少年的精神!
於是他猛然吐氣,把玄門內功提到十成,一舉而攻!
令狐真堅持着只用九成真力發動般禪掌力苦撐,陸介的內力如排山倒海一般沿着皮索攻入,他的汗珠驟然猛暴,沾滴在雜亂的鬍鬚上,終於勉力渡過這一擊!
這是他經驗的取勝,只見陸介攻勢方竭,他的般禪掌立刻發到十成,長劍和皮索相疊處發出咋嚓一聲,陸介猛覺一陣眼花耳鳴,他在心底裏啞然大喝一聲不好,接着便是萬均般的力量壓上身來……
“轟!”喜然一聲暴響,直如天地崩裂了一般,所有人的驚叫聲全被壓了下去,漫天只見得飛揚的塵土。
塵沙漸漸落了下來,陸介和令狐真各站一方,陸介的劍落在地上,令狐真的皮索只剩了五寸長的一個把柄。
地上駭然現出一個半丈方圓尺多深的大坑,坑旁一截截的全是皮索寸斷後的“遺骸”!
陸介的臉色白中泛青,甚至充滿了殺氣,他的身軀在微微抖着,只是他竭力挺起胸膛,似乎在掩飾着某種痛苦。
令狐真卻是面如豬血,他漚褸着軀幹,伸手摸了摸鬍子,似乎想藉這一個動作來沖淡他的緊張,他沙啞地喃喃自語,那聲音令人覺着無限的哀傷,像是遲暮的英雄望着自己孤寂的影子,沙啞的悲歌:“先天氣功……先天氣功……”
“哇”一聲,令狐真吐出了一口鮮血。
天台魔君一生和人動手,這是第一次見了自己的血!
於是眾人的眼光立刻不約而同地轉向陸介,陸介的臉色在一霎時中恢復了原狀,那乖戾的殺氣一掃而空,白皙的額上帶着温文的書卷氣——只是,那種白皙令人感到有些駭然。
他緩慢而微弱地道:“令狐真,現在你該説出蛇形令主和貴教的關係了吧……”
令狐真急促地喘了兩口氣,用力搖了搖頭,嘴角的鮮血隨着搖頭的動作摔出老遠。
陸介緩慢地道:“蛇形令主是你們的教主嗎?”
他的聲音更加微弱了。
令狐真儒動着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陸介平緩地道:“你説什麼?我聽不見。”
令狐真緩緩地轉過身軀,一步一步往來路去了,他的部眾如夢初醒一般,連忙跟着而去。
陸介似乎沒有看見,他仍低聲地問道:“令狐真,你怎麼不説話?”
何摩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他上前兩步,陸介又道:“令狐真,你怎麼不説話?”
他似乎已進入半暈迷狀,眼前的一切根本就看不見,只是一股意志的力量支持着他的軀體,迷迷糊糊一遍又一遍地低問着。
何摩大吃一驚,連忙上前,只見陸介搖晃了一下,忽然倒下。
何摩一躍而前,才起步,忽覺眼前一花,一條人影比旋風還快地衝了過來,一把將陸介抱住!
何摩定眼一看,更是大吃一驚,原來抱着陸介的人,衣衫襤褸,白髮蒼蒼,竟是在絕谷中折磨自己軀體的人屠任厲!
任厲望了望陸介,揚了揚雪白的濃眉,暴躁地罵道:“好呵,原來是般禪掌!媽的,令狐真這混賬竟敢如此,哼……這一年之內誰要是和牲陸的作對就是和我任厲過不去……”
他瞧都不瞧何摩一眼,猛然伸掌按在陸介的胸口,過了一會兒,只見陣陣白煙從他頭頂上冒出,而陸介的臉上愈來愈好轉,最後竟是紅潤如常。
任厲站起身來,喃喃對陸介道:“這樣你的內傷立刻痊癒,絕不會影響你這一年內的進境,到時候咱們公平打一架!”
説罷轉身就走,何摩也説不出心中是什麼味道,對這個自己兩代的仇人,卻又是祖母所愛的人……
這時見他掉頭就走,忍不住脱口叫道:“任老前輩……”
任厲停住腳,呆了半晌,也不回頭,竟然望着悠悠白雲自言自語起來:“關於十年前塞北大戰,我有了初步答案……”
何摩不禁精神一凜脱口道:“什麼答案?”
任厲不答,仍然自言道:“我在塞北發現了兩樁怪事,其一是個離奇古怪的絕谷……”
何摩忍不住喊道:“沉沙谷!”
任厲咦了一聲,但他立刻止住,停了半晌才續道:“另一樁是谷旁發現了一個離奇的人,他的輕功我敢説當今世人無人及得。”
他換了一樁傲然的聲音:“當然,除了魔教五雄!”
何摩聽得有些緊張,真盼望他立刻説下去,任厲偏頭想了好一會才説道:“那人一直在谷周圍徘徊,我卻始終無法看清他的真面目,塞北大戰的秘密,只怕就在這兩樁事上。”
何摩呆站在那裏苦思着:“那怪人是誰?那怪人是誰?是誰有這麼高的輕功?”
