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夕陽西上。
一抹殘霞,將西天點染得嬌紅如醉。
西湖之畔,夕照裏,半截雷峯塔,在地上映下了短而粗的陰影。
殘磚碎瓦,初春新萌的嫩草,在黃昏的風裏東搖西曳,約略有些生意,但,顯得一片寥寂——
千百歸鴉,“呀呀”嘈雜地啼着,到了塔頂,一束雙翼,便自投落塌圯的塔中。
天色漸漸昏黑,紅霞漸漸轉暗——
遠處,一條人影,縱躍如飛,星丸跳擲般電馳而來,奔向這已無遊人蹤跡的塔下。
這人,年歲約在五旬以上,頎長的身材,修眉鳳目,寬大的長衫,在風裏嘶嘶飄拂,走得極快,卻如行雲流水般,神情從容,顯着一派儒雅。
他來至塔下,倏然停住身形,遊目四顧,只見塔影模糊,歸鴉點點,不由修眉微剔,低聲自語道:
“飛柬之上,分明訂定今日黃昏,在雷峯塔下一了廿年多前公案,恁地……這人他還未來?……”
過了一刻,他顯然有些不耐煩起來,捻着拂於頷下的黑鬚,又自低低喃語道:
“到了這般時分,他怎地還沒有來?……”
説到這裏,只見他雙眉倏地一剔,失驚道:
“難道我是受了騙?……難道這廝是我當年江湖中的夙仇,用調虎離山之計,誘我離莊?……”
沉忖一刻,卻見他又搖頭道:
“不會的,憑這人夜人我上天竺‘念愆山莊’,留柬寄言,悄然而退的這副身手,他決不會做這種事……”
隨後,他又自疑惑道:
“那麼……這人又是誰呢?……他留柬之上,並未留下姓名,卻畫着一張魚網,這‘魚網’是什麼人的表記,恁地我卻……想不起來!”
“而且,二十餘年前,我在武林中又何曾與人結過樑子?……除非——”
驀然間,一陣朗朗的長笑,起自塔內,響徹四野,道:
“‘念愆山莊’莊主果然信人,我在此多時了!”
一條頎長的人影,自圯塔的缺口之處,輕煙般飄然而起,悄然落在塔下,是一個十七八歲的俊秀少年。
那“念愆山莊”莊主,一見面色不由陡地一怔,但隨又恢復了常態,邁前一步,捻鬚微笑道:
“小哥兒,你昨夜枉顧山莊,留柬約老夫前來了卻廿餘年前公案,但是,老夫自問與足下素昧平生,而且廿餘年前往事,也不復記憶——小哥,恕我唐突動問,足下難道是我仇雲的故人之後嗎?”
那少年又是一陣朗笑,雙目注視對方,冷然道:
“仇莊主,我看你不必再費猜疑了,我姓古,叫古沛,卻不是閣下什麼故人之子,哈哈……”
原來這少年,正是韭山島上,僵住青狼老人,揹負獨孤商闖出狼陣的古沛。
那日,他由於獨孤商的指點,取回生父古霖在十七年前失去的“羣魔秘錄”。
獨孤商因受三獨神君多年折磨,又加上雙腿大筋已遭挑斷,早無生意,等發覺古沛又無巧不巧,恰是當年古霖之子,死意更決,是故助古沛尋到“羣魔秘錄”後,乘古沛不防之際,觸巖而死。
兩日之間,古沛獲悉了他父親的死因,同時又獲悉一件慘絕人寰,喪盡天理的武林懸案的真相。
他無瑕的心情有了顯著的變化,開始鄙視這個塵世,卑視武林中所謂“仁”,所謂“俠”——
於是,他飄海回到中原,開始執行他在韭山島上所許下的心願。
且説雷峯塔下,這時正充盈着古沛狂傲的朗笑。
念愆山莊莊主仇雲大為不解,詫疑地問道:
“小哥,老夫再多問一句,你既非仇某故人之後,年歲又這麼輕,怎説與仇某尚有一段廿餘年前的公案?”
古沛冷冷説道:
“仇莊主,天下人管天下事,姓古的跟你無怨無仇,可也能伸手管個不平吧!”
仇雲滿腹疑雲,低低地“哦”了一聲,舉目將這少年人仔細地打量了半晌,沉凝地説道:
“天下人管天下事……小哥,你好豪爽!好膽識!不過,老夫眼拙得很,日前小哥留柬之上,畫了一張大網,不知是貴門派的表記,抑或是……”
古沛接着截住他的話頭,道:
“不錯,那張網乃是‘天網’,我本人的表記!”
