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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譚意哥雖然身隸青樓,但是自律極嚴,守身如玉,從來沒有讓人牽過她的手。

    當然像及老博士、陸象翁,以及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例外,他們拿譚意哥當作自己的孫女或女兒看待,縱或有肌膚之親,卻也是親情而已。

    這次居然容許一個年輕男人,不但牽着她的手,甚至於還挽着她的香肩,從街上一路親地走回家,這是破天荒的大事,正好這時天色已黑,否則在街上也會引起所有人的注目的。

    曲巷倡伎,被各種男人牽着、挽着,當街行過,這事司空見慣,但是譚意哥如此做卻就成為新聞了。

    張玉朗的眼睛尖,丁婉卿出來時,他的手早已經離開了譚意哥的腰,才避免了譚意哥當面的困窘。

    可是她的臉仍然是羞紅如晚霞,忸怩地道:“娘,你怎麼出到門口來接了,那多不敢當。”

    丁碗卿道:“有客人登門,我是應該盡禮的,這位公子是……”

    張玉朗卻不待譚意哥介紹,自己作了一揖笑道:“小侄張玉朗,弓長張,玉石之玉,明朗之朗,拜見婉姨。”

    婉姨兩個字叫得既不失彼此的身份,又見親熱,實在是非常合適貼切,譚意哥不禁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道:“好啊!玉朗!你壞!明明自己已有了稱呼,卻還要來難我,叫我幫你想。”

    然後,譚意哥又轉向丁婉卿,撒嬌似地道:“娘,你看玉朗他有多壞,在門口,他説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叫我幫他想,還説我是才女,可是結果他叫你婉姨,又貼切、又自然、又不俗氣,可見他是在難我。”

    盡避是在數落張玉朗,可是辭色之間,實在是嘉勉多於貶抑。

    丁婉卿飽經風月,對女兒的這番心意還有看不出來的,雖覺突然,但是看見張玉期的一表人才,倒是十分滿意,笑着道:“不敢當!不敢當!張公子,請裏面坐。”

    説着把客人往客廳裏讓,譚意哥道:“娘!請玉朗到我的屋子裏去吧。”

    丁婉卿微覺愕然,譚意哥的屋子雖然也可以款待客人,但是一個陌生初到的客人是絕對無此榮幸的,而夜深再把客人往樓上繡房裏讓,是從來沒有的事。

    譚意哥道:“玉朗在巷子頭上,為了護我,跟丁大為他們打了起來,被一個姓劉的戮了一刀,傷在前胸,所好不重,所以得上去包紮一下。”

    丁婉卿這才釋然地道:“剛才我還聽説巷頭有人打架,卻沒想到是你們,張公子,這真是人不過意了,害得你受了傷,丁大為那個混賬行子,聽説前兩天請來了一個姓劉的鏢客朋友,本事很大,把好幾起的人都打了,這兩天在街上神氣得不得了!我正在替意哥擔心,但是想到……”

    譚意哥笑道:“娘,你一定以為有及老爺子送我回來,不打緊是不是,你也不想想,今兒是他暖壽,家裏客人多得擠破了門,怎麼有空送我呢?”

    丁婉卿道:“是呀!我正因為後來想到了,所以才叫轎子去接你,他們回來説你已經走了,我沒想到會在巷子頭上跟他們遇上了,張公子吃了虧了……”

    譚意哥神采飛揚地道:“娘!好叫你知道,玉朗的本事可大着呢;那兩個活寶,一個捱了一頓狠揍,一個被撕下一隻左耳,那個姓劉的最慘,一隻手殘廢了,這還是玉朗饒了他的…”

    丁婉卿不禁色為之動道:“啊!那倒是真的不容易,據説那個姓劉的是個很有名的鏢客,張公子居然能打贏過他,身手的確堪稱絕頂了……”

    一面説着話,一面已經到了樓上,母女兩個就開始忙着為他治傷了。

    譚意哥其實並不懂,只不過幫忙遞遞東西而已,一切還是丁婉卿在動手,她看見張玉朗一身堅實的肌肉,卻又潔白光澤,笑着道:“張公子玉朗二字倒是名副其實。”

    張玉朗也笑道:“我小時比現在還白,所以才得了那個乳名,長大了所有的人都還是那樣叫我,我只有將那個郎字改為朗字作為表字,可是我的本名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丁婉卿一面為他用燒酒洗淨了創口,敷上傷藥,仔細地用白布包裏了,一面道:“張公子,真看不出你這麼一個玉人似的,會有那麼一身好功夫。”

    張玉朗笑道:“練的!我從小喜歡動刀弄拳。”

    穿上了內衣,譚意哥已經替他把那件外衣上的刀口用同色的絲線密密地織補了起來。

    這當兒,丁婉卿大致已經把張玉期的家世問明瞭,這一切顯然是令她十分滿意。

    張玉朗雖是世家子,卻不是官家子,因此對擇婦的要求不會太苛。

    他是獨子,深得堂上的寵愛,對他擇婦的要求,他的母親比較肯讓步,否則譚意哥的人品才華都是沒話説了,就是身世上比較遜色,不容易嫁得大家為耦。

    張玉朗的條件雖使丁婉卿滿意,但是有一件不解的是譚意哥與張玉期的感情進展。

    今天他們才第一次見面,而且又是在筵席上見的面,縱然相互傾慕,也不該就發展到如此相熱的程度。

    譚意哥若是一般的曲巷女子,自也不足為奇,只要多金,卻可為入幕之賓,更何況個郎似玉,姐兒愛俏,就格外容易如膠似漆了。

    但譚意哥是個極為規矩的女孩子,他們怎麼可能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一下子混得這麼熟呢?

    她心裏在納悶,口中不好説,直到張玉朗記起了帶來的竹筐,才解答了她的疑惑。

    首先是把兩罐御茶送給了她,丁婉卿已嚇了一大跳,她是喜歡喝茶,但是沒見過這麼好的茶葉,只打開瓷罐的蓋子聞了一聞,就有一股透鼻的清香,使她連忙蓋了起來,連口直是稱好。

    然後才嘆息道:“阿彌陀佛,這麼香的好茶,別説是泡來喝了,就這麼聞着也叫人舒服。”

    張玉朗道:“小侄估量看這兩罐夠您喝上半年的!”

    丁婉卿道:“好東西那能天天喝的,那太糟踢了,我最多在高興或有事的時候,泡上一鍾來細細地品,三五年也未必能喝得完。”

    譚意哥笑道:“娘,你不必如此節省,玉朗答應一直供應下去,每年四罐。”

    丁婉卿聽了一怔道:“這怎麼可以呢,萬萬不敢當。”

    張玉朗道:“這是小侄的一點心意,婉姨也不必客氣,這玩意兒雖然貴,但因為是貢品,既不能賣,又不能胡亂送人,做少了怕不夠,制多了又怕黴壞,所以你要多了小侄沒有,要少了,小侄留着也沒用。”

    丁婉卿道:“我倒不是矯情,像這麼名貴的茶葉,我弄一點嚐嚐味道也就夠了,那能要你一輩子送的,就此兩罐為止,以後再也不必送了。”

    張玉朗道:“婉姨,這兩罐很快就會吃完了,而且它們也不能久貯,一兩年還可以,再久縱然不黴,也走了香氣,失了原味了。”

    丁婉卿笑道:“那是不懂得收藏,容器要密不通風,每次打開後立刻就蓋緊,平時放在陰涼乾燥的地方,這樣放上十來年也不會壤的。”

    張玉朗一笑道:“想不到婉姨對貯茶如此有研究。”

    丁婉卿笑道:“張公子府上是製茶的,難道反而不會貯茶了?”

    張玉朗道:“小侄只懂得暫時貯存法,可不懂得永久貯存,年年都有新茶,如果把的貯起來,可沒有那麼多的地方,我家超過兩年的茶葉,都是成筐、成簍的倒掉,在地下刨個坑,埋起來讓它爛掉!”

    丁婉卿道:“那些茶都黴了。”

    張玉朗道:“沒有!色香味絲毫未變,而且大部份都是品質上等的好茶。”

    丁婉卿道:“品質越佳,保存得越久。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因此我才奇怪,能夠保存兩年茶葉應該不會壞才對。”

    張玉朗道:“的確沒壞,而且香味經過兩年的醖釀,品質奇佳,只是不能再久貯了,最多還有半年,就將開始走味了,但因為倉房有限,必須空出地方來堆貯新茶。”

    丁婉卿道:“那也不必埋掉浪費呀,廉價一點賣掉不行嗎?”

    張玉朗笑道:“婉姨!就是這樣子不行,這些上品茶如果一賣得廉價,就失去它的身份了,再者那些品級較低的茶就更無人問津了。”

    “那你們就別做下品茶了。”

    張玉朗笑道:“我家每年制的茶,大約是四十萬斤,下品約為二十萬斤,中品約為十五萬斤,上品約為五萬斤,每年大約是賣掉一半,毀掉一半。”

    丁婉卿道:“那可不是浪費糟塌嗎?把價格降低……”

    張玉朗道:“把中品茶改為下品茶的價格,上品茶降為中品茶的價格,可以一起賣完,而且算起帳來,我的利潤只多不少,因為銷得最多的是下品茶……”

    譚意哥道:“是啊!我給你算了一下帳也不致於有虧損,那你為什麼不做做好事,讓大家既有好茶喝,也不會浪費東西了。”

    張玉朗道:“你們不懂得這一行,那是省不下來的,一棵茶樹上,可以摘下次品茶二十斤,中品茶十斤,上品茶卻只得一兩斤。種茶的山農,必須要把所有的茶葉都賣掉。才能維持一家温飽,如果我們只收他的中上品茶,無異減了他們一半的收入,首先就要餓死他,三年之後,大家都沒茶喝了,因為那些茶樹,如果沒有人細心照顧,也都會枯死一大半。”

    丁婉卿道:“原來其中還有些原委,真是隔行如隔山,今天算是又長一門學問了。”

    張玉朗道:“小侄初時也像婉姨一樣,存有那種心思的,可是向幾位老師父一問,反而被他們笑了一場,等到自己深入這一行,才知道得多一點,所以婉姨以後的茶……”

    丁婉卿道:“不!我説過了,到此為止即可,你可以留下去送別人。”

    譚意哥道:“娘!我相信玉朗是一片誠意,而你又喜歡喝茶,我看是不必客氣了。”

    丁婉卿嘆道:“孩子,我不是為了客氣,而是知道我自己,好東西誰都喜歡,但要有那個命,我沒這麼好的命,就不要越分去享那個福。否則會折壽的。”

    張玉朗剛想開口説話,丁婉卿擺了擺手道:“張公子,我知道你要説什麼,你能確定送我一輩子的茶,我也相信你確有這份誠意,那已經夠了,不必真正地做到,這還有一個情趣的問題,現在我喝的普通茶,偶而能泡上一盞好茶,覺得無上享受,如果天天喝它,就算得平淡了,間或那天斷了來源的時候,反而會感到痛苦。”

    張玉朗道:“小侄向意娘保證一世無缺。”

    丁婉卿道:“張公子,你不是一般俗人,我也不説那種奉承話,將來的事是無法逆料的,很可能到時候會有種種的原因使你不能踐約,那不是苦了我嗎?”

