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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寶刀之失

    蒲逸凡人雖聰明透頂,但卻缺少江湖閲歷,哪裏知道他是包藏禍心,另有詭謀,當下只覺此人雖然側身黑道,倒也恩怨分朋,不禁敵意頓消,暗生好感。

    但他乃年青好強之人,見徐寒武把來人武功説的這等高強,生像自己要把寶劍追回,無異飛蛾撲火似地,不禁激起爭勝之心,恨不得即刻找到取劍之人,與他分個生死,判個高下,是以笑面閻羅話一説完,立即接口説道:“徐兄關注盛情,普某心領,但此劍對兄弟至關重要,勢非追回不可……”

    徐寒武道:“普兄既然堅持要去,兄弟也只好照實説了……”

    他沉吟一陣後,接道:“此人真實姓名,兄弟也不知道,不過他的住處,倒極容易找到,只是路途遙遠,艱險重重……”蒲逸凡見他説來説去,總是轉彎磨角,心中漸感不耐,立時截斷他的話頭,沉聲説道:“徐兄既知住處,不妨直言告訴我,至於路途遠近,如何艱險,普某不是三尺孩童,徐兄不用杞人憂天!”話到此處,突然精光暴射,炯炯雙神,掃掠了在場所有之人一眼,朗聲説道:“縱是天涯海角,龍潭虎穴,普某照樣要去,也照樣敢闖!”

    徐寒武見他説的這等堅決,已知狡計得售,心中暗暗高興,口中卻鄭重地説道:“此人來自西域,並無一定住所,但因他門下弟子頗眾,遍及阿爾泰山,普兄只要能到斯處,出示他留下的標記,略為打探一下,便不難找到他本人了!”

    蒲逸凡早被他幾番激將言詞,撩得滿肚子是氣,急於離開此地,去追那取走寶劍之人。

    此刻,聽他説明了那人的去向,立即從笑面閻羅手中拿過那張紙片,抱拳説道:“多謝徐兄指點,普某告辭了!”未等對方答言,徑自大步向廳外走去。

    走出燈火輝煌的大廳,到了荒涼的郊野,入眼便是一片朦朧的夜色,使他乍然分不清路徑。

    他停下身來,仰望天色,只見彎月斜掛,殘星寥落,原來這時已是天將露曉的黎明時分。

    江南的二月,氣候本極温暖,但在這凌晨時分,仍自春寒料峭,顯得異常冷清。

    他佇立在沉寂的荒野,披拂着微寒的晨風,激動的心情很快平靜下來。立時掠起一個疑念,想道:“那人能在高手環視,燈火輝煌的廳樑上將劍拿走而不令人發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不是名滿當今的絕世高人,也是威震天下的混世魔頭,此等人物,舉世之上,能有幾個?就是不留下那珠網表記,但以笑面閻羅廣博的見聞來説,縱然沒見過此人的廬山真面,亦必知道姓名或綽號,但他卻説只知此人來自西域,不曉得真實姓名,更説此人門下弟於遍及阿爾泰山,卻又無一定處所,世上那有這等事情?……”

    他乃敏感之人,心中疑念一動,多般揣測俱來,但反來複去的想了好幾遍,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突然吹來的一陣晨風,使他紛亂的神思忽然一清,腦際掠起一道靈光,暗自忖道:“對啦!一定是徐寒武鑑於寶劍是在那大廳上失去,是因他們把我擄來此處而起,怕我不論寶劍是誰取去,唯他們是問,故意拿話把我激走,或是見我力敗他們三人,怕我參與“三三”大會,對他們大是不利,想借刀殺人,假手那取劍之人,把我除去……。”

    他越想越覺有理,也越想越是懊惱,只覺一股受騙的忿懣之氣,忽然衝上心來,當下鋼牙暗挫,自言自語地罵道:“好個狡猾的徐寒武,今天要不還個明白,看我不把你挫骨揚灰才怪?”霍然旋步回身,直向那大廳奔去。

    這時,他離那大廳不過百十丈遠,幾個縱躍之間,已到了大廳門口。

    在他想來,自己離開不久,現下天未大亮,笑面閻羅等人,一定還在這大廳之中,那知奔到門口,廳門已然關閉。

    這一來,他更以為自己推斷不錯,忽然冷笑一聲道:“你們把門關上,就能擋得住蒲逸凡嗎?”舉手一掌,向門上劈去。

    他現下功力何等深厚,掌勢出手,有如重錘擊巖,巨斧開山,但聽“砰”然一聲暴響,廳門竟然被他雄渾的掌力,震的四分五裂,木屑橫飛。

    就在這時,他身後忽然響起一聲輕笑道:“人家早走啦,你還在這裏發什麼橫?”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句句字字,有如水銀瀉地,鑽入耳中,聽得人心神震盪。

    蒲逸凡猛然轉過身來,藉着朦朧的曉色望去,只見身前丈外之處,站着一個玄色勁裝,頭挽官髻,面罩黑紗的少女。

    他朝那面罩黑紗的少女,望了一下,暗自驚道:“此女面罩黑紗,難辨面貌,但以她裝束髮型看來,年齡比自己絕大不了多少?怎地適才兩句輕言細語中所含的內家真力,竟然聽的自己心驚肉跳?莫非是……。”

    正自思忖間,那面罩黑紗的少女忽然冷冷地説道:“我臉上無花無朵,你老是看着我幹嗎?”原來他此刻呆呆地望着她。

    蒲逸凡聽的臉上一熱,但卻答不上話來。

    只聽面罩黑紗少女冷笑一聲道:“誰要看我一眼,就得挨我一記耳光,你瞪着一雙眼看了我這半天,打一百個耳光也不夠,但看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大概不知道我這規矩,打多少你自己説吧!”

    言來輕輕鬆鬆,生像她這別人看一眼,就打一記耳光的規矩,人家就非接受不可似的。

    蒲逸凡不過十九年華,稚性猶在,聽得玄裝少女之言,心中甚覺有趣,當下朗朗一笑,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在下由北到南,也跑了不少地面,倒沒聽説個這種新奇的規矩,……”

    玄裝少女鼻子裏哼了一聲,接道:“坐井觀天,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蒲逸凡道:“就算在下坐並觀天吧,但不知姑娘這規矩是你自己立的?還是……”

    少女似是十分有氣,他話猶未了,便截口説道:“你管得着嗎?”