仇雲凜然一驚,不由喃喃低語道:
“天網……取的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隨後,他忽然神秘地一笑,順口問道:
“小哥,你這張‘天網’所網羅的是怎等人物!”
古沛朗笑一聲,雙目神光逼射,一字一字地説道:
“古沛區區之志,願能借此一張‘天網’,打盡天下羣魔——”
仇雲又是心下一震,暗道:
“這娃兒好大的口氣!”當下頗不自然地道:
“那麼——想來老夫也是足下的‘網中之魚’了?”
古沛朗朗一笑,目視遠處山影,不經意地道:
“不錯,古沛初入江湖,閣下你正是我第一條碰上的大魚。”
要知仇雲半生闖蕩江湖,數十年於茲,鮮逢敵手,在武林中是何等的聲譽,如今竟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認作了網中之魚,怎不氣怒?
只聽他一陣激厲的長笑,直透雲霄,道:
“小哥,新網打大魚,可不是容易的事,你有這把握嗎?——”
古沛“嘿”然冷哼,道:
“莊主,把握我倒還有,至於閣下能否活到明日,卻要看你的造化。”
原來古沛長自佛門,頗受薰陶,若是他眉心紅痣不現,殺心未起之時,要他殺害有生命的東西,卻難下手。
仇雲沉忖半晌,臉上神色一變,目露兇光,忽道:
“很好——小哥,那麼廿餘年前,是何公案與老夫有關,能提上一提嗎?”
古沛見仇雲神凝氣斂,身上長衫簌簌急震,知道他已運功而待,伺機出擊,雙方情勢,至此實已一觸即發,當下冷笑一聲,道:
“莊主,那事説來話長,你自己果真心裏沒數嗎?總之,就事而論,殺你絕不為過……哈哈……莊主,請吧!”
仇雲聞言瞿然大怒,當下神色一變,驀地大喝一聲,雙掌互為陰陽,一招“顛乾倒坤”,交相推出。
但見兩股回然不同的內力潛勁,一剛一柔,同時朝古沛打到。
須知“念愆山莊”莊主仇雲,早年以“陰陽廿七掌”馳譽武林,可算得叱吒江湖,這雙掌,一擊之勢,何等威猛。
兩股陰陽回異的內勁,如潮似湧,一時間砂飛塵揚,漫卷而到。
古沛但覺對方掌力未到,已有一寒一熱的兩道氣流,透衣而入,心裏説一句:“這廝功力不凡,一生盛名,果非幸致。”
當下雙掌一推,揮出一招“目蓮叩關”,右掌曲指叩奔仇雲額角,左掌一覆,向前平削他的腹部。
古沛他這一招,乃是佛門中精深武學,不但萬守於攻,而且快疾得令仇雲無法撤掌自救。
猛可間,只聽仇雲一聲疾喝,身軀微微一挫,對古沛這既狠且快的攻勢,竟視若無睹般,雙掌依然催足陽陰勁道,逼打古沛的上盤。
有句話説:“薑是老的辣”,仇雲不愧見多識廣,原來他審度情勢,知道唯有拚力一搏,才是自救之道。
古沛萬萬不曾料到,這個息影江湖的高人,交手之時,竟還是這般蠻橫,若依他一向孤傲之性,本待運起神功,與他硬搏,即使兩敗俱傷,也在所不惜。
然而他卻忖道:
“我只身闖入江湖,又立願了卻亡父當年心願,今日萬一兩敗,卻便宜了‘羣魔秘錄’中餘外之人。”
動念至此,只見他驀地一聲清嘯,展開“馭氣凌虛”絕頂身法,向後平退七尺!
古沛撤招自救,原在仇雲意料之中,但他身法如此奇絕,卻是仇雲所不能想象,當下倏而住手,雙目註定古沛,沉聲喝問道:
“小哥,老夫寄跡武林垂二十年,自問一向聲譽尚好,小哥一再相逼,究屬為了何事?”
古沛“嘿”然一笑,譏嘲地道:
“為鬼魅之行,搏仁俠之譽,盜名欺世,仇雲——否則你也當不得一個‘魔’字了,看掌!”
言談之中,右臂一劃“般若禪功”應手發出。
仇雲聞言面色倏地一凜。
這時古沛沉雄的掌勁,已經漫天擲到,只得也大袖一拂,騰身斜縱一丈五六,落下身子,道:
“小哥——你此言何指?”
古沛足下一點,飛雲般縱落仇雲之前,冷冷地問道:
“仇雲,你別裝糊塗,我問你,隴西有個‘無憂會’你可知道?”
仇雲頓時面色大變,吶吶地點了點頭。
古沛冷笑道:
“獨孤商你定是知道的了?——你受獨孤商之聘,出任‘無憂會’護法,難道你自己不知道為了什麼嗎?”
