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住大師閉目半晌,倏地睜開眼來,灼灼注視無名道:
“師弟!老衲示寂之期,距今只有一個時辰了,你急急而來,必有要事,説吧!”
無名道:
“小弟待罪之身,本不該在今日師兄證果之期,有所冀求,無如這樁令小弟困惑之事,除了大師兄以外,當世委實沒有一人具此造詣……”
説到這裏,無名語調一滯。
正待開口往下説時,卻聽那坐在旁邊,少時就要成為禪宗掌門的元恆老尼,沉凝地問道:
“照這麼説來,師弟求大師兄之事,乃是為了這孩子了?”
無名微微頓首,合掌道:
“阿彌陀佛,師姊神目如電,洞鑑秋毫。”
驀見那無恆老尼,雙目冷電暴射,湛湛之光,逼視着無名,沉聲喝道:
“師弟!適才禮佛坡絕崖邊緣,把這孩子拋落大海之中,不是你嗎?——善哉!善哉!既欲救之,又何必殺之?”
無名半晌無語,只得吶吶地説道:
“弟子罪孽深重,望二位師兄慈悲,但這事因緣,一言難盡……”
無名對無恆老尼自稱“弟子”,因為她即將成為禪宗掌門,在他心目之中,地位不啻先師。
忽聽無住大師一聲低沉的佛號,説道:
“蘭因絮果,非人力所能強拗,師弟!箇中因緣,不説也罷……”
“只是這孩子,不僅體質太差,且是戾氣所鍾,若以我禪功助其脱胎換骨,他那劫煞本質卻難以化解……”
無名聽出話中有望,忙道:
“阿彌陀佛——小弟未來之前,也看出這點,只要師兄賜恩慈悲於他,日後之事,小弟必定盡力。”
元住大師閉目多時,忽然微微笑道:
“師弟!我佛旨在普渡眾生,螻蟻之微,尚且惜護,何況是人?但此子秉劫而生,若將他性命保住,只怕將來要造起無邊殺劫……”
無名忙道:
“師兄之言,小弟並非不知,但此子父母雙亡,古家只此一脈,如蒙師兄慈悲,小弟誓以餘年相撫,令其終身不聞武事——”
無住大師驀然睜開雙目,遠望天際,道:
“師弟!你且起來……”
無名抬頭舉目,只見無住大師神容莊穆,頓首道:
“小弟一時不察,害得他父母雙亡,他母臨終之際,將此子託付於我,小弟未得大師兄俯允所請,不敢起來!”
無住大師雙目依然遙注天際,兩道奇長的白眉倏地一揚,道:
“師弟!老衲不是不願救他,此事非同小可,你且起來,容我思考思考……”
無名依言起身,恭立在旁,等了一刻,又聽無住大師微微感嘆地説道:
“師弟!你對我禪宗脱胎換骨之功,頗有所聞嗎?”
無名心頭一動,肅容陳道:
“那脱胎換骨之功,超凡入聖,我禪宗功歷代子弟,練成此種功夫的,恐怕鮮有其人——小弟對這種功夫,並無所聞。”
無住大師沉凝地説道:
“這種功夫,乃是禪宗鎮山三絕藝之一,難練尚在其次,其異於尋常功夫者,是一生只能運用一次。”
“且施功之人,在救人之後,便將自受其累,輕則武功盡廢,從此變成尋常之人,重則虛脱而死,喪失性命……”
當初無名只知他大師兄擅於此功,卻不知這種情形。
一聽之下,不由心頭大震,那無恆老尼與侍立在側的禪宗子弟,也各不約而同地齊宣佛號。
這時,又聽無住大師緩緩説道:
“其實,天地之間,哪有真正的‘脱胎換骨’,不過是將施功人一身的修為造詣,以至高至玄的佛家禪功,貫輸於受施之人,充盈他虛弱的體質而已。”
無住大師説到此處,用他慈祥而又隱含無上威嚴的眼神,望了望毫無表情的無恆老尼,與驚懼交加的無名。
便又用平和的口吻接道:
“當初先師授老衲這種功夫之時,老衲曾跪在我佛之前,發願若遇到可造之質,定以一身功力,助其速成,然而數十年來,卻未見一個當意之人——”