    這番見解,使得張玉朗肅然起敬,拱手道:“婉姨既這麼説,小侄就不便再勉強了,這兩罐婉姨喝着,也不必特別節省,當喝就喝,有朋友來,也不妨請人嚐嚐,小侄以後得便,就為您把各種上品茶捎一點來……”

    説着忽而想起來道:“對了!我帶來的那一筐草藥可得趕緊治理一下,有幾味也是要趁新鮮的,我連根上的土一起拔起的,枯乾了,藥性就淡了。”

    丁婉卿道:“藥草,是幹什麼用的?”

    張玉朗道:“是給意娘服的,我在山上給熬了一鍋,分三次喝完,剛好可以驅除她所中的陰寒,否則那會很討厭,每到經期,就會肚子痛,她只服了一劑,就下山了,而這種藥既不能中止,又不能更換別的藥,我趕緊下來,也是為着這個原因。”

    丁婉卿聽着莫名奇妙:“張公子,在山上的不是那位胡天廣胡大俠客嗎?”

    “那是小侄同門練武的師兄。”

    “敢情那天張公子跟令師兄在一起?”

    譚意哥把小丫頭們都遣出去了,看看左近沒有人,才回來把張玉朗化身為胡天廣的事説明了。

    丁婉卿這才恍然,為什麼他們之間的感情會進展得如此之快了,原來他們之間,有一層特殊的因緣在。

    碧然,一個是在昏迷中,又是為了治病救人,事急從權,裸裎相見,沒有一點其他曖昧的意味。正大光明,可賀諸天地神明,但是在譚意哥的潛意識中,對那個曾經看過她身體的男人,無形中已有了一種親近之感。

    再加上聽了那個人的許多俠義行徑,默察到他在自己病中的細心照顧,以及救命之恩、洗衣之惠等,在在都使她難以忘懷,常銘於心的。

    那當然不是一種愛。

    可是等到再見了這個人,知道他是如此英俊,知道他是個世家子弟,知道他之所以為盜,還有看一個更可尊敬的理由,知道他尚未婚,知道他博學,慷慨,任俠尚義,風趣,解風流…

    …她是真正的被迷着了。

    張玉朗僅稍微對她表示一點好感,就已經征服了這個女郎,因此他們雖是第二次見面,但感情的進展卻是很自然的,已經是一對很親蜜的戀人了。

    丁婉卿很滿意張玉朗的一切,因此也很識趣地道:“你們坐坐,我去準備消夜點心去!

    給你們熬蓮子粥可好?”

    這時分雖然已入夜,卻不過才交二鼓,夜並不很深,丁婉卿這句話很有學問。

    她表示了知道他們將在一起很晚,也表示了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來打擾。

    把生米與乾的蓮子熬成粥,是很費時的工作、火大了不行,火急了也不行,等水一沸後,就要改成文火,慢慢地熬着,讓米慢慢地化融起稠,也讓乾的蓮子慢慢地熟透酥化,而且熬這種粥,至少也得一個多兩個時辰,丁婉卿説完了她的暗示,正準備起身下去。

    譚意哥叫住了她道:“娘,請你等一下,玉朗還有事情要向你請教。”

    “有事情要問我?”

    丁婉卿表示得很驚奇,譚意哥仍是代張玉朗回答道:“是的,事情是這樣的,玉朗答應代他的師兄胡天廣行俠以繼他們死去師父的遺志,要修滿一百件功德,已經做了九十七件,還有三件就功德圓滿了……”

    丁婉卿哦了一聲道:“那真是太好了,做這種事,固然是為了救濟貧苦行善,但是卻不免傷害到另一些人……”

    張玉朗道:“婉姨!百件功德是胡師兄預定的,交給小侄時,已完成了七十四件,小侄在三年間只做成了二十三件,原因無他,是小侄唯恐有誤而陷人不義,每一件都要重行調查一下,證明對方確是不義之徒,才下手的。”

    丁婉卿點頭道:“這樣子好一點,自己的良心也安一點,但不知又有什麼要我效力的?”

    張玉朗看看譚意哥道:“小侄這最後三件案子着手的對象都在長沙城中,名單是胡師兄所擬,但是他們的底細卻由小侄調查過了,為惡雖輕重不等,是其罪過卻是確定無可誤。”

    丁婉卿道:“那乾脆就把罪狀告將官裏,由官方去懲治他們,不是更好嗎?”

    張玉朗笑笑道:“婉姨,你見多試廣,不該説這種隔靴抓癢、不着邊際的話的。”

    “隔靴抓癢、不着邊際?玉少爺,話是怎麼説呢?”

    “如果王法能治得了的罪,就不必要小侄多事了,這些人都是神通廣大之徒,他們為惡害人的手法很高明,根本不着痕跡,有的雖然有證據可循,可是苦主都是鄉下無知的愚民,早已被個官字嚇得膽戰心寒,那裏還有膽子去告發他們,話又説回來,就算鼓勇告了,錢可通神,也落不着一個公道,向來官司打的是銀子,俗語説-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丁婉卿不禁默然,她這才想到自己那句話實在説得太欠缺學問了。

    先前她順口而出,覺得挺有道理,是因為她替很多客人出過主意,如何經過訟事而取得個公道,一直都很順利,使她以為司法是很公平的。

    經過張玉朗一説,她才想到向她問計的人都是有錢的人,而她所提供的主意也無非是如何打通關節,運動有關司員,取得官司上的勝利。

    “官司打的是銀子,可不是理。”

    這句話使她深深地體會到訟案中種種的黑暗與不平,而張玉朗所要代替出頭的,全是那些沒錢打不起官司的升斗小民。

    因此她郝然地道:“我真是太淺陋了,説出那種沒知識的話來,玉少爺,依你説要我如何出力呢?”

    張玉朗沉吟片刻才道:“那三人恐怕婉姨都認識,對他們的底細較為清楚一點,不知能否為小侄提供一些線索,使小侄有所斟酌,嫁給他們應得的懲誡。”

    “這……你説説看,我不一定全認識,你也明白,我已經收山兩年了,有些人,你倒是問意哥還好一點。”

    譚意哥笑道:“我的堂差多半是應酬酢會,談不到什麼正經事的,只有經常還來找你的人,才會向你吐露一些底細,玉朗要的就是這些,像那個楊大年……”

    丁婉卿忙道:“楊大年!這我就不便幫忙了,他是我的好朋友,玉少爺,我説的好朋友跟曲巷中姑娘們的恩客不同,他把我當作一個知己的朋友,什麼都告訴我,你們要整他,我可以裝作不知道,不聞不問,卻不能……”

    譚意哥卻正色道:“娘,這件事你不但該幫忙,而且還責無旁貸,那個楊胖子並沒有把你當作心腹知己,對你説的全不是真話,結果你還給他出主意,拉上了線,活活地坑死了人家一家、你雖然不明內情,卻也難逃責任。”

    丁婉卿不禁為之嚇了一大跳道:“我做過什麼了?”

    譚意哥道:“我聽你説過,你曾經為他活動過,幫他奪回了祖塋被人侵佔的墓地。”

    丁婉卿道:“是啊,對方是個農民,原是他家的佃農,在楊家祖塋的空地上闢作種菜的園子,楊胖子想到地空着也可惜,讓他用用也沒關係,那知道他們竟然霸住了不肯歸還……”

    張玉朗嘆道:“婉姨,這是他的一面之詞,而且也語病百出,祖塋墓園留用地,事關風水,豈肯容外人在上面隨意挖動墾植!”

    一句話把丁婉卿説怔住了,很多人家的祖塋所在,為了怕牧兒把牛羊驅入踐踏,特地還砌了圍牆隔開,更別説是讓人在祖宗頭上動土施肥了。

    只恨當時未經細思,就把這個當作事實了。

    因此忙道:“事情的真相如何?”

    張玉朗道:“真相很簡單,土地原是人家的,世代相傳幾百年了,那家人一直在那上面種種菜,種點果樹,稱不上什麼入息,所以沒有署券,也沒有納税徼賦,但是人家祖居在上也有幾百年了,產權應無疑問,只因地方與楊家的祖塋相去不遠,楊大年請了個風水先生來看了,説那塊地是藏龍穴,若能遷祖墓於斯,後人必可封侯拜相,世代不陵……”

    丁婉卿道:“他可以出錢買下來呀,這個死胖子在那上面花掉的錢,足夠買十頃良田的了。”

    張玉朗道:“不錯!他花的錢的確有那麼多,可是對方卻把一個家給拖垮,人家靠着那片果園跟菜園子,維持一個小康之家,安樂融融,生活得很快活,更因為地處得偏遠一點,幾度兵燹,都沒有受到蹂躪波及,一片世外福地,都是無價之寶,更何況祖居之地,人家不肯賣也是常情呀,楊大年幾次纏訟,都吃了敗仗,因為事實太明顯了,誰到現地去一看都幫不了他的忙,他花了錢,被告的那一方多少要陪着他化下去,人家可不像他那麼有錢,弄到後來,幾乎是筋疲力盡了,然而畢竟保住了祖產,心裏還能舒口氣……”

    丁婉卿低下了頭,張玉朗道:“那知道五年前新換任太守,楊大年居然一狀告準,把地判給了楊家,那家老頭子氣得嘔血而死,老太太上了吊,兒子在氣不過時,失足墮水而死,媳婦帶了五個月的身孕投河,只剩下一個五歲的小孫子,一門四五命,就這麼毀在他一個人手上,婉姨,您説,這個人該不該懲誡他一番?”

