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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百日毒丹

    宗鍾走後,她幹母女兩人又為宗鍾此行能否搶回甘泉的事爭辯了一番,然後就寢。

    曉霧正濃,旭日將升,赫連蓉姑的房門外面,忽然有人敲門。

    赫連蓉姑一驚而醒,起身開門,門啓處,赫然竟是本幫左護使謝望人叔叔站在門口,心中微感不妙,忙肅人房中。

    謝望人乃是赫連表同門師弟,成就不在師兄之下,雖居順天幫的左護使重職,卻常年不住幫中,最近因順天幫多事,才聞風回來探看。赫連表一向奉為上賓,禮遇有加,赫連蓉姑自幼便尊稱謝叔叔。

    獻茶畢,赫連蓉姑單刀直入,笑問凌晨駕臨之事。

    謝望人沉着老練,淡淡説道:“昨夜本幫弟兄回報,當今少林掌門塵玄禪師困為遍找宗鐘不着,傳出話來,約宗鍾在七月底以前趕去陝西紅花谷中,代宗如儀了結殺他師兄塵空禪師的深仇,逾期便要刨掘宗如儀的墳墓。”

    赫連蓉姑聞説,頓時花容驟變,急急説道:“宗鍾恰好昨夜有事下山去了,大概早晚就會回來。謝叔叔,我爹爹知小知道這事情?”

    謝望人道:“我已吩咐那兩名弟兄不要稟報你爹,想來他未必知道。不過這事總不能盡瞞着他,早晚間我便打算告訴他。”

    赫連蓉姑急了,求道:“我爹不喜歡宗如儀和宗鍾,您暫時別告訴他老人家吧!”

    “總不能不説啊!”

    “説當然是要説的。”赫連蓉姑以商請的口吻説道:“且等宗鍾回來,咱們商量一下去不去的問題,又是怎生的去法之後,再告訴他老人家如何?”

    謝望人不悦道:“有道是父債子還,還有什麼去不去好商議的!何況宗如儀和宗鍾之間,近來有人傳説,兩人尚不僅是幹父子的關係哩!”説時頻頻瞬注赫連蓉姑的臉色。

    赫連蓉姑不便隱瞞,微帶羞澀地説道:“不錯!他們是親父子,親骨肉,而且從昨日起,宗鍾已決定改姓歸宗,把原來的‘鍾宗’兩個字掉過來了。謝叔叔既這般説,等他回來,侄女兒便領他前去紅花谷一行好了。”

    謝望人緩緩説道:“你領他去,倒可不必,而且也未必可能!”

    “不可能?!為什麼?”赫連蓉姑吃驚地問。

    謝望人道:“只怕他此刻已折往紅花谷中去了!因為本幫那兩名弟兄在北面山下遇到宗鍾,已將這傳言告訴他了。據説他十分純孝,約期既然迫在眉睫,還會回來再和你商議去不去麼?”

    赫連蓉姑細想他父子果然骨肉情深,不禁十分憂心,斷然道:“那塵玄和尚武功十分了得,我極端不放心,一定要去看看!”

    謝望人沉吟半晌,説道:“你若一定要去紅花谷,母子之情,我也不便阻攔你,暫且也不告訴你爹;不過宗鐘頭腦簡單,想法不同,也許會回來和你商議一番,你不妨等他一兩天,免得彼此錯過。”

    赫連蓉姑想一下,堅決地道:“我決心等他兩天,他明晚若不回來,我便趕去紅花谷。

    哦!金光教派人前來送信,説是要在中秋節舉行開教大典,我爹爹他去不去?”

    謝望人皺眉道:“金光教的開教大典,早有所聞,不過最近聽説是由‘卜二’夫婦親自主持,只怕你爹爹不能堅持原來的主意,要勉強去一趟了。”

    赫連蓉姑總覺宗鍾此行不甚妥當,心中有着某種預感,因道:“如此甚好。不知塵玄賊和尚會不會去呂梁山參加金光教的開教大典?”

    謝望人道:“只怕大有可能!皆因那‘卜二’夫婦的武功聲威太過震人了,憑他少林派尚不敢與其公然為敵。再看他約會宗鐘的期限,更可以看出他必去參加的跡象。”

    赫漣蓉姑道:“好!我後天一定趕去紅花谷,假若宗鍾萬一有什麼不幸,咱們血債血還,八月十五和賊和尚呂梁山見面。不過這事您眼下還莫向我爹説,待我走了之後,再告訴他老人家好了!”

    謝望人沉吟半晌,勸道:“你不能多考慮一番麼?”

    “侄女兒就這麼決定了!”