    蒲逸凡暗道:“此女武功既高,脾氣又大,能以出口之言,大概定可做到,我乃六尺男兒,要真的被她打上一記耳光,那可是無臉見人之事。”

    心念及此,立生戒意,口中卻笑道:“姑娘這別人看你一眼,就打人家一記耳光的規矩,可是對任何人都樣嗎?”

    玄裝少女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我這規矩,對誰都是一樣!”

    話到此處,突然頓了一頓,一雙杏眼,射出兩道奇異的凌芒,凝視着蒲逸凡問道:“怎麼,你是不是要我對你破例?”忽然低笑一聲,接道:“這是辦不到的,你別做夢啦!”

    蒲逸凡被這幾句話,引的稚興大發,打了一個哈哈,笑道:“假如你父、母親看你一眼,你也是不是要打他(她)們的耳……”忽然覺着此話説的大為失禮,趕忙住口不言。

    忽聽玄裝少女嬌叱一聲道:“好哇,耳光還沒打,你竟佔起我的便宜來,今天非得打你幾下重重的不可!”

    此女真個言行一致,説打就打,未見她晃身作勢,人已陡然欺進了六七尺,素手一揚,直向蒲逸凡右臉摑去。

    蒲逸凡雖在説話,早已暗中戒備,但卻想不到她竟是肩不晃,膝不曲地欺身上步得這般快法,慌忙間展開“九宮隱跡”的奇奧身法,才勉強閃避開去,但饒是如此,臉上也被她掠面而過的掌風,颳得隱隱生痛。

    玄裝少女似是想不到她出手一掌,對方竟能躲過,“咦”了一聲,問道:“你這是用的什麼身法,我怎麼沒打着你?”

    蒲逸凡隨口答道:“難道閃避姑娘這隨手一掌,還要用什麼身法嗎?”

    玄裝少女似被他這隨口兩句話,引動了真火,低叱一聲:“好啊!你不告訴我,以為我真打不着你嗎?”

    話落人動,嬌軀微晃,又已放到了他的身側,適才是單掌出手,這下卻是左右開弓,以“雙風貫耳”的手法,兩面摑去。

    她這次存心不讓他逃脱掌下,是以不但欺進的身法迅快無比,出手的掌勢更是奇奧難測,一左一右,兩邊攻到,使他來不及閃避,也無法閃避。

    蒲逸凡仗着“九宮隱跡”的玄妙身法,適才勉強躲過了一掌,心中餘悸猶存,眼見她再次欺身攻到,當下那敢怠慢,未等掌勢近身,立時仰身暴退……。

    只聽玄裝少女嬌笑一聲道:“你還躲得了嗎?”雙肩一晃,電泄雷奔般地追襲過去。

    蒲逸凡仰身倒退的勢子還未站穩,玄裝少女已跟蹤追到,左掌在他面前虛空一晃,使他偏頭疾閃,一式“風迴雪舞”,借勢繞到了他的身後,右手反臂一掌,斜拍而出。此女身法飄忽,出手怪異,這一掌雖是反臂拍出,但卻認位奇準,只聽“砰”然一聲脆響,蒲逸凡左臉之上,已被她打了一記耳光。

    蒲逸凡心高氣傲,一記耳光雖然打的不重,但已羞念難當,驀然轉過身來,大喝一聲:“你也接我兩手試試!”

    左掌如風而出,直劈玄裝少女面門,右手卻曲指如鈎,緩緩地向她頭頂抓去。

    玄裝少女打了他一記耳光,心頭方自一喜,突聽蒲逸凡一聲大喝,已知他要出手還擊,正待飄身讓避,他如風劈山的左掌已近面問,慌忙間偏頭一閃,避開了他的掌勢,但卻沒躲過他右手的一抓,但聞“嘶”然一聲輕響,頭挽髮髻的一條絲帶,已被蒲逸凡生生抓斷,當下只覺頭上一鬆,長髮披落散下。

    這不過眨眼間的事,蒲逸凡捱了一記耳光,玄裝少女被他抓斷了頭上的絲帶,誰也沒吃虧,誰也沒佔便宜,但這兩個少年男女,都天性好強,雖然同時警覺對方的武功高強,但也同時感到沒將對方制服而生惱怒……。

    只見玄裝少女皓腕輕舒,伸手擺了一下拂面的秀髮,跨步移身,後退了三步,剪水雙瞳,盯視了蒲逸凡一陣,冷聲説道:“你再接我一掌試試!”右掌一翻,當胸緩緩推出。

    蒲逸凡雖然抓斷了她頭上一條絲帶,挽回了挨她一記耳光的面子,但他總覺得被一個女人打耳光,乃大大的丟人之事,一見她單掌推來,立時功行右臂,力聚掌心,迎着對方擊來的掌勢,呼然猛劈過去。

    玄裝少女掌勢緩慢,虛飄飄的看不出一點勁道,系屬陰柔手法。蒲逸凡掌勢出手,掌風如嘯,勁疾無倫,全是剛猛路數。

    這兩股剛柔不同的暗勁凌空一撞,蒲逸凡頓覺自己雄渾的掌勁,毫無一點阻力,不由大吃一驚,暗道:“此女武功,別走蹊徑,可不要着了她道兒。”閃念及此,掌勢立收,他現下功力,已到收發隨心之境,硬把擊出的力道,收了回來。

    那知他掌力一收,頓覺一股強猛絕倫的無形力道,排山倒海般地反擊過來,再想運功抗拒,已是遲了一步,當下只覺血氣翻湧,站身不住,“蹬,蹬,蹬……”連着後退了好幾步,一屁股跌坐地上。

    抬眼望去,只見玄裝少女嬌軀打顫,雖然沒有倒下,但也踉蹌後退了六七尺遠才勉強拿樁站穩。

    兩人這一着硬拼,玄裝少女似略佔上風,但也無再戰之能,徑自停立當地,運功調息。

    大約過了一盞熱茶的工夫,兩人似已調息復元,蒲逸凡霍的挺身站起,縱身一躍,直向玄裝少女撲去,口中同時説道:“在下意猶未盡,還想領教……”

    他這裏話聲未落,突聽玄裝少女一聲輕笑,驀的嬌軀一轉,徑自向前奔去。

    蒲逸凡被她打了一記耳光,心裏已蠻不是味道,適才硬拼一掌,又被她佔了上風,更是滿肚子不舒服,現下見她不戰而走,那兒肯就此罷手,當下大喝一聲道:“想走嗎?只怕沒有這麼容易!”一提氣,尾隨疾追而去。