    丁婉卿不但聽得臉發了白,連手腳都冰涼了;譚意哥瞧着她的樣子好可怕,連忙搖了她兩下,叫道:“娘,你怎麼了,娘……”

    丁婉卿被抖得醒了過來,這才雙手合十一念了一聲佛道:“阿彌陀佛,我沒想到竟會造成這麼大的罪過,唉!當時我只是無心之失,替他出了一個主意,那個死胖子,他也沒説實話,我還以為他真是被人把祖塋給佔了,才替他出了點力,原也是為求公道。”

    張玉朗道:“他已經為此纏訟十多年,換一任守官告一次,他是有錢人,對方卻是個莊稼小康人家,若是他真的理直氣壯,又怎會纏訟十多年,沒有一次打贏官司?這道理已想像可知,他的意思是想把對方拖垮了,到了最後不得已時,把莊園賣給他,這個居心已然可誅,那知居然遇上個死硬頭,拼着餓死也不肯低頭,使他無可奈何,誰知那一次官司,居然被他打通了。”

    譚意哥道:“娘!楊胖子的官司本來是穩輸的,是你告訴他如何去鑽門路,投人所好,才贏了那場闢司,所以你至少也要擔一部份責任。”

    丁婉卿栗聲道:“我怎麼知道呢,我只見他為了一塊山地,死命地纏訟不休。若以花錢而言,幾十倍的代價也不止了,要不是他祖墳被佔,也不會如此的,一個生意人最講究的就是利,蝕本的生意不會做的,誰知道是這麼一個內情呢,這個死胖子真不是東西。”

    張玉朗笑道:“婉娘,這個您倒不必太內疚於心,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有心為善,雖善不獎,您是因為受他的矇蔽,一心只想幫助個朋友,自然怪不得您了。只是楊大年居心可誅,間接引致別人家破人亡,該不該懲戒一下?”

    丁婉卿默然片刻才道:“玉少爺,你能保證不傷人?”

    張玉朗道:“能!他的罪不致死,我也不會要他的性命,只想重重地打擊他一下,叫他為自己的錯誤而懺悔贖罪,把人家的土地還給人家,而且那家還有一個遺下的小孫子,今年已經十歲了,依靠外婆家過活,十分貧困,他也應該對人家的以後生活負責。”

    丁婉卿道:“別的都應該,只是把土地還給人家……”

    張玉朗道:“土地是他強佔的,難道不該嗎?”

    丁婉卿道:“我是説對方的那個孩子年紀還小,不懂得耕耘照料土地,而且楊大年已經把祖墓遷葬了過去,很難叫他搬出來,不如叫他厚厚的拿出一筆錢來賠對方……”

    張玉朗一嘆道:“婉姨!小侄不知道你這筆帳是怎麼個算的?如果錢能解決問題,就不會有這場慘劇了,單是解決那孩子的生活,並不要姓楊的出錢,小侄雖不富有,養活幾個人還沒問題。而且要你婉姨拿出一筆錢來救濟那個小孩子,你也是沒有第二句話説的。”

    丁婉卿忙道:“正是!玉少爺,你不説我也有這個打算,不但我要拿出一筆錢給他,如果是他孤苦無依的話,我還可以照顧他……”

    張玉朗道:“那倒不必,楊大年是該為這件事負責的,至於照顧人,有他外婆也夠了。

    他外婆一家人丁也很少,目前就是他們祖孫二人在相依為命,靠着老婦人為人縫紉度日,那老婦人身體倒還健朗,只要楊大年能把他家歷年因涉訟事的花銷償付出來,足夠温飽就行了,問題是地下那四條冤魂的怨氣難平。”

    丁婉卿道:“那就難了,除非是殺了楊大年……。”

    張玉朗道:“那也不必,事因奪產而起,溯本究因,都在那塊土地上,土地不歸還,泉下的冤魂始終不會瞑目的,何況奪產不還,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丁婉卿終於沒話説了,默然了很久才道:“好吧,玉少爺,你要知道些什麼?”

    於是三個人圍坐了下來,張玉朗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丁婉卿也回答得非常懇切,舉凡她所知道的,她都一五一十地説了。

    楊大年是長沙的首富,也是最大的米商,長沙又是個大米市,雲夢澤鄉盛產稻米,俗諺有“雲夢熟,天下足”之説,而云夢的米,有一半是集中在長沙運出去。楊大年又承擔了最大的一家糧號,買進賣出,可以想見他收入之多,除了糧號之外,他又做了許多別的生意,木材、綢緞、湘中刺繡,名揚天下,他又是對外承銷的鉅商之一。

    而且他還在長沙市上,開設了十來家的當,其中最大的一家,號名桓富,字號最大,而且也最客氣,當朝奉的是他的一個族弟楊大富。

    桓富當雖然也是經營着以物押典的營業,卻不像一般的當那樣,把櫃枱建得高高的一派勢利之像,朝奉的臉孔有如閻王。

    楊大富像他的東家族兄一樣,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對人一團和氣,桓富號沒有櫃枱,只有一所富麗堂皇的客廳以及許多小花廳,沒有店夥,卻有許多衣着整齊的使女,個個都笑臉迎人。

    桓富號對上門來求當的人客氣異常,對方所提出來求典的數字,很少會打折扣,差不多全是如數付與。

    但是誰要以為他們是在做事,救濟貧苦,來者不拒,那又大錯特錯了。

    他們之所以對登門求典的人如此客氣,是因為他們不做窮人生意,經手的全是鉅萬的貴重物品。

    正如它的字號所顯示的,桓富號中出入往來的沒有窮人,能夠拿出一件價值上萬的珍玩來典當的人,自然也不會是窮人。

    也許有些人會懷疑,有錢的人家不會缺錢用,除非是那家已經敗落了,這麼一家當,還會有生意嗎?

    那答案也會大出人意料,它的生意好極了,經常是賓客盈門,而且有些還是聲勢顯赫之家。

    有些很有勢力的官府,受到別人的央求託付人情,對方不便送金銀以落行賄幹求的口實,多半是藉着一個名目,送上一些珍奇古玩,這些東西很值錢,卻不是錢,他們要用錢,最好的就是送到桓富來換錢。

    一般的當,把求典的物品左右挑剔,原值十兩銀子的東西,能當個三四兩銀子已經是特別開恩了。

    但是到了桓富,完全是八折計酬,如果聲明是死當不再贖回,則可以給足到九成。

    看起來似乎很吃虧,但是他們轉手之間,就賺足了銀兩,因為這件東西是在長沙的一家最大的珠寶號中買的,那家珠寶號也是楊大年經營的。

    此外還有一些大官府人家,臨時有個急用,或是有些懼內的大臣們,想在外面金屋藏嬌,手頭不便,在家裏搬樣東西出來典質一下,也是常見的事。

    因此這一家桓富當鋪給楊大年每年的入息,並不在於他的糧號之下,因為他賺的是富人的錢。

    張玉朗聽見丁婉卿把楊大年的情況作了一番説明後,立刻就選中了這一家做為下手的對象,而且在丁婉卿的建議下,他採取了另一種方式。

    丁婉卿告訴過他一個消息,説是一個月前,有位王府的世子路過長沙,倒是頗為此地的風土人情所留連,秦樓楚館,除了風月場所外,還兼好呼五喝六,小博幾手助興。這樣的一個豪客,自然極受風月場中人歡迎的。

    結果他一住半月,到了非走的時候,才戀戀不捨而去。這半個月,他連花帶輸,總不下十幾萬兩銀子。

    王府世子,十幾萬兩銀子自然輸得起,只不過客中沒有帶得那麼多。他要開口,十個十幾萬也能立刻週轉,只是他有世子的尊嚴,不能向人隨便開口。

    恰好,他得知有這麼一家桓富當,終於在一個深夜帶着一個小童光顧了。

    罷好那天楊大年也在店鋪中,他在其他的酬酢場合中已經見過這位世子了。突見他來光顧,倒是嚇了一大跳,連忙出來,曲盡小心地款待。

    那位世子很乾脆,脱下手上的一串瑪瑙珠串,要求典借十幾萬兩銀子。

    世子開口,那有不行的,就算什麼都沒有留下,楊大年也會照數捧上的,何況還留下來一串東西呢。

    那串瑪瑙手串由十八粒同樣大小的瑪瑙珠子串成的,看來也值幾個錢,但是卻不值得太多。

    那位世子很規矩,堅持要他按照一般的規矩,照樣署券,並聲明兩個月後,着人取銀子來贖取。

    楊大年以為他是做做面子,正因為手串不值得那麼多銀子,所以楊大年一切都照吩咐,寫下了收據。

    那位世子取餅收據看了一下笑道:“楊掌櫃,你上面只寫着瑪瑙珠串,不太簡陋一點嗎?我是不怕你調換的,到時候拿不出原件,我可不饒你,我也不是要訛詐你,明天你對着日光細細地照一下這串珠串,你就知道它的真正價值了。”

    説着帶了收據跟銀子走了,第二天,他把一切的賞錢以及該付的銀兩給付了,就帶着從人上京去了。

    偏巧第二天又是個陰天,楊大年雖曾對着燈光一再地玩這些珠串,卻看不出什麼來。

    直到第六天早上,天色轉晴出了太陽,楊大年把珠串對着日光一照才大為吃驚了,因為每顆珠子裏面都刻着一尊羅漢佛像,佛像大如豆許,眉目表褶,纖毫分明,不僅如此,降龍乘龍,伏虎尊者跨虎,那種虎也一樣的刻得栩栩如生。這等手藝工夫,只有那位叫王明遠的大師才能辦得到了。但王明遠已然物故,這串珠刻也就成為無價之寶了,因為世上再也沒有第二串。

    楊大年對這手串真是愛不釋手,只可惜無法到手,只能在贖取之前這段時間,好好地賞玩一番。

    他每天幾乎要到桓富去賞玩一番。

    只是要想看清其中的雕刻,必須要在日光時的強光,才能照透瑪瑙珠子的外層而洞見其奧,楊大年為了要時時能鑑賞其妙,特別置了四枝粗逾人臂的巨燭,還弄了一具從胡賈船上弄來的可於日中取火的放大鏡,收集燭光,集中一點,雖不如日光之強,總算也能勉強看見了。

