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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意外中的意外

    一

    吉祥客棧的院落有四重,陰童子他們,好像是住在第四重院子裏,把整個跨院都包了下來。

    陸小鳳剛才好像還聽見那邊有女子的調笑歌唱聲,現在卻已聽不見。

    他從後面的偏門繞過去,連一個人都沒有看見,這地方的生意看來確實不好。

    院子裏雖然還亮着燈,卻連一點呼吸咳嗽聲都聽不見。他們的人難道也不在?

    陸小鳳腳尖一墊,就竄上了短牆,燈光照着窗户,窗上看不見人影。

    院子裏彷彿還留着女人脂粉和酒肉的香氣,就在片刻前,這院子裏還有過歡會,有些人無論在幹什麼的時候,都少不了酒和女人。

    可是現在他們的人呢?

    一陣風吹過來,陸小鳳忽然皺了皺眉,風中除了酒肉和脂粉的香氣外,好像還有種很特別的氣味。

    ──一種通常只有在屠宰場才能嗅到的氣味。

    他故意弄出了一點聲音,屋子裏還是沒有動靜,他正在遲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闖進去,卻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呼。

    呼聲尖鋭刺耳,聽來幾乎不像是人的聲音。

    假如你一定要説這呼聲是人發出的,那麼這個人就一定是個殘廢的怪物。

    陸小鳳立刻就想起了那個“缺了半邊”的人──難道“歲寒三友”又比他快了一步?

    他掠過屋脊,身形如輕煙,呼聲是從後面傳來的,後面的兩間屋子,燈光比前面黯淡,兩扇窗户和一扇門卻都是虛掩着的。

    血腥氣更濃了。

    陸小鳳飛身掠過去,在門外驟然停下,用兩根手指輕輕推開了門。

    門裏立刻有人獰笑道:“果然來了,我就知道箱子一送去,你就會來的,快請進來。”

    陸小鳳沒有進去。

    他並非不敢進去,而是不忍進去。

    屋子裏的情況,遠比屠宰場還可怕,更令人作嘔。

    三個發育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少女,白羊般斜掛在牀邊,蒼白苗條的身子,還在流着血,沿着柔軟的雙腿滴在地上。

    一個缺了半邊的人,正惡魔般箕踞在牀頭,手裏提着把解腕尖刀,刀尖也在滴着血。

    “進來!”他的聲音尖鋭刺耳如夜梟:“我叫你進來,你就得趕快進來,否則我就先把這三個臭丫頭大卸八塊。”

    陸小鳳緊緊咬着牙,勉強忍住嘔吐,嘔吐通常都會令人軟弱。

    陰童子獰笑道:“這三個臭女人雖然跟你沒有關係,可惜你卻偏偏是個憐香惜玉的人,絕不忍看着她們死在你面前的。”

    這惡毒的怪物確實抓住了陸小鳳的弱點,陸小鳳的心已在往下沉。

    他的確不忍。

    他的心遠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麼硬,就算明知這三個女孩子遲早總難免一死,他也還是不忍眼看着她們死在自己面前。

    他只有硬着頭皮走進去。

    陰童子大笑,道:“我們本來並不想殺你的,但你卻不該……”

    笑聲驟然停頓,三點寒星破窗而入,光芒一閃,已釘入了少女們的咽喉。

    陰童子狂吼着飛撲而起,並不是撲向陸小鳳,而是要去追窗外那個放暗器的人。

    可是陸小鳳已不讓他走了。

    少女們已死,陸小鳳已不再有顧忌,他還能往哪裏走?

    陰童子凌空翻身,左手的鐵鈎往樑上一掛,整個人忽然陀螺般旋轉起來,一條假腿夾帶着凌厲的風聲,赫然也是精鐵鑄造的。

    這種怪異奇詭的招式一使出來,無論誰也休想能迫近他的身。

    陸小鳳也不能,只有眼睜睜的看着他旋轉不停,突然間,鐵鈎一鬆,他的人竟藉着這旋轉之力急箭般射出了窗户。

    他不求制人,只求脱身,顯然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絕不是陸小鳳敵手。

    只可惜他還是低估了陸小鳳。

    他的人飛出,陸小鳳的手忽然抬起,伸出兩根手指輕輕一點。

    只聽“叮”的一聲響,他的人已重重摔在窗外,鐵腳着地,火星四濺。

    陸小鳳並沒有制他於死,只不過以閃電般的手法,點了他的穴道,他正想跟出去,追查他的來歷和來意。

    院子裏卻又有寒芒一閃,釘入了陰童子的咽喉。

    “什麼人?”

    夜色沉沉,星月無光,哪裏看得見人影?既然看不見,又怎麼能去追?

    陸小鳳嘆了口氣,喃喃道:“幸好他們來了七個人,還剩下六個活口。”

    這句話剛説完,他身後就已有人冷冷道:“只可惜現在已連半個活口都沒有了。”× × ×

    説話的只有一個人,地上卻有三條人影,被窗裏的燈光拖得長長的。

    “歲寒三友。”

    陸小鳳慢慢的轉過身,苦笑道:“另外的六個已經不是活口?”

    老人冷冷道:“他們還活着,你剛才只怕就沒有那麼容易走出這屋子。”

    另外六個人,想必一定是在四面黑暗中埋伏着,等着陸小鳳自投羅網,卻想不到無聲無息的就在黑暗中送了命,這六個人無疑都是高手,要殺他們也許不難,要無聲無息的同時殺了他們六人,就絕不是件容易事了。

    歲寒三友武功之高,出手之狠毒準確,實在已駭人聽聞。

    陸小鳳嘆了口氣,在心裏警告自己,不管怎麼樣,都不能輕舉妄動。

    這老人手裏居然還帶着個酒杯,杯中居然還有酒,除了歲寒三友中的孤松先生外,只用一隻手就能殺人於剎那間的,天下還有幾人?

    孤松先生淺淺的啜了口酒,冷笑道:“我們本想留下這半個活口的,只可惜你雖有殺人的手段,卻沒有救人的本事。”

    陸小鳳道:“剛才不是你們出手的?”

    孤松先生傲然道:“像這樣的凡銅廢鐵,老夫已有多年未曾入手。”

    釘在陰童子咽喉上的暗器,是一根打造得極精巧的三冰透骨釘,那些少