    這時,天已大亮,微風陣陣,郊野春曉,朝陽照耀之下,但見兩條人影,追逐疾奔。

    前奔的有如雲飄電閃,後追的直似疾矢脱弦,片刻之後,已奔行了五七里地面。

    蒲逸凡在後面追了一陣,任是輕功身法展到了極限,始終差着那麼一段距離,趕不上玄裝少女,不禁又急又氣,猛提一口丹田真氣,“颼!颼!颼!”一連三個疾躍,趕上了兩丈多遠。

    玄裝少女忽然回頭一聲輕笑:“還不錯嘛!”也以同樣的身法,又恢復了原來的距離。

    兩人就這麼又追逐了一盞熱茶的工夫,已來到一片湖蕩之前,蒲逸凡目觸茫茫的湖水,不由心中一喜,暗道:“這下我看你還往那裏跑……”

    忽聽前面響起一個蒼勁的口音道:“給我站住!”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有着無比的懾人之力,蒲逸凡奔行得那末快的勢子,聞言竟自身不由主的停了下來……。

    抬眼望去,只見身前兩丈外處,站着一位單腿獨肩的老叟,這老叟像貌清奇,白髯過胸,雖是獨腳立地,但卻穩如山嶽,一陣曉風吹過,飄起他胸前的銀髯,有一種飄然出塵的無上威儀,令人不敢仰視。

    這時,玄裝少女已亭立在老叟身邊,只見她櫻唇微綻,輕輕地叫了聲:“師父!”

    蒲逸凡聽得心中一凜,暗道:“此女身手已是這等高明,這老叟既是她師父,武功自然高強很多,看來今天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但他天生傲骨,心中雖在暗凜,臉上卻無驚容,仍是英風照面,昂然不懼的卓立當地。

    只見老叟側目看了看玄裝少女的披散長髮,兩道威凌逼人的眼神,把蒲逸凡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陣,微帶訝異地問道:“我雲兒的挽髮絲帶,可是你弄掉的?”

    蒲逸凡道:“不錯,不過她也掙……”本想説她也打了我一記耳光,忽然覺着此乃有失面子之事,修而往口不言。

    老叟見他講了一半,忽然住口不説,不禁微泛怒意,冷冷地説道:“年紀青青,説話吞吞吐吐,一定不是好人!”

    話到此處,兩眼威凌暴剔,看了看身旁的玄裝少女,又道:“你既能將她挽髮絲帶弄掉,想必比她強些,緊迫不捨,恃強凌弱,老夫説不得也要以大壓小了!”

    單腿一抬,倏忽間欺進了一丈六七,獨背一舉,罩頭劈下。

    蒲逸凡雖然早已凝神戒備,但卻想不到他欺進得這般迅快,閃避不及之下,右掌“橫架金梁”,迎了上去!

    老叟見蒲逸凡居然不閃不避,硬接自己的掌勢,不覺心頭有氣,暗道此人年紀青青,如不給他點苦頭,只怕他永遠不知道厲害,暗運真氣,下擊的掌勢,又加了幾分勁力。

    雙掌接實,蓬然微響,蒲逸凡只覺腕骨欲折,一條右臂,痛的幾乎抬不起來;但老叟下擊的掌勢,也被震的反彈回去。

    老叟冷哼一聲,道:“好小子,果然不錯,再接老夫一掌試試!”獨臂橫擊而出。

    蒲逸凡適才接過一掌,已知對方功力深厚,再要硬接一擊,只怕要受創當場,但在這等情勢之下,卻又不容他閃身退避,大喝一聲“再接一掌,也要不了我的命!”左掌斜出一招“力屏天南”,果然又硬接一掌。

    這一掌,老叟已運足了七成真力,勁道之強,足可碎石開碑,心想這一掌雖未必能把蒲逸凡重創當場,至少也要他馬步不穩,人被震返幾步。

    那知事實大出了老叟意料之外,蒲逸凡硬接一擊一掌,竟然穩若泰山,紋風未動。

    老叟兩擊無功,已是動了真怒,沉腕收勢,微退一步,獨臂當胸緩緩提起,但並未立時出手,蒲逸凡眼看老叟這般神情,知他在運集全身功力,雖然明知再難接下他全力一擊,但也不能不捨命一拼,一面暗運功勁,一面注視老叟當胸的獨臂。

    就在兩人各自行功,蓄勢待發之際,突聽那玄裝少女嬌呼一聲道:“師父,這一掌他受不起,打不得……”話未説完人已搶到了老叟身側。

    老叟似對玄裝少女特別憐愛,聞言立時散去功勁,垂下當胸的獨臂,側臉低聲問道:“為什麼打不得?”

    玄裝少女螓首一偏,依在老叟肩下,嬌聲説道:“打不得就是打不得嘛,還要講什麼理……”

    此女雖然面罩黑紗,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但從她説話語音,及她依偎的動作看來,三成是在求情,七分卻在撒嬌。

    老叟手拂白髯,微帶笑意,一雙神光,看了看玄裝少女,又瞧了瞧蒲逸凡,忽哈哈一陣大笑,道:“好,好!師父不打就是!”

    兩人這突然的轉變,直把蒲逸凡搞得暈頭暈腦,莫明其妙;他想不出玄裝少女為何會在老叟勢滿待發之際,突然阻止他向自己下手,更想不出一個只剩單腿獨臂之人,竟有這等高強的武功,想不出老叟適才望自己哈哈大笑是什麼意思……。

    忽聽老叟低聲説道:“雲兒,你化了半夜工夫,事情打探的怎麼樣?”

    少女道:“事情很扎手,説來話長,還是回家慢慢告訴你老吧!”老叟看了蒲逸凡一眼,猛然轉過身子,獨臂牽着玄裝少女,單腿一蹦,縱身躍起,直向七八丈外停在湖水中的一條小舟落去。

    蒲逸凡看老叟帶看玄裝少女,一躍就是七八丈遠,不由暗聲嘆道:“此老單腿獨臂,武功已是這等高強,若要四肢齊全,看來舉世之上,只怕無人能敵了……。”

    暗歎之際,師徒二人,業已躍上小舟,玄裝少女卓立船頭,玉腕揚處,一點白影脱手飛出,帶起嘯風之聲,向蒲逸凡電射而至。

    蒲逸凡手一抄,接住了飛來白影,攤開一瞧,原來是個紙團,他迭經奇變,閲歷增長不少,雖然不知玄裝少女此舉是何用意,但卻知這紙團內定有蹊蹺。當下打開紙團,只見上面寫着兩行小字,寫的是:

    “欲知寶劍為誰取?