古沛一陣緊似一陣的逼問,迫得仇雲面如死灰,連連嘆息。
半晌,又聽古沛朗朗一笑,道:
“這些話,我本不願對你多説,但還是説了,仇雲——,還有話説嗎?”
仇雲驀地一陣大吼,叫一聲:“你既知當年之事,便不該再來尋找我,我也不能再容你活——”
話不曾説完,雙掌已經推出,運足了十二成真力,陰陽內勁霍然推出。
他滿擬雙方近在咫尺,這一招“天沉地陷”,又是猝然而發,古沛萬難閃避,這種陰陽內勁,十分毒辣,只要一沾上對方的身體,兩種回然不同的勁道,便會在對方體內互相糾纏攻擊,破壞了受掌人的真氣,輕則武功盡失,重則當場斃命。
偏偏古沛自知臨敵經驗不足,卻在他會見仇雲後,使用“般若禪功”所產生的佛門無形罡氣,護住了全身。
但仇雲這一招委實發得太快,變生肘腋之下,古沛果然來不及閃避,竟然已被全部打中。
這間隙,他的護身罡氣“般若禪功”,卻已發揮了至上妙用,將仇雲所發的陰陽掌勁擋住。
饒是如此,古沛的身子,還是被仇雲的內力震得踉蹌倒退了八尺,心頭一陣急劇地悸動。
仇雲好狠,疾呼聲裏,卻又墊步欺身,趕過來雙掌再揮,第二招“陽消陰滅”又自發出,一左一右自上而下,同時罩落古沛頂門。
古沛驚魂甫定,哪裏來得及再作閃避,萬忙中,只得身子一歪,運足“般若神功”,讓仇雲雙掌實實地打在左肩之上。
他匆促之間,捱了這一招兩掌,陡然聞只覺服前金星飛舞,氣血翻湧,喉頭一甜,幾乎吐出一口血來。
那護身的“般若禪功”所化罡氣,也幾乎被這雙掌震散。
他咬緊牙根,深深地納了一口氣,右臂在地上一撐,“託”地跌落在地,那一口湧至喉頭的血卻被他強逼回去,同時,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右臂向前猛揮,卻運起“金佛罡”將仇雲逼退五步。
仇雲將古沛打倒在地,心下大喜,正擬乘機發出第三招,忽然感到有一陣無形無聲,但能夠覺到的奇異潛勁,自對方右臂一劃之間發出。
他陡地覺得丹田不寧,真氣浮動,不由大驚,失聲而道:
“‘金佛罡’!禪宗的‘金佛罡’!”
大叫聲裏,面容失色,暴退出一丈之外。
這時,古沛猛一抬頭,雙目神光透着奇異的色彩,他只覺眉心一癢,暗道:
“嘿,我眉心開花了,這廝——他果然該死!”
天色很黑了,仇雲自然看不出古沛的異相,以及那顆眉心間殷紅如血的紅痣,但是他卻覺得對方的眼神奇異,似有一種懾服任何人的魔力,令他一時間不知所以,而且,令他無由地懼怕——
忽聽古沛冷冷地説了一句:“仇雲,你時運不濟,恐怕見不到明日升起的日頭了,嘿……”
一邊説着,一邊站起身來,雙目一瞬不瞬地註定仇雲,雙掌微微提起,緩慢地,一步一步地,逼將過來——
仇雲雖然有些怯懼,但這兩句話已激怒了他,只聽他急怒地厲吼一聲:“小輩,你好猖狂——”
雙掌霍然推出,兩股勁飆.相互向古沛捲去!
古沛好快的身法,腳步一錯,雙肩微晃,“馭氣凌虛”,讓過對方掌勁,一眨眼便閃到仇雲身前!
仇雲雙掌打空,徒自激起一地飛塵,悚然大驚,身不由己地倒退五步。
古沛逼進五步,雙掌仍然微揚,口角隱露笑意。
他並不曾將可以制仇雲死命的“金佛罡”發出,但他已從對方的目光神色中,看出這人對死亡的恐懼來。
他,似笑非笑地一步逼近一步,端詳着仇雲,像是端詳一隻待宰的羊,待剖的魚,半晌,他用冷酷得出奇的語調説道:
“仇雲,難道我説的話不能實現嗎?難道就憑我一掌‘金佛罡’,不能制你於死,讓你看不到明晨升起的太陽嗎?——説呀……説!”
