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感情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有的時候,你對一個朝夕相處之人的感情,竟遠不如對一個初見面的來人來得深厚,你説,這事奇妙吧!
現在,這奇妙的事情竟然在古沛身上發生了。
他雖然是和梅萼寒處在敵對的地位,雖然他只是和她短短地交談了兩句話,但他卻感到梅萼寒是極端地可愛,可親,無比地可尊,可敬。
梅萼寒眼光中似是透露出一種母性的柔情,把這個從未和年長的女性接觸過的大孩子,給緊緊地束縛住了。
他從心底消失了敵意,他再也不想傷害這個和藹可親的老婦人。
而且愛屋及烏地,甚至對於這個和藹可親的老夫人的伴侶……陽眉展翼鵬,也不願傷他分毫。
世界上的事情偏是那樣的矛盾,他雖然不想傷害這對老人,但“陰陽雙眉”手中的兩柄利劍,卻不時地向他身上的要害處襲來,而他不得不為自己的性命而奮鬥,而反手還擊過去了。
就在這種微妙的情勢之下,一場足以驚震武林的惡鬥,卻在不知不覺地已持續了兩個時辰。
一股似是吐不出來的悶氣,突然在古沛的胸中升起。他不由暗叫:“不好!”
因為他知道他那討厭的老毛病又要犯了,跟着就要殺兩個他不願意損害一分一毫的人。
想至此,古沛急急地警告道:“你們快點住手,不然的話,沒了命可別怨我。”
梅萼寒感到古沛的聲音和麪容充滿着誠摯,她深深地相信這個年輕敵手的話中幾乎沒有一個字不是出自肺腑,是以便想要依言住手。
但展翼鵬哪裏肯相信,叱道:“小子,休要大話嚇人,看你有多大本領,儘量使出來好了。”
説着,掌中劍式一緊,攻勢反倒越發狠辣凌厲。
“陰陽雙眉”只要雙劍合璧,就非得同時撤招,才能住手,否則的話,由於劍法上的缺陷,兩個人之中,必然要有一個為自己人所傷。
因此,展翼鵬既然不肯住手,梅萼寒也只得按着法則,一招一式地遞劍出去。
不知不覺間,三人又對拆了數十招,古沛覺得胸中那股悶氣,愈來愈甚,巴然到了不能再按捺下去的地步。
此時,展翼鵬突然刺出一劍,劍走偏鋒,直奔古沛的面門。
古沛不閃不避,陰陽雙眉手中那柄閃閃發光的長劍將要到達面門之際,驀然發出一聲龍吟似的長嘯。
“陰陽雙眉”只覺嘯聲震耳欲聾,手中的劍尖也不由一顫。
就在他的劍尖一顫之際,隨之在古沛面前傳來一股阻力,似是有一堵無形的牆壁擋住了寶劍前進。
展翼鵬心中陡然一驚,暗道:
“這小子年紀恁輕,競把內家罡氣練成實質似的,看樣子今天晚上雖然是雙劍合壁,恐也難勝分毫了。”
古沛驀然把雙眼閉上,眉頭微皺。
展翼鵬突覺劍尖前阻力一輕,雖然粘帶之力仍大,但劍尖卻能一分一分地,緩緩地向前挺進。
不由大喜,暗忖:“原來這小子的罡氣功夫練得還不到家,施出來便泄了氣。”
突然,古沛的眉心上出現了一顆殷紅如血的朱痣,他倏然睜開雙眼,閃電似地射出兩股足以懾人心魂的異彩。
一種説不出來的恐懼悄然在展翼鵬的心頭上浮起,他彷彿是看到死神從古沛雙眼射出的異彩中緩慢地走出來,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
他忙不迭地撤劍後退,但是為時已晚……
古沛大喝一聲,雙掌運足“金佛罡”功力向前拍出。
只聽砰然一聲大震過處,兩條人影如肉珠似地拋起,撞在一棵樹幹之上,然後又落回地面。
古沛眉心上那顆紅痣頓時不見,胸中那股吐不出來的悶氣也消逝得無影無蹤,照理説他該感到舒暢了吧,但在他的面上卻找不出絲毫愉快的神色,他只是毫無表情地呆立在樹林之中。
仇雲的死,給他一種新穎的感覺,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在釣台他殺死了白骨大煞車鯤和兩名枯木教徒,在安淳城外山崖上,他又殺死了三個枯木教徒。
但這六人的死,在他心中並沒有引起什麼感觸,因為他深深地相信這六人全是該殺的十惡不赦之徒。
但是“陰陽雙眉”的死,卻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種極大的波瀾,這因為他殺死了兩個他所不願傷害的人。
他那呆呆的目光從地面移向樹幹,再從樹頂上稀疏的枝葉中穿出去,移向那圓圓的,銀盤似的皓月,然後又落在那兩具屍體上。
古沛注視着那兩具屍體,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語:
“老天,我究竟做了什麼事?……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天啊!難道這人世間的慘劇真是我一手做成的嗎?”