    只要把他的這串手串弄得失蹤一段時間,就足夠要他的老命了,因為這串手串的價值太高了,那位世子自然不肯以十萬兩銀子就賣了給他,一定會來贖取的。

    所訂的兩個月的期限,大概已經快到了,因此要下手就得快,這件事還有個好處,就是楊胖子失了珠串後,還不敢張揚,因為那位世子曾經再三告誡他,不要把抵押的事聲張出來。

    這一天又是一個大好太陽,楊大年循例在桓富的後面園子裏,取出了身邊的一個小錦盒,小心翼翼地拿出裏面的珠串,對着日光人一顆顆地看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才無限戀惜地把珠串放進了盒中,收起盒子,準備再放回庫中。

    他在園中鑑賞珠串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甚至於店中的人也不知道。

    他深深明白;就是請了人在一邊保護,也不至於真正的能夠保護它的安全。

    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不讓人知道它的存在,因此他都是秘密的來到這兒,一個人悄悄的欣賞着。

    誰知道就在他經過一座假山的時候,頭上忽地捱了一下悶擊,就人事不知了。

    等他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倒在地上,自然而然地,第一件事就把藏在懷中的那隻盒子摸出來看看。

    伸手一摸,盒子還在,搖了一下,也聽見珠串在裏面作響,他的心才放了下來,雖是四顧無人,但是這兒已經太接近前面的廳堂了,唯恐有人看見,他不敢把珠串取出來看,又塞了回去。

    來到寶庫中時,他先栓上了門,這才點上四支巨燭,拿好那具聚日鏡,準備把珠串再鑑定一下,可是一打開盒蓋,他就有點感到不對勁了,裏面雖然也是一串瑪瑙手串,但是光澤不對勁,遠不如早先時的璀麗奪目,最多隻是一條尋常的瑪瑙手串而已。

    名匠見了寶石美玉,往往忍不住有想把它雕成一件傳世傑作的衝動,早先的那串瑪瑙手串,正是具有能引起名匠們內心衝擊的寶石。而現在手中的這一串,看來是很平常的一倏瑪瑙手串而已。

    但是他沒有死心,把聚日鏡揍到珠孔中一看,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這一驚非同小可,也不再顧得怕人看見了,匆匆地又跑回園子裏,對着日光一照,可不是依然空空,他的腦中轟的一聲,眼前金星亂舞,差點又要昏倒了。

    好不容易定下了神,慢慢地回想一下經過,肯定是剛才暈眩時出的毛病,但是他的這所園子四周戒備森嚴,絕沒有人敢擅自進入的。而且,剛才的那一次暈眩,就如同突然之間,由空中降下一擊,也沒有看見有人。

    伸手摸摸腦袋,既沒有傷痕,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舒服,只是有點昏昏的不太清醒而已,那似乎也不是人為的,而是他身體上本身的不舒適,因為他太胖了,以前也曾有過偶而會暈厥片時的事。

    可是這一次暈厥,卻出了大紕漏了。

    楊大年費了很大的精神才使自己穩定了下來,首先就是把他的族弟楊大富找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

    楊大富也嚇了一大跳道:“二哥,你不會弄錯吧?”

    楊大年把盒子跟珠串送在他面前道:“你自己拿去看看,這會是原先的那一串嗎?”

    楊大富是唯一陪他欣賞過那串手珠的人,一看外形,就知道是出了問題,但還是取來對空照了一下。

    這一照自然不會照出奇蹟,只是證實了不幸而已。

    楊大富道:“毫無疑問,珠串是給人掉了包,只是很奇怪,二哥每次進入寶庫時,小弟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叫店中的守衞保鏢、武師們分守住每一處通路,禁止閒人接近,可以説絕對沒有人能進來。”

    楊大年道:“大富!這可是欲蓋彌彰了,你一慎重其事,他們反而懷疑我在做什麼了。”

    楊大富道:“二哥,這是你自己吩咐的,記得第一次你要大家如此,小弟還説這樣子太招搖,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足以引人起疑,可是二哥説那串珠串價值連城、必須要十分謹慎才行。”

    楊大年自己確曾如此吩咐過,倒也怪不得人。

    因此他只有惶急地説:“大富!現在不去追究是誰説過什麼話了,最重要的是把失物找回來。”

    楊大富道:“知道東西怎麼丟的才能找,現在連一點影子都沒有……”

    楊大年道:“假如出事時是沒有外人進來,就一定是內賊所為了。”

    楊大富分析了一下才道:“不管是內賊外賊,卻一定是知道內情的賊,否則不會準備了一隻手串來掉包了,這人身上懷了那串手串,已經有好幾天了,一直等到今天,才等到二哥昏倒的機會。”

    楊大年道:“我是被人擊昏的。”

    楊大富道:“二哥,照説這實在不太可能,要把你打昏過去,一定要很重的力量才夠,可是你頭上毫無傷痕。再説二哥昏倒的地方,離假山有五六丈遠,那人如果躲在假山後面,只有長了翅膀才能突地飛過來,否則在事前一定會為二哥所見。”

    楊大年想想也有道理,楊大富道:“但那人躲在假山後面倒不無可能,乘着二哥昏倒的時際,出來掉了包。”

    楊大年叫道:“那麼一定是內賊了。”

    楊大富道:“如果僅僅是偷去了手串,那倒可能是內賊,可是他又加上了掉包的手法,就又不可能了,因為內賊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回去,神不知鬼不覺多好,何以還要去多費一道手續,弄一串膺品來放進去?他所以如此做的目的,無非是為了爭取時間,讓二哥進入寶庫後,才發覺出事,以便從容逸去,因為二哥一進入寶庫後,四處守值的人員才開始集中在寶庫附近,放棄對園中的警戒,他才能夠脱走,如果二哥在園中就發覺了失盜叫嚷起來,大家立時開始搜索,他就脱身不了了。”

    楊大年後悔不已,連連地頓足:“我該立刻把盒子打開檢查一下的。”

    楊大富道:“二哥!現在失悔也沒有用了,這件事還不便報官張揚,只有私下悄悄地尋訪,這一串膺品的色澤雖差,但也是真正的瑪瑙,所值不菲,掉包的人,一定是見過那串手串的,二哥想一想看,有些什麼人知道。”

    楊大年想了一下:“世子雖然叫我不要宣揚此事,但是這珠手串實在太稀罕了,我總忍不住要在人前炫耀一下,只是沒説出來源而已,看過的人可着實不少。”

    楊大富道:“那就難怪了,錢財動人心。”

    楊大年道:“可是夠資格為我邀來一賞的人,都是我所熟習的,他們有家有業,不會動這種念頭的。”

    楊大富笑道:“二哥!這可難説了,似這般罕世之珍物,誰不想據為己有,別人不説,就以二哥來説,如果這珠串在別人手中,二哥可能會千方百計弄過來的。”

    楊大年的臉不禁一紅,以前他大概有過這種事情,所以楊大富才作此譬喻,可是楊大年又道:“這固然不無可能,但是要到我園中來掉包那串手串,第一必須要有很大的膽子,第二必須要有靈活的身手,多少還要有點本事,我認識的人裏面,沒一個有這種條件的。”

    楊伏富嘆遣:“二哥!別人難道不可以僱人來嗎?存心做賊,也不會親自出馬的呀,因為認識認識你的人,多少總有點身份地位,被抓住了臉往那兒放?”

    楊大年聽得臉色如土地道:“要是尋常的賊人盜了去,還能花錢把它給贖回來,要是這種情形,那可就慘了,他們一定珍收留藏,再也不會拿出來了。”

    楊大富奠道:“小弟擔心的也是這種事。”

    兄弟倆相對無言,默默地尋思着,半晌後,還是楊大富較為冷靜地道:“為今之計,只有不動聲色,分三途進行,第一是把店中的精明夥計、護院武師派遣出去,三教九流,暗地查訪,只要有了下落,不惜千金,也要買了回來。”

    楊大年道:“什麼,查到了下落還要買回來,把他抓起來,一頓好板子!”

    楊大富道:“二哥,如果你打算這麼辦,那可就沒人替你辦事兒了,人家偷到了手,原是想發筆財的,如果只能換頓板子,誰還肯交出來自找楣倒去!”

    楊大年道:“當然在事前許以重利,等到東西到了手,再抓他起來。”

    楊大富忍不住道:“二哥,你到底想不想東西回來?”

    楊大年忙道:“自然想啊,我都急死了。”

    楊大富道:“要想東西回來,就不必打着怕破財的心理,否則小弟也只有撒手不管了,如果是江湖上的人下手得了去,花錢是可以找回來的,但是出頭的一定不是下手的人,他們都是有頭有臉的江湖人,負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追究來源,這是人家江湖的規矩和道義,要是破壞了江湖規矩,他們尋仇報復起來,二哥?恐怕的不止是一串手串,你我的首級都難以保全了。”

    楊大年為之一驚,這位族弟精明能幹,自從接掌桓富當鋪後,不知替自己賺了多少錢,從沒出過一次紕漏,可見他的確是有兩下子,而且他一向是和顏悦色,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頂撞法,可見自己是實在對這一行太隔膜。

    不過他又有點不甘心地道:“這麼説來,江湖人是吃定了我們,予取予求了?”

    楊大年道:“這又不然,人家也是拿着命來換的。如果他們失風被抓住了,任殺任剮,沒有半句怨言,所以他們得了手,就要取得相當代價。”

    楊大年不説話了,楊大富道:“第二條路是針對二哥的熟人來下手。”

    楊大年忙道:“這個可能性較大,你快説。”

    楊大富道:“他們必是對這手串相當喜歡,才會甘冒此大不韙而設法盜了去,自然會經常一個人躲起來欣賞。”

    楊大年道:“是的,這串手串的刻工精細自不必説,而且似乎有一種魔力,叫人忍不住要再三地賞玩,我一天不看它一次,連覺都睡不看。”

    楊大富道:“小弟亦是根據此而設想,因此二哥可以自己留心查訪,看看那一個在日中時去向不明,不見客,也不應酬的,這個人就可疑了。”

    楊大年道:“對!大富,你不愧為智多星,這個辦法還真行!我從明天就開始。”

    楊大富道:“辦法雖要二哥去執行,但要技巧一點,因為日中之際,多半是各人在家休息之時,調查頗為不易,二哥不妨利用中午邀人午餐,或是登門拜訪,斟酌情形,因勢制宜。”

    楊大年道:“這個我知道,問題是查出那一個有嫌疑了又怎麼辦,我們到底沒證據説他偷了東西呀,又不能到他家裏去搜,萬一弄錯了,可是不好交代!”