仇雲連連後退,若以他一身超凡迭羣的功力,對付古沛,還不至於到了不能還手的地步。
但是他現在已經失去了鬥志,恐懼、懺悔,往事佔滿了他整個心胸,他退着,忽然一聲長嘆,竟不再退讓,站定身子道: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姓古的,老夫仇雲這條命交與你了——”
古沛嘿地一聲冷笑,竟也不再前進,陰森森地道:
“仇雲,你怎算得大丈夫?你只能算是個‘魔’罷了,哈哈哈……”
仇雲忍受不住這種笑聲,忍受不住,終於,他突如其來地雙掌一推,打向古沛的前胸!
古沛動作也快,只見他嘴角一撇,右掌朝仇雲凌虛平按,同時左掌一圈,“般若禪功”迎截住仇雲所發掌勁。
快如電光石火,只聽仇雲一聲悶哼,身子在悶哼聲裏,緩緩地蹲下,痛苦地緊皺眉頭,雙目懼怖而怨毒地望着古沛。
身子急劇一震,便爾倒地而死。
古沛目視這個享譽武林二十年,息影后自號“念愆山莊”莊主的仇雲死去,低低地,冷森森地笑道:
“我就等你出手哩——你不出手,我怎能以‘金佛罡’制你於死?嘿嘿嘿……”
他怔怔地望着仇雲的屍體,嘴角邊冷峻的笑容尚未消失,忽然間,另一種情緒,卻又升自他的心田。
無疑地,他呆視着地上的死屍——他殺了人。
前此,在普陀山上,由於他天賦的煞劫之氣,他不止一次地殺害了許許多多的小動物,但是他從沒殺過人。
而且,在無數次殺了那些無辜的小動物之後,他總是無休無止地內疚,自責。
以後,年歲日大,每當他眉心紅痣出現之時,他覺得殺一隻小鳥,或是一隻毫無反抗的野兔,不足以滿足他的殺欲之時,他就會想到殺人——
殺人是一種罪惡的念頭,因為他的自我剋制,也因為普陀山除了茹素修行的僧眾之外,無人可殺,他不敢去嘗試。
前此,在海中船舵之上,他曾經想殺死老孩子司徒悠悠,但他還是有些不敢——良知上的不敢,幸而一隻海鷗的突然飛臨,解救了司徒悠悠的困境。
短短的數日之中,他遭遇了曲折離奇之事,也結識了武林中的人物,這些事,這些人,都多多少少地跟他發生了牽連——
終於,他殺了人,他為他的殺人尋到了最好的理由——為亡父了卻未竟的遺志,為武林鋤除隱惡多年,傷天害理之徒……
他不曾想到,自己第一個殺死之人,在武林中有着二十年清正的聲譽,同時,又是領袖江南的頂尖人物,此舉無疑會震驚江南,引起軒然巨波!
正當他忘情地沉思之間,驀地,有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自耳邊響起,古沛霍然一驚,揮袖問,快如脱弦之箭般,疾退丈餘之地。
那仇雲的屍體之前,綽約地站着一個纖小的人影,昏暗中看去,是個女子,長長的腰帶,在晚風中微拂。
古沛驚疑交加,吶吶地問道:
“什麼人?”
又揚起一陣銀鈴般的嬌笑,她對他的問話不但不答,反到伸手自懷中摸出一段黑呼呼的東西,迎風一晃。
頓時間,火折的光,照亮了她的面龐。
她伸出另一隻纖手,理了理被夜風吹得微微有些亂的斜墜的雲鬢,嫋娜地走前幾步,以極其平淡,極其嬌美的聲調説道:
“我就是我——你就算多年沒見過我,難道竟想不起我來了嗎?”
古沛在普陀山住了十幾年,除了偶爾到前山,見過那些朝山進香的婦人女子外,幾曾和女人接觸過?
而且,面前這個少女,簡直美得叫他喘不過氣來——
在搖晃的火光中,她那鵝蛋形的臉龐,彎彎的黛眉,挺秀的瑤鼻,小巧的櫻唇,越發顯得神秘,渺茫……
那少女,一手持着火折,一邊慢慢地輕移蓮步,美目星波,註定了古沛,道: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難道你沒想起來?”
古沛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一塊圯塔的碎磚碰了他,他心下一驚,不由微揚雙掌,出聲叱道:
“你……你與我站住——再過來,可莫怪我古沛出手傷人!”
那少女似覺一驚,黛眉蹩處,頓時止步不前,自櫻桃小口之中,低低地吐出了一個似驚還愁的“哦”字,玉首微俯,道:
“原來你改了名字了,原來你叫古沛,而不再叫藍……”
説到這裏,她忽然淺淺一笑,又伸手理了理雲鬢,曼聲説道:
“既然你已經揚棄了昔日的姓名,我就用不着再提了……七哥,你真有志氣,出門六年,回來果然把他給殺了……”
古沛被她這麼一説,越發如墜五里霧中,一時間摸不着頭腦,當下劍眉微剔,沉聲説道:
“姑娘,我自小就叫古沛,可沒有第二個名字,而且也不是你的什麼七哥……我看你是認錯人了!”
