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闕詞本是唐代韋莊所作,極盡纏綿,令人迴腸蕩氣。
但是,使田青留戀不去之原因,尚不僅此,他感覺這歌聲有些耳熟,好像這聲音以前聽過。
接着樂聲再起,續唱道:“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這一闕仍是韋莊所作,而且都是寄調“女冠子”。
不知怎地,田青感覺這歌聲有極大的吸引力,立即掠到水撤下,自窗縫中向內望去。
這一看,差點驚呼出聲,同時滿腔妒火,熊熊燃燒起來。
原來水榭中有美女八人,翩翩曼舞,其中最美的一個少女,站在七女中央,邊歌邊舞,美態撩人,也許由於身負武功的緣故,身輕如燕,像花瓣上飛舞的彩蝶。
此女正是常使田青牽腸掛肚的鐵芳!
北面雕花大椅上,坐着一位中年人,約四十出頭,相貌清奇,氣宇軒昂,身着滾龍軟袍。
毫無疑問,此人正是乾隆皇帝。
田青知道近來皇室曾在民間選了八個才人,除了貌美及精通文墨之外,而且能歌善舞。
“想不到像鐵芳這種江湖女子,竟也貪圖皇家的虛榮,甘趨下流!”
田青目光似火,恨不得變成兩道利刃,洞穿鐵芳的肺腑。
因為鐵芳此刻歌舞已畢,盈盈下拜,秋水流轉,風情萬種地説:“臣妾愚魯,有辱萬歲清聽,罪該萬死!”
乾隆皇帝呵呵大笑,説:“愛卿免禮!孤家很久沒有聽到這樣動人的曲子了……”
乾隆竟離座把鐵芳扶了起來。
田青腦中“嗡”地一聲,差點昏倒,切齒喃喃地説:“她能背棄大師兄李夢龍,自能對我假情假意哦田青犯不着為這種女人,傷腦筋!”
雖然這樣安慰自己,一顆心卻像被片片撕裂,忿忿掠下水榭之窗,氣得混身發抖。
這也難怪他,他硬着心腸拒絕了李詠梅的真摯情感,也僅是為了鐵芳那一點微妙的愛意。
但現在所得到的,卻是對李詠梅的無邊內疚,和眼前自尊的創傷!
“這能怪誰呢?怪我還是怪她?”田青突然感覺這件事不大可能,為了證實一下,又掩到水榭邊向內望去。
這工夫其餘美女已不知去向,只勝下鐵芳和乾隆皇帝憑欄賞月。
這情景看在有心人眼中,箇中滋味,實不足對外人道也。
設若田青無牽無掛,現在,也許會幹出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但他沒有,因為他想起了師母和白、蒲二位前輩,他不能為了自己的私事,而使幾位長輩亡命天涯!
田青狠狠地瞪了鐵芳一眼,回身便走,在這殺那間,他的心扉已閉,今後定不再為任何女人開啓。
“嗖”地一聲,一條高大的身影一閃而至,迎面攔住,沈聲説:“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間內宮!”
田青驚然止步,恍惚覺得此人是從二十五丈飄過來的。
一飄二十五六丈,田青深信自己也做不到。
來人身軀魁梧,五旬左右,馬臉虯髯,身披黃馬褂,頸上掛着兩串大珠子。
看此人的輕功和氣派,身份又在“雲龍九現”呼延瑞之上,雖然都穿黃馬褂,但身份高低,由那兩串大珍珠即可判別。
田青知道這是勁敵,低沈聲嗓音説:“尊駕何人?”
馬臉老人雙目如電,不答反問説:“小子何人門下?”
田青冷冷一哂,説:“尊駕若連在下兵刃也不認識,也是浪得虛名之輩!”
馬臉老人冷厲一笑,説:“一個淫賊門下,還敢大言不慚!”
田青不由暴怒,出道以來,還沒有一個人以這種語氣,污衊他的師尊,再次運足怪人所授之內功施出那兩招半絕學。
然而,這次的對手,非比等閒,田青兩招半絕學施完,馬臉老人非但未退,反而欺了上來。
田青不由駭然,只得再施出“追魂三筆”。
他知道這兩招半都無法得手,“追魂工筆”也等於白費,果然三招下來,馬臉老人竟抓住了他的筆頭,厲聲説;“小賊,你還有甚麼絕招?”
田青將全部內力貫於右手,用力一送一拉,馬臉老人跟着退了一步又進了一步,但卻無法奪下。
田青面色大變,心想,這下子可完了!
馬臉老人陰聲説:“小賊,在你臨死之前,老夫要叫你明白,老夫萬里飛,綽號‘不倒翁’!這綽號的意思,表示老夫出道以來,一直到現在,從未輸過招!”