    楊大富道:“那自然不行,不過我們也可以來個禮尚往來,悄悄派個人去再盜回來。”

    楊大年道:“有這樣的人嗎?”

    楊大富道:“我們店中自然沒有,可是小弟可以找得到,當然還是要花一筆重金的。”

    楊大年嘆了口氣道:“遇上這種事,我註定要破財的,該怎麼花,你就作主替我花吧,第三條路呢?”

    楊大富一嘆道:“最好是前兩條路上奏效,別走這第三倏路,實在不得已時,只有出此一途,就不是花點小錢能夠了斷的了。”

    楊大年道:“到底是什麼路呢?”

    楊大富苦笑道:“那就是遍尋不獲後,在世子派人來贖當前,先行派人去請見世子,直承其事,再認賠,這就不知道他要如何開口了,也許三五十萬,也許百來萬,我們自己也明白,那是一件無價之寶。”

    楊大年聽得呆了,這第三條路的確是最難走的一條路,對方若不是王府的世子,倒也好辦,直接報官掛失,當鋪最多照典價再加一倍賠償就是了,而且還可以不必心急,説不定到期對方無力贖取死了當,最多損失那筆錢而已。

    可是這條路卻是必須要打點的路,世子所説的期限即將來到,王府自然不會拿不出那筆銀子,何況那串手串的價值,斷然不止是十萬兩銀子,王府也不會放棄那件寶物的,那與其等他們登門來贖,倒不如先期為告了。

    等人家拿了銀子上門時交不出東西,就沒有什麼理由好申述,對方可以叫官裏一根鐵索鎖將去,加上一個蓄意侵吞的罪名,那就夠受了。但是事先告訴對方一聲,至少是備了案,請求對方一面放寬期限,給自己這邊着意尋找,如果到了限期找不到,看又是如何一個賠償法。

    這一來也許要花費不知其數,卻可以把個人的自由給保住了,楊大年想來想去,覺得這一着是省不下來的。

    照理説,他應該自己跑這一趟的,可是他實在害怕,提不起這個勇氣,怔了半天才道:

    “大富,我看京師那邊,還得要你去一趟,別的人話説不清楚,也當不了家。”

    楊大富道:“二哥,我跑一趟自然可以,可是我也不能全作主呀,因為這非同小可。”

    楊大年苦笑道:“大富,我本人去也作不了主,這件事真到要認賠的時候,我們只有聽命的份,他們怎麼開口,我們怎麼聽着,最多懇求少一點,所以你去我去都是一樣,但我實在不敢去,因為性子一生氣,很可能當時就把我押起來,你至少不是當事人,他還不會對你如何。”

    楊大富聽着也是,點頭道:“好吧!我先把店裏要做的事交代好了,一兩天內就動身,二哥則不妨在這幾天內跟你那些日常交往的好朋友多應酬一點,尤其是中午天好的日子,想些名目,邀大家出來玩,而後看那些人不來的,抽冷子也在中午時去拜訪,略為有點動靜的,二哥也別動聲色,告訴護宅的牛師父一聲就行了。”

    楊大年道:“我知道,這個不勞你費心。”

    楊大富卻道:“二哥,我不是不放心,而是你沒有對待江湖人物的經驗,我怕你會弄擰了,增加更多的麻煩,像對牛師父他們,你可千萬不能端出東家的架子,必須要禮遇客氣,好言地請他們費心幫忙。”

    楊大年道:“他們這麼難侍候?”

    楊大富嘆了口氣,道:“江湖人不難侍候,他們視你為知己,可以連命都賣給你,如果言語不對路,也可以立刻拂袖而去,我們護院的牛師父,在江湖上人頭熟,人緣廣,所以我們店中一直平安無事,都是看他的面子。”

    楊大年道:“但這次就出了事!”

    楊大富道:“是的,這次出了事他有點責任,可是不能怪他,因為二哥並沒有要他負起監護的責任,如果每次二哥在賞玩的時候,叫他也在一邊,就不會出事了,出了事,我們也不必着急,他自會去請求各路的朋友幫忙,替我們把東西找回來的。事先我問過二哥,要不要這麼做,可是二哥卻不信任他們,所以這時就不能去責成在他們頭上了。”

    楊大年聽了自是失悔無比,但是也沒辦法了,只得道:“以後我都聽你的好了,大富,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把事情擺平了。”

    楊大富道:“當然,最好是能找回來,因為不能報官,我們要自己去找,就得要牛師父多費心去探聽路子,所以我把牛師父請來,二哥對他要敬重一點。”

    楊大年道:“這不用你叮嚀了,我把他當作我的大舅子對待,這總行了吧!”

    楊大富聽了不禁笑了,他知道自己這位族兄東家有懼內的毛病,對於岳家的親戚都客氣異常。

    當下叫人去把護院領班牛師父請了來,牛師父大名一個炳字,大號稱大刀鎮三湘,手中一柄刀確實有點本事,年輕時確實也風雲一時,現在已五十開外了,又娶了親,老婆卻很年輕,他就辭了鏢局的差事,應聘到桓富來,名義上是教武的老師。

    因為桓富的庫房裝的都是上萬的值錢珍品,僱用了二十多名壯夫,日夜地看守着。

    這二十多名壯夫,自然都要會幾手功夫,也要有個人管着他們,牛炳就是這樣被延聘進來的。

    他不但自己來,還帶了他在鏢局裏的一批班底,都是他手下及徒弟,慢慢地接替了全班的壯夫,因為這些人的功夫自然比光靠蠻力的莽漢們強得多,自然而然地在比較下,會把人家比下去。

    而桓富的待遇好,事情輕鬆,比保鏢舒服多了,又沒風險,大家乾得很愉快。

    這也是桓富當鋪多年來沒有一點事故的原因。當然店東楊大富對他們的恭敬也是他們樂於為用的原因之一。

    牛炳進來時,看到兩位東家都在,而且臉色沉重,就預感到出了什麼重大的事,抱拳行過禮,楊大富就把事情説了一遍,牛炳聽了倒是嚇了一大跳,雖然東西是在楊大年的身邊丟失的,而且楊大年還特別聲明,叫大家不要到園子裏去。他的責任並不大,但是出了這種事,顯然是對他臉上大為無光。

    不過他很冷靜地分析了一下後道:“二位東家,牛某首先可以保證,這件事不是裏面人乾的,因為我為了約束手下,嚴格規定他們不準過問店中的營業狀況,不準跟任何一個夥計來往過密,因此他們不知道店裏有了什麼東西……”

    楊大富道:“牛師父,你別多心,我們對你那些手下弟兄是絕對信任的,現在東西丟了,而且是極為重要的東西,被人掉了包,我們必須要設法找回來。”

    他説了自己的設想興計劃,牛炳深以為然地道:“二東家的想法與措施很對,牛某也會盡全力要我一班弟兄出去專訪打聽的,不過牛某想先去看一看大東家昏倒的地力,看看對方是藏身何處,以及何處來,何處去!”

    楊大年道:“就在花園的假山那邊。”

    楊大富道:“二哥,你還得再費點事,領牛師父去把每一個地點詳細指明,他才便於偵察。”

    楊大年充滿希望地把兩人帶到花園中指看道:“我就在這裏昏倒下來的,你看草還壓斷了。”

    牛炳蹲下身子,很仔細地看了一下草地,然後才問道:“大東家,你確沒有看見人影嗎?”

    “絕對沒有,那個時候,我懷中揣着盒子放着手串,我很留心注意看會不會有人的。”

    “那麼是否聽見有什麼聲音呢,很細小的聲音,來自背後或左右兩側呢?”

    楊大年想了一下道:“好像是有一股冷風來自腦後,而且有一種撲撲聲自天而降,像是鳥拍翅膀之聲。”

    牛炳道:“這就差不多了。”

    楊大富道:“牛師父,你不會認為是一頭烏來下手掉包的吧!”

    牛炳道:“不是鳥,是人,大東家,你聽見的是不是這種聲音。”

    他把手臂用力往下一揮,那寬大的衣袖掠空發出了獵獵之聲,楊大年道:“有點像,但是沒有這麼響,似乎輕微得多。”

    牛炳道:“這個我知道,來人是躲在樹上的,居空下擊,用手掌把大東家劈昏了過去。”

    楊大年道:“那棵樹上,距這兒還很遠呢!”

    牛炳不説話,將身子一躬,就跳到了那棵大松樹下面,然後雙腿一屈一彈,身形上拔,就跳上了樹的一根橫枝,手腳並用攀了上去,直到一根橫岔出半空的枝幹上,雙足一點,身形呈圓弧形下飄,剛好落在他們的面前,落地無聲,只有衣襟掠風之聲。

    楊大年忍不住喝出聲來,道:“好功夫,好功夫,牛師父!若非親見,我真不知道你有這一身好功夫。”

    牛炳道:“我現在是年紀大了,不如當年俐落了,二十年前我還可以更好一點,大東家,你聽到的聲音,是否跟我下來時差不多?”

    楊大年道:“聲音很像,只是還要輕得多,只像是一頭小麻雀拍翅而落的聲音。”

    牛炳道:“那對方就是一個絕頂好手,輕功卓絕,比我還要高,而且比我更年輕!大概不出三十歲。”

    楊大年道:“牛師父怎知對方的年歲呢?”

    牛炳手指地下一堆腳印道:“這個印子是我留下的,這個印子是那個人留下的,他下來的方法與我一樣,只是輕功更佳,下落得較慢,所以腳印淺,衣袂帶起的聲音也小得多。至於年齡,我是從靴底的型式上看出來的,這雙靴子的後跟略高,比靴幫為小,是武士英雄靴,屬於時下一些公子哥兒以及年輕的江湖人的穿着,過了三十歲的人,就穿我這種抓地虎的靴子了。”

    楊大富道:“因此可知這是一個很時髦的人了。”

    牛炳皺眉道:“是的,據我所知,這一類人中,多半是些繡花枕頭,沒什麼真才實學的,可是此人身形輕靈,而且落掌劈昏了大東家,受傷不重,這種勁力運用得恰到好處,也要很深的火候,更兼年紀不大,我倒是想不出誰有這般身手!”