那少女聽了這話,身子一陣急震,柳眉倒豎,但見她眼花亂轉,雙目競自流下兩滴清淚來,飲泣着道:
“七哥……你真的像八年前出走時説的,不認我藍家之人了嗎?……七哥,你不認我藍家之人倒也罷了,恁地連……連我藍惜茹也不認?……”
古沛見了這等情況,不由暗自思量道:
“這位姑娘,有一個出走八年的‘七哥’,一定長得和我十分相像……”
轉而,他又忖道:
“但是——怎麼她的這位‘七哥’,競也會是仇雲的仇人呢?——簡直是太巧了!”
動念及此,他不由失聲地叫道:
“嗯,太巧了!太巧了!”
那個叫藍惜茹的少女,被他的叫聲所驚,倏爾抬起頭來,用她珠淚滾滾的雙目,驚疑地瞪了他半晌。
終於,她拋去了手中的火折,雙手捧面,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叫着——“七哥……你好狠心……你好狠心……”
此時,雷峯塔下重歸黑暗,天邊疏星閃爍,藍惜茹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裏,聽來倍覺悽怨……
古沛無可奈何地,也不知所以地嘆了一口氣,心道:
“姑娘,我從來就不認識你,根本不是你的‘七哥’,這種事,我古沛是無法幫助你的……你還是安靜地等你那‘七哥’回來吧……”
思忖間,他緩緩地邁動步子,走到仇雲的屍體之前,彎身抄起,望着臂彎裏已經冰涼僵硬的死屍,毫無表情地説道:
“仇雲,是我約你出來的,雖然你命喪於此,我還是要把你送回去——”
他喃喃地自語着,驀地聽見身後響起藍惜茹銀鈴般的笑聲,纖小而苗條的身形一閃,輕得像風一般掠到古沛身邊,嬌笑道:
“七哥……你要不為報答他為你啓蒙之德,為什麼殺了他,還要將他送回念愆山莊去?……七哥……你,你還不肯認賬嗎?”
古沛雙眉一皺,正待開口辯駁,忽聽藍惜茹嬌呼一聲,風也似地飄身開去,拾起了地上的火折,迎空一晃,又自點燃,縱到當前,笑道:
“七哥,自從你走了之後,我也離開了家,拜在一位老人家門下,可也學了一身本事呢!七哥,我陪你將仇雲的屍首送回去——念愆山莊,我可比你熟哩!”
銀鈴般的笑聲,出谷乳鶯般的話聲,令古沛不知所以,他莫可奈何地望着她——
那嬌好面龐之上,淚痕猶新,但這時卻嶄露着祈求的笑容,彷彿是一朵初綻的帶雨花蕾……
古沛近乎痴呆地望了她半晌,心下有些不忍,暗道:
“姑娘,你生得這麼美,,偏又對你那什麼‘七哥’恁般多情——但,我不是他,姑娘,我真不願意看你傷心哩。”
終於,他只得嘆了一口氣,道:
“姑娘,你一定是認錯了,我還有要事要辦,你……你請讓開吧!”
説畢,腳下一點,竄出七八尺遠,放開身形,便擬離此而去。
藍惜茹在身後一聲嬌叱,但見人影掠處,便又趕到古沛身前,攔住去路。
古沛心下一震,暗自驚道:
“這姑娘好高的輕功,好快的身法!只怕不在我‘馭氣凌虛’之下……”
正思忖間,又聽藍惜茹急促地嬌呼道:
“七哥、七哥,你真的不認你的妹妹了嗎?”
説着,一聲悠長的裂帛之聲,破空而起。
古沛悚然一驚,抬頭望處,只見她淚眼汪汪,猶如帶雨梨花般站着,身上的錦裳,自肩開尺許大的裂口,露出欺霜賽雪,凝脂般的香肩——
“七哥……你……你難道忘了,那年明月之夜,你……你……你跟我齧肩盟誓的事了嗎?”