    請到寒雲亭中來!,”

    他乃聰穎透頂之人,一看紙上的兩句留言,即知玄裝少女曉得寶劍被何人拿走,而這“寒雲亭”不用説是她的居處,只是自己被人蒙着眼擄到那大廳之中,眼下連自己置身何處都不知道?這“寒雲亭”既不似通都大邑,也不是山水名勝之處,人生地不熟,又到何處去找呢?

    他定神望去,兩人所駕小舟,已駛出百多丈遠近,不大工夫,已消失在一叢蘆葦之後。

    麗日東昇,春風拂面,目觸湖水碧綠,放眼山巒油青,真個是青山藹藹,綠水悠悠,好一幅春晨的宜人畫面。

    但景色雖美,他此刻卻無暇欣賞,他眼下急需要的,是找個人探聽“寒雲亭”的去處,是以,只待師徒二人的舟影消失後,立時轉身向前面不遠的山腳走去。

    凌晨大早,人們大都春眠未起,他急於想找個人問問,卻是看不到一個行人,沒奈何只好慢慢踱着方步,靜靜地等待……。

    正自無可如奈何之際,突然隨風飄來一陣幽幽的簫聲,傾神一聽,只覺幽幽的簫聲中,充滿了淒涼的音韻,彷彿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慢慢走在悽風苦雨的泥濘道上,既沒有人施捨他一件遮蔽風雨的衣服,也沒有人給他一些心理安慰,僅憑一股生命的潛力向前行走,承受風雨的吹打,但他生命的潛力所限,路途卻是遙遠無盡……。

    蒲逸凡文武兼修,對音律之學,雖不怎樣出色,卻也極其當行,一聽這等感人的簫聲,不禁嘆息一聲道:“這人吹如此淒涼的簫音,身世想來定是極為悽苦……”

    一語未了,簫聲倏然一變,清韻縷縷,如泣如訴,似弱妻空幃獨守,又似老母倚門相待,等徵人,望兒歸,充滿了期待,也有説不盡的哀怨……。

    他本至情至性之人,不知不覺間,已為簫聲所感染,不知不覺間;循着簫聲來處走去,片刻之後,已來到一所宅院後面。

    定神瞧去,只見這所宅院雖不寬大,但卻為雅緻,前面數間瓦房,櫛比而築,後面則分植着一片桃李,紅白相映,花氣撲鼻。

    原來他此刻正停身在這宅院後面的斜坡之上,居高臨下,是以看得清清楚楚。如泣如訴的簫音,就似從左面一間房中發出。

    這時,那縷縷清韻,因距離已近,益發聽得清楚,他早為簫聲感染,不覺間繞過院後的果林,直向左面那間房屋走去。

    但他剛走到屋後,簫聲已倏然而斷。

    簫音乍停,他神智忽然一清,暗道:“此人能奏出這等感人的音韻,不是隱身林泉的高人,亦必是滿腹文章的雅士,但現下凌晨大早,人們大都高卧‘隆中’,春眠未醒,若非感懷積深,無法排遣之人,絕不會在這等時分,吹簫自遣……。

    正忖思間,簫聲又起,這下既不是淒涼哀傷的音調,也沒有如泣如訴的韻味,入耳清越,悠揚婉轉,嫋嫋嬈嬈的音韻之中,產生一種説木出的寧靜,沒有恐懼,沒有煩惱,只覺得天地一片祥和,充滿了快慰與歡樂……。

    他一面傾聆悦耳的簫音,一面暗自忖道:“這人吹簫自娛,一定十分入神,眼前四下無人,我何不走過去瞧瞧。”

    心念一動,立時提氣輕身,緩緩地走向窗口,用舌尖舔破了一個小洞,雙眼向裏望去,只見羅帳錦被,妝台陳列……。

    他乃知書達理之人,一見房內擺設,趕忙閉起眼睛,暗道:“瓜田李下,尚避嫌疑,我豈可偷窺人家女眷閨房,要被人看到罵我輕薄,那可是有辱門風之事,還是趕快離開的好。”

    心念及此,簫音忽停,緊接着響起輕微的步履之聲,慌忙問睜眼一看,那知不看猶可,這一看竟自心頭猛地一跳,半晌連氣都透不過來。

    原來蒲逸凡目光觸處,只見一個秀髮披肩,清麗絕俗的白衣的少女,手持洞簫,緩步向妝台走來。

    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兩月多前,在那荒林古廟之中,被一代女魔冷桂華,以煙薰火烤的酷毒非刑,弄得九死一生,後來在濃煙烈火中不知被何人救走了的李蘭倩師妹!

    李蘭倩是他青梅竹馬的愛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兩個多月來,他自己雖然迭經風險,屢遭奇變,但對這位思比山高情比海深的師妹,卻是縈牽夢掛,長繫心頭,現下劫後餘生,朝思暮唸的師妹忽然出現在眼前,那能教他不欣喜若狂……,激動、緊張,乍然竟自連氣也透不過來!

    但他現下內功精進,定力極強,激動的心情不過頃刻之間,很快地又平靜下來。

    他定了定神,望着這時已坐在妝台前的李蘭倩,只見她螓首微垂,蛾眉深鎖,一臉憔悴,面露愁容,清麗的丰姿雖仍依舊,但人已消瘦不少,直看得蒲逸凡滿懷悽然,有説不出的難過,當下暗自想道:“她落到眼前這般地步,全為自己所引起,此等恩情,縱是捨命相酬,也難報答萬一,今生今世,我……。”

    正自思忖之間,忽見房內人影一閃,凝神瞧去,在她面前,已多了個身着青色長衫,神采奕奕,瀟灑脱俗的中年儒士。

    李蘭倩一見這中年儒土,就像看到了懷念很久的親人一樣,幽怨頓消,笑逐顏開,當下雀躍而起,撲到中年儒士懷裏,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嬌聲説道:“這些日子,可把倩兒想……”她因興奮過度,話只説了一半,竟自偎在他的胸前,哽咽哭了起來。

    那中年儒士一面用手撫着她的頭髮,一面微微笑道:“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話僅一句,卻勝過千言萬語,神情之間,流露出無比的愛意。