    楊大富忙道:“牛師父畢竟高明,已經多少有了一點線索了,還請牛師父多多費心,詳細調查一下,把對方找到才好。”

    牛炳道:“這個毋勞二東家吩咐,牛某一定會用心的,只是有時候,還要請二位東家原諒的,就是追回東西與找到人,兩者恐怕難以得兼。”

    楊大富忙道:“當然,我明白,如果是外地江湖道上的好漢,順手牽羊,能夠找回東西就好,不必去得罪朋友了。至於對方開出的條件,只要不十分苛刻,牛師父也可以一口先答應下來。”

    有着這麼開明的東家,牛炳心中實在感激地道:“牛炳實在慚愧,居然有人找麻煩找上門來,只是為了大局,牛某必須先忍住,但是如果對方太不講規矩,牛某日後自會找了朋友去跟他算帳的,絕不會要二位東家吃虧太大的。”

    楊大富道:“那倒不必了,做我們這一行的,總以和氣為主,東西找回來,花費點錢也就罷了,何況這件事也不能怪你,多少年來,我們的庫房一點風波都沒有,就是牛師父的功勞,那所園子太大了,事前又不知道,那點人手是照顧不來的。”

    牛炳千恩萬謝,感激地走了出去,楊大年卻有點不是滋味地道:“大富,這麼説來,竟全是我的錯了!”

    楊大富道:“是的,二哥,這的確是你的錯!你要謹慎小心,連自己人都防着,卻在外面四處張揚,你把東西隨身帶着,丟了再來怪自己人不盡力……”

    一番話説得楊大年閉口無言,楊大富道:“下手的人一定是你的熟人,知道你的習慣,老早就躲在園子裏,那些守衞自然無從知曉,他們只有在你進入園子後,才開始守住四面,不讓人出入的,這已經是他們份外的工作了,他們的責任是看守寶庫,二哥,你也明白,光是守住那庫房,就要多少人手了!”

    楊大年只有乾瞪眼的份兒,楊大富句句都在理上,雖説他是楊大富的族兄,也是他的東家,但是由於楊大富精明、正直,他居然頗為畏忌楊大富,這也是他有些事要去問計丁婉卿的原因。

    其實在家裏問楊大富比丁婉卿實在多了,楊大富懂得也多,想得也深遠,只是做事較為規矩,對楊大年瞭解較為清楚;打不了過門,對他的行事也諸多規箴,忠言總是逆耳的,楊大年因此也不太愛往桓富號來。

    今天又領了一頓訓,楊大年雖是被駁得啞口無言,但心裏卻是不痛快的,無奈事情實在嚴重,勢非要借重他們擺平不可,只得忍了下去。

    楊大富也是知道風色的,看楊大年一聲不響,也就收住了道:“二哥,明天我就打點上京師去一趟,一則討個期限,二則商量個辦法出來,這回你照我的辦法活動,配合着牛師父進行,不管是那一邊有了消息,立刻着人飛足進京通知我,這一路上京師,都有我們的相熟店家,我一定投宿在那裏,很容易找到我的。”

    楊大年答應了,就走出了桓富號,悶悶無計,一腳就來到了可人小。

    他跟丁婉卿是老朋友了,雖是客人與樂伎之間的那種關係,卻沒有一點旖旎的成份,只因為楊大年家有悍妻,在了婉卿這兒常能得到一點温情的安慰。

    此外,楊大年也經常要丁婉卿出點主意,打聽一點行情,連絡一些人情,所以走得熟極了。

    丁婉卿收了山,不再應召出局,但是一些老朋友仍然可以上門來坐坐聊聊,主要是因為她沒有從良嫁人,沒什麼顧慮避忌,何況可人小仍然是有譚意哥在頂着,仍然是個可以公開來往的樂户。

    楊大年來了一直往丁婉卿的房間去,平時丁婉卿得報一定早已迎了出來,今天很特別,不但丁婉卿沒迎出來,而且連兩個小丫頭也是緊張兮兮的。

    他到了房門口,只見香煙繚繞,一張香案上供着水果香燭,雞魚三牲,寫了四方神的名諱,丁婉卿跪在案前,口中喃喃地祝告着。

    楊大年本人倒也頗為迷信,所以遇到這個時候,倒是不敢打擾,拉住一邊的小丫頭問道:“婉卿是在供些什麼,今天是那個菩薩生日?”

    小丫頭杏兒道:“不曉得,婉姑昨天夜裏發了個惡夢,大叫着從牀上翻下地來,今天一早就下鄉去了,不久前才剛回來,趕緊吩咐準備香燭,還臨時買了三牲來供奉着,大概總是觸犯了那位神明吧。”

    楊大年弄得滿頭霧水,聽小丫頭説得嚴重,但這時已經是下午,就是燒香祈願,也不是時候呀。

    好容易等得丁婉卿祝告完畢起立,才上前打招呼道:“婉娘,有什麼事?”

    丁婉卿看到了他,臉色就是一變,忙問道:“楊大官人,你可是家中出了什麼事了?”

    楊大年一怔道:“是啊!出了件不得了的大事……”

    丁婉卿雙手合什,連唸了幾聲“阿彌陀佛”。然後才道:“那就一點都不會錯了,楊胖子,你這下子可真坑苦了我了!你自己欺心害人,為什麼要連累我呢,我是好心好意幫你的忙,卻被你害苦了。”

    楊大年莫明其妙地道:“婉娘,你説些什麼?”

    丁婉卿道:“你家裏可是在最近出了禍事?”

    楊大年道:“是啊!還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我還沒告訴人呢,你就知道了?”

    丁婉卿道:“我不知道。”

    楊大年道:“你不知道,你剛才還説……”

    丁婉卿道:“我不知道你家出了什麼禍事,可是我知道你早晚會有禍事臨門,胖子,你可真害人不淺。”

    楊大年道:“婉娘,你究竟説些什麼?”

    丁婉卿嘆了口氣,把他拉到一邊的屋子裏,把小丫頭等都遣了出去才道:“老楊啊,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位金甲天神,派了天兵天將,把我鎖拿了去,押在公案下去問話,説我串通了凡間商人楊大年,曾行欺心之事,奪人家產,害死別人全家,現在苦主已經在東嶽大帝駕前告了我下來………。”

    楊大年變色道:“那有這等事?”

    丁婉卿道:“是啊!我也極口辯駁説我沒有做過這件事,那位天神又吩咐帶苦主上來。

    是兩老公婆,跟兩個年輕小兩口子,我一個都不認識,他們居然咬定我幫着你佔了他們的田產,害他們家破人亡!”

    楊大年慌忙道:“豈有此理,那是些什麼人?”

    丁婉卿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報的姓名我也不記得了,不過他們説起的那回事,我倒是記起來了,就是強佔了你的祖墳土地的那檔官司,我代你出的主意,打通了於大人的關節,終於判你贏了官司。”

    楊大年道:“是啊,連府台大人都這麼判了,可見那真是我的祖產。”

    丁婉卿道:“老楊,人可欺,鬼神不可欺……”

    楊大年變色道:“婉娘,你這話又怎麼説?”

    丁婉卿道:“我當時也把情形對那位天神説了,他吩咐旁邊一個白麪的官兒查了一下簿子,才對我説:“汝也是受了楊某矇蔽,事出無知,故不予降罪,但汝身為婦人,居然也交通官府,包攬訴訟,不守本份,着實可惡,攆出去……”

    楊大年道:“後來怎麼了?”

    丁婉卿道:“來了兩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把我架了起來,提到室外摔了下來。我大叫一聲,卻從牀上摔到了地下,膝蓋與掌心都跌青了。”

    她伸出左掌,掌緣一塊瘀青,那是撐在地上,太過用力所致,雖然還沒有把膝蓋撩起來給他看,但是已經把楊大年的臉色都嚇青了。

    他結結巴巴地道:“婉娘!這是你胡思亂想做的惡夢,那有這回子事兒?”

    丁婉卿道:“我醒來後嚇出了一身冷汗,到底不能放心,於是今天一早就下鄉到東城外的東嶽大帝廟去燒香,到了那兒,果然像是我夜間夢中所見的一般無二,只是廟已經破舊了。”

    楊大年道:“東嶽大帝是天上正神,那裏會管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這恐怕是什麼遊魂野鬼,想冒充神明,騙取些香火血食……”

    丁婉卿道:“廟裏還有個老婆婆,帶了個十歲的孩子,我一問之下,才知道那孩子的祖父跟人打官司爭祖產,結果輸了氣死了,祖母是投河自殺的,他的老子送葬回來,失神在山上失足跌死,母親還懷着五個月的身孕,一時想不開而投了河,只留下這個小男孩,老婆婆是他的外婆,祖孫倆孤苦無依,寄居在東嶽廟裏……”

    楊大年的臉色大變,丁婉卿道:“他們説的那塊地,就是你告別人侵佔的祖塋,那是人家祖居了幾百年的土地,你看了那兒的風水,便佔了來的!”

    楊大年忙道:“無稽之談,完全是無稽之談。”

    丁婉卿道:“老楊!我不跟你打官司,你別跟我説真説假,我只告訴你一句,人可欺,鬼神不可欺,至於我為什麼會得那個惡夢,説來又玄了,是那位老婆婆想想日子過不下去,在神系前哭訴了一陣,準備要上吊自殺,結果繩子自動斷了,耳邊還聽得有人對她説,叫她別灰心,善惡到頭終有報,只是來早與來遲,她姑且信了,結果第二天我就去了。”

    楊大年道:“你……你對他們説了什麼?”

    丁婉卿嘆道:“我只問了一下他們的遭遇,什麼也沒有説,給了他們二百兩銀子。”

    楊大年道:“你幹嘛要給他們銀子呢?”

    丁婉卿道:“我不管你説是真是假,但是看見人家祖孫二人孤苦無依,確實夠可憐的,這二百兩銀子是你以前事成後送給我的謝禮,我分文不落,全給舍了出去,只求個心安,以後再有什麼冥報,別再找到我身上就行了。”

    楊大年呆了半天才道:“那祖孫是否還在東嶽廟裏面住着?”

    丁婉卿道:“我可不知道了,那個地方根本就不是能住人的,他們有了銀子,還住那兒幹嘛。”

    楊大年道:“婉娘,你幫我去打聽一下,找到他們好不好?”