“七哥……你看……你看……”
藍惜茹哭喊着,將火折移近裸露在外的香肩,古沛如同着了魔一般,雙目情不由己地向她一瞥——
果然,果然!兩排殷紅的齒印斜斜地橫在她白潤的肩前。
他愣了,他呆了,雙目再也收不回來,雖然他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雖然他並無一絲一毫的邪惡之念,但是,一半出於愛美,一半出於憐惜,他竟不能勉強自己,收回注視在她肩上的雙目。
藍惜茹一邊啜泣着,一邊審視着古沛的表情。
雙目中倏然透出奇異的光彩,但聞她一聲嬌呼,疾如電掣般欺身而進,皓腕揚處,纖纖五指抓住了他的長衫。
古沛抱着仇雲的死屍,正在發愣,做夢也不曾想到,藍惜茹身形這快,但覺心頭一震,欲避不及,“嘶”——的一聲,肩頭衣衫,競被抓裂一塊!
電光石火之間,藍惜茹忽地又一聲尖厲的驚呼,她瞪大了一雙秋星般的明眸,莫名地望着他——
良久,她終於落下淚來,撲撲簌簌,如同斷線珍珠,自兩腮滾滴而下。
嘴裏夢囈般喃喃低語:“你不是七哥,你不是七哥……你……你竟敢騙我……你這騙子!”
説着,她似羞還怒地看了他一眼,當她望見古沛袒露的右肩時,她所企望的兩排齒痕,蹤影俱無,不由又情不自禁地用掌覆往自己的裸肩。
古沛喃喃地説道:
“姑娘,我早就説我不是你的‘七哥’,我沒騙你,是你自己認錯了!”
藍惜茹陡地一揚玉首,“嗆”的一陣龍吟之聲響過,她手裏已經多了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
古沛見她拔出長劍,心下一凜,暗道:
“武林中的人,多半為了一些小事,便要自尋短見,真……”
原來他父親丟了“羣魔秘錄”而自戕,獨孤商為了報答他相救之德而自戕,使他認為武林中人,都會輕易地了結自己的性命。
他怔怔地望着藍惜茹,低聲問道:
“姑娘,你要做什麼?……千萬不要……”
豈料藍惜茹拋去手中火折,振得手中長劍“嗡嗡”直響,左手一領劍訣,怨毒地對古沛説了一聲:“我要你死!”
嬌軀一閃,早已掠身而到,長劍一抖,連挽了五六個劍花,結成一片森森光網,夾帶寒風,奔古沛當頭罩落!
古沛心頭一寬,暗道:
“只要你不尋短見就好!”
無如藍惜茹在劍術上的造詣極高,就在他心念動時,萬縷寒光,已然自頭罩落。
古沛哪敢怠慢,身子一錯,“馭氣凌虛”身法展開,腳踩倒七星,疾然後退八尺,脱身而出。
藍惜茹又一聲氣怒交加的嬌叱,劍招再遞,第二式“平野星垂”,劍尖寒光,抖起千萬碧星,驟雨般射向古沛的上盤致命之所。
古沛抖了手放落仇雲屍體,單臂一揮,卷出“般若禪功”內勁狂飆,足下點處,再度後躍,退到雷峯塔下,雙掌一錯,沉聲喝道:
“姑娘,古沛跟你毫無瓜葛,就算你認錯了人,這也是常有之事,如此生死相搏,恐怕沒多大意思吧?”
藍惜茹劍勢,被他一掌之力盪開半尺,不由也芳心一懍,但當她聽完古沛的話後,冷笑一聲,道:
“就憑你破‘銀河劍法’的開招二式,已經是死有餘辜的了,何……何況你還看了我……”
説到這裏,她不禁羞怒地啐了一口,嬌叱一聲:“看劍!”玉腕輕舒,“萬鵲築橋”,舞起萬朵劍花,又自遞到!
古沛勃然大怒,喝一聲:“丫頭你好橫!”
同時間雙臂齊發,抖腕問“般若禪功”盡數打出,跟着身形一躍,凌空丈高,矯疾非凡地自空又發一招“殞星急墜”,下擊藍惜茹雙肩。
藍惜茹一招發空,倏地撤劍化招,玉腕沉處,長劍望空斜刺,一式“遙指南天”,同時左掌疾託,“拜佛獻花”之式,一劍一掌,同時向空中的古沛發出。
古沛見她換招如此之快,心下也十分讚佩,半空裏雙掌一領,腰間疾閃,雙腿憑虛一蹴,身子如同翔空之鷹,盤旋而出,落在丈遠之處。
藍惜茹嬌叱一聲:“你往哪裏去?”
蓮足驟頓,掠身趕到,只見她劍去輕靈,把一套“銀河劍法”,舞得風雨不透,將古沛團團圍住。
古沛身子才站定,便覺對方劍勢寒風,自四面八方,陣陣逼來,“嘿”然一聲冷笑,暗自怒道:
“這丫頭果然不弱,看來我今夜非……”
思忖間,未免心神略分,手下一慢,那藍惜茹漫天劍氣,突然乘隙而人,一縷寒光閃電般點他的眉心。
古沛凜然大驚,偏頭讓過,右臂疾揚,五指一撮,竟施展“分光捕影”的絕頂功夫,去捉對方的劍鋒!