    謝望人面色凝重,鄭重説道:“臨期我不送你,但願你能擇善固執,不要一味倔強,可行則行,不行則止!”言下大有教她見風轉舵的意思。

    謝望人去後,赫連蓉姑惦念宗鐘的安危,恨不得立刻趕去紅花谷見他一面,卻又怕他萬一回來,一種患得患失的心情縈懷心底,使她無限地惆悵、煩惱。

    便在這時,陳菡英忽然姍姍行來,身後還跟着一個面相刁憨,十三四歲的垂髫小鬟。

    陳菡英這麼早過赫連蓉姑這邊來,尚是首次,赫連蓉姑心中疑慮,忙問垂髫小鬟是何許人陳菡英笑道:“便是英兒時常向您説的小慧。從華山來,今天天沒亮就進山來了。”回臉喝命小慧:“還不叩見幹奶奶!”

    小慧緊走幾步,雙膝跪倒,笑着叩頭道:“婢子小慧叩見幹奶奶金安!”

    赫連蓉姑揮手命起,隨意問了她幾句話,只覺這小鬟甚是伶俐,猛然想起江湖上塵玄禪師的傳言,因問:“最近江湖中有什麼新鮮事兒沒有?”

    小慧笑回道:“聽説少林寺的塵玄和尚要宗少爺在七月底以前趕到紅花谷去,不然就要……就要……”皆因她已從陳菡英處知道這方面的密切關係,所以吞吞吐吐,不即説出來。

    陳菡英見赫連蓉姑聽來,了無驚惶形色,正覺怪異,只見赫連蓉姑淡淡接道:“就要刨宗如儀的墳墓,對不對?”

    小慧還沒答話,陳菡英已忍不住急問道:“怎麼?您都知道了?!”

    赫連蓉姑把剛才從謝望人口裏聽來各節説了,並回問陳菡英,宗鍾會不會回來一趟?陳菡英立刻斷然回答道:“他絕不會回來!”

    “為什麼?”

    “你請想,他如沒法去搶甘泉回來,會獨自回來麼?”陳菡英含有深意地反問着。

    赫連蓉姑見她話中有話,因問:“你是聽到了什麼?!”

    陳菡英眼圈一紅,無限傷心地道:“有人親眼看見宗鍾與甘泉親熱地偎在一起!”

    赫連蓉姑一時百念叢生,尋思道:“鍾兒有求偶之念,原是人情之常,看英兒滿懷醋意,定是屬於鍾兒了。鍾兒能得她為妻,固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他們有幹兄妹名義,幹兄妹能結全麼?甘泉雖是仇家的妹妹,人兒卻是不差,他既和她偎在一起,定然也是愛她無疑。我以前不能和鍾克揚結合,便是爹爹從中作梗,兒和女都是一樣,我自己已經抱憾終身了,豈可讓鍾兒蹈我覆轍?再説男女之間的事,具有一種非常複雜而微妙的感情,阻力愈大,可能更迫他走上極端,我如今只有放任不管,聽其自然。”

    她陷入沉思之中,久久沒有反應,陳菡英見了,既失望,更傷心,不禁“哇”地一聲哭出來了。

    赫連蓉姑如夢初醒,定了定神,問道:“你剛才説什麼來着?有人……”

    小慧十分知趣,接口笑道:“是婢子親眼看見鍾少爺和一個帶鐐銬的年輕姑娘有説有笑地在一起,鍾少爺還一定要替那姑娘震斷腳鐐和手銬哩!”

    赫連蓉姑為了慰藉陳菡英,佯怒道:“居然有這等事!你沒撒謊吧?”

    “婢子怎敢!”小慧立刻跪下回答。

    赫連蓉姑喝命起身,對陳菡英道:“只怕他真的不會回來了,咱們孃兒倆立刻趕去紅花谷去吧!”

    口口口乾母子倆晝夜兼程,幾天之中,連遇兩場風雨,都沒稍微避歇,俱見母子之情,出白天性,確非餘事可比。

    這天日薄崦嵫的傍晚時分,途經湖北武當山以南的馬良坪小鎮,這兒是房荊山脈的高原地帶,雖無崇山峻嶺,卻多起伏丘陵。

    赫連蓉姑看了一下天色,説道:“咱們寧可多辛苦點,能在宗鍾和塵玄賊和尚動手之前趕到紅花谷,宗鍾縱然不敵,我也要親眼看到他死!”詞意悽愴,大有與其俱死之意。

    陳菡英也是柔腸寸斷,但她仍極力鎮靜,強笑道:“宗鍾他潛力極大,而且搏鬥經驗也大有長進,諒來不會敗給賊和尚的,您何必老往不好的地方想。”由於事實證明,宗鍾多非塵玄禪師的對手,故而嘴裏儘管這般説法,芳心中卻不免憂心如焚,較赫連蓉姑更有過之,説到末了,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赫連蓉姑何嘗不知道陳菡英是在作違心之論,但難得她肯這般勸慰自己,足見她對宗鍾熱愛之殷,不願再説徒亂人意,因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咱們只能盡人事了。看睛空萬里,今夜該是月明星朗,你若力能支持,咱們就盡力趕吧!”