    丁婉卿道:“老楊!你作的孽還不夠,還想對人家怎麼樣?這次我可不幫你了,不但不幫你,而且還不讓你去碰他們一下,否則我的罪孽又深了。”

    楊大年忙道:“你想到那兒去了,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呢?尤其是人家落得這麼慘,我也不能再落井下石呀,我也是想幫助他們一下。”

    “你要幫助他們一下?”

    楊大年道:“是的,我並沒有要他們家破人亡,他家的人死了跟我可一點也沒關係。”

    丁婉卿道:“老楊!説話可要憑良心,人家好好的一個家,就是被你攪散了的,你怎麼説沒關係?”

    楊大年道:“我可沒殺人吧,他們家死人可不怪我,那是他們自己想不開,不過我知道了這個消息,心裏多少總不太過意,所以想盡點心,但是我又不便出面,委託你代我送給他們去。”

    丁婉卿道:“好吧!你要怎麼幫助法?”

    楊大年道:“我送他們二百兩銀子!”

    丁婉卿道:“你倒真是大出手,四五命,每條命只值四十兩。何況人家還有一片田莊,一所祖屋,全叫你給佔了去。”

    楊大年道:“那棟破房子我早就拆了,連一片瓦都沒要他們的,何況為了那塊地,我先先後後花下去的錢有多少你也清楚的。”

    丁婉卿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送我的二百兩謝禮,我已經給出去了,這隻求一個暫時的心安,害得人家如此,我的心裏始終不安,至於另外約二百兩銀子,我也還出得起,你楊大掌櫃的也不必送來了,老楊,咱們朋友一場,也到此為止,你以後可以不必來了。”

    楊大年急道:“婉娘,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可沒有得罪你呀。”

    丁婉卿正色道:“我不知道上輩子作了什麼孽,才落到今生這個下場,我只想修好來生,卻被你這件事的拖累,害我這輩子的經是白唸了。”

    楊大年道:“就算是我矇蔽你吧。那也不是你的錯呀,那位東嶽大帝不也説過嗎,不知不罪上這與你有什麼相干呢?”

    丁婉卿道:“怎麼沒相干呢,人家苦主在東嶽那兒告下了你,我難道脱得了身?”

    楊大年聽了也有點心驚道:“婉娘,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

    丁婉卿道:“我卻不這麼想,為什麼幾年來都沒事,忽然會在昨夜做夢呢,而且到了東嶽廟裏,就會遇見那一對祖孫,你不信鬼神果報,我卻是信的。”

    楊大年嘆道:“誰説我不信,我一向都很虔信鬼神的,初一十五,佛前進香,我從沒忘過,我一生中也就是做過那麼一件虧心事,那也是聽了方鐵嘴的話,説什麼那是一塊眠龍地,能使後世飛黃騰達……”

    丁婉卿道:“你終於説了實話,你是欺心霸佔了人家的土地!”

    楊大年道:“現在説這些有什麼用呢,何況我也不是存心要霸佔,我先派人去商量過,他們不肯出讓,我沒辦法。”

    “人家是祖上傳下的財產,自然不肯轉讓的,求取一塊好風水,何如為子孫積德,你欺人強佔來的土地,再好的風水也沒有用。再説你連兒子都沒一個,何必就想到那麼遠去?對了,我想起來了,你家大娘子前年懷了身子,不到六個月就掉了下來,還是個男胎呢,未知不是上天懲你欺心的。”

    楊大年後悔無及地道:“婉娘!別説了,事情已經發生了,而且我家中也付出了一件大禍。”

    説看把丟了手串的事説了一遍,丁婉卿也訝然道:“老楊!這可真不得了,這件東西可是丟不得的,那位世子會剝了你的皮!”

    楊大年道:“要是尋常的東西,我會在乎嗎?”

    丁婉卿道:“正因為你有錢,別的東西賠得起,才會等到這樣一樁事來坑你一下,老楊,這樣看來,我的惡夢是大有根據,果真是上天在施懲了。”

    楊大年道:“婉娘,別説風涼話,你倒是出個主意,看看要怎麼辦才好!”

    丁婉卿道:“這是神明的主意,我可沒轍兒,你最好還是自己去跟神明打交道吧。”

    “這個交道要怎麼打法呢?”

    丁婉卿道:“我的看法是你自己去聽取指示,夜間一個人到東嶽廟去。”

    “什麼!夜間一個人到東嶽廟去?”

    丁婉卿道:“這是我知道的唯一辦法,攜帶香燭供品,虔誠祈告神明,然後如果你的誠心感動神,託個夢給你,告訴你該如何如何……”

    “這真有效嗎?”

    “這我可不敢擔保,我只知道心誠則靈這句話,如果你還能打聽到有更好的辦法,不妨另請高明去。”

    她的詞色都很冷,楊大年自覺無聊,訕訕地走了。

    丁婉卿的話留在他的心裏,卻也沒有太認真,還是由別的路子去尋找。

    牛炳四下探查,一點消息都沒有。

    楊大富還沒有來得及到京師去,那位世子卻已派人來贖取手串了,一聽説手串遺失,來人可就擺下臉來發脾氣了,因為這是一串丟不得的東西。

    是聖上御賜給這位世子的東西。再過一個多月,皇太后七十大壽,會召見這位世子,同時要借他的手串供在壽堂上,為皇太后請壽。

    到時如果交不出東西,豈僅是世子要遭殃,連他當王爺的父親都脱不了干係。

    不過這些都還不過是申斥一頓而已,聖上把這麼貴重的東西賜給這位世子,自然是很喜歡他,責任追究下來,東西是在楊大年這兒出的問題,一個開典當的商人居然敢吞沒皇親國戚的御賜之物,這還得了?

    本府的世子派了一個姓陸的記室來專辦這件事,這位陸記室是長沙人,也是陸象翁的同族,對楊大年,多少還有那麼一點鄉土之情,所以給了他一個期限道:“楊老闆,事情實在太大,而且你的故事,實在也太叫人難以相信……”

    楊大年道:“東西的確是丟了。”

    陸記室道:“這個我相信是丟了,否則,我想你也沒有這麼大的膽於敢昧下來,不過,世子只是把東西典在你這兒,可沒有賣給你,在贖取的期限未滿之前,還不是你的東西,你應該好好的寄放在庫中才對,怎麼可以懷在身邊,逢人炫耀呢?”

    楊大年沒有話説了,陸記室道:“縱或不被人偷去,你這麼帶來帶去,閒時一觀,如果遺失了,或是不小心損壞了其中一顆,那又怎麼得了,難道你事前就沒想到有這些可能嗎?”

    楊大年忙道:“這個我是十二萬分小心的。”

    陸記室冷笑道:“再小心也會有百密一疏的,何況世子曾經吩咐過,叫你不得渲染此事,我來到之後,已經從幾個人口中聽説有此一件寶物了。”

    楊大年道:“這個我可沒有對人説是世子典押的事,外人是如何得知的呢?”

    陸記室道:“他們沒説到世子,我也不能説是為世子贖押而來,只告訴別人説為了太后萬壽,替王爺選取壽儀而來的,湘中刺繡,名聞天下,我要精選一些上品入貢,本來這也是我的一個附帶的任務,而居然有很多人都向我推薦,説你手中有一件寶貝,叫我向你買了去進貢,必可使得太后歡喜,説的就是你這串手串,可見你是如何招搖法了。”

    “楊老闆,行期匆促,我只能逗留五天,如果五天後,你還是沒有東西交回給我帶走,很抱歉,我只有把你鎖上帶進京了。”

    楊大年苦着臉,只有把希望寄在牛炳身上,牛炳倒是很熱心,帶着他的那些弟兄,不分日夜的四出暗中探問。卻都沒有一點消息。

    長沙城中,既沒有什麼特殊的人物前來,也沒有什麼高手過境。

    五天過去了,陸記室催得更緊,帶了人就住在桓富當中,楊大年只有叫楊大富把他像祖宗般的侍候者,而且送上了一筆重酬,才算把時間又寬限了五天。

    這五天是陸記室擔着干係答應下來,可再也不能躲誤了。五天以後,他們必須日夜兼程趕路,才不致於會誤期限了。

    楊大年急得差點沒發瘋,就這幾天功夫的折騰,他居然瘦下去一個圈子,衣服能夠多打個摺子了。

    一切的人事都已盡,楊大年已經不相信這是人為的了,忽然記起了丁婉卿所説的怪夢,好像是真有天譴的意思,不如在這上面去想了。

    明知道這是個更空洞的辦法,但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反正也是一試,不會有更大的損失了。

    於是他又來找到了丁婉卿,丁婉卿一見就嚇了一大跳道:“老楊!你是怎麼了,莫非真是遭到什麼禍事了,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楊大年苦笑道:“還不是上次那件事。”

    丁婉卿道:“上次什麼事呀?”

    “上次我到你這兒來談的事。”

    丁婉卿道:“上次你什麼也沒談呀,我説你昧心強佔了人家的祖產,害人家弄得家破人亡,你滿臉不高興地走了,我只道你生氣了呢。”

    楊大年這才想起那天的確是由於內咎於心,而且也被丁婉卿繪聲繪影的談及冥報之事嚇破了膽,也沒詳談就走了。

    於是長長地一嘆道:“婉娘,真的有禍事了,上次我來就是要告訴你,結果一打岔忘了,這次我再來找你,就是看看你有什麼法子……”

    丁婉卿茫然道:“老楊!你出了什麼事?”

    楊大年又把事情説一遍後道:“那個姓陸的收了我五千兩銀子的人情,才答應我多留五天,五天後如果再找不到東西,我只有認命被鎖到京裏去,這一去大概也別指望能回來了,我家那個母老虎也不是個安份的,另外那兩房姨太太更不是老實頭,不到半年,我恐怕也會弄得家破人亡了……”

    丁婉卿張大了嘴直念阿彌陀佛道:“老楊,這叫我有什麼辦法幫你呢,你出動了那麼多的人都找不回來,我還能找回來不成……”

    “你不是曾經做夢,夢到東嶽大帝説我居心險惡當遭冥譴嗎?現在可不是來了……”

    丁婉卿道:“老楊!那只是夢,而且你這件事也不像是鬼神所為。”

    楊大年一嘆道:“無形無跡,怎麼不是鬼神之作。”

    “那個牛炳不是説地上有腳印嗎?”