事實上,他們都猜錯了一半,那“怪人”並不是什麼關鍵,他不過也是在谷邊探查,他正是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青木道長!
雖然他的輕功只恢復了八成,但是已令人屠任厲驚詫不已了。
任厲緩緩轉過頭來,低沉地對何摩道:“明春賭戰事了,我們間的事也會一了百了的。”
他説完最後一個字,身形陡然拔起,幾個起落,便自渺然。
何摩仍在為那些不解之事困惑着,他苦思着:“那人究竟會是誰?……”
終於,他的眼光落在躺在地上的陸介身上,陸介臉色出奇地好,呼吸十分均勻,一個由衷的微笑在何摩俊秀的嘴角綻開,他想:“有一件事至少是可斷言的了,陸二哥的大名不出半月必然傳遍武林。”
因為,那天全教的部眾只看到陸介擊敗了當今藏派第一高手,而沒有看到陸介本身也受了傷。
陸介動了一下,睜開了雙眼,他有些糊塗地道:“咦,是怎麼回事呀?”
唏咴咴,馬車在石板路上飛奔。
趕車的是個黃麪皮的壯漢,車上坐的是一個白面書生,那壯漢熟練地抖着緩索,轉過一個彎,前面巍然出現一座城樓,城門上三個大字:“廣武門”。
車上的書生看似主人,卻低聲喚那趕車的:“二哥,到蘭州啦,可得注意韓大哥的記訊。”
不消説,這兩人是陸介和何摩了,神龍劍客何摩的易容之術天下無雙,陸介又是趕車的老手,這一排裝,當真是天衣無縫。
車兒進了廣武門,“新關街”上全是抓肉攤兒,成羣的苦力廝役擠在攤兒上,用手抓着肉片往口裏送,有的手裏還捧着一葫白乾。
陸介趕着車在人叢中輕鬆自如地跑着,他一面操轡,一面左右在石牆上瞄着,注意韓若谷留給他們的暗號。
驀然——
一聲尖叫,一個小廝被一個人追逐着橫街頭跑來,那小廝似乎沒有看到陸介的馬車,一面回頭哀求道:“大爺,饒了小子吧!”
一面飛快地衝了過來,陸介吃了一驚,連忙用勁勒馬,那馬一聲嘶,霍地人立起來,那小廝吃馬蹄一碰,仆地摔躍地上。
路人鼓譟起來,一齊圍攏來看,那小廝從地上爬起來,幸好只擦破了些許皮膚,陸介正待問話,車上何摩忽然叫道:“咦!這是什麼?”
陸介一看,只見車篷上釘着一張紅柬,上面寫着一行字。
陸介伸手揭下,看完臉上露出驚詫之色,何摩問道:“寫着什麼?”
陸介低聲念道:“今夜三更,城外興隆山成吉思汗墓前候教。”
陸介又加了一句:“沒有具名。”
何摩皺眉道:“那胖子和小廝有些古怪。”
陸介忙一回頭,那小廝和胖子早就不知去向了。
黑夜已深,萬籟俱寂,天空一片烏雲遮住了柔弱的月光,更增加了幾分寒意。
興隆山上,元太祖鐵木真這蓋世英雄長眠於此,陵墓前豎立着十幾對高大的翁仲,這些石像個個俱有三個人之高。
一對對翁仲之間,是一條寬廣的石板路,通到墓前。
在那石階上,屹然立着四個人。
其中一個想是等得太久,不耐煩地一擰身,只見他沒作什麼姿勢,便飄上了最近的一個石像。
站在他左邊的那人讚道:“方兄三月不見,功力又深進了一層。”
那姓方的謙笑道:“我‘火文劍’方平在吳大哥面前豈敢稱能。”
這四人竟是點蒼派的吳飛,九華派的方平,呂梁派的龔百安,和雁蕩派的温嘉。
他們四個自在伏波堡空手而返後,便四出找尋“何摩”的下落,前些時聽到何、陸黃山大戰伏波堡主的消息,便一路探訪,追了下來,居然被他們誤打誤撞也到了蘭州。
再説這火文劍方平上了翁仲,展開目力一望,依稀見山下有人飛奔上來,知道是“點子”來了,忙道:“三位注意了,對手輕功似在你我之上。”
“散手書生”龔百安冷笑一聲。
方平知他性格,也不言語,便飛身下來。
不過一盞茶時間,來人已踏上了石板大路,雙方已然可見。
這兩個人當然是何摩與陸介。
但是他們仍隱去了原來的面貌。
點蒼吳飛年居四人之長,忙運氣發聲道:“恭候大駕已久。”
何摩身形不停,朗聲答道:“三更未到,四位果是信人。”
吳飛又道:“足下素昧生平,不知飛柬相邀是何用意?”
何摩一怔,心中暗道一聲怪了。
陸介更是一怔,原來他已認出了四人。
陸介和何魔停身於五步之外。
陸介躬身答道:“小弟倒不知吳兄有何賜教?”