    李蘭倩在那中年儒士懷裏,依偎了一陣,似已得到了心靈上的慰藉,忽然正起身子,梨花帶雨的玉頰上,綻出了一抹欣然的笑容……。

    這笑容,有如春花初放,又似寒梅吐蕊,散播出醉人的芬芳,縱是冷若冰霜之人,見了也要怦然心動。

    那中年儒上捧着她的雙鬢,兩道如電的稜芒,緊盯在她臉上,嘴角間露着微微的笑意。

    蒲逸凡目睹此情,腦際有如雷擊一般,轟然一聲,震碎了烙在他心版上的美好倩影;眼前看到的,已不是他心目中冰清玉潔,姿儀高華的師妹,而是一株冶豔、庸俗,任人採折的路柳牆花,不由暗忖:

    “師叔高風亮節,一世俠名,他老人家遺骨未寒,你竟這麼不求長進,拋卻深仇,苟且偷生,不顧廉恥,下賤地與人……”

    心念及此,只覺胸中熱血沸騰,一腔爐火高燒,鋼牙緊挫,暗自決定道:“今天既然遇上,説不得只好硬下心腸,寧可教她死在我手裏,也不能任其下賤墮落,致令師叔生前俠名受損,死後九泉蒙羞……。”

    他年未弱冠,氣血方剛,雖然現下已有一身絕高武功,但有時衝動起來,仍然難以把持,心中所想之事,就非做到不可,當下挺身抬頭,後退了兩步,右臂一舉,呼的一掌直向窗門劈去!

    蒲逸凡現下功力何等深厚,掌勢出手,潛力浪湧,但覺威猛絕倫的強勁掌風,呼然撞擊過去。

    就在掌力快要觸及窗紙之際,他心中忽然一動,腦際掠起了古廟中療傷的往事,不禁黯然一嘆,把擊出的力道,重又收了回來,垂下右臂,忖道:

    “她對我曾有療傷救命之恩,我怎可以恩將仇報,把她擊斃掌下呢?……再説,她自小隨侍師叔身邊,十數年來,未曾稍離,師叔對她視如掌珠,撫愛備至,如今師叔遭人殺害,生活頓失倚靠,茫茫人海,莽莽江湖,教她一個天真未琢的嬌嬌弱女,帶着失父的傷痛心情,又怎能不需外人援手,而獨自生活下去?……而且,那中年儒士丰姿奕奕,神朗氣清,看去並非江湖流俗,她能找到這麼一個人倚托終生。……所謂女大擇人而適,此乃人倫常情,我又何能苛責於她呢?”

    心念及此,適才滿腹的妒念激情,頓然平息下來。

    就在這時,忽聽那中年儒士的聲音道:“倩兒,客人在窗外等了好久,你還這麼孩子氣,要讓客人看到了,像什麼樣子?”

    蒲逸凡聽得一怔,暗道:“這人好靈的耳目,我在窗外凝神屏息,並未帶動半點聲響,他怎會發覺我在此待了很久?……”

    正自思忖之間,忽聽李蘭倩“哦”了一聲,説道:“清晨大早,那來的客人,師父您又在哄我!”聲音柔和嬌憨,猶帶幾分稚氣。

    蒲逸凡又是一怔,忖道:“這人年歲不過三十左右,看去文質彬彬,以師妹那等高傲的性格,競然拜他為師,想必是位文武兼修,身懷絕學的奇人了!只是……。”

    他這裏心念末已,耳際又響起那中年儒士的話聲道:“傻孩子,師父有時雖然喜歡逗你,但這回確實説的真話,要不信你打開窗門,看看好了。”

    房內沉默了一會,忽聽李蘭倩嬌聲説道:“對啦,一定是雲姊姊,瞧我在師父懷裏哭,她躲在窗後暗中笑我,哼!那就讓她多待會兒好啦,我才不去看呢!”

    蒲逸凡暗道:“這人既是師妹的師父,在我誼屬尊長,現下已然被他發覺,應當前去拜見才對,老是呆在窗後偷聽,忒也太不像話。”

    心動念轉,正待出聲叫喚師妹,又聽那中年儒士説道:“你雲姊姊忙了一整夜,今早上才回去,那有這份閒情逸致,凌晨大早就跑來取笑你,孩子,聽師父的話,快去把院門打開,把客人接進來。”

    話到此處,忽然嘆了一口氣,接着説道:“如果師父猜得不錯,只要這個客人一到,保險你會眉笑眼開,師父的心事也就放下一半了!”

    他這幾句話,説得含意不清,模模糊糊,聽得李蘭倩甚是不解,疑惑地問道:“師父,您説什麼?……”

    什麼?……”

    蒲逸凡聽話辨意,已知中年儒士,曉得了自己是誰,當下不待李蘭倩話完,接口發話叫道:“房內可是李師妹嗎?……”

    “李師妹”三字方自出口,房內又響起中年儒士的話聲接道:“倩兒,你聽聽這是誰?師父沒哄你吧!”

    蒲逸凡這聲親切的呼喚,有如一塊巨石,投進了她愁懷不展的心湖中,轟然一聲,水花四濺,波湧濤翻,荒林古廟中的那幕悲慘往事,又已湧上心頭。

    在她想來,蒲逸凡眼見爹爹慘死在冷桂華的手下,自己也被那女魔用煙薰火烤的酷毒非刑,折磨得九死一生,以他那種剛強倔傲的秉性,天生的俠心仁懷,那能不情傷五內,悲憤欲絕?冷桂華縱是刀劍加身,他也不會説出“玄機遺譜”的下落,那等情勢之下,冷桂華兇性一發,蒲逸凡焉有生理?

    在她的想像之中,蒲逸凡早已身罹慘禍,遭了冷桂華的毒手!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聽不到他親切的呼喚,見不着他的英容笑貌了!雖然她師父一再告訴她,説冷桂華當時已被人引走,蒲逸凡並未喪生在女魔的手中,但她總以為那只是師父寬慰她的言詞。

    因此,現下驟聞蒲逸凡隔窗呼叫的聲音,她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是因懷念過深,發生出來的幻覺,是以,她明明聽到了蒲逸凡親切、熟悉的呼喚,卻是怔怔地待著,默然説不出話來。

    蒲逸凡佇立窗外,良久得不到李蘭倩的回話,不由感到奇怪,忖道:“莫非因我身懷‘玄機遣譜’,害得師叔被人殺害,她心中懷恨於我,不願見我了嗎?”

    中年儒士見她神情木然,滿臉迷惑,知她仍自心存疑慮,當下沉聲喝道:“倩兒,還不趕快去開門,難道要師父去替你迎接客人不成?”

    他這聲沉喝,就像深山古剎中的晨鐘暮鼓,音調清越,振迷啓渾,使她紛亂的神思,猛然清醒過來,但仍自帶着將信將疑地問道:“師父,可真是蒲師哥在叫我嗎?”