“這一陣來,老衲心中時有異常之感,頗不解何以示寂將屆,會有這種現象,想不到當年所發之願,竟是應在這孩子的身上……”
只見無恆老尼倏地目射異光,一瞥抱着的古家孤兒,急喚了一聲:“師兄……”
無住大師慈和地望了她一眼之後,微微一笑,似有深意地對她説道:
“不可説,不可説——”
無恆老尼若有所悟,低頭宣了一聲佛號,便不再言。
卻聽無住大師又道:
“阿彌陀佛——老衲居然能在離世之前,能了當年心願,未始不能告慰先師之靈——”
“只是近來老衲彌覺在塵世之中,好似尚有未竟之事,此事,或將成為老衲一生中最大的魔障,又不知會應在何人身上了。”
言罷慨然良久,無名神色一莊,欠身道:
“師兄真有未了之事,小弟不才,願當其任。”
無住大師長眉微揚,忽然神秘一笑,卻道:
“老衲之事,自當自處,但卻有一事,不能放心,如果老衲……”
忽然清脆鐃鈸之聲,阻斷了無住大師之言,他臉色微變,隨又恢復了平靜,無恆老尼緩緩自蒲團上站起,躬身合十叫了一聲:“師兄……”
無住大師閉目低沉地説道:“師妹,不必管他……”
隨即,卻用沉重的語氣説道:
“如今我不放心之事,是老衲若以畢生功力,將此子體質改變,將來他成年之後,一念誤入歧途,恃老衲的功力,為禍江湖,何人能制服於他!”
無名和尚聽得山下飛鈸傳警,分明又有強敵犯山,而且此人功力極高,連曇摩僧都無法阻攔。
他更加驚奇的是:掌門大師兄居然對山下的傳警,視若不聞,且還阻止無恆老尼下山查究——
反倒耿耿於這不知人事的襁褓之子,不由神色一凜,道:
“師兄!小弟可當得那制他之責嗎?——”
無住大師微揚雙眉,道:
“師弟!此子如能活成,實是練武最佳之材,傳以老衲這點修為,二十年後,你恐怕已非其敵。”
無名心頭一震,但無住説得莊重,不由他不信,喃喃唸了聲佛號,做聲不得,只聽無住大師又道:
“師弟!你雖説盡監護之責,令他終生不聞武事,但,師弟!你我均是練武之人,練武人的性情,應當知道,這等美質,棄之不教,大為可惜,再説,一旦為邪魔中人羅致,師弟!你我的罪過就大了。”
他這一番話,中隙洽要,無名權衡利害,實在無法置啄,那一直神情肅穆的無恆老尼,卻大感興趣,道:
“阿彌陀佛——師兄,如此説來,難道沒有其他兩全的方法嗎?”
無住大師一聲輕嘆,道:
“如今山下又有強敵來犯,老衲造就此子心念已決,無暇多説了,無名,你過來。”
無名大喜過望,説:“弟子謹遵師兄佛諭。”
只見無住大師神情肅穆,自項間脱下那代表掌門權威的老楠木佛門念珠,默唸經文,掛於無名項間。
無住大師這一突然的舉動,頓時震驚了在場的兩代禪宗子弟,只聽無名惶惑地叫了一聲:“師兄……”
無住大師毫不理會,依然喃喃唸佛,進行着莊嚴肅穆的授職典儀,兩旁僧眾雖然驚愕莫名,卻也不得不同宣佛號,頌經贊禮,只見他頌經既畢,退後三步,竟在蓮花座前,俯身朝無名參以佛門至重之禮。
同時之間,眾僧也相隨參拜。
無名經此突然的變故,一時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慌忙俯伏在地,方叫了一聲:“師兄……”
猛聽無住大師一聲佛門“獅子吼”,聲如霹靂,道:
“善哉!善哉!佛説:‘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師弟!你還有什麼話説!”
一聲“獅子吼”如同當頭棒喝,無名若有所得,低聲答道:
“弟子不敢!”