田青冷冷一哂,説:“哪隻能説你老賊走運,未遇上絕世高手!”
“不倒翁”萬里飛輕蔑地一笑,説:“老夫知道你入宮的企圖,可笑你小賊太已幼稚!
竟敢與皇上爭寵!”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倒翁”冷聲説:“那歌伎是你的甚麼人?老夫不得而知,卻深信你和她必有密切關係!”
田青暗自吃驚不已,這老賊不但身手高絕,目光也十分犀利,現在兵刃被他抓住,總不能放棄兵刃,就此退走。
況且,以老賊現身的絕頂輕功看來,即使放棄兵刃逃走,希望似也不大。
事已至此,只有力拼,田青屏息凝氣,再集平生之力,向後猛奪。
“不倒翁”未防他這一手,向前栽了一大步,田青趁機,出一式“如來指”。
“卜”地一聲,“不倒翁”衣袖被指勁穿了個洞。
“不倒翁”不由暴怒,馬臉一沈,好像拉長了幾寸,抖臂一拉,田青向前栽了三大步,虎口奇痛如裂。
“不倒翁”獰笑一聲説:“小賊,你以為老夫拾掇不了你麼?
須知擅自闖入深宮之人,必須留活口交皇上親自審問,因此老夫才未下毒手,現在老夫必須擒住你……”
語音未畢,用力往懷裏一帶,騰出一手,抓向田青曲池穴。
田青深知老賊功力比自己高得多,現在要想脱身,根本不可能,能弄個兩敗俱傷,已算不錯了。
他立即鬆了兵刃,趁老賊身形後退之時,欺身猛切老賊的右腕,而左手一式“如來指”,也以十三成真力,戳向老賊心窩。
老賊未想到他會放棄兵刃,身子一晃之間,田青的兩式毒招同時襲到,若不放下龍頭鳳尾筆,即使能避過心窩的毒招,右腕必被切斷。
老賊可算是陰溝裏翻船,權衡利害,只得鬆手丟下巨筆,疾閃一步,但他毒念已生,力貫左掌,推出一道無儔暗勁。田青見計已得逞,接住兵刃,正想倒縱而退,暗勁已至,力道大得驚人,悶哼一聲,身子倒飛一丈五六,摔在方磚地上,口鼻之中鮮血暴湧而出。
他顧不得嚴重的內傷,按地躍起,尚未站穩,突感頭昏目眩,又坐在地上。
鮮血淚淚流出,將胸衣濕了一大片。老賊差點栽了斤斗,不由殺機陡起,緩緩走近,陰聲説:“在未交皇上盤問之先,老夫要先廢了你的武功!”
老賊切齒續説:“老夫坦白承認,一生從未失手,今夜卻差點栽在你小賊手中,若不廢了你的武功,難消老夫心頭之恨!”
“完了!”田青坐在地上,閉上雙目,極端悲唸的情緒,使胸腔中的熱血,直往上翻,口鼻中鮮血“咕嘟咕嘟”往外冒。
此刻,他全憑一顆強烈不甘的心情,支撐着他那搖搖欲墜的身子,因為他自感責任太大,師母需人保護,白、蒲二位前輩武功已廢,下落不明。
他胸腔中像烈火在燃燒,真氣已無法提聚,現在他深深體會到人之將死的滋味。
他雖然閉着雙目,卻知道老賊已站在他的面前、只要舉手之勞,他會像白、蒲二位前輩一樣,武功全失。
但白、蒲二人尚能利用玄奧的功力,護住某些經脈,保住輕功,算是廢而不殘!田青卻做不到這等境界。
此刻,是一個武林高手最悲慘的時候,田青腦中一片空白,好像靈魂已經出竅!
“不倒翁”伸出枯爪似的手,指尖白氣統統,向田青頭頂百匯穴緩緩按去。
突然,一聲沈喝:“幹甚麼?”
“不倒翁”驚然一震,收手回頭一看,當今皇上負手踱了過來,立即拜倒,肅然説:
“微臣參見萬歲,因此子擅入深宮,居心叵測,微臣想……”
乾隆冷冷地説:“想怎樣?”
“不倒翁”伏在地上説:“此子身手了得,微臣差點栽在他的手中,恐他驚動聖駕,微臣想廢了他的武功,然後再呈交萬歲親自審問!”
乾隆微哼了一聲,踱了過去,站在田青面前約兩步之處。
田青已聽到“不倒翁”和乾隆交談,大惑不解,按擅闖宮廷之罪,非同小可,聽他的語氣,似乎並不滿意“不倒翁”的行為!
乾隆沈聲説:“你可知道擅闖皇宮應得何罪麼?”
田青忍着混身巨痛,説:“不知……道……”
乾隆冷冷地説:“你是何人門下?”