驀然,梅萼寒蜷曲在地上的軀體起了一陣抽動,雖然那抽動十分短暫。
古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在威力無儔的“金佛罡”之下,竟然還有人能夠倖存,這實在是不可思量的事情。
但那畢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而且——
就在他驚怔之間,梅萼寒的軀體又動了一動,這足以證明她並未完全死去。
古沛不由疾步向前走去,在梅萼寒的軀體前停下來。
他俯身用手在梅萼寒的口鼻之間試探了一下,果然還有一絲微弱的鼻息,他那毫無表情的面孔上不禁浮起一絲笑意。
因為他最不想傷害的人果然尚沒死在他手底下。
他用手把了一下梅萼寒的脈門,突然那絲笑意消逝了。
在那毫無表情的面孔上卻浮現了一層絕望的神色,呆滯的目光更流露出無限的哀傷和追悔。
原來只是那麼輕輕的一觸,他就已試探出梅萼寒的心脈,已被他那一掌之力幾乎給完全震斷。
此時縱然有大羅神仙也難把梅萼寒的生命,從鬼門關上給挽救回來。
驀然,梅萼寒的兩跟睜開來了,仍是無比和藹與慈祥的目光,竟然找不出一點怨毒的意味。
古沛的雙目中不覺汨淚流出兩行熱淚,他跪在地上低泣道:“老婆婆,我不是故意的,請您不要怪我吧!”
梅萼寒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無力地用一種低得幾乎聽不見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説,道:
“好……孩子,……我知道……我……我不會……不會怪你……你……雖然……攫走了……我的生命……但同時,可也為……為我解除了……終日受良心煎熬…的痛苦。”
古沛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從低聲悲泣而變成嚎啕大哭起來。
俟得古沛哭聲稍止,梅萼寒又道:“年輕人……你可……答應……為我……做……一件事?”
古沛衝口答道:“老婆婆,你説吧,就是為你去死,我也答應!”
梅萼寒無神的目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聶燕玲……是……是個…好姑娘……她的身世……也可……可憐得很……我死之後……希望你…你能……找到她……護持她……幫助她……兄妹……兩個……報……報仇。”
古沛含着淚,點頭説:“您老人家放心吧,這我一定做得到的。”
梅萼寒蒼白而沒有血色的臉上又露出了一絲安慰的笑容。
嘴唇動了幾下,斷斷續續地道:“好孩子……你……你以後……別再……輕易……殺人了。因……因為……”
話未説完,兩眼突然閉上,梅萼寒已急促地離開了人間。
皓月的清輝,透過樹叢頂上枝葉的空隙,投射在地面上,突然,天空上飄來一塊密密的黑雲遮住了月姐嫵媚的面貌,接着,一陣夜風吹起,揚起了地面上的殘枝敗葉,發出沙沙的響聲。
這景象更增加了林內淒涼的景況。
古沛兩手緊緊的抓住梅萼寒的雙肩,大聲叫道:“老婆婆!老婆婆!你怎麼不説話了呀……”
但一任他大聲喊叫,而死去的梅萼寒卻再也不理會他了。
從此古沛再也看不見她那慈祥和藹的目光,也再聽不到她那親切温暖的話語。
古沛緩緩地站起身來,無數的問題也同時在他的心中像幽靈一般升起。
“一個人一生中只犯過一次過錯,他(她)就是罪無可赦的嗎?