    陳菡英滿口應承,遂又雙雙兼程不提。

    不過初更時分,圓圓的月亮已經升起,灑滿遍地清輝,如同白晝。

    幹母女倆正奔馳間,赫連蓉姑忽現倦容,腳程已漸趨緩慢,好在她跑在前面,陳菡英只是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

    陳菡英初時還不大覺得,五七里一過,她已覺出她乾媽舉步吃力,面紅氣喘。她深諳醫理,這是有病的徵象,連忙趕上前去,扶住她力難支持的身軀,柔聲道:“乾媽,我有點兒累了,咱們休息一會再走吧!”她不説乾媽吃力而詭稱自己勞累,皆因知道乾媽好強,不願見她自尊心受損。

    赫連蓉姑停下身來,看了陳菡英一眼,見她花容依舊,無什麼倦色,情知是為了自己,不覺由衷感動,苦笑道:“孩子,你處處為乾媽着想,真難為你了!乾媽有些兒頭痛,四肢也軟綿綿的,天要憐見,要不病才好哩!”

    陳菡英見她面色通紅,目光少神,正是急病的象徵。這等急病不發則已,發將起來,猶如暴風雨來臨,其勢莫可遏止,絕非三五天可以痊癒。但表面卻強自笑道:“您忘了乾女兒是醫道能手了,縱然有小恙,還不是手到春回!咱們先找户人家休息吧!”縱目四望,卻無半户人家,不由暗叫一聲“苦也”

    沒奈何,含笑説道:“乾媽,我先揹你去找户人家休息一下,等會好省下力氣趕路。”

    當真病來如山倒,赫連蓉姑就這片刻時光只覺遍體痠軟,渾身發熱,喉間更是渴得須臾難捱,喘着氣説道:“先弄點水我喝!”

    陳菡英陪着笑,婉轉説道:“我揹你找水喝了,再找户人家休息一會。”她純是一片孝心,見赫連蓉姑病勢不輕,打算先找户人家,水自然也就有了。

    不料赫連蓉姑燥熱得難當,肝火高旺,登時氣咻咻喝道:“你放心!我不到八月中秋,死不了的!”

    陳菡英逆來順受,仍然陪笑道:“您想到哪裏去了,一點點芥末小恙,休息一會不就好了。”

    赫連蓉姑惡聲相向,已有悔意,見她委屈忍讓,不由大是感動,柔聲道:“好,你揹着我吧!”

    赫連蓉姑自知病勢不輕,伏在陳菡英背上問道:“英兒,咱們孃兒倆萬一這次不能在紅花谷趕上你乾哥哥,八月十五日以前,可以趕得到呂梁山,會到塵玄那賊和尚麼?”

    陳菡英已知她要在八月十五日趕到呂梁山會見塵玄,純是要為宗鍾報仇,因為在她想像中,紅花谷一戰,宗鍾絕非塵玄禪師的對手!聽了也不覺柔腸百結,強笑道:“您心裏想開點,煎了藥吃吃,一兩天也就好了。”

    赫連蓉姑輕嘆了一聲,苦笑道:“唉!你雖然是歧黃妙手,怎奈我不是病症,我只希望……”

    陳菡英聽説不是病症,而且她言詞之間,似已先知,不禁十分驚異,登時停下步來,急問道:“你不是病?是什麼?”

    赫連蓉姑説過頗為後悔,黯然道:“這個……嗯,你就別管了!”

    陳菡英情知事態嚴重,哪肯就此不理?怎奈一再央告,赫連蓉姑只是不肯。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然重重哼了一聲,佯裝賭氣道:“誰教我不是你肚子裏滾出來的呢!要是宗鍾麼,母子連心肝,這般要緊的事情,會有不肯説的麼!”

    赫連蓉姑明知她這是激將法,卻不由心裏軟了,當下緩緩説道:“你也不要激我了,等休息的時候,我再詳細告訴你好了!”