田青勉強睜開眼睛,只感面前人影在晃動,他説:“小民是三劍客屈能伸的門下!”
乾隆驚噴一聲,面色大變,厲聲説:“你擅入內宮,意欲何為?”
田青覺得這位乾隆皇帝確有容人之雅量,他現在發怒,是因為知道他是屈能伸之徒,而師傅屈能伸,被誤認為入宮誘拐寵妃之人,這自然不能怪這位皇帝老爺。
而皇帝老爺在未知他的身份之先,曾阻止“不倒翁”下毒手廢他的武功,就憑這一點,田青由衷感激他,因為救了他,等於救了他的師母和白、蒲二人一樣。
漢人仇視滿清,心裏始終未滅,但一個有見地之人,必須恩怨分明,田青過去曾聽師傅提起乾隆皇帝,説他是一個有道之君。
田青肅然地説:“小民內腑已受重傷,不克以大禮參拜!請萬歲賜諒!”
這語調根本就不是對皇上説話,但乾隆不以為什,卻沈聲説:“你入宮意欲何為?”
田青心想,在説出盜藥之先,必須洗刷恩師不白之怨,然後求藥,或能有望,立即虔聲説:“小民甘冒大不匙,撞入禁宮,實有不已之苦衷,此來目的有二,第一,為恩師洗刷不白之冤……”
乾隆冷冷一笑,説:“屈能伸昔年入宮所做所為,人所共知,怎説蒙冤?”
田青伸手入懷,摸了一陣,掏出一對綠玉耳墜,雙手捧上,説:“此耳墜為御賜之物,諒萬歲識得此墜,昔年那嫁禍之人,據説也曾持有綠玉耳墜入宮,請問皇上,該魔頭所持之耳墜,是否這一對?”
乾隆把玩綠玉耳墜,看了半天,説:“這一對耳墜,確是寡人賜與屈能伸之物,你問此事用意何在?”
田青肅然地説:“萬歲昔年賜此耳墜,旨在使家師獲得中意對象,白首偕老,因得此墜之後,立即送與家師母……”
乾隆沈聲説:“你的師母是誰?”
田青説:“家師母皇甫瓊,乃是‘鳳儀谷’谷主之女!”
乾隆“哦”了一聲,説:“寡人遊歷江南時,聽人傳説,‘鳳儀谷’谷主之女,國色天香,一時無雙,原來屈能伸獨佔花魁!”
田青見事有轉機,續説:“當禁宮中發生誘拐之事的同時,家師與師母在一起,而此耳墜仍在家師母身上,因此,入宮嫁禍之人所持之耳墜,應屬贗品!”
乾隆微微一愕,回頭沈聲説:“把昔年侍奉兩個妃子的宮女叫來!”
一旁立即有太監應聲而去,不久帶來一箇中年宮女,向乾隆拜到。
乾隆將那耳墜擲在宮女面前,説:“昔年你曾侍奉那兩個被拐妃子,事後你曾説那誘拐愛妃之人,曾出示綠玉耳墜,兩妃也見過這對耳墜,深信是寡人所賜之物,乃被他花言巧語所騙,拐出宮廷,你仔細看看,是不是這一對耳墜?”
那宮女看了一會,伏地顫聲説:“啓稟萬歲,事隔數十年,賤婢已無法確定是否這一對……”
乾隆接過耳墜沈聲説:“退下去!”
老宮女立即被帶走。
乾隆沈聲説:“光以這副耳墜,實不足證明屈能伸昔年之清白,你還有其他證明麼?”
田青肅容説:“關於家師昔年和家師母在一起,這件事還有一人可以作證……”
“誰?”
“一位怪客!身披蒲草蓆,手持棗木棍!身手奇高……”
乾隆沈聲説:“你可知道欺君之罪,應受何刑麼?”
田青肅然説:“小民雖不知應得何刑,卻知非同小可!小民説的都是實話!”
乾隆冷冷一笑,説:“孤家怎能信你的話?”
田青心想,為了救白、蒲二位前輩,只得説出“笑天翁”栽斤斗之事了,立即肅容説:
“小民可找出一個證人,證明小民所説的怪客,那證人曾親眼見過!”
乾隆沈聲説:“那證人是誰?”
田青説:“外供奉‘笑天翁’毛九如!”
乾隆微微一震,立即下令傳毛九如,哪知毛九如和“雲龍九現”當時被田青嚇住,卻仍不放心,惟恐田青入宮騷擾,乃暗暗跟蹤,剛才田青與“不倒翁”交手以及乾隆出現,他們都已看到。
毛九如立即急上幾步,大拜下去,説:“微臣確實見過那身披蒲草蓆,手持棗木棍的怪人,返宮時未啓奉萬歲,罪該萬死!”