我以什麼標準去判斷一個人的善惡?又憑什麼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難道都是我那討厭的毛病作祟?可是要怎樣才能去掉它……”
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在他腦中出現,但他卻沒有能力解決任何一個問題。
他感到自己如犯了彌天大罪一般,兩隻手掌上似是塗滿了罪惡的血腥。
他無意為自己辯護,更不願把過錯推在他那可厭的老毛病身上,因為無論如何,殺了人的總是那雙塗滿了血腥的手掌。
一個容貌姣好的女郎,突然模模糊糊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悲憤地指着他道:
“我恨你一輩子!我永遠也不能饒恕你!我給你講的,你竟然毫不理會!你……你殺死了七嬸……”
這女郎的面貌是那麼的熟悉,但他那混沌的腦海,卻不能明確地告訴他這女郎究竟是誰?
驀然,一個熟悉的語聲又在他耳邊響起:
“……我七嬸……是個好人……如果……你傷了她,……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於是,他想起來了,這女郎原是聶燕玲。
他俯首慚愧地低聲辯道:“聶姑娘,我不是故意的,你七嬸他老人家已經原諒過我了。”
聶燕玲不予理會,仍是指着他道:“我恨你一輩子!我永遠也不能饒恕你!你是個殺害七嬸的兇手!”
那悲憤的,冷酷的語聲,像鋒利的箭矢一枝接着一枝,不斷射人他的心中,他感到無比地刺痛!
他大喊,他用雙手緊緊地塞住自己的耳朵,但一切的努力終歸於惘然,那一枝接一枝的利箭,仍是不斷地,深深地向他心中射去。
古沛只覺滿腦漲痛欲裂,一種異樣的滋味幽然從他心底升起。
他對生再也不感興趣,他忘卻了為完成亡父未竟遺志的遺願,他忘卻了梅萼寒臨死前所託付的重任。
此刻,他只是想到了死,想用死來擺脱一切無法解決的問題,想用死來逃避內心的愧悔。
他緩緩舉起雙手,意欲在這雙染滿了血腥的罪惡手掌之下,了結他那十七年短促的生命。
只要輕輕地拍下,他立即可以脱離這煩惱的世界。
然而,人終究是貪生怕死的,不管怎麼樣,人對生總都是由衷地留戀不已,唉!“自古艱難為一死”,他又怎能例外呢?