    楊大年道:“是的,有個靴印。他判斷是武生英雄靴,但是我想了一想,做官的朝靴也是那個樣子的。”

    “你總不會想到是個做官的偷去那串手串吧?”

    “東嶽大帝如果要處罰我,派個身邊的人來可不都是穿着官靴的。”

    “若是神仙下凡,怎麼會留下腳印?”

    楊大年道:“也許是故意留下這麼一個腳印,告訴我該上那兒去找那串手串。”

    丁婉卿道:“你好像認定是東嶽大帝偷了你的手串,總不能去把東嶽大帝告將官裏去吧。”

    楊大年道:“我怎麼敢!我只是想請你代我去求求東嶽大帝,饒了我這一遭?”

    丁婉卿笑了起來道:“老楊,我看你真是急昏頭了,這種事只是憑空想像,我也沒説準。”

    楊大年道:“不!婉娘!有點道理的,我出事來找你,就遇到你做夢;而且到廟裏問到了那一老一小,事情那麼湊巧,似乎真是神意使然,你自己不是很相信嗎?”

    丁婉卿道:“我是素來就信佛,或許會有點感應,但意哥還説我是迷信呢,你根本不信。”

    楊大年忙道:“不!我相信,否則我也不會化那麼大的精神去弄那塊地做祖墳了。”

    丁婉卿道:“老楊啊!提起這件事,我忍不住要埋怨你,你為了後世求發,拆得人家家破人亡,佛家重因果,積善因才能得善果,你害了人,要是你的後人真能發達,豈不是上天沒眼睛了。”

    楊大年道:“婉娘,我知道錯了,而且我也想到了,目前連兒子都沒有一個,眼看着香火都要斷了。”

    “那倒不至於吧,你才四十多一點,日子還長呢,總能生個一兒半女的。”

    楊大年苦嘆道:“我這次捉進京去,不死也將是終身監禁,那裏還有以後呢。所以,婉娘,看在老朋友份上,你一定要救救我。”

    “胖子,我怎麼救得了你呢,這種事你真相信,也該自己去求菩薩。”

    “我……實在害怕。”

    “害怕?你怕什麼?”

    楊大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害怕。”

    丁婉卿冷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會怕鬼神。”

    楊大年苦看臉道:“婉娘,你何必還挖苦我?”

    丁婉卿道:“我不是挖苦你,只是想告訴你,這種事是無法找人代替的,你必須自己去求,人可欺,鬼神不可欺,你有懺悔之心,心須自己誠心誠意去求。”

    楊大年道:“我……好吧,廟裏我自己去求告,但是對那家的後人,還是請你去為我找一下。”

    “找到了又怎樣呢,那祖孫兩人,一個老,一個小,他們絕不會是儉你手串的。”

    楊大年道:“我沒説他們偷東西,只是想去補償他們一下。”

    “怎麼個補償法,你能使死人復活嗎?”

    “這我沒辦法,不過他們的死,可與我沒有直接關係,我也沒有存心要害死他們,我只能賠他們一筆錢,讓他們恢復舊業,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

    “他們要的是自己的家園。”

    楊大年咬牙道:“還給他們。”

    “那塊土地已經遷上你的祖墳。”

    楊大年道:“還給他們,我再遷回原處去,而且把下山的兩頃田也送給他們,作為對他們的補償。”

    丁婉卿道:“老楊,你説的是真話?”

    楊大年道:“自然是真的,我不會開這種玩笑的,婉娘,你幫我找到他們,出面把這件事辦成,我立刻署券交割,只是我自己不便出面,一切都煩你代行,這個忙你總幫吧。”

    丁婉卿道:“胖子,你肯這樣做,我當然也會盡心,因為當年我糊里糊塗,促成了這件事,心裏也很難過,只是如此做,對你的麻煩不見得真能有幫助。”

    楊大年一嘆道:“我知道,我也是求個心安而已,如果能邀神恕,使我能尋回失物固然很好,否則我也可以減輕一點罪過,我還有五天,在五天內,你一定要辦妥這件事,五天之後,我地無能為力了。”

    “這是怎麼説呢?”

    “五天後如果找不回手串,他們就要把我鎖到京師去坐牢,我家的那頭雌老虎巴不得我就此不回來,她自然不會再管我的事。”

    “胖子,別説這話,她究竟是你的結髮夫妻。”

    楊大年嘆了口氣道:“婉娘,我不知道是前世造了什麼孽,才娶到這麼一個老婆,人人都看我錢賺得很多,以為我過的是神仙一樣的生活,天知道我受的什麼罪,算了,這其中苦況,告訴人也沒人會相信的。婉娘!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大家一向都是抬敬的……”

    丁婉卿笑道:“那是你楊大官人看得起我,沒把我當成一個風塵歌伎,時常照顧我。”

    楊大年道:“別説這些了,婉娘,我是真心真意的喜歡你,可是我沒有向你提出過要把你接回家去……”

    丁婉卿道:“我可沒在這個指望。也沒這個命。”

    楊大年急了道:“婉娘,説這個話你就不知道我的心了,如果我能把家中那個黃臉婆休掉,我早就把你明媒正娶,用大紅花轎抬回去了。”

    丁婉卿一笑道:“幹嘛呀,胖子,我不是十七八的小泵娘,你還用這種話來哄我開心。”

    楊大年嘆道:“我知道這話説出來你不會相信的,反正我是真心誠意的,絕沒有半句虛言。”

    丁婉卿倒是頗為感動地道:“胖子,我相信你説的是真話,心裏很感激,可是我也不懂了,你家大娘子雖是管得你兇一點,卻頗有賢聲,你家幾個姨奶奶,聽説都是你在外面看中了,她替你要回去的。”

    楊大年道:“不錯,只要我表示了喜歡那一個女人,她一定會千方百計地為我娶回去,那怕我看上的是一個有夫之婦,她硬能把人家給拆散了弄回去。”

    丁婉卿笑道:“是啊!我聽説你的二姨奶奶,原是銜尾上豆腐店的內掌櫃的,是個有名的豆腐西施……”

    楊大年冷哼道:“什麼豆腐西施,只是一個水性楊花,人盡可夫的蕩婦而已,我只不過是逢場作戲,叫她沾上了,我那個婆娘居然花了五千兩銀子給她的男人,換得一紙休書,把人接回了家去。”

    丁婉卿道:“是啊,這件事在長沙城中傳得人人皆知,誰都説你家大娘子真好度量,好福氣。”

    楊大年苦笑道:“我好福氣?”

    丁婉卿道:“怎麼不是好福氣,你那位娘子人既賢慧,家中又有錢,過來時,帶着幾千萬嫁妝,幫夫運又好,嫁給你多年,使你成了千萬富翁。”

    楊大年道:“她帶了幾千萬嫁妝是不錯的,可都在她自己手裏掌握着,我動用一兩銀子都要寫借條,付高利。是我自己運氣好,做買賣賺了點,然後眼光準,置下了幾處賺錢的買賈,直到十年前,才算把欠她的款項還清了,吐了口氣,你再地想不到,我一共只借了她五千兩本錢,前後十年左右,利上套利,還給她時,幾乎達五十萬之多,要不是運氣好,就這份利息可。以把人給壓死得永世不得超生。”

    丁婉卿愕然道:“你們夫婦還分家,算得這麼清?”

    楊大年嘆了口氣,忽又笑道:“幸虧是她分得清,要不然我就更慘了,這一輩子替她們做牛馬,賺來的錢全歸她了,她自己做夢也沒想到我會發達有今天的,所以她一直後悔,當年借給我太少了,如果她借給我是五萬兩的話,我這一輩子牛馬是做定了。”

    丁婉卿笑道:“你也沒良心,至少你有今天,是她給你帶來的,何況她管你雖嚴,卻並不小氣,也沒霸住你,一口氣給你討了好幾房小的,而且聽説那些姨奶們在家裏跟她融洽得很…”

    楊大年深深一嘆道:“當然融洽了,進了門之後,她們都是一家人,只有我是外人了。”

    丁婉卿道:“這是怎麼説呢?”

    楊大年道:“婉娘,你不必追問了,我們雖是好朋友,但是提到我的家務,我也實在難以啓齒,總之,關於我託你的事,你放心去辦,我回去會交待大富一聲,要用多少錢,你告訴他一聲,不必替我省,二三十萬之內,你全權作主好了,我楊大年這一生,就作了這麼一件虧心事,卻想不到有此報應。”

    丁婉卿幾乎有點歉意地説道:“胖子,説真格的,你平常好事也做過不少,修橋補路,冬天施粥衣,夏天施茶藥,地方上的善舉你都占上一份大的,為什麼會昧着良心,去謀奪人家的田地呢。”

    楊大年嘆道:“我可沒存心謀奪,曾經去好言相商,出高價向他們買過,他們就是不肯答應,老實説,我出的價錢,買同樣的良田十倍大也有得多,他們卻一個勁兒的不肯,我有出之下策……”

    “這是你的不是,錢再多,也買不到人家的祖宗,你卻害得人家好好的一家子,家破人亡。”

    楊大年道:“我事先的確沒想到會有那種後果,現在後悔也遲了,只有拜託你為我盡點心了。”

    説看起身告辭,丁婉卿道:“喂!胖子,你的事我可以代辦,可是到東嶽廟去求告,卻一定要你自己去。”

    楊大年呆了一呆答道:“鬼神若有知,應該曉得我的心和我做的事,該怎麼就怎麼,那不會有什麼用的。”

    丁婉卿道:“不然,胖子,神明是不可欺的,你想我做了個那樣的怪夢,同時你就出了事情,可見冥冥之中,確實是神力在促成這件事,你去了,神明必然會對你有個交代。”

    楊大年道:“我是罪魁禍首,神靈若有所顯示,該託夢給我才對。”

    丁婉卿道:“這或許是因為神明要施罰於你,讓你自知悔悟,若非罪行深重,冥報不加於生前,因為它是考核看一個人的良心與一生的行為。”

    説得楊大年全身為之一震,居然有毛骨悚然的感覺,連忙道:“好!好!我一定去,一定去。”

    丁婉卿道:“就算你已下定了決心,為你自己的錯失補過,應該去申述一下,以全始終。”

    楊大年點頭道:“是的,我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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