    此話一出,蒲逸凡已頓然恍悟過來,趕忙答道:“不錯,正是小兄,師妹,請把院門打開,小兄好……”

    李蘭倩這次聽得十分真切,耳際響起的,正是她熟悉、想念的聲音,不由愁懷滿開,心花怒放,未待蒲逸凡話聲落地,便已嬌聲接道:

    “哎呀!真是蒲師哥,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早點叫我呢?凌晨大早,風寒露重,站在外面多冷啊!着了涼可要生病的呀!”

    嬌聲婉轉,有如黃鴛鳴唱,幾句輕言細語,情愛洋溢心中充滿了驚喜,也表露了對他的關懷。蒲逸凡聽在耳裏,喜在心頭,如沐春風,如飲醇酒,當下微微一笑,道:“我見你吹簫自娛,十分入神,唯恐打擾師妹的雅興,所以沒有叫你!”

    李蘭倩嬌聲説道:“唔!你這話倒是不錯,師父時常告訴我,説吹簫之時,切忌有人打擾……”忽然想起蒲逸凡博通音韻之學,問道:“蒲師哥,你覺着我吹的調子好聽嗎?”

    蒲逸凡想起適才那種嫋嫋嬈嬈,如泣如訴的縷縷簫音,脱口讚道:“感人肺腑,好聽極啦!”

    李蘭倩道:“真的嗎?我再吹一支曲子給你聽好啦!”

    話完畢簫就唇,正待開始吹奏,忽聽那中年懦士朗聲説道:“倩兒,你要把你師哥關在外面,聽你吹簫嗎?”

    原來她此刻興奮過度,只顧和蒲逸凡説話,竟連他還在外面也給忘了;而蒲逸凡見她似在興頭上,自也不好催促,是以兩人一裏一外,隔窗説了半天話,仍自不知不覺。此刻,經中年儒士一説,兩人同時覺着臉上一熱,尷尬已極。

    李蘭倩雙頰泛紅,側臉望了她師父一眼,又轉頭對窗説道:“蒲師哥,你等等,我這就去打開院門……”

    話未説完,人已如一陣風似,但聞急促的步履聲響,向房門外走去。

    蒲逸凡適才來此之時,已打量過這宅院的形勢,知道眼下停身之處,是宅院的左面,必須順着向前走,再向右轉彎,才能到院門前面。現下一聽師妹去開院門,便立即舉步,沿着牆壁向前走去。

    這宅院本就不大,他走的又快,瞬息工夫,已到了院門前面。抬眼望去,院門早已打開,只見李蘭倩當門而立,美比花嬌的臉上,帶著一抹歡欣的淺笑。

    蒲逸凡望着這位劫後餘生的師妹,心中感觸萬端。適才兩人隔着一重窗户,像有千言萬語似的,講得沒完沒休,此刻四目相對之下,竟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反而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李蘭倩睜着剪水雙瞳,望着蒲逸凡,怔怔的出了一會神,忽然縱身一躍,撲到他的懷裏,驚喜之下,僅叫了聲:“蒲師哥……”忽的鼻頭一酸,淚水奪眶而出,竟自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要知李蘭倩雖然絕處逢生,她師父把她從死亡的邊緣救醒過來,以高明的醫術,靈奇的藥物,替她治癒了肉體上的傷勢,但卻無法施以回春妙手,醫好她心靈中的創傷,兩個多月來,她心傷老父的慘死,又念師哥的存亡,無時不在哀傷中度過……。

    但她被人救來此處,孤身一人,舉目無親,雖然芳心早碎,滿懷憂念,但卻無法排遣,沒有傾訴的對象,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只好:

    “強將傷痛抑心底,

    滿懷悲淚不輕彈!”

    此刻,她想念中的人,意外地出現在眼前,積壓在心中的縷縷悲思,滿懷愁苦,便頓然化成了滾滾珠淚,有如黃河堤潰一般,滔滔不絕地氾濫出來,一時但聞哭聲泣零,再也説不出話來。

    蒲逸凡一手摟着她的嬌軀,一手撫看她披肩的秀髮,目睹她梨花帶雨的悽傷樣子,也不禁情傷往事,百感交集,要不是兩個多月來風險奇遇已使他能剋制自己的情感,當場也幾乎熱淚奪眶地哭起來。

    李蘭倩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這一哭真個是柔腸寸斷,哀哀欲絕……。

    蒲逸凡見她長哭不止,怕她聲嘶力盡,有傷中元,心頭不免作起慌來,方想勸慰她幾句,卻又想不出適當言詞,正感為難之際,院內突然傳來那中年儒士的聲音道:“倩兒,十七八歲的人了,一見面就抱着你師哥哭,你不怕旁人看了笑話嗎?……”

    蒲逸凡聽得心中一動,緩緩扶正她的身子,接道:“師妹,別哭了,我還有許多話問你呢?”

    李蘭倩經過一陣哭泣,積壓在胸中的傷痛己發泄了不少,聽得她師父與蒲逸凡的兩般話語,立時止住哭泣,舉起衣袖,拂拭了臉上淚痕,悽然説道:“蒲師哥,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着你了!”

    蒲逸凡聽得心中一酸,岔開話頭,道:“師妹,快帶我去見你師父!”

    李蘭倩轉身跨進院門,掉頭嬌笑一聲道:“師父對我好極啦,他武功又好,人又長得漂亮,等下你見了,保險你一定喜歡他。”此女雖已十七八歲,但卻天真未琢,適才哭得死去活來,轉眼便笑語如珠,説起話來,簡直幼稚得教人好笑。

    蒲逸凡跟在她身後,邊走邊問道:“師妹,你可是你師父救來這裏的嗎?”

    李蘭倩道:“是不是師父救我的,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的傷勢,倒是師父替我治好的!”

    説話之間,已穿過了一進房屋,來到了右面的廂房門口,蒲逸凡抬眼望去,只見那中年儒士揹負雙手,當門而立,面帶笑意地望着自己兩人,當下傍身止步,未待李蘭倩出言引見,立時兩手一揖,躬身説道:“晚輩蒲逸凡,叩見前輩金安。”

    李蘭倩“噫”了一聲,側身望著蒲逸凡奇道:“你又沒來過,怎麼認得我師父呀?……”

    眼珠子轉了幾轉,忽有所悟地接道:“是啦,一定是我剛才撲在師父懷裏哭,被你偷偷地瞧見了,哼!你這人越大越壞啦!”