古沛雙手早已高高舉起,但卻遲遲地未曾落下,因為他也是人,他對於生也是由衷地留戀着。
驀然,梅萼寒那種無力的,斷斷續續的,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話聲,再度在他耳邊響起了:
“聶燕玲…是…是個……好姑娘……她的身世……也可……可憐的很。”
“……我死之後……希望你-…你能……找到她……護持她……幫助她……兄妹……兩個……報……報仇。”
他突然感到他還有未了責任,為了對死者的負疚,為了他對死者許下的諾言,他還不能夠就此撒手離開人寰。
於是他的雙手,又緩緩地垂了下來。
他高聲説道:“聶姑娘,請聽我解釋……”
但面前已失去聶燕玲的蹤影。
他運足了丹田之氣,大叫道:“聶姑娘……聶姑娘……”
空驚得宿鳥亂飛,卻不見伊人的應聲。
他恍然大悟,這一切無非是空虛的幻影。
猛一俯首,又看到了地上“陰陽雙眉”的兩具屍體,心中不覺又生出一種愧疚的感覺。
他默默地拾起“陰陽雙眉”遺留在地上的兩柄長劍,就在林中仔細挖了一個極深的大坑。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陰陽雙眉”的屍體,端正放在坑中。
把屍體連同雙劍埋好之後,又跑到林外搬了一塊青石回來,運起金剛指力,在上面寫道:
武林前輩展翼鵬梅萼寒之墓
後學古沛拜立
把墓碑豎好後,古沛在墓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爬起身來,懷着一份悔疚的心情拖着蹣跚的步子,緩緩地出林而去。
春天,本來是郊遊佳日,但天公偏不作美,連日苦雨,弄得金陵城中滿街泥濘,行人裹足,任誰也提不起郊遊的興趣。
天空中佈滿了灰色的雲層,低壓壓地,迫得人氣也透不過來,濛濛的雨絲,不饒人地從雲霧中灑了下來,浸濕了暴露在地面上的一切。
玄武湖雖是遊覽勝地,這時遊人也聊聊可數。
湖濱的一株大樹下面,孤伶伶的站着一個灰衣少年,伴着他的惟有他那孤伶伶地水中的倒影。
他呆呆地注視着平靜的湖水,似在向澄碧的湖水,傾訴他那繁複的心情,希望能在湖水的默默無言中,取得同情和諒解。
這正是他幾月來所夢寐求之的東西。
他緩緩地回過頭來,這使得人們能看清楚他的容顏,他不就是古沛嗎?
數日不見,他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
愧疚的心情,好像是一塊千斤的大石,重而緊地壓住他的心田,這教他怎能不落得這般模樣呢?
古沛俯身拾取了一片石子,隨手擲出那石子,落在湖裏,平靜的湖水上突然呈現了一片漣漪。
波紋迅速地擴大,終於在岸邊的草叢中消逝無蹤。
他心中似有所悟,一直繁鎖着的雙眉,漸漸舒展,面上也開始有了一點笑容,但那絲笑容猶如曇花一現,頓時,又消失了。
原來他心底又湧上了憂鬱,他喃喃自語道:“聶燕玲……聶燕玲……你會原諒我嗎?我是不得已啊!”
聶燕玲的面容倏又在他的身前出現,含着淚,指着他,悲憤地道:“我恨你一輩子!我永遠也不能饒恕你!”
他閉目,塞耳,他不願意也不敢看到這張面容,更不願意也更不敢聽到這聲音,但一切努力終歸於惘然。
聶燕玲的面容早就深深地在他腦海中刻下了痕跡,而那悲憤的聲音也仍是不斷衝擊着他的耳鼓,於是,他感到絕望了……
驀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年輕人,何事煩惱?”
隨着語音的響起,聶燕玲的音容,倏地消逝得無影無蹤。
古沛茫然地回過頭去,只見一個鬚眉皆白的鳩面老者,正含笑地看着自己。
一線希望突然從古沛心中升起,他暗自忖道:
“這位老人家年紀恁大,人生經驗一定也很豐富,或許他能夠幫助我,解決我的問題呢。”
於是他羞怯地問道:“老伯伯,良心上的負疚能夠消除嗎?”
鳩面老者不料他竟然會提出這麼艱深的問題,不覺呆了一下,考慮了良久,然後搖首答道:“不能夠。”
古沛又感到失望了,他頹然地垂下頭。
鳩面老者看着他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心中甚是不忍,但又自知無法為他解脱痛苦,只得無可奈何地勸解道:“年輕人,放開點吧!”
希望之火又在古沛胸中升起,暗道:
“這老人家雖不能解決我的問題,但他那豐富的人生經驗,或許能為我解除部分困擾也説不定。”
他沉吟了一下,抬起頭畏縮地道:“老伯伯,你殺過人沒有?”
鳩面老者不知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仍毫不猶豫地應聲答道:“殺過,當然殺過,而且殺過很多哩!”