    陳菡英大喜,笑道:“到底是我贏了吧!”心喜腳快,如飛向北面奔去。

    越過一道山坡,兩人坐下休息,赫連蓉姑又嘆了口氣。

    陳菡莢不敢答腔。過了一會兒,赫連蓉姑從容説道:

    “這話應該從陰魂客吳常劫了我去華山交換説起。當華山派的人接過我之後,登時發現我已氣絕,你定然是知道了!”

    陳菡英急急辯道:“我當時急於搭救身上無半點武力的宗鍾,只道您是暫時昏厥,所以……”

    “你乾哥哥會身無半點武功?!病了?”

    “是英兒廢了他的武功。”陳菡英尷尬地説道。“為什麼?”赫連蓉姑駭然驚問。

    陳菡英微帶愧疚的臉上,頓時又飛上紅暈,笑道:“他眼下不已復原了麼,等會再告訴您,您還是先説你的事吧!”

    赫連蓉姑見狀心説:“大概必是鍾兒觸別的女人了!看鐘兒笨如豬牛,卻不道對此道頂有手段!唉!”便不再追問,繼續説道:“當我醒過來的時候,一個絕色的女子對我説,説是宗鍾要見我,但等我母子見了面,不過略略説了幾句話,忽聽那絕色女子又叫我出去説話。

    回頭想要再見鍾兒時,那絕色女子便説:鍾宗迴轉九連山去了,你也回去吧!”

    “我聽了大喜,即時便要動身,不料她忽然咯咯地笑了,她説:‘你此番回去,請轉告令尊,金光教八月中旬的開教大典務必參加,除此之外,還得勞駕勸説令尊,加盟本教!’

    我佯裝地應承着,她卻笑説道:‘説不説都在你,盡不盡力也在你,不過我先告訴你,你已服下本教特製的‘百日丹’,到八月中秋正好百日左右。那時你父女同來,只要令尊肯加盟本教,我即刻給你解藥,否則我也不必説了。你不妨打聽打聽本教吳掌刑那個‘陰魂客’

    的外號由何得來她點了我的穴道,離開呂梁山,一直到湖北才讓我恢復知覺,事後向人一打聽,才知吳常本名叫吳暢,武功高強尚在其次,不知他更從哪裏弄來的兩個藥方,一個叫‘還魂丸’,一個叫‘百日丹’。服用了前者要以假死後復活,日期則看服用的多寡而定;若是服了後者,百日之內不服他獨門解藥,便全身潰爛,毒發而死!不幸我前後兩種都服過了,‘還魂丸’

    既然那般靈驗,想來‘百靈丹’也非虛言欺人,所以我説我這不是病狀,而是毒發的徵象!”

    陳菡英自命精通醫術,不信百日丹的毒素滲出人體會查不出毒的出處來。於是拿過赫連蓉姑的左臂,仔細把起脈來。

    但見她三指搭上“關寸”不久,秀眉便自微微皺起,換過右手亦復如是。

    良久良久,才見她盈盈笑道:“乾媽,恭喜您,據你的脈息看來急而不亂,渾而不濁,只是受了點風寒,加上心中憂急,別無半點任何疑亂雜症!您放心!三兩貼藥,保管您康復如常!”

    赫連蓉姑半信信疑,茫然問道:“是我沒服百日丹呢?還是你沒查出來?”

    英兒道:“普天下的病沒有英兒查不出,治不好的。”

    赫連蓉姑接口説道:“然則你乾哥哥身上的熱毒呢?怎麼老治不好?”

    陳菡英一聽,不覺粉臉通紅,張口結舌,一時説不出話,但終於理直氣狀地道:“那不是英兒不能醫,而是找不到藥材嘛!”

    “焉知這百日丹就不跟‘三目螭蛙’一般?”赫連蓉姑嘆了口氣,幽幽説道:“沒有服用百日丹最好,縱然服了,也等到八月中秋才會死去!死馬當做活馬醫,你明天開個方兒,煎貼藥吃着瞧吧!”

    日出日落,轉眼過了七天。

    赫連蓉姑一連服了三劑藥,病況已漸好轉,並能扶杖閒步了。

    這日午後,陳菡英向赫蓉連姑説,要親去秭歸縣採購補藥,好早日康復趕路,並連夜趕回。赫連蓉姑一來惦念宗鐘的安危,二來不忍辜負她一片孝心,便應允了。

    七月下旬的華中氣候,日落後仍然暑氣侵人。

    赫連蓉姑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歇涼,陣陣晚風吹來,正感舒適,陡覺左面有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音傳來,入耳便知是武林健者。心中猛吃一驚,急忙偏頭展望,只見一人如飛馳來,凝目望時不禁巨震不已:“怎麼她會在這時闖來?”