藍惜茹倒也是個行家,一刺不中,疾然撤劍。
但古沛卻乘這間隙,雙掌運足“般若禪功”,連發五招,將她逼退數步,挽回了失去的先機。
雙方功力悉稱,足足對過三四十招,依然難分高下。
那藍惜茹在羞怒之下,一意要置古沛於死地,久戰無功,不由嬌叱連聲,劍招越發攻得猛烈。
古沛卻邊打邊想,“這丫頭劍術造詣絕頂,這樣纏鬥下去,何時能了?……除非……除非我用‘金佛罡’!”
但是,眼前的姑娘竟是這麼的美,自從古沛一見她,就莫名其妙地對她產生一種難以言道的感覺,那“金佛罡”何等威勢?……他實在不願用這種功夫,去傷一個如此嬌好的少女!
他竟意飄神馳地想着,同時雙目中流射出異樣的光彩,呆呆地盯在藍惜茹的臉上!
藍惜茹一邊連續不斷地攻出劍招,一面卻也思忖着。
“這人……好高的功夫!而且,他又跟七哥長得一模一樣,如果他就是七哥……多好!多好!”
想到這裏,她不由心頭一動,轉而暗道:
“即使兩個人長得像,怎會連神情動作都一樣呢?會不會?會不會他就是我七哥,他,他故意不認我!”
想到這裏,她心裏不由又透出一股希望。
劍電使得略為慢了,略為鬆了,她繼續想道:
“那麼,他那肩上的齒痕呢,會不會他把它除掉了?……”
她悚然一驚,隨後,她又自作譬解,暗道:
“不會的……不會的!我齧得那麼重,咬得那麼深!……即使他除掉了那列齒痕,也應該留下一塊疤痕呀……不是嗎?”
邊思着,邊不由抬眼一瞥古沛。
這一瞥之下,她望見古沛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到三步,垂手而立,呆呆地也望着她,目光中流露着異樣的光彩。
原來,她在沉忖之間包不知不覺地停止了攻勢,長劍雖然還握在手裏,卻早已垂曳在地!
藍惜茹又羞又急,嬌叱一聲,長劍驟挺,疾然發招,直奔古沛胸脯刺到。
古沛輕笑一聲,一式“迎風曳柳”,身子微微一轉,巧妙地躲開劍鋒,邁步欺身而進,左掌一探,快如閃電般向藍惜茹胸前按去!
他這一招發得太快,藍惜茹劍招又已發老,哪裏來及撤身化解,只聽她一聲驚惶的嬌呼,已被古沛擊中。
古沛這掌本就用的虛勁,擊中她時,又挫腕卸去了十之六七,是故也只是輕輕的一按而已。
他只覺觸手温軟,這一掌正好按在藍惜茹胸前雙峯之間,雖然他不懂與女子交手,招呼對方的胸前,是武林大忌,雖然他對男女間事,毫不了然,但他仍然感到一陣心跳,疾然收掌。
藍惜茹長劍“嗆當”落地,明珠雙垂,咬牙切齒地叫了一聲:“你……該死!”
擁身撲了過來!
古沛有些茫然:“我已經手下留情,她恁地還死纏不休?”疾然問駢指如電,點向藍惜茹的“眩暈穴”。
出於意外地藍惜茹雙目緊閉,黛眉深鎖,竟然應指而倒,頹然在地。
原來,她自認受了古沛的輕薄凌辱,氣急之下,在他雙指點到的同時,也自暈迷過去了。
古沛不知所措地望着地上的藍惜茹,半晌,他喃喃地説道:
“姑娘,我這獨門點穴之法,外人解不得,你委屈些時,待我將仇雲的屍首送回念愆山莊,再來與你解穴!”
説畢,他便向仇雲陳屍之處走去。
這時,微風颯然,人影一閃,輕煙般來到當前。
在一聲詫異的呼聲之後,接着響起了一個冷冷的話聲:“且慢,小夥子,這事是你做的嗎?”
古沛漠然回頭,只見一個落腮短鬚,穿着黑色短衫褲,腰間插着一把明晃晃利斧的中年樵子打扮之人。
遂不經意地傲然答道:
“不錯,這位姑娘被我點了穴道……”
那中年樵子霍然自腰間抽出利斧,大喝一聲:“小夥子,曹洞上人的門下弟子,豈是隨便由人欺負得的,你接着吧!”