古沛面上突現喜色,希冀地道:“你殺人之後,心中有過感觸沒有?”
鳩面老者見問,俯首尋思,往事由模糊而清晰,終而歷歷如繪,一幕一幕地再度在他心頭展現。
自覺所殺之人,雖大有取死之道,但冤枉死在自己手下的,也不能説沒有,於是一種愧疚的心情,不覺油然而生。
兩人默默對立了半晌,鳩面老者突強作豪放的樣子,苦笑道:“年輕人!走!今朝有酒今朝醉,與你同消萬古愁。”
説完,伸手拉着古沛的右臂,古沛竟如失魂落魄般,毫無反抗地茫然隨着鳩面老者行去。
夜,不知何時已經降臨,鐘樓上忽然傳來兩下“嘟、嘟”的棒子聲音,原來已是二更時分了。
秦淮河畔仍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絲竹並奏,笙樂時間,繁囂若市,而湖中也是船影處處,燈光點點,想是遊人還未盡散。
這時,湖邊的一家酒樓上,正有兩個一老一少的人,夾雜在眾酒客之中,那正是鳩面老者和古沛。
本來,酒量的大小,和心情的好壞有關,酒入愁腸,誰也不能減去三分酒量,何況這又是古沛生平第一次喝酒,他又怎能吃得消?是以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桌上,不覺沉沉睡去。
原來那鳩面老者,正是翼人公冶良,他酒量雖豪,這時也免不了有了七八分醉意,他自問也不能再喝下去了,遂用手推了推古沛,道:
“小古,醒來。”
古沛勉強地睜開佈滿了血絲的醉眼,含混地問:“什麼事?”
説完,俯頭又要睡去。
公冶良伸手拉他的衣領,笑道:“時候不早啦,該回去了。”
古沛強打精神,雙手扶着桌沿,勉力站起身來,腳下剛一移動,就覺兩腿無力,幾乎跌倒。
公冶良慌忙扶起他,藉着酒意,笑罵道:“小古,怎麼恁地沒有出息,才喝了這麼點酒,就醉成這個樣子?”
回手自囊中取出一隻小巧的玉瓶,傾出三粒黃豆大小,瑪瑙色的藥丸來。
自己服一粒,將剩下的兩粒遞給古沛,笑道:“這是醒酒丸,服下去可舒服得多了。”
古沛依言服下,不久,藥力行開,果覺醉意漸消,諸般不快盡去。
付賬之後,二人隨即下得酒樓,走了沒多遠,湖中堤上突然傳來幾聲陰冷駭人的異嘯之聲。
古沛眉頭一皺,咦了一聲,暗道:“難道枯木教又在此害人不成?”腳步不覺緩了下來。
公冶良也似覺有異,對古沛招了招手,意思是叫古沛跟着他走。
隨即身形突然凌空拔起,兩臂一張,肋下兩翼展伸開來,身形借力貼着水面,向堤上滑去。
古沛見狀,佩服不已,暗道:“此老輕功之高,當世恐無人能出其右。”
隨手摺下一截樹枝,擲向水面,展開“一葦渡江”神功,步着公冶良之去向,緊緊迫去。
到了堤邊,二人閃身而上,各自隱身在一株大樹之後窺視,果見堤上一處較寬廣的地方,四周圍立着廿餘名枯木教徒。
中間面對地站着一個身軀魁武,高愈常人數尺,身着玄色長衫,項懸八節枯木的赤發老者,和一個身軀瘦小,只及赤發老者胸際,背上卻揹着一口奇大黑鍋,身着黑色羊皮短襖的老人。
老人身後閉目盤坐着一個面貌奇古的儒服老者,似乎已是身負重創,正在自行運功療傷。
公冶良面現驚訝之容,暗自問道:“他怎麼會來到這裏,又和公孫子顏在一處與枯木教為敵?”