    來人一眼瞧出是赫連蓉姑,更加快步伐,邊跑邊説道:“果然是您,倒省我一場跋涉了!”

    赫連蓉姑行動尚且吃力,哪堪和人交手,聞言沉聲喝道:“正省了你一場跋涉!你動手吧賤人!”

    她這一大聲叱喝,房主老夫婦倆和中年樵夫兒子都給驚動了,紛紛趕來爭瞧,正好來人也已跑到門前。中年樵夫見赫連蓉怒目瞪視來人,大聲喝道:“你欺負她一個病……”

    赫連蓉姑連忙揮手製止道:“樵哥,請你莫管我們的事,我和她別有恩怨,極得了結!”

    又轉向來人道:“甘泉,你來得正是時候,別驚世駭俗,你我到嶺那邊了斷去吧!”

    來人正是甘泉,她臉上滿浮暗怒之色,只瞬刻問,倏又收斂淨盡,沉聲道:“我也能説句話兒麼?”

    “豈止説話,動手也不在乎!”

    甘泉聽了,神情無限傷痛,悽然道:“我不是動手來的,只勞駕轉告宗鍾一聲,就説我的諾言到底實踐了!”纖手一揚之後,忽然雙手掩面,轉身飛奔。

    赫連蓉姑驚愕不已,眼望她身形消逝在幕色蒼茫之中。這才如夢初醒,拾起地上甘泉擲下的一個小小紙包,迎着夕陽餘輝看時,只見上面赫然寫着:“百日毒丹特製解藥”八個蠅頭小字。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自己競把恩人當作死敵,才覺深有愧悔,然而事過境遷,人家早巳走了,愧悔又何補於事!忽然又發奇想:“她為何當時沒有説明,莫非更有什麼陰謀,這解藥我暫時保存的好!”她為此思前思後,一夜未曾閤眼,奇的是陳菡英也未見迴轉,直到中午時分,陳菡英仍是芳蹤杳然屈指月底只有五天了,説不得,一切權且放置腦後,於是向房主説明此去的地點,囑轉告陳菡英,又酬謝一些銀兩。

    一路日夜兼程,正好三十這天早晨趕到陝西太白山腳,可是她已累得筋疲力盡了饒是如此,仍然支撐着奔向紅花谷中。

    極目眺望,但見紅花盛開,當真是滿坑滿谷,然而,並不見宗鍾和塵玄蹤影忍着餓,熬着累,費了三個時辰的時光,尋遍了谷中的每一片土地,可就找不出一絲鬥過的痕跡,自然,更是沒有敵對雙方的蹤影了赫連蓉姑已是累得寸步難移了,坐在一塊石板上遠眺近瞧,怔怔地想:“莫非宗鐘沒來否則又到哪裏去了呢?……”

    然則宗鍾究竟到哪裏去了呢?作者不得不掉轉筆尖補述一番。

    宗鍾自當夜離開赫連蓉姑和陳菡英兩人,從北面下得山來,已近三更時分。

    初七八的月亮,再有個把更次便要西落,他想在月落以前追到甘泉,於是放足奔去。

    正奔行間,忽然前面傳來兩人的對話聲由遠漸近,便放慢腳步,邊走邊聽。

    只聽其中一人説道:“……這消息大概不假,不管怎樣,咱兄弟打探消息的任務,真也罷,假也罷,咱們是有聞必報。張大哥,你説是也不是?”

    姓張的那人道:“自然啊!外面已經鬧得盡人皆知,咱們豈能不報!賊和尚過了七月底,便要刨墳了!”

    先前那人道:“賊和尚也想刁難人了,一處天南,一在地北,個把月的時間,便要那小子趕去‘紅花谷’去了結前債,這不是故意作難那小子麼?”

    “賊和尚’、“刨墳”“紅花谷”、“那小子”,這一串名詞,宗鍾覺得與他都有關連,不覺心絃緊張,全神凝聽起來。

    姓張的説道:“賊和尚雖和咱們幫主不對勁,為人卻也正直,他所以限期,大概只是為了要參加‘金光教’八月中秋夜開教大典,問題那小子武功已失,敢不敢去紅花谷?”

    宗鍾再也捺不住了,恰好這兩人相距有三丈遠近,霍地一躍而出,攔住去路,沉聲喝道:

    “剛才你兩人是説誰來着?”

    兩人驀見來人竟是宗鍾,而且聽見這些話了,登時嚇了一大跳,其中一人説道:“原來是鍾……鐘相公?!”

    宗鍾喝道:“快説那賊和尚是誰?他要誰去紅花谷了結前帳?”