乾隆沈聲説:“毛九如,你曾和那怪人動過手麼?”
毛九如慘然地説:“微臣沒有和他動手,只是和這田青動過手!”
乾隆曬然地説:“誰勝了?”
毛九如説:“微臣敗了……”
乾隆冷冷一哂,説:“一個大內供奉,連個年輕人也勝不了,你不以為尸位素食,濫竿充數麼?”
毛九如連連叩頭,説:“臣該萬死!”
田青沈聲説:“若按小民原先的功力,最多能與毛九如打成平手,只因當時那怪客借他的棗木棍與小民使用,棍上刻了四招絕學,所以小民才能勝得毛九如!”
乾隆搖搖頭,説:“即使毛九如確曾見過那個怪客,也不能證明那怪客的話是真的!又怎能證明宮中發生誘拐事件時,屈能伸與怪人及你師母在一起?”
“這-……”田青吶吶半天,突然靈機一動,説:“小民還有一事證明!”
乾隆沈聲説:“快説!”
田青説:“啓稟萬歲,兩位妃子迄今仍活在世上……”
“甚麼?”乾隆大大一震,沈聲説:“真的麼?”
田青肅然説:“小民豈能欺矇萬歲!”
乾隆激動地説:“她們在哪裏?”
田青想起她們廢了白、蒲二人的武功,不由暗暗切齒,説:“她們住在湘西白馬山火球谷中,昔年拜在‘烈火神君’門下,都有一身高絕武功!”
乾隆對這兩個妃子極為寵愛,大聲説:“你何時見過她們?”
田青説:“小民今天傍晚還見過她們!”
乾隆厲聲説:“你不是説她們住在湘西白馬山火球谷中麼?你傍晚還見過她們,難道她們已來到京中?”
田青肅然説:“是的!小民傍晚在東門外一個小巷中遇上她們,都是儒士打扮,若非小民應付行當,難逃毒手……”
乾隆沈喝一聲“來人!”“唰唰唰!”由“不倒翁”為首,掠來二十餘個大內供奉,一齊拜了下去。
乾隆沈聲説:“速到東門外拿人,最好生擒,如果無法生擒……死的也行!”
“遵旨!”二十餘個高手,退出一丈之外,飛縱而起,出宮而去。
乾隆不安地踱了一圈,沈聲説:“兩妃為何要向你下毒手?”
田青説:“她們仍然以為昔年誘拐她們之人是家師!”
乾隆把綠玉耳墜擲在田青面前,説:“屈能伸?他在何處?”
田青黯然説:“家師失蹤已五年多了!”
乾隆突然沈聲説:“你剛才曾説,此番入宮目的有二,第一是為了洗刷屈能伸之冤,第二目的呢?”
田青肅容説:“請萬歲恕家師之罪,小民再行稟告!”
乾隆微微一嘆,説:“寡人昔年雖與屈能伸僅是一面之識,卻深信他的為人,因此,該案發生之後,僅派出一批高手找尋愛妃下落,並未下令抄屈能伸之家,滅其九族,這即是寡人留有餘地……”
田青肅然説:“小民為救白、蒲二位前輩,此行入宮,乃為盜取兩種珍藥,罪該萬死!”
乾隆愕了一會,説:“你年紀輕輕膽子可真不小!你想盜取哪兩種珍藥?”
田青坐了半天,未能調息,鮮血又自口鼻中滲出,説:“西藏雅魯藏布江中的無鱗箭魚及東海台灣的百步草!”
乾隆沈聲説:“你所説的白、蒲二人,可是三封客之二的白樂天和蒲寒秋麼?”
田青肅容説:“正是!”
乾隆肅然説:“他們身患何症?要你入宮盜此珍藥?”
田青悽然地説:“二位前輩被兩位妃子廢去武功,非這兩種珍藥,無法恢復功力!”
乾隆不由一震,説:“憑三劍客的身手,會被她們廢了武功?”
田青立即將自己與師妹身陷火球谷,白、蒲二人為救他們,甘被廢武功之事説了一遍。
乾隆微微一哂,説:“你以為白、蒲二人真的不是她們敵手麼?”
田青不由一怔,説:“武林高人,甘冒廢除武功這險,若非不敵,似無更充分理由可以解釋……”
乾隆點點頭,肅然説:“三劍客果然都是大義參天之人,看起來寡人昔年未對屈能伸採取行動,這步棋算走對了!反之,必定後悔莫及,使親者痛仇者快!”
田青茫然地望着乾隆皇帝,説:“小民無法瞭解萬歲之意……”
乾隆沈聲説:“白、蒲二人的武功,絕不在二妃之下,只因二妃之師‘烈火神君’昔年曾解過白、蒲二人之圍,也可以説救過他們之命,他們為此思,甘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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