四人大奇,原來一個人面容可以化妝,但聲音可不容易改,他們四人武功高深,大凡這等高手,警覺力極強,而記性也較常人為好,陸介這一開口,便被他們聽出了蹊蹺。
何摩也是伶俐人,也覺到陸介話中有弊,忙扯開話題道:“彼此雖是萍水相逢,但能把晤於千古英雄之墓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呢。”
散手書生龔百安冷笑對着陸介道:“何兄也是明白人,光棍眼裏揉不進沙子,又何必藏頭露尾的。”
敢情他們還把陸介看作何摩。
陸介長笑一聲道:“龔兄言差了,四位既下書相邀,又何必連名字都不見示,倒讓在下猜了半天啞謎。”
這話明是反譏四人藏頭露尾。
“鐵蚊龍”温嘉哪還按得住氣,朗聲道:“姓何的,我本服你是條漢子,現在才知道江湖上浪得虛名的人很多。”
這話可把陸介和何摩全給罵了進去。
“火文劍”方平笑道:“温兄言重了。不過今夜之會,明明何兄指定的,為何反推我們身上來啦?”
何摩自袖中抽出那帖子道:“有帖為證。”
吳飛也拿出了一張帖子,雙方一對,竟是一式一樣的兩份,一字不易,筆跡也全相同。
龔百安怒笑一聲道:“想不到陰溝裏翻船,我姓龔的算栽了。”
温嘉更怒道:“不管這些,姓何的那寶物到底怎麼説法?”
陸介知道誤會可大了,笑道:“温兄言重了,這位才是崆峒高弟何摩大俠。”
吳飛望了何摩一眼,見他身佩寶劍,衣着打扮,仔細一想前因後果,倒信了六成。
龔百安偏是不信道:“那足下又是何人?”
方平因見過陸介的功夫,心中對他極為忌憚。
陸介笑道:“在下陸介,何足掛諸位大俠之齒!”
吳飛驚道:“怪不得,原來是青木道長的高足。”言下有恍然大悟之意。
温嘉卻咄咄逼人他説:“哪由得你顛來倒去地瞎講,我只問寶物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何摩開口道:“陸兄和我都沒見到什麼寶物不寶物。”
龔百安冷笑道:“那伏波堡主又為何向陸兄要呢?”
陸介大窘道:“想來也是誤會!”
龔百安又冷笑道:“哼!哪有這許多誤會……”
吳飛也道:“有何為證?”
陸介倒還罷了,不料從那墓後繞出一人,呵呵大笑道:“有我為證!”
眾入皆吃一驚,只見那人從暗中走近,原來是虯髯客顏傲。
眾人都與他相識,一一見禮過了。
顏傲笑道:“‘神龍劍客’和陸兄確未得任何寶物。否則依俺性子,不早就和他們打破頭了。”
“不知顏兄自黃山不遠千里而來隴西,又為的是什麼?”
顏傲嘆一聲,面容頓然一沉。
何摩甚是機伶,已看出苗頭道:“莫非也是為了一個人?”
虯髯客切齒道:“正是!”
陸介驚道:“蛇形令主?”
虯髯客咬牙,一掌劈在墓前的石獅子上道:“不誅此虜,誓不為人!”
只聽得嘩啦啦一言暴響,那石獅子竟被硬生生地切為二半。
在場高手皆為之動容。
大家追問之後,才知其中原委。
原來顏傲少年失怙,全仗他姑父扶養他成人,而他姑父竟就是被蛇形令主殘殺,而後又懸屍荒谷的“鐵煙翁”張青。
待顏傲回到家中,已是半個多月之後,聞訊自是膚裂髮指,便一路追蹤到此,平時躲在墓地中,晝伏夜出。
陸介不料自己多嘴一問,竟勾出人家一段痛史,心中甚為歉然。
方平見狀忙道:“説起這‘蛇形令主’真是名震武林。昨天,那‘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也到了蘭州,只怕也是為了他。”
陸介驚道:“方兄,你是説查汝安……”
方平詫異地望他一眼。
原來陸介一聽到查汝安的名字,便連想到自己家傳半截玉環上的那“查汝明”三字,而其中又必牽連到他那謎樣的身世,所以陸介對姓查的難怪如此敏感了。
而他人又何從知道其中的究竟呢?
“鐵蛟龍”温嘉讚道:“此人不愧是少年英俠,不知是那一門的高弟?”
顏傲道:“我最近探得隴西大豪安復言家中來了位貴客,莫非就是他。”
方平應道:“正是,不過安老英雄上京城去了,只有二公子在家。”
何摩笑道:“這安二公子也不是外人,與在下誼屬同門。”
他們在這邊談笑晏如,卻不知蘭州城裏已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
就在眾少俠會武興隆山的時候,也就是三更方過一點。
蘭州內城鎮遠門前那條西關大街上,有一大户。門口一對大石獅子,橫匾上有御筆“狀元及第”四個大字,這户人家,在陝甘二省提起來,正是誰人不知,那個不曉的安家。
但在這二更半夜裏,卻有一人,大刺刺地敲動安家的大門。幸好街上冷清清地連鬼影兒都沒有,否則那人早就要抓將官府裏去了。
這安府大門豈可輕開的,文武官員不是封疆大吏,就得屈從旁門而入。説也不信,那八扇巨大的鐵門,竟呀然一聲打了開來,只見裏面走出一個總管似的老者,對來人躬身道:“少主久候大駕,敬請移步。”那來人可也奇怪,一身穿得全黑的,便連臉也包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精光四露的眼睛,打量了那老者一下道:“請‘鐵雕’程老英雄帶路。”這程鵬飛也是成名人物,忙一擺手道:“蛇形令主果是快人,就請進吧!”