赤發老者宏亮的聲音突然響起,道:
“補鍋怪人,我枯木教和你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何苦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傷了兩家的和氣。”
原來自古沛潛離普陀後,無名禪師因怕他在外製不住多造殺孽,又因無住聖僧之言果然不虛,古沛此時武功已然到了連無名禪師也制不住的地步,遂一面令平素和古沛感情最篤的莽頭陀下山追蹤。
一面派人遠赴新疆,尋古沛的外祖叔補鍋怪人馬三魁相助,想用感情來拘束古沛,迫他回山。
馬三魁得訊後,即兼程南下,這晚他在客棧之中,正欲安寢,驀聞屋上有夜行人衣袂帶風之聲,不由動了好奇之心,跟了下來。
來到堤上,正是儒服老者和赤發老者對掌負傷的時候,遂出手相救,比公冶良和古沛二人也不過早到一步而已。
馬三魁兩隻精芒吞吐的怪眼一翻,陰陽怪氣地道:
“赤發靈官,你怎説我補鍋老和你枯木教井水不犯河水?如不是你教中人苦苦相逼,我那苦命的族侄女怎會慘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再説就算沒這事,我補鍋老也不能看着你下手殘害一個身負重傷,失去抵抗能力的人。”
他義正辭嚴地説了一篇話。
赤發靈官不覺氣餒,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驚疑地問道:“什麼?古霖的寡婦竟是你的族侄女?”
馬三魁冷冷地道:“正是,這筆債你們總該還了吧!”
言下,咬牙切齒,兩撇鼠髭,根根蝟立,雙目寒光,如同火炬也似,炯炯射出,~副憤怒難捺,直欲攫人而噬的樣子。
赤發靈官見狀,知道難免一戰,正欲揮手示意,令諸教徒發動枯木銷魂陣法,驀然,場外有人悲呼一聲:“爺爺!”
一條灰色人影迅疾地從諸枯木教徒頂上掠過,撲向馬三魁身前跪下。
原來無名禪師曾把馬三魁的姓名、長相,以及和古沛的關係,告訴過古沛,馬三魁天生異像,極易認出,他背上那口黑鍋更是再明確也沒有的標記,古沛一見就已猜忖到有了八成。
只因為馬三魁遠處甘新,無故不會來到江南,一時不敢確定,及聽二人對話,這才確定果是馬三魁無疑。
古沛一生孤寂,只有這麼一個聞名而未見面的親人,當下竟然出現在眼前,不由孺慕之念油然而生。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悲呼一聲,人就撲了出來。
馬三魁迷惑地看着古沛,驚疑地問道:“娃兒,你是誰?”
古沛含悲忍泣道:“爺爺,我是沛兒。”
馬三魁聞言,陡然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你是沛娃兒?可是真想死我了。”
話未説完,已是老淚縱橫,忙將古沛拉起,撫着他的頭頸,無限慈祥地説:“沛娃兒,抬起頭來,好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古沛依言抬起頭來,馬三魁端詳了一番,激動地不成聲道:“沛娃兒,你……你可真……像你娘。”
古沛悲從中來,再也按捺不住,熱淚汨汨流出。
爺倆兒也顧不得旁邊就有強敵虎視眈眈,竟抱頭痛哭起來。
赤發靈官見狀,幾次想要出手暗襲,但都未發即止,終於一咬牙,目中奇光隱現,蓄足勁力,正欲揮掌擊出。
身側突有人冷冷地道:“赤發靈官,勿效宵小無恥之行。”
語音雖不甚高,但卻震得人兩耳嗡嗡作響,顯見發話的人內功已臻絕境,赤發靈官不禁心中一震,急側目細視。
果見翼人公冶良自堤邊一株大樹後轉出。
赤發靈官在武林中畢竟還算有頭有臉的人物,自己意圖被公冶良看出後,自覺無顏,羞得滿臉通紅。
在他的赤發掩映之下,猶如一團烈火,燃燒在夜空中。
他尷尬地緩緩垂下雙手,暗忖:“這補鍋怪人一人已是難纏,那灰衣少年與傳説中的‘天網少年’甚是相似,即使不是‘天網少年’,只以他適才現身法而論,也絕非庸手,不可輕敵。
現在翼人公冶良這老怪物又突然出現,聽他語氣,又甚不善,堤上枯木教徒雖多,但除自己外,無一人可與這老少三人匹敵。
枯木銷魂陣縱然厲害,但在這老少三人聯手之下,也未必能耐得了他們,看樣子,今晚能夠全身而退已是不易了。”
馬三魁聞聲,忍泣回視,驚喜地叫道:“公冶兄,你也來了!”