無住大師沉然良久,又道:
“師弟!今後你身為一派掌門,做好做壞,卻在於你,老衲無能為力了——”
無名合掌道:
“弟子無德,以待罪之身,恐怕難以……”
卻聽無住大師莊然説道:
“禪宗相傳數百餘載,竟會出此事故,師弟!你要善自為之——”
正説間,又聽山下傳來激厲的嘯聲。
無住大師喃喃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道:
“現下時間無多,老衲即時就待運功,但此子戾氣過重。”
“以我修為,只能將之逼聚眉心,那股煞氣,卻不能盡形消除,老衲現遣你去藏經洞,取出‘禪宗真箴’,日後你無法制他之時,方可啓閲。”
須知那“禪宗真箴”,乃是禪宗鎮山三絕藝中最為珍秘之一種,自第五代佛祖研創之後,封在一節無日竹筒之中,代代訓示,非至本派出現難制之人,掌門無法按律制裁之時,方可開啓。
且在開啓之後,那掌門之人,也必須面壁十載,靜思失馭之過。
無名一聽大師命他取來此物,才知事態真個嚴重。
這時,那山下厲嘯之聲,連連傳來,由遠而近,已然越過了禮佛坡。
頃刻之間,但見人影晃處,疾起疾落,倏然翻上一人。
這人散發披肩,看去年歲至少也有七旬左右,但卻修眉朗目,面色紅潤,秀逸不凡,身上穿着一件黃色類似僧裝的富袍。
無住大師望了這非僧非俗之人一眼,臉上忽然閃出悲憫之色,長眉倏然飛起,只聽他一聲低喝:“無恆何在!”
無恆老尼,這時也彷彿陷於沉思之中,以她那高深修為,臉上居然也流露出繁複的表情,她聽得大師叫喚,猛地神色一整,離坐而起,道:
“弟子在!”
無住大師飛揚的長眉,徐徐下垂,沉聲説道:
“老衲運功在即,將那孩子交與老衲,有煩師妹為老衲護法!”
無恆老尼彷彿十分為難,但她仍然將古家孤兒雙手送過,轉身緩緩向那非僧非俗的老人走去。
無名料想此人定有不平凡的來歷,但卻不知他是誰,正待請命護法,只聽無住大師道:
“師弟!時已不多,還不領命前往藏經洞嗎?”
無名一陣黯然,遲疑不肯舉步,又聽無住大師低聲長嘆,喃喃連説:“孽障!孽障!師弟,此去老衲便待行功,你我恐怕不及一見了!……師弟,你還有什麼話説嗎?”
無名聽得大師兄連念“孽障”,心中一動,伏身在地,沉痛地問道:
“弟子斗膽乞示,師兄所云一生魔障,所指為何?”
無住大師正待開口,忽聽一聲大震,那非僧非俗的老人,與護法老尼無恆已交上了手,急促地説道:
“師弟!老衲所云至大魔障,非以師弟之力所能化解,但盛情足感,老衲在示寂之後,定然會告訴於你,速速去吧!”
雖説彼此均是當代高僧,已無情慾之可言,但當這生離死別之際,仍是不免黯然,無名心情沉重,默默地參了一禮,轉身往藏經洞而去。
行間,閃目一瞥,只見無恆老尼與那犯山老人,各各據地而坐,四掌遙遙相對,正以內力相互拼持——
無名和尚拜別師兄,僧袍飄飄,展開絕頂身法,往藏經洞而去,他急急而行,企圖在取得“禪宗真箴”之後,能及時趕回,恭送師兄歸西。
那藏經洞距無住大師結廬之處甚遠,乃是在一座削壁絕峯之上,禪宗數百年精義,可説盡萃於此,無名奔馳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到達峯頂。
那些護守藏經洞的本門弟子,見無名急急而來,因他在門中輩份極高,對他雖是恭謹,卻不肯輕易放他入洞。
當下無名道了來意,眾弟子見了他項間懸着掌門念珠,才釋疑放行。
無名進得藏經洞,便徑往一向禁止門人擅入的隱秘石室,取了那“禪宗真箴”,匆匆走了出來。
這時洞口眾子弟均結伽盤坐,合頌經文,無名心頭一急,忙問道:
“掌門師兄示寂之鐘已敲過了嗎?”
只見其中一個弟子稟道:
“弟子稟掌門師叔,恩師示寂鐘聲尚未傳出,依時推算,也就……”
無名不及再聽,僧袍拂處,凌身丈餘,疾然下峯,由來路急馳而返!一路上足不點地,期求着大師兄示寂之鐘,不至在他趕返之前敲響。
但萬事總難如人之願,當他抵達禮佛坡時,一陣悠揚沉鬱的鐘聲,自山頂傳出,同時,佛號之聲透霄而起,四山回應。
無名和尚心頭大震,倏而駐足,低唸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一眶至情至誠之淚,順腮滴落,他雙掌合十,俯伏在地,遙向西天頂禮。
鐘聲沉鬱,一聲接着一聲,無名這時萬慮皆無,默頌經文,祈禱師兄正果西歸。
無住示寂的鐘聲,終於停止,空山絕壑,重歸於一片寂靜,無名再度向西天頂禮,然後倏然起身,芒鞋點處,又復向山頂縱去。
將達山頂之時,他聽到山頂之上,傳出陣陣勁風之聲,他心下大急:“難道那非僧非俗的怪老人,他還未走?”