早有一隊壯僕在兩旁侍候,各執火把,只見兩條火龍,在園中穿來穿去,走了三兩盞茶的時候,才到了一個大湖前面。一路上,那程“鐵雕”和黑衣人都不言不語,而黑衣人的雙睛轉來轉去,想是在記道路的走法。
那程老總管擊掌為號,便見從湖心的亭子那面,飛也似地划來兩隻小船。黑衣人估量這湖面到湖心,少説也有十來丈寬,便冷笑一聲道:“哼!好一個龍潭虎穴。”
程鵬飛沉氣道:“蛇形令主見笑了,這那在尊駕這等身手的眼裏。”
蛇形令主,老實不客氣地冷笑道:“正是。”
程“鐵雕”可再也按捺不住,正待發聲——
不料那來船中一人起身朗聲道:“貴客光臨,有失遠迎,我安仲仁這廂有禮。”
敢情是安二公子親身來迎。蛇形令主陰笑道:“明人不説暗話,安二公子也不必假惺惺。”安府眾人皆怒不可抑,那黑衣人也太咄咄逼人了。看看船隻離岸還有五丈左右。“鐵雕”程鵬飛忽面有忽色道:“那敢勞公子大駕,蛇形令主請!”
説着,便雙腳一蹬,平地拔起,才不過三丈多遠,眼看便要落入湖中,忽地見他一擰身,左掌朝湖面一拍,借那些微之力,身形便飄入船中。
敢情他是在考驗蛇形令主的輕功!
安府眾人見他已到了小船之上,皆吶喊一聲。
那划船的舟子也忙把小船橫轉,掉了個頭。
蛇形令主不言不語,平平穩穩,也不作勢,輕輕一腳跨出,眾人不由驚叫一聲。
説也奇怪,只見他連連虛點三腳,便跨上了小舟,而舟上似無着力,竟連蕩也不蕩一下。那安家一干僕人,平日也練些把式,但那見過這等功夫,只當他在弄玄,驚得目瞪口呆。
“鐵雕”程鵬飛自討無趣,老臉登時飛紅。
只有那安二公子內心雖是一驚,但仍面不改色地笑道:“足下好俊的少林身手。”
那蛇形令主聞言一驚,復大笑道:“少林微末小技,又何足道哉!”
他這話甚是鬼巧,可當兩面解釋。
或者,他是少林門下,以之為自謙之辭。
或者,他並非少林高弟,所以言辭之中,貶抑少林。
“鐵雕”程鵬飛冷冷道:“少林派光明正大,決無鬼魅之輩。”
這話分明是衝着蛇形令主説的。
安二公子忙笑道:“足下身兼數家之長,有幾位朋友想拜見拜見。”
蛇形令主冷笑道:“不料隴西大豪如此看重鄙賤,竟請了四方朋友來考較微末之技啦!”
程“鐵雕”大怒,正待開口,安二公子一擺手道:“足下言重了,我安仲仁再不濟,也不必勞動朋友,待你我之事了了,足下再賜招不遲。”
此時,早已到了湖心的小島旁。
蛇形令主放眼一看,亭中已坐了四人,還留了三個空位。
三人入得亭中,那四人起身迎接。
安二公子一擺手中紙扇笑道:“這位就是名聞天下,聲震武林的‘蛇形令主’。”
説着,指向一位白鬍老者説:“這位是漠南金砂門的‘神鷹’薩天雕老英雄。”
又指另一位風姿飄逸的中年文土道:“這位是崑崙掌教‘天外一秀’南琨大俠。”
又轉向一位玉樹臨風的青年英俠道:“這是‘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查大俠。”
最後對一個蓄鬚的瘦枯老者道:“這位是隴南天全教右護法,‘賽哪吒’白三光老前輩。”
蛇形令主心中暗暗嘀咕,除了查汝安之外,其他三人都是目空一切的老輩人物,今日怎會聚在一堂來對付自己,但他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物,仍冷冷道:“今日倒是羣英會了。”
説着瞄了安二公子一眼。
那安二公子面不改色,待眾人都坐定了,才從懷中掏出一隻盤子道:“今夜之會,是因蛇形令主看中了敝宅所藏的‘千年靈芝’,所以才大駕在臨。”
眾人都是武林高手,哪會不知這寶物,不由都看向那蛇形令主。
安二公子仍朗聲道:“這寶物系先皇帝御賜之物,豈可轉手他人。但是‘寶劍贈俠土,紅粉贈佳人’,天下之物,有德者居之,我安仲仁又安能不雙手奉上。”
眾人更是一驚。
安仲仁仍目不斜視道:“但家父遠在京都,通知未及,恐今後受責,尚請蛇形令主寬限個時候。”
眾人的視線又集合在蛇形令主身上。
只聽他冷笑數聲道:“千年靈芝,武林至寶,豈是你隴西安家能永世獨佔的?話既如此,便是安老英雄在場,也不能另有良法,又何必坐候。”
眾人又驚又怒,只因隴西安家武功雖沒自成一派,但在武林咱素有威望,陝甘兩省不管黑道白道,都奉為精神上的領袖,所以旁的客人倒還罷了,那白護法可怒道:“呔,何物狂徒,莫道我陝甘道上的朋友,無人能收拾你。諒你不過匹夫之勇,又何必勞動安二公子的法駕,我白某不才,願先陪你走幾招。”
查汝安衝着白三光冷哂一聲。
蛇形令主卻不怒先笑。
安二公子會意,忙道:“白老英雄且息怒,我姓安的事,豈可連累朋友。”
説着將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對眾人道:“請諸位作個公正。”又轉向蛇形令主道:“足下既然如此,我安某有悟了。”
蛇形令主正待起身,往亭外的場子中走。
不料崑崙掌教南琨笑道:“兩位且慢,我還有事向蛇形令主請教。”
安二公子作禮道:“尚請南大俠稍後再説。”
那金砂門下的薩“神鷹”冷笑道:“只怕此機不可再。”
蛇形令主也冷笑道:“那倒未必。”
安二公子聽説,只有重行入座。
南琨問道:“敝門蕭老武師可是被尊駕所殺?”