赤發靈官一見二人竟然相識,心中又是一驚,遂暗自籌劃在三人聯手合擊以前脱身之策。
翼人公冶良笑道:“馬老弟,多年不見,你怎麼越老越糊塗了?”
馬三魁不解道:“公冶兄,這話怎説?”
公冶良笑道:“你果真越老越糊塗了,當前敵手如果不是人家邵壇主,換了一個無恥之輩的話,恐怕早就趁你爺倆抱頭痛哭之時,下手暗襲。
果真如此,現在你兩個焉有命在?你白活了偌大年歲,臨敵之時,竟是這般疏忽,怎不是越老越糊塗?”
這一番話,明褒暗貶,每一字都如針砭似地,深深地刺人赤發靈官的肺腑,真是又羞、又恨、又急、又氣,他暗自咬牙切齒道:
“老怪物,你此時莫要逞口舌之利,只要今晚我能保住這條命,日後非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不可。”
從此赤發靈官對公冶良可説是仇深似海,日後如非古沛捨身相救,公冶良這條老命真差一點斷送在赤發靈官詭計之下,這是後事不提。
馬三魁也是年老成精,察言觀色,早已把真實情況看出,也不説破,哈哈一笑,卻對赤發靈官道:
“多謝邵壇主光明正大,手下留情,我補鍋老這邊謝過了!”説完竟又轉臉向公冶良咧嘴一笑。
赤發靈官見狀,更是哭笑不得,臉上也是一陣子冷,一陣子熱,十分狼狽。
古沛對枯木教本無好感,剛才又知乃母實因受不住枯木教之逼迫而死,更生仇視之心,不覺眉心朱痣突現,殺機立起。
厲喝一聲:“枯木教狗賊,還我娘命來!”
倏然運足“金佛罡”功力,雙掌緩向前推,掌風隱隱帶着風雷之聲,徑向赤發靈官襲來。
掌風一上身,赤發靈官即覺丹田不寧,真氣浮動,驚呼一聲:“金佛罡!”不敢硬接,躍身倒退一丈。
古沛怒叱一聲,如影隨形般跟了上去,雙掌連環擊去。
那足以排山倒海的掌風到處,飛沙走石,平平的地面上頓時起了個大坑,不少合抱大樹,競連根拔起。
那運功療傷的儒服老者,功行將竣,聞得周圍形勢大變,急睜目偷視,見狀遂把心中一塊大石放了下來,又閉目運功療傷去了。
赤發靈官自知萬萬不敵,竟不顧枯木教“枯木”臨場,所謀之事不成,在任何情況之下,教中弟子不得畏懼撤身的戒條。
厲嘯一聲,向水中躍去,他本洞庭匪首,自是水性精通,但見浪花微濺,人即沒入無蹤。
他這一走,可苦了他手下的枯木教徒,古沛此時已紅了眼,見敵便殺。
諸枯木教徒武功平庸,怎禁得住威力無儔的禪宗神功,當者無不倒斃,一時慘號之聲,不絕於耳。
馬三魁在旁看得不忍,發言制止道:“沛娃兒,住手!”
古沛連殺了數人之後,眉心紅痣已消,人亦較清醒,聞言急忙撤招,躍回到馬三魁的身邊。
馬三魁一改嬉笑之態,正色問道:“娃兒,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江南嗎?”