動念間,一連幾個起落,翻上山頂。
只見那怪老人左衝右突,往無住大師示寂之處撲去,但每一次都被無恆老尼雙掌發出的至強內力所阻。
無恆老尼阻攔怪老人之間,瞥見無名回來,揮手之間,八名門中二代弟子,同時縱身而上,結成了一個無懈可擊的陣勢,替下了無恆老尼,只見她緩步行至無名之前,俯身合掌道:
“無恆參見掌門——”
話聲之中,充滿了疲乏。
這禪宗掌門之位,本應為無恆所接,如今為了一個孤雛,竟促使無住大師在涅盤之前,改變主意轉傳於無名。
他聽得無恆稱他“掌門”,不由心下一陣愧然,忙道:
“師姊辛苦了——”
那怪老人功力超羣,只聽大聲喝道:
“不知死活的小輩,與我閃開!”
但見他凌身一躍八尺,雙掌疾出,護法八僧所結陣勢,竟在他沉雄的掌勁橫掃之下,大現破綻。
二名功力較遜的弟子,蹌踉後退數步。
怪老人目光暴射,半空間身形一擰,雙掌再揮之間,那二名弟子,同時猛哼,當時被震跌坐在地,閉目吐出兩口鮮血。
怪老人聲威奪人兩掌之後,陣法大亂,只見他點足欺身丈遠,披肩長髮根根倒豎,徑向那猶雙手託定古家孤兒,無住大師的遺體奔去。
無名見得怪老人已距無住大師遺體不足十丈,急宣一聲佛號,便擬鋭身而上。
這一瞬之間,但聞一聲霹靂大震,早有第二撥護法八僧,迅快地遞補而上,那八名僧人,排成一列,後者將雙掌抵於前面那一僧人的後心之上,個個雙目怒睜,由第一人出手揮出一陣無比剛強的狂飆,阻滯了怪老人猛進的身形。
怪老人遽而應敵,一掌交接之下,震退三步。
只聽他一陣“哈哈”暴笑,灼灼眼神,頗感意外地向這八位護法僧人一掃,隨即,長髮再度豎立,擰身錯前,雙掌猛推。
八名僧人神容端凝,為首之人,雙掌緩起,八人如同一條健龍,蜿蜒而進,雙方去勢,正是一急一緩,瞬眼間四掌互抵,膠着一堆。
相持一刻,但見那怪老人與八名護法僧,九人頭頂之上,熱氣騰騰,且額角之間,汗珠沁流。
那怪老人弓腰前傾,以八人結合之力,竟難將他迫退半步。
無名如今身為掌門,不由暗自焦急:“這人功力超羣,八名弟子此時雖暫時將他擋住,恐難久持,他八人均是我師兄貼身弟子,萬一在我接掌禪宗的第一天,就有傷損,豈不愧對列祖——”
但因九人已至難解難分之際,要非身具絕世造詣,絕難分開這雙方拼死鬥活的狠鬥,是故,焦急之中,轉目望了望面色憂戚的無恆老尼。
無恆老尼面色一凜,雙眉蹙處,忽然像是作了重大的決定,只聽她低宣佛號,暗運禪功,發聲喚道:
“二師兄!”
怪老人心神略分,不由退後一步,嗔目偏頭望着無恆老尼,只聽她一字一字地説道:
“二師兄!你且罷手!貧尼有話要説——”
怪老人雙目開合之間,異光逼射,無恆老尼見他並未如言歇手,當下合掌當胸,低説:“孽障!孽障!……”
無名又從她嘴裏聽到這“孽障”二字,想起師兄臨終前之言,心下一動,追究此人來歷之心,越發迫切。
卻聽她又以“須彌傳音”之法,一字一字説道:
“二師兄!四十年前,師兄離去之前,曾對貧尼許下諾言,可曾忘記?”