蛇形令主仍冷冷道:“若是蕭文宗那老匹夫,便是了。”
眾人聽他那不當一回事的口氣,不由髮指。
南琨大怒,長嘯一聲,正要出招。
薩天雕忙道:“南大俠且慢,容老夫先討教一二。”
説着轉首對蛇形令主怒目而視道:“本門‘血印掌’,不傳外人,只有老夫兄弟二人通曉,你這狂徒究竟和家兄是何干系?”
南琨驚道:“尊兄十多年前,不是在塞北之戰中失蹤了嗎?”
薩天雕點頭道:“所以我才要追問這事!”
哪料到蛇形令主哈哈大笑道:“薩老頭真是少見多怪,我那手見不得人的功夫哪是什麼‘血印掌’,是叫做‘三腳貓功’。”
“神鷹”薩天雕是老輩英雄,哪受得這等閒氣,大吼一聲,左掌迅速拍出。
不料“賽哪吒”白三光在旁右臂一伸再一屈,橫擊一掌,將他掌風硬生生逼出亭外,只見兩股力追落處,水花震起三丈來高。
薩天雕老臉變色,重重地哼了一聲。
蛇形令主不驚不慌,身子紋風不動。
白三光乾笑道:“薩老英雄暫請總怒,容白某先問幾句。”
薩天雕尚未發言,蛇形令主已冷道:“也好,本令主把你們一併打發了。”
白三光也是刻薄慣的,全不生氣,反笑道:“看你年紀輕輕,倒嫌命長了。我且問你,本教專用的三色金帶如何會弄到張老英雄身上去的?”
“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忽以右手輕敲敲桌面,舉頭眺望亭外的明月。
這白三光在教中除教主外,也數得上他了。
他所謂“三色金帶”便是何摩在天全教總舵見過的繩子。也是陸介等三個在鐵煙翁張青屍身上找到的。
蛇形令主怪聲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本令主又不會編繩子,還不是取自貴教門下。”
白三光怒斥道:“本教只有總壇的舵主以上,才能用這‘三色金帶’,你且從實招來是得於何人?”
蛇形令主愈發得意道:“半年前只蕪湖捉了只王八……”
白三光大驚失色,一撐桌面,半身騰起道:“難道‘九尾神龜’陸琪祥陸老堂主竟是毀在你手上!”
蛇形令主朗聲道:“不錯,正是區區。”
白三光陰笑一聲。
查汝安望着蛇形令主和白三光也冷笑一聲。
安二公子見眾人已問完,便起身道:“各位老前輩的事先請暫緩,容安某與這廝先作個了結。”
眾人除了查汝安外,皆狠狠地瞪了蛇形令主一眼,查汝安對天全教的白三光顯然極為厭惡,但似礙於安公子之面,未便發作。
這時,早有下人把練武場給佈置了妥當。
原來這湖中小洲長十丈寬五丈,那涼亭在洲的左端,有階石通水面。從亭另一端出去,便是一長四文寬一丈的土場子。場子三面都圍上了竹林,無路可通。
且説安二公子既接了蛇形令主的留帖,恰巧這幾人也為蛇形令主而來到蘭州,便佈置了這個場地,想把蛇形令主栽在這裏,替陝甘江湖道上的朋友洗洗血仇。
那蛇形令主俊目回掃,便知這安二公子的心意,但他仍不露聲色道:“好一個幽雅所在,不愧是狀元府第。”
安二公子道:“令主可見笑了,山野之地,哪有像足下身手的俊才。”
蛇形令主回顧亭中諸人,正好阻住了退路,舉目一瞧,見那亭上懸了個橫匾,上書“紫氣東來”四個孽窠大字,端的是龍飛鳳舞,便臨空指劃道:“鐵劃銀鈎,也不過如此!”