    姓張的説道:“當今少林掌門塵玄禪師傳出話來,説要您在七月底以前趕到陝西太白山紅花谷中結算總賬。若是逾期不去,便要刨墳!至於結算什麼總賬和刨誰的墳,小的就不知道了。”

    宗鍾問道:“這話可是真的?”

    兩人齊聲答道:“江湖上都這麼傳説。”

    宗鍾揮手命兩人自去,心裏可憤懣極了!塵玄禪師一派掌門,竟然出此卑劣手段!屈指默計,只有二十餘天的工夫,即時趕去,時間尚頗從容,如要擒回甘泉,就在附近還可,若是遇不上或者在遠處,那就只好放棄,先赴紅花谷約會了一路尋思,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陣陣掌風劈空之聲夾着“嘩啦嘩啦”的金屬碰地聲音從道左傳來。

    宗鐘不覺心頭一陣狂喜,這嘩嘩啦啦之聲,不就是甘泉身上的鐐銬聲響麼?連忙循着聲源所在飛步趕去。

    穿過一座稀疏的樹林,淡月映照之下,果見甘泉帶着腳鐐手銬,正和一個五旬老者在艱苦搏鬥。

    那老者身材瘦長,頷下幾根山羊鬍須,掌勢威猛,身法利落,足可躋列當今第一流的高手,而甘泉雖然鐐銬未解,仍是攻多守少,略居上風。

    宗鍾心中大奇:“她連那巴山虎也敵不過,前番被他制服一籌莫展,怎麼忽然一下子有那麼高的手段?只不知這老者又是如何人物?”於是隱在暗處,凝目注視。

    遊目望時,猛又發現鬥場兩丈外的地上,橫了一具屍體,凝神注望,那是一具女人屍首,看那衣着,依稀像是愛玉。

    “如果那屍首果是愛玉,則此人定是那個送信來九連山的郭至剛無疑了。他們同是金光教中人物,如何會鬧起窩裏鬥來?”宗鍾依舊十分狐疑,想不出個道理來。

    這時甘泉攻勢更緊,大有將那老者一舉毀滅的心意,但見她進退之間,時而碎步連連,時而雙足齊躍,那截尺來長的的腳鐐,對她居然無甚牽制。尤其那副手銬,不僅無損於她,反而成了她的趁手兵器。別人用兵器,便不能雙手用拳或掌,她則不然,只見她或拳或掌,或指或抓,隨心所欲,了無牽制。而且每一出手,便是兩手齊出,有時更利用那截尺來長的手銬,砸、截、,攔、插,大都信手拈來,順理成章,顯得那麼熟練,一點不嫌勉強。

    宗鍾看得心頭巨震:“我在娘面前説下大話,説只要能遇上她,一定把她生擒回山。如今看來,卻未必一定辦得到……有了!我這刻且不現身,等她制服了老者我再出手,那時她已耗去不少精力,許能僥倖擒她!”這麼一想,仍然潛伏不動,只待她毀了那老者再行現身。

    那老者也殊不弱,雖然已呈敗象,卻針對她只能疾進疾退,不便一躍多遠的弱點,老是與她作遠距離的暴退打法,使她疲於奔命。是以甘泉勝則勝矣,若想制他死命,尚不是五十招以內的事情。

    一個積極進攻,一個則穩紮穩打,鬥場之上,只見兩團黑影,在月下旋風似地進進退退,拳風掌力,把周遭的塵土,激得半空飛揚,本來就頗暗淡的月華,更發顯得昏黯無光了。

    再鬥十多回合,甘泉忽然搶到北首進攻,老者只好向南節節後退,但他後勁仍長,只和她作消耗的持久戰。

    宗鍾心想:“甘泉,你還往九連山回追不成?!”

    甘泉奮力攻了十招,仍然無法得手,攻勢漸呈松馳,遠不如先前那等威凌逼人。顯然,她內力已無能為繼了。

    老者屢次試探,覺出她並非使詐,霍地暴退兩丈,嘿嘿冷笑道:“甘泉,你無端殺害本教教徒,無疑是背教逆主,背教逆主的人,縱然二先生肯為護持,只怕也難逃酷刑慘死!老夫敵是敵不過,逃走諒還可能,你等着,教主自然會派能人來收拾……”

    甘泉不追不動,接口喝道:“姑娘殺了愛玉,怎麼樣?我又不是金光教中人;金光教又沒正式開教,教主又能把我怎樣?郭至剛,你別作逃走的夢了,趕快認命了吧!”