言訖,利斧猛揚,似雷霆萬鈞之勢,劈將過來!
古沛心道:
“好呀!剛放倒一個,沒來沒由地卻又來了一個……”只聽他朗朗喝了一聲:“且慢!”
飄身而出,讓開一招,站在八尺之外説道:
“尊駕難道就是曹洞上人嗎?”
那中年樵子斧勢逾千鈞,輕功身法卻遜一籌,只見他邁開雙腿大步走上前來道:
“晨星之光,哪敢去比中天皓月……”
説着,又是一斧,對直古沛攔腰削到,虎虎有風,端的聲勢驚人。
古沛一式“飄萍飛絮”,展臂斜閃七尺,卻聽那樵子又道:
“咱家天目樵子,是他老人家的應門之僕。”
古沛心下一震:“曹洞上人是何許人也?連他的門下走僕都具有這等身手!”
天目樵子輕功雖遜,內勁卻足,霎眼之間,已經連劈三斧,這三斧威勢無比,勁道不凡。
古沛讓過三斧,右掌斜發,一招“閉門拒客”,隔空推向對方利斧,滿擬憑自己無往不利的佛門內勁,定能將他手中的利斧震飛。
豈料天目樵子本是成名多年的一流高手,武功造詣,不在司徒悠悠,藍鷹叟等人之下,尤其是他那陽剛猛烈的內力修為,南七省中允稱獨步,古沛這一掌,不過只令他利斧劈落之勢稍滯。
但聽天目樵子一聲虎吼,手中利斧,依然自古沛的掌勁之中,破空遞到。
古沛一招未曾得手,不由一怔,天目樵子大叫道:
“小夥子,我看你快將我們姑娘解了穴道,隨我同去‘曹洞別府’,也許老人家會一念慈悲,輕恕於你……”
古沛“嘿”然一聲冷笑,道:
“原來你們這些曹洞上人的門下子弟,都這般蠻法,待我此間事了,真想見一見他!”
只見他雙臂再揮,兩陣疾飆同時揮出。
天目樵子雙目齊張,黑夜中越發精光灼灼,他大叫一聲,揚手拋開利斧,雙腕一挫,倏爾翻出,竟也逼出兩股淳厚絕倫的陽剛之勁,硬接來勢!
陡然間,一陣石破天驚的大震過去,但聞風聲颯颯,沙飛石走,歷久不衰。
他們二人同時心頭一震,古沛鑑於一個為人僕從之人競有如此超絕的造詣,頓時將輕敵狂傲之心,收斂無餘。
更驚的卻是天目樵子,要知他半生嘯傲武林,統率南七省江湖人物,要不是為了報人之德,怎肯屈為僕從。
這少年,偌大年紀,居然能與他數十年浸淫之功,發出的掌力抗衡,而且,依情相度,恐怕對方內家修為,還要高出自己之上!
天目樵子驚詫之餘,陡地一陣哈哈暴笑,道:
“痛快、痛快,俺天目樵子已經多時未曾遇上像你這樣的對手了,來來來!咱們換過十掌!”
古沛心頭一動,卻不屑地道:
“要不是古沛有事要辦,慢道是十掌,就算百掌,我豈懼怕於你,嘿嘿……”
冷笑聲裏,他竟掉頭不顧,轉身而去!
天目樵子哪肯放過,雙掌霍然推出,大叫一聲:“好小子,你莫走!”
古沛返身拋臂,硬接了天目樵子凌厲的一擊之後,冷冷地説道:
“我便要走,你又待怎地?”
天目樵子雙目神光暴射,怒喝一聲:“吃咱家一掌再走不遲!”
話聲中,雙掌一招“金蛟出壑”,同時推到!
古沛一聲冷哼,身子微微一傾,右掌翻處,出手“攔江截户”,封鎖而出。
轟然一聲大震,塵砂飛揚,碎磚齊崩,兩人同時暴退三步!
古沛心頭火發,霍然飄身而進,雙掌微揚,潛運“金佛罡”至上禪功,雙目寒光逼射,註定對方冷冷森森地説道:
“你找死!”
天目樵子雙腕一挫,但見他鬚髮倒立,大叫道:
“小夥子看看是誰找死!”
當下也運足全身勁道,貫注雙臂,預備全力一搏。
這分際,驀地一聲佛號,曠徹四野……
一個魁梧的身影,已經站在倒在地上的藍惜茹身旁,手持月牙方便鏟,在黑夜裏耀眼生光。
古沛心頭一凜,殺機頓戢,暗叫一聲“莽頭陀!”
不錯,是他最懼怕的莽頭陀來了……
來得那麼突然,來得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