程鵬飛順眼瞧去,只見那匾上竟被他硬生生刻劃四個字:“座滿朋高”,把好好的一塊墨寶毀了去,分明是對安府大不敬,老臉那掛得住,便暢聲道:“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我程某不才,先替少主人討教一二了。”
説着也不待安二公子允諾,便一挽長衫,往場中一站,眾人見事出突然,都望着那蛇形令主,看他怎生交待。
哪知他陰聲道:“好説,反正姓安的花招多得緊,本令主也就讓你開開眼界,免得陝甘道上的朋友説程鐵雕栽得冤枉!”
眾人聆言皆怒不可抑。
安二公子忙輕搖紙扇道:“程老總管休得莽撞。”
説時,蛇形會主已大步入場,眾人也無心他顧,都屏聲止氣,只因這蛇形令主雖已以毒辣著名,但無人見過他的真功夫,而這“鐵雕”程鵬飛成名也有三十多年,是西北道上掌上算得一流的人物,這下倒要見個真章。
再説程鵬飛是經過風浪的人,臨場反而鎮定,一反平時火爆的脾氣,只見他慢慢地説:“老輩不能沾後生的光,你説怎生比法?”
查汝安等不禁替他捏把汗,原來論雙掌,他或可取勝,否則今日他何止於“栽”,恐怕不死也傷。
而蛇形令主哈哈大笑道:“老而不死是為賊,本令主就先領教你這老賊的‘鷹爪功’!”
程鵬飛暗笑道:“你可自找死!”
眾人也鬆了口氣,原來程鵬飛一生侵淫鷹爪功,本以硬功見勝。
但程欽雕是何等人物,他仍怒容滿面,連聲冷笑道:“黃口孺子,你逞口舌之利,待老夫教訓教訓你。”
説着,也不作勢,右手猛地拍出一掌,就在手快要伸直之時,忽往左一屈,只見一股力道,圈成半個圈子,將蛇形令主圈在裏面,而左手忽然從右手之下穿出,斜斜向上,拳風直奔敵人下腹,這是拳術中的絕招,叫做“顧此失彼”,難在三個動作要配合得當,令敵防不勝防。
本來上手就用殺着,是學武人之大忌,但今天這蛇形令主已成武林公敵,所以,程鐵雕也就不講這套了。
崑崙掌教南琨見程鵬飛起招使用上了成名絕招,不由心中暗驚,怕他已動了真氣。
但在當時那迅如電光之時,那由得眾人慢想,只見蛇形令主已被蓋在掌風中。
安二公子見他不縱不避,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原來這“顧此失彼”一式三招,第一招雖是詭險,但決困不住一等高手,只因他那一圈一拍,都集中在一個平面上,所以敵手只要應變得快,不難上縱或低身躲過。而下兩招便隨之而上,那時,任對手再強使會捉襟見肘了。所以他這首招不過是個陷阱。
而這蛇形令主顯非庸手,哪會就此栽在當場,現在他卻不閃不躲,分明是有怪招出手。
果然,在那飛沙走石之中,忽來一聲驚叫,安二公子和南琨同時飛身亭外,雙雙發掌,而蛇形合主的長笑之聲也傳響蘭州城中。
安二公子心中大急,循聲又拍出一掌,南琨看定程鵬飛卧身之處縱去,待到近頭,一把脈,早已心脈震斷,回生乏術了。
眾人不由大憤,但更驚的是竟連人家的招勢都還沒弄清楚,已栽了一個高手。
原來這“顧此失彼”有個破綻,因為他右手一圈,只能到左肩前便止住了,而左手又從右手下穿出,斜斜向上,拍出一掌,兩股力道雖然一前一後,但相交之處便減去了八分力,蛇形令主既存心要獨霸武林,這等名招的破法,早就研究過而瞭然於胸。
所以他不慌不忙,見程鵬飛右掌之力已迴向而來,忙向前輕跨半步,避開力道,待那左手的拳風已達下腹,又忙一側身,閃過了主力,然後暗運神功護體,就那二股力道相交之時,硬生生切了出去,順他合力方向,脱出掌風所至,這時已到了程鵬飛面前,而程鵬飛又安得不命喪當場呢?
眾人見他一招之內,便廢了一個武林高手,心中都暗暗發毛,但更恨他太手毒心辣。
這固然是程鐵雕失之於自估太高,可是也不由不佩服蛇形令主功力之強。
安二公子見狀悲聲道:“程老英雄固然是技遜一籌,而閣下又何必一至於此?”
蛇形令主怪笑道:“會家動招,死傷在所不免,閣下又何必效婦人孺子!”
“天外一秀”南琨抱起“鐵雕”程鵬飛的屍體道:“南某不才,先替武林誅此匹夫!”
蛇形令主哼一聲道:“南大俠以崑崙掌教之尊,在下敢不奉陪,只是……”
安二公子知他話中有物,忙道:“區區本與令主有約在先,尚請南大俠稍待。”
南琨狠狠地望了蛇形令主一眼,抱了程鵬飛回亭子裏,那邊自有人上來料理不提。
且兑安二公子心中暗一盤算,輕功、掌功、內功,此人都似詭奇已極,卻不知兵器如何?遂道:“語云,劍為兵器之首,月下舞劍也是雅事,令主以為如何?”