    這老者果是來下書的郭至剛,聞言狂笑道:“郭某要失陪了,看是誰認命吧?”説完,帶着得意狂笑,面對甘泉,倒退而走,每一退就是兩丈,不料他竟有如此妙的身法甘泉站在原地不動,突然高叫道:“鍾少爺,勞駕截住這老賊,這老賊千萬放走不得!”

    宗鍾猛吃一驚,不覺傻了。但聽甘泉急急叫道:“你再不截住他,你孃的性命便沒救了!”

    這話打動了宗鐘的心思,聞言立即現身出來,攔在郭至剛前面三丈處大喝:“你回去我就不幫她!”他説的是實話,郭至剛卻未必肯信,霍地掉轉身子,面對宗鍾,瞻前顧後地緩緩朝宗鍾走去。

    宗鍾喝道:“你若再走近一丈,我便動手打你了!”

    郭至剛獰笑道:“你嚇唬別人可以,嚇我郭至剛恐怕不行?!你還配談武事呀!”原來他還以為宗鐘沒恢復武功哩宗鍾聽不出他言外之意,不聲不響,只等他走進一丈地區即行出手。

    郭至剛見宗鐘不敢回話,益發證實自己所料不差,雙肩一晃,猛撲宗鍾,身在半途,便已劈出一掌宗鐘不慌不忙,雙手前後一錯,“車前馬後”已經出手。

    只聽一記悶哼,隨着響聲,郭至剛一個瘦長身子,宛如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六七尺以外,才拿樁站穩,驚魂未定,又聽宗鍾大喝道:“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還要打你!”

    郭至剛又驚又怕,又羞又惱,瞥眼身後,甘泉正慢慢走了上來,兩害之間取其輕,回過身子反向甘泉挾怒撲到,去勢甚急。

    甘泉早有提防,左腳一滑,嬌軀半轉,雙手帶銬,一奔對方左眼睛,一取右邊太陽大穴,手銬蕩成弧形,橫掃面門,一式三擊,威勢駭人郭至剛衝勢用老,一時收不住身子,慌忙兩手一抄,正好雙雙直襲甘泉的那對Rx房。甘泉粉臉登時飛紅,身子一側,盛怒之下,雙雙仍然原勢點去一聲“啊喲”聲中,郭至剛突然蒙着左眼,倉皇飛逃甘泉一見,驚惶萬狀,立時一蹦一蹦奮力追去宗鍾自見他剛才襲擊甘泉的雙乳以後,不知怎地,忽然對他十分痛恨起來,而且痛恨之中,還別有一種説不出地難過滋味聚在心頭。此刻一見他飛步逃走,霍地大步追去。

    甘泉方自惶急,忽然身側人影一掠,抬眼見是宗鍾,心中大寬,索性就地坐下休息等待。

    不過一盞熱茶時分,只見宗鍾如捉小雞般地提着郭至剛到來,忙站起身子迎上前去,只見宗鍾把郭至剛往地上一擲,冷冷説道:“我給你弄回來了,你趕快發落吧!”

    甘泉瞬注之下,郭至剛口鼻、左眼、俱都溢血不停。

    郭至剛卻十分硬朗,掙扎着坐了起來,破口罵道:“賤人,你吃裏扒外,放着現成的夫人不當,卻去糾纏這傻小子,老子就這麼無聲無聞地死在你手裏,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説畢,猛地一頭往地上一塊石頭尖上撞去但見他腦漿進裂,登時氣絕身死宗鍾見事已了,立刻説道:“甘姑娘,你隨我回九連山去吧!”

    甘泉向他瞧了一眼,道:“好!等我弄妥這兩具屍體再説。”俯身提起郭至剛的屍體向北走去。

    來到原先鬥場附近,又提起愛玉的屍體,找了隱蔽處所,宗鍾幫着她掘了個穴洞一齊埋了。

    甘泉忽然瞧住宗鍾,幽幽地道:“我不去九連山了,要麼,你帶我的屍首去。”

    宗鍾狠起心腸,厲聲道:“你要逼我動手?!”

    “要死的,不勞你動手,要活的,動手也是枉然。”她雖然沒有落淚,然而那副幽怨的神情,卻夠令人同情的,醉心的。

    宗鍾於心不忍,心中努力尋求對策,左思右想,忽然他想起一句話來了,因道:“你自己説過要侍候我娘一生的,怎麼又不肯回九連山去了?”

    “假如你不逼我即刻回九連山,我還是要侍候你娘一輩子啊!”

    宗鐘面現疑容,大惑不解,甘泉輕輕嘆道:“你是忠厚人難怪你猜不着。可是我説出來,又有誰會相……相信我呢?”