    蒲逸凡聞言,想起先前在窗後偷窺師徒二人,心中所起誤會,準備破窗而入的衝動情形,不覺臉上一熱。

    那中年儒士朗開一雙湛然的神目,把蒲逸凡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陣,臉色微現驚奇,但一瞬之間,又恢復了微微的笑容,説道:“蒲小哥不用客氣,請到裏面來坐!”

    轉臉又對李蘭倩説道:“倩兒,你師哥肚子恐怕還是餓的,你去招呼廚房,弄點吃的東西來。”蒲逸凡自在荊州城中,被人酒中弄鬼,糊糊塗塗過了一天,在那大廳中同徐寒武等人激鬥半夜,之後又與那面罩黑紗的玄衣少女和她的師父打了兩架,腹內早已空空如也,現下一聽説要弄東西來吃,頓覺肌腸轆轆,只是初來乍到,當着中年儒士面前,不使形諸神色……。

    只聽李蘭倩嬌聲説道:“蒲師哥,你喜歡吃什麼?鹹的、甜的、粘的、糯的……蒸炒煎炸,乾飯稀粥,我們這裏什麼都有,快告訴我,我馬上去叫他們弄來!”話完,瞪着一雙大眼,望着蒲逸凡等待答覆。

    蒲逸凡雖然明知她在等自己回話,但當着她師父的面前,卻是不好啓齒,只怔怔地望着她,答不上話來。

    那中年儒士看了看李蘭倩,又望了望蒲逸凡,只覺着眼前這雙青年兒女,一個花容月貌,一個玉樹臨風,男的少年老成,女的嬌憨天真,越看越喜愛,越看越高興,眼見蒲逸凡難以啓齒的尷尬神情,朗聲打了個哈哈,打趣説道:“倩兒,你自己酌量去辦吧,只要是你吩咐弄來的東西,不管酸甜苦辣,你師哥一定喜歡……”

    忽然覺着自己是長輩身份,這麼打趣兩個後輩,乃大為不雅之事、倏而住口不言,但一雙充滿慈愛的神光,卻仍在兩人的臉上瞟來瞟去。

    兩人何等聰敏,聽話辨意,知中年儒士是在打趣自己,聞言不覺同時臉上一熱。蒲逸凡本已十分尷尬,此刻再聽他這麼一説,俊臉通紅,恨不得把頭蒙起來,李蘭倩是嬌呼一聲:“師父……”粉面泛霞,笑臉飛紅地轉身到廚房去了。

    那中年儒士待李蘭倩去後,忽的朗聲笑道:“蒲小哥,請到裏面來坐,我有話跟你説。”

    蒲逸凡跨步進去,閃眼一瞥,只見這廂房雖然不大,但卻明窗淨几,纖塵不染,壁間掛着兩幅字畫,都是名家手筆,古樸典雅之中,有一種令人思古幽情的寧靜之感。當下恭聲説道:“不知前輩有何教言?……”

    忽然想起連對方的名姓還不知道,接着問道:“請問前輩上姓尊名?……”

    中年儒士微笑接道:“我姓管,複名雲彤。”

    説着頓了一頓,倏而臉色一整,又道:“我既收了你師妹這個徒弟,你稱我管師叔好了,免得你前輩長,我蒲小哥短,彼此都不方便,你看這樣可好?”

    蒲逸凡暗道:“這倒不錯,師妹既已拜他為師,我稱他師叔,乃理所當然之事,”心念及此,立刻朗聲説道:“弟子參見管師叔!”雙膝一跪,拜伏下去。

    管雲彤謙然一笑道:“蒲賢侄不必多禮……”右袖一揮拂出一股暗勁,想把蒲逸凡下拜的身子接起來。

    蒲逸凡還未跪下,頓覺一股無形的柔和勁道,逼得自己拜不下去,不禁暗暗一驚,閃眼一瞥管雲彤,只見他右袖飄動,正面露微笑地盯着自己,剎那間忖道:“師妹説他武功很高,我何不借機試試。”

    心念電轉,立時氣沉丹田,功行兩臂,雙手撐地,緩緩地向下拜去。

    管雲彤雖然早已瞧出他武功比李蘭倩高出很多,但卻料不到他內力也是這般深厚,只覺他下拜的勢子,沉重得有如山嶽一般,自己揮出的潛力暗勁,不但拂不起他下拜之勢,力道反而被逼的轉了回來,不由大感駭異,暗道:“此子功力這般深厚,他那師父必然更為精深,但聽倩兒説他師父業已遭人殺害,放眼當今武林,何人有這大的本領,能以加害他師父呢?這倒是令人費解之事。”

    但他心中雖在駭異,兩眼卻緊盯着蒲逸凡下拜的身子,就在精逸凡雙手撐地,緩緩下拜的同時,他驀然左掌向右腕上一搭,全身功勁,循臂發了出去,又把蒲逸凡業已下拜了數寸的身子,逼得恢復了原來的姿勢。

    兩人僵持了一陣,管雲彤雖然沒把蒲逸凡下拜的身子拂起來,但蒲逸凡使出了全力,也是無法拜下去。

    蒲逸凡暗暗忖道:“我已出了全力,仍是無法拜下去,如再不知進退,老是這樣僵持,只怕要惹起他的反感,”心念一轉,立時散去功勁,朗聲説道:“師叔既不受禮,弟子就只好遵命免俗了!”説話之間,人已挺身站了起來。

    管雲彤哈哈笑道:“蒲賢侄太客氣了!”

    兩人適才暗中這一較勁,彼此都不禁暗暗佩服,也都不禁暗暗高興,蒲逸凡高興的是:師妹絕處逢生,有了這麼一位武功高強的師父,對於復仇之事,多了個絕好幫手;管雲彤卻是慶幸徒兒能有這麼一終生之靠,不但將來可省去很多麻煩,就是眼下有幾樁難以放心的事情,也可託他代為辦理。

    蒲逸凡沉吟了一陣,忽然想起小南海赴約之事,問道:“管師叔,您這裏是什麼地方?”

    原來他被人用酒迷倒,矇頭捆綁,放在馬車之中,沿途昏昏沉沉,既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也不知走了多少遠近,待他醒來之時,已到了那座大廳之上,接着幾番搏鬥,早上也沒遇着行人探聽,不知眼下置身何處,故而有此一問。

    管雲彤被他這一問,問的疑念叢生,奇道:“你連這裏地名都不知道,那你是怎麼來的?”