蛇形令主梟笑道:“鴻門之宴,也有舞劍,好説!”
安公子也不再答話,掙地一聲抽出了佩劍。
這口劍的是有名,系得自大內的“貫日”劍。
亭中諸人都是行家,皆有伯樂遇千里馬之感。
蛇形令主卻一翻眼道:“山野之人,哪敢在公子面前賣破銅爛鐵,請以竹枝代劍。”
説着右手藏於袖中,暗用食指一彈,那千鈞功力,集於一方寸上,豈同小可。只聽風聲過處,一丈開外的竹林子裏,便飛起一根拇指粗細的竹條。好個蛇形令主,右手忽改成招手之勢,一股陰柔勁力,竟將那竹枝緩緩帶了過來。
在場高手雖憤於他的為人,但也不禁為他一身功夫惋惜。
崑崙掌教南琨更大驚失色,原來這是崑崙絕技“呂公指”的化招,用以奪對手兵器,本傳自他兄弟二人,自塞北一戰,他哥哥“八步趕蟬”南璇失蹤之後,天下能曉者,當只有自己一人。哪知會重見於斯地?
南大俠手足情深,立意要在此人身上找出他哥哥的下落來。哪知因他這一念,以後竟保全了蛇形令主性命,而武林中許多大劫,也因此而不可免了。
且説安二公子見露了這手,知道蛇形令主想技驚當場,但他家學淵源,而且又是崆峒掌教的關門弟子,豈會被他這一招所震住?
只見他一挽劍花,正顏道:“令主請了。”
他們兩人這一交手,真是殺得天昏地暗。
原來這蛇形令主的招式雖是古怪,但崆峒的“雲摩”劍法也不易與,況且,安二公子有程鐵雕前輩之鑑,那敢再魯莽從事?所以,任憑蛇形令主變了五家功夫,也拿他無可奈何!
一轉眼便走了三十招。
蛇形令主眼看強敵環伺,心中暗暗着急,只怕今夜可討不了好去,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幸而安二公子是名門正派之後,決不以手中兵器上的優勢取勝,有時反受到些牽制。
“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在旁見狀不由着急,但又不能插手,徒喚奈何。
蛇形令主急中生智,心生一計。
這時,安二公子正以“風起雲湧”之招,攻他正面,劍勢由下盤旋而上,五尺之內,皆為劍鋒可及。
蛇形令主看個準處,當前身正以急轉之勢攻及腰部之時,以手中竹劍,在他半圈之中,連磕五下。
這“貫日劍”何等鋒利,況且又是蛇形令主存心迎上去的,所以竹劍尖鋒迅速被切下五段,每段寸許,卻順兩劍相交之力,及其劍身旋轉之勢,成扇形之狀,上下發射安二公子五大要穴。
他這手事出非常,不過是一剎那耳,亭中高手大驚,欲救無從!
安二公子正用攻手招數,這五枚“暗器”來得突然,不能回劍自救。
可是他不愧為名門高弟,臨危不亂,決定棄劍自救,只見他右手之劍順勢往左脱手,左手卻迅速往劍柄猛力一拍,惜那些微反震之力,右足用力一蹬,身子硬生生往左移了一步。
他左手拍劍,掌風已震開了射向上身的兩枚“竹箭”,右手既棄了寶劍,卻往下一磕,又碰飛了兩枚,但饒是他閃躲得快,腰際那枚卻穿右衣袖而過,真是間不容髮!
那“貫日劍”受他左手猛力一拍,徑飛向蛇形令主,這招反攻更是來得古怪,蛇形令主大驚,幸好安二公子先求自保,未免失了準頭.蛇形令主便借他些微之偏向,忙用手中竹劍順他劍面,旁擊劍身,只聽竹金交擊之聲大響,那貫日劍斜斜射向竹林而去。
而蛇形令主手中竹劍,哪受得這兩股力道相接,“僻啪”一聲,已裂毀為十多片。
安二公子雖已落敗,但他那棄劍、磕縹、移身、反攻,四個動作一氣呵成,應變之快,也是天下可數的了。
座上諸豪雖是久經風塵,但這兩招不合章法,聞所未聞的怪招,可真還未見過,不由怔在一旁。
蛇形令主狂笑一陣,正待啓口,不料林子裏嘩啦啦一聲,有人怪叫道:“救命啊!有蛇!”
説着,只見從竹林裏竄出一人,煞是好笑。
原來他騎了回“竹馬”,仔細一瞧,竟是那貫日劍,只見他用兩條大腿夾住劍柄,小腿卻前後移動,可沒走兩步,已到了場中間,這等“縮地成寸”的玄功,反使人噤口不得出聲!
只聽他又狂喊道:“老頭子被蛇咬一口!小朋友不能見死不救啊!”
蛇形令主見是他,不由暗道一聲苦也。
原來這白眉的怪老頭,就是五雄中的老大“白龍手”風倫!
他千里而來,正為的這千年靈芝,豈可讓蛇形令主得手?
安二公子雖不識他,但也震於他的功夫,忙恭容道:“敢問老丈須要什麼?”