怪老人身子一戰,疾然而短促地應道:
“未忘!”
發聲之間,但見他身形微晃,當場又退了半步,那足踏之處,竟留了一個深陷地下的足印。
隨聽無恆低宣佛號,道:
“阿彌陀佛!現在貧尼要用那師兄當年許下的諾言了。”
此言既出,隨聽那怪老人大叫一聲“好!”身形起處,縱退八尺,但他在這等緊要關頭,收勁撤身,大為吃虧,落地之後,競步履浮散,蹌踉晃了幾晃,分明他已為八僧合力掌勁震傷。
只見那怪老人閉目而立,調息半晌,然後,倏地睜開雙目,湛湛神光如炬,逼視無恆,表情幻變。
略帶愴然地問道:
“你……你有什麼要求……説吧!我一定會答應你的。”
無恆老怪低聲道:
“四十年恩怨,經過了漫長的歲月,也可以放手了!師兄,他如今已是佛門正果,你……你回去吧!”
怪老人聞言之下,大是激動,但見他全身急劇地抖顫,閉目沉思,臉色更是時張時弛,忽喜忽怒!
又聽無恆低宣佛號,輕聲慢慢説道:
“更何況現在身受內傷,你若一味蠻來,只怕也難敵如許護法子弟。”
她這般話競説得平靜異常,彷彿自己是一個置身事外之人。
怪老人猛可一聲直透霄漢的厲吼,張嘴噴出一口鮮血,神情大是憤慨,竟放聲痛哭起來……
在一陣石破天驚的痛哭之後,怪老人雙目充斥怨恨,望了望無恆之後,無可奈何地長嘆道:
“你……你要我踐諾四十年前許下的諾言,也就罷了,何必又以利害來恫嚇於我?……須知我一生行事,幾曾懼過人來?……”
只見他尋思半晌,毅然説道:
“好……你雖然如此對我,我還是答應你——只是如此就放過了他,難消我心頭之恨!”
無恆俯身合十,道:
“貧尼多謝師兄——”
怪老人雙目注視她良久,隨又神色高傲,不屑地環顧護法羣僧,感慨良深地道:
“我去了……”
言罷,轉身緩緩向山下行去。
無名現下雖接掌門之職,但他入門最晚,雖聽得這怪老人與兩位師兄不但有着恩怨存在,且與本門,尚有深厚的淵源。
但是,他又從未聽大師兄提起過有此一人,但在他心目之中,隱然認定這怪老人,就是無住大師所謂“平生最大魔障”。
怪老人一去,眾僧復回原位,無名身為掌門,自應主持坐缸大典,他一心虔誠,緩步向無住大師端坐的遺體行去。
但見無住大師手捧古家孤兒,闔目示寂,眉宇之間,神光瑩澈,不減生前。
無名來至蓮花坐前,然後,自無住大師雙掌之上,輕輕抱下那古家孤兒,瞬即,無住大師平伸的雙掌之上,顯現出兩個“爾”字。
這兩個“爾”字,分寫雙掌,鮮豔奪目,無名心頭猛地一顫,不由退後一步,呆視着古家孤兒,失聲喃喃而道:
“‘爾’?‘爾’!大師兄一生最大魔障,是我?還是爾?”
花開花落,葉青葉黃,草木消長之間,寒暖互易,十七年歲月,似水流逝,苦寒的冬方才過去,春到普陀。
梅,自山岩間斜伸而出,古拙而蒼勁,無葉的枝幹上,疏落地綴着晨般的花蕾,並不燦爛,卻散發着沁人的幽香,散發着料峭初春的氣息。
山下,一桅風帆,自巖岸邊的碼頭啓碇。
這是今春第一隻自浙東駛來的船,也是第一隻由普陀回航浙東的船。
帆篷冉冉地沿着桅杆升起,船身,在船伕們的吆喝聲中,駛離普陀,向茫茫的自浪滾滾的大海進發。
船上的搭客不多,大抵是普陀山離寺行腳,雲遊四方的僧侶——也有三兩個俗家客,但處於羣僧之中,看來卻未免有些分外地惹目。
約莫航行了半個多時辰,普陀山被遙遙地拋在船後,矗立着——山巔間,繁密的林間,只隱隱地露出寺院的一角紅牆,倒是那尚未融盡的斑駁殘雪,在春日的朝陽裏,反射出刺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