古沛見馬三魁神情突變,不知為何,惶恐萬分,恭謹地答道:“孫兒愚昧,不知爺爺因何來到江南,也不敢妄自猜測。”
馬三魁見他惶恐之狀,心中油然而生出憐愛之情,長嘆一聲,道:“我此來,可説是完全為了你。……”
頓了一下,又繼續説道:“你本是戾氣所鍾而生,當年我為了保留古家一條血脈,求無名大師求他師兄無住聖僧為你施禪宗脱胎換骨神功,以保全你的性命。
雖蒙無住聖僧慨允,但一來時間太過倉促,二來聖僧修為仍略嫌不足,故於施功時只能將你那一身戾氣,逼聚眉心,而未能將之盡形消除……”
古沛暗道:“原來我那討厭的老毛病,是如此得來的。”
卻聽馬三魁又接着説道:
“是以你這次潛離普陀之後,無名大師怕你仗着無住聖僧賜給你的那身絕世功力,為害江湖。遂一面命莽頭陀追蹤你,一面命人通知我,希望我能以親情感化你,彌禍患於無形,見面後,我本想帶着你歷練一番,再把你送回普陀。
但看你適才情形,以我這淺薄之力,實在拘束不住你,再也不敢把你留在身邊,你還是回普陀去吧!”
古沛好不容易才遇到他這惟一親人,怎肯輕易離開,聞言跪下,抱住馬三魁雙膝哭道:“孫兒不願回普陀,孫兒要和爺爺在一起。”
馬三魁天生異像,雖仗着一身過人武功,在江湖上贏得盛名,但在情場上卻屢遭波折,至今仍是獨身一人。
古沛乃是他的惟一親人,剛一見面就要分開,心中也是難於割捨,聞言不禁猶豫不決。
公冶良在旁勸道:“馬老弟,他多殺兩個人又有何妨,只要他能判明是非,不妄殺就是了,這孩子也可憐巴巴的,你還是答應他吧!”
馬三魁沉吟了一下,慨然道:
“好,我答應你跟着我,不過不得我允許,你決不能妄殺一人,不然的話,我立把你逐回普陀。”
古沛聞言止悲作喜,雀躍地説:
“孫兒遵命!”
這時那儒服老者療傷已畢,站起身來。
先向公冶良頷首示意,又對馬、古二人拱手為禮:“在下落英峪公孫子顏,謹謝二位援手之恩。”
馬三魁急忙還禮道:“公孫峪主哪裏話來……”
馬三魁的話還未説完,古沛在旁驚詫地説:“你是落英峪主?”
公孫子顏點首道:“正是老朽。”
古沛面色一變,怒叱道:“我現在不想殺你,快給我滾!”
馬三魁在旁喝叱一聲:“沛娃兒,你怎能對公孫峪主如此無禮?”
公孫子顏也不解地道:“老夫自問並無開罪小哥之處,不知小哥何以如此對待老夫?……”
古沛仍是怒氣不息:“對盜世欺名之徒,焉用客氣?”
公孫子顏心中一震,驚疑地道:“小哥,你此言何指?”
古沛一陣大笑,聲色俱厲地道:“公孫子顏,你還記得你自己在廿年前做的那件事嗎?”
落英峪主聞言聲色突變,雙目中透出驚詫的光芒,暗忖:“這事他怎會知道?”
躊躇了一下,心想:“他既知此事,就絕不能容他活在世上,但以他適才所露功力而論,自己絕非其敵。
且旁邊還有公冶良和補鍋怪人兩個武林高手,也絕不容自己對他不利,俗語説:‘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如暫且全身而退,另作良圖。”
想到這裏,拱手笑道:“小哥今晚解圍之恩,先此謝過,但他日相見之時,卻是仇敵了。”
言畢,一長身,人如蒼鷹翔空似地掠起,三二個起落,就沒人湖濱樹叢暗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