這老頭呻吟道:“我被一種怪蛇咬了一口,非千年靈芝不得活命!”
蛇形令主大驚,忙道:“老丈言差了,這千年靈芝安公子已輸了給我,豈可再給老丈!”
風倫聞言,怪自一翻道:“看你這等打扮,莫非是安府二門上的,少管你主子的事!”
原來蛇形會主全身衣黑,但他若不知此人身份,早就出手了,而他既心中有數,現下哪敢逞強,忙笑道:“老丈可是被什麼蛇所傷,在下對於此道,略知一二。”
風論得勢不讓人,怒斥道:“我都弄不好,你算哪門子的貨?唉!罷罷罷,告訴你也罷,是叫做‘主形令蛇’!”
眾人不由暗驚,只因這蛇形令主的功夫剛才已見過,確是不凡,而這老頭竟膽大至斯,玩弄之於股掌之上。
蛇形令主暗一估量,曉得今天討不了好,便忍氣吞聲道:“如此説來,這幹年靈芝,在下就暫且借給老丈一用。”
眾人一方面驚於蛇形令主之氣焰全熄,另方面都道這老頭會見好收篷,哪知他得寸進尺道:“胡説!千年靈芝,武林至寶,豈是你這“爬爬蟲”能獨有的!”
説着,還把手指比作個“爬爬蟲”狀。
蛇形令主見他用自己的話來説自個兒,可暗暗叫苦,忙道:“老丈言差了,武林最重信義,這千年靈芝分明是安公子輸給在下的。”
眾人暗道一聲有理。
但老頭兒哈哈大笑道:“口説無憑,拿出證據來,安公子又何曾輸給你了?”
蛇形令主怒道:“他手中劍都已被我震落了,還不算輸?”
老頭兒正色道:“但是,你的劍呢?”
蛇形令主為之語塞,原來他那竹劍早就毀了。
老頭兒又道:“你當那寶劍是你弄脱手的,這是大錯,因為是我用‘呂公指’的工夫奪來的,要不然怎會在我手中?”
眾人明知他耍賴,但一時又駁他不得。
蛇形令主怒道:“老丈言差了,這‘呂公指’手法,我自信天下除南氏昆仲外,只有在下省得。”
風倫笑道:“不信可以面試!”
蛇形令主更怒道:“好説,如果老丈肯露手法,幹年靈芝,當雙手奉上!”
風倫笑道:“你給我站到三丈外去。”
蛇形令主心中雖是狐疑,但也得如言照辦;眾人心中愈發奇怪,這與呂公指何干?還當他想強搶,都暗暗注意。
待蛇形令主站定了身子,風倫白眉一揚道:“竹性雖柔,不如白帛,看老兒三丈之外取你面巾。”
説着,右手中指一屈,與拇指圈成一圈,作彈指狀。
蛇形合主久蓄異志,哪肯因這千年靈芝,而露了真面目,此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忙躬身道:“老丈武林之雄,本令主豈敢違命,千年靈芝,又哪敢獨專,當敬奉給老丈。”
眾人不料他變口得如此之快,更摸不清這白眉老兒的來路。
但蛇形令主今日低聲下氣,全為的是日後大計,話説回來,心中總有口冤氣,所以,在他這一躬身間,已自暗中使出真力,竟想突施暗算。
風倫是何等人物,哪會栽在此地,也一揖手道:“‘爬爬蟲’倒是柔滑些。”
風倫只發出五成功力,不料與蛇形令主一交接,便察覺他外實內虛,不由恍然大悟,果然,蛇形令主啊的一聲,隨他掌力已然騰空,急掠過竹林之上,消失在黑暗中。
眾人皆為之一怔,南琨最先想追,連聲頓腳道:“該死的滑賊,給他溜掉了。”
果然,遠處傳來一聲長笑道:“多謝老丈相送。”
風倫不料自己“七十老孃倒繃孩兒”,給這後生小子耍了,老臉有些掛不住,乾笑道:“千年靈芝,老兒得了,天下武林有不服者,儘管找上門來。”
説着大踏步走向亭子,去拿桌上裝千年靈芝的盒子,完全沒把一干高手放在眼裏。
哪知忽地味喚一聲,好好的亭子突然塌了下來,塵灰飛揚之中,亭裏高手紛紛外竄,聽那“賽哪吒”白三光大叫道:“不好,有賊。”
這時,一條人影自下塌的亭頂上,飛身湖面,並大笑道:“好個不害臊的風老頭,只會欺負小孩子,我張某第一個不服。”
風倫在白三光高喊時,已飛身追向那人,聞聲也怒笑道:“伏波堡的老不死,有種的別跑,讓灑家和你算算三十年前的老賬。”
敢情他心急之下,連從前出家的稱呼也叫了出來。
他們這一追一逃,疾如星丸,轉眼之間,已失去了身影。
眾人驚魂方定,聞言更是一驚,相顧愕然道:“魔教五雄?”
這時已是天色微明瞭,蘭州城仍在酣睡之中。
一堆人影自安正門翻城而入,原來是陸介他們計議定當,回到城裏,不知他們苦苦搜求的“蛇形令主”,已在此城中鬧下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