    “她不隨我回去還有道理?”鍾宗想了想,脱口説道:“那你説説看。”

    “這也沒有什麼稀奇的。”甘泉道:“愛玉那丫頭的話,大概你都聽到了。”

    宗鍾一驚,甘泉又道:“愛玉走後,我本要對你去説明此事,恰巧被陳姑娘遇上了。為了追趕愛玉他們,便不得不潛行下山,以免……”

    宗鍾插口道:“你殺愛玉他們,又為了什麼呢?”

    甘泉道:“愛玉在山上看到我了。我想她一定會把我被鐐銬的情形告訴郭至剛,將來這事情定會傳到我姊姊耳裏去。説不定因此嚴防我盜取解藥,我縱然回到了呂梁山,仍然無濟於事,何況時間迫促,在勢已不容多所耽延,所以我……”

    宗鐘不明白為什麼要盜解藥?有什麼用處?忙着問道:“替誰盜解藥這般急法?”

    甘泉心説:“唉!看你真笨得可以了!先前我不説過你再不截住郭至剛,你孃的性命便沒救麼?你連這也會想不到?”嘴裏卻解説道:“我在山上無意中聽到了你們的談話,得知你娘是服了我姊姊的‘百日毒丹’。想那百日毒丹有名的毒惡無比,若是百日以內,不服用那特製獨門解藥,便會全身潰爛,毒發而死!”

    “你是為我娘討解藥去的?”鍾宗大出意外地驚問。

    甘泉微笑點頭,宗鍾登時感動不已,慨然道:“我早料到你不會無端逃走的。”

    “我也早料到你不會捉我回去的。”

    “你怎麼料到的?”宗鍾疑慮地問。

    “你的眼神早告訴我了。”甘泉嫣然笑道:“你是被迫才來的。”

    宗鍾怔怔不語,心中卻想:“我原不想擒她回山是真,但我是被迫的麼?”因道:“我不是被迫來的。”

    “你沒後悔過麼?”

    “我見了你之後十分後悔……”

    甘泉甜甜地笑了,又聽宗鍾繼續説道:“我後悔我為什麼這麼低估你,把你的武功估得一文不值!”

    甘泉的笑意收斂了,微有愠意地説道:“我本不堪一擊麼!”她惱他後悔不是為了地,而是為了她的武功。

    宗鍾哪能體會得到,笑道:“我不懂你有這麼一身絕藝,怎會被巴山虎制倒的?”他口沒遮攔,想到就説,並不顧忌對方的難堪。

    唯其如此,甘泉反認為他忠厚可愛,並不生氣,只是微帶羞愧地説道:“巴山虎是自己人,我沒想到他會在茶水中做手腳。”

    宗鍾恍然大悟。但一提自己人,猛地聯想到郭至剛嘴裏的“放着現成的夫人不當”的話,又不覺煩躁難受起來,低聲道:“你回去不怕麼?讓我替你把鐐銬震斷好了。”

    便在這時,樹林中忽然微有動靜,鍾宗大喝“是誰”,人也隨聲縱去。

    甘泉叫道:“鍾……他明你暗,不要追了!”

    宗鍾聞叫回來,要替她震斷鐐銬。

    甘泉笑道:“別費力氣了。若能震斷的話,你娘也不會替我銬上了。”

    “你就這樣回去,方便麼?”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甘泉嫣然笑道:“不要緊,我會設法弄斷了它才回去的。”忽又正色説道:“你回去轉告你娘,中秋節開教大典,赫連幫主和她老人家不去也罷,解藥我無論如何在百日之內送到九連山來!”

    鍾宗默默無言,半晌才道:“我也沒法子回去!”

    “是為了沒擒我回去?”

    “不是的!”鍾宗默然道:“塵玄老和尚要刨我爹爹的墳,我要趕到紅花谷去!”

    “剛才我也聽郭至剛説起過,卻忘了告訴你。”甘泉也頹然地説。

    兩人相對無言,空氣變得十分寂靜。

    甘泉終於打破沉寂,首先説道:“那我儘快趕回九連山便是。”

    “你回去之後,還能脱身麼?只怕……只怕……”鍾宗忽然為她要當現成的夫人不安起來。

    甘泉經他提起最不遂心的事來,不覺垂首不語,好久好久,才悽然笑道:“為了你孃的性命麼,必要時,我只好逆來順受。不過你放心,我説的話天日可表!解藥我是一定在百日內送往九連山的!”説完,驀地迴轉身子,朝西北縱躍而去。

    留下孤單的一個宗鍾,腦子裏只覺一片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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