    蒲逸凡怔了一怔,暗道:“憑自己一身能耐,竟然被七絕莊的兩個頭目角色,用酒迷倒,被擄遭擒,我如據實相告,不但他要責我好酒貪杯,就是自己也是大為丟人之事,但如不據實相告,我又拿什麼話來自圓其説呢?……”

    管雲彤神光何等鋭利,眼見他任然不語的神情,已知他定有什麼難於啓齒之事,當下和聲説道:“蒲賢侄,你我雖然初次見面,但因你師妹關係,彼此已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不能説呢?”

    話到此處,一雙朗目,射出兩道和靄的神光,凝視在他臉上,接道:“再説,你武功雖已有極好的成就,但年歲太輕,閲歷有限,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往往不是單憑武功,就可以解決得了的,常言道:上回當,學回乖,受一次愚弄,長一分見識。而且江湖之上,雲譎詭波,宵小遍地,到處陷阱,誰又能擔保他不遭到意外,而有所閃失呢?”

    這番話説得平和婉轉,入情入理,聽得蒲逸凡大為感動,當下便毫不隱瞞地,把自己從荊州城內飲酒遭擒起,一直到來此為止,其間的經過詳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説了出來。

    管雲彤聽了他這番經過後,忽的長眉緊皺淚放奇光,微帶笑容的臉上,頓時嚴肅得教人不敢仰視,沉默了半晌之後,才自搖了搖頭,嘆了口長氣,又像是對蒲逸凡,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説道:

    “我以為只要倩兒的事一有着落,從此便可逍遙自在,可以袖手不管閒事了,那知造化弄人,看來這場劫難,就是想躲,只怕也躲不脱了!”

    蒲逸凡何等機靈,雖然不甚明白他話中的含意,但卻知必是關係重大之事,而且從他神情語氣之中,測知他所説“劫難”二字,不但關係師妹,更連自己也牽涉在內。

    正自心念轉動之間,管雲彤忽然問道:“蒲賢侄,你可是來參加這次丐幫同七絕莊,三月三日在小南海中‘浮涼天府’的較技大會的嗎?”

    蒲逸凡道:“不錯!弟子此行,正是參加‘三三’大會來的,只不知此處距小南海多遠?怎樣走法?尚請師叔指示一條明路!”

    管雲彤聞言眉頭微皺,沉吟了一下,不答反問地説道:“這次三三大會,你不參加不行嗎?”

    蒲逸凡暗道:“這次三三大會,明是丐幫與七絕莊之爭,實無異當今黑白兩道,生死存亡的主力之戰,自己出生北嶽,豈可獨善其身,袖手事外?再説,白頭丐仙對我有傳功之恩,護命之德,如今絕藝已成,正是酬恩報德的大好機會,而且這次三三大會,雖是白頭丐仙與陳靈歸所訂,但卻因自己而起,於情於理,在己在人,萬無不去之理……可是聽對方説話的語氣,實不欲自己參加三三大會,雖然眼下猜不透他阻止自己的用意,但從他皺眉肅神的形色看來,定有迫不得已的隱衷……。”心念及此,只覺去也不是,不去又不可,一時之間,竟自千迴百轉,猶豫難決……。

    管雲彤見他面現難色,沉吟不語,知他亦有難處,當下説道:“賢侄既有非去不可的苦衷,我也不便阻攔,只是……”忽地輕嘆一聲,倏而住口。

    蒲逸凡見他説了一半,忽然住口不言,不禁疑念頓生,接口問道:“弟子愚魯,正不明白師叔話中含意,敬請明言教我,以釋弟子疑念。”

    管雲彤略一沉吟,問道:“你可知你那柄寶劍,是被什麼人拿走的嗎?”

    蒲逸凡道:“弟子見識淺薄,那取劍之人雖留有蛛網表記,但卻想不出是何人所為……”忽然心中一動,暗道:“他既這樣問我,一定知道取劍之人是誰?”接着問道:“師叔見聞廣博,想必知道那取劍之人是誰?……”

    管雲彤點頭接道:“我之所以不欲你參加三三大會,也就為了是此事。”

    蒲逸凡聽得甚為不解,問道:“不知參加三三大會,與失劍之事有何關連?尚請師叔明言示下,以開茅塞!”

    管雲彤道:“在你來講,三三赴會與失劍之事,確是毫不相關,但在我眼下的處境來説,不但關連極大,而且令我左右為難……”

    蒲逸凡被他幾番話,説得滿頭玄霧,疑念叢生,一個疑念還未得到解釋,另一個疑念又接踵而至,當下不待話完,接口説道:“師叔,請恕弟子直言,您講了半天,我完全聽不懂您的意思。”

    管雲彤沉吟了一陣,忽地輕嘆一聲,道:“蒲賢侄,你我過去雖無淵源,但現下已不是外人,我已知道你寶劍被什麼人拿走,能不幫你忙追回來嗎?”

    話到此處,臉上突然掠起一片難色,停了一下,繼續説道:“我這居處,就在小南海邊上,三三大會轉瞬即屆,眼下黑白兩道的高人,羣集附近,你要赴會,我也要去替你追回失劍,把倩兒一個人放在家裏,她雖然武功已有根底,人也生得聰敏,但她究竟年齡太輕,萬一有個差錯,不但對不起你力泉下的師叔,就是我把她從鬼門關上搶回來的一番心血,也不是。上費了嗎?是以,我方才問你不參加三三大會行不行的意思,就是要你留在這裏照顧她,我也好一心一意地,去替你把寶劍追回。”

    他這番關懷備至,顧慮周詳的話語,聽得蒲逸凡疑慮頓失,感激油生,當下肅容恭聲道:“師叔這等愛顧小侄、師妹,不知怎樣報答才好?”

    管雲彤微微一笑,默然不語。

    蒲逸凡略一沉吟,又道:“師叔即知那取劍之人是誰,想必曉得他的出處來歷,等過了三三大會之後,弟子再去索討,也還不遲……”

    管雲彤搖了搖頭,接道:

    “賢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是那取劍者是中原道上的人物,漫説這幾天,就是十天半月,也不怕他飛上天去。無如此人來自西域,機沉詭詐,武功奇高,若不在中原道上將他截住,要讓他回到窠居之後,不是師叔説句泄氣的話,憑你我兩人之力,絕難追回失物,説不定因你一柄寶劍,引起中原西域的武林紛爭,所以我想在他離此不久之時,迅走捷徑,把劍追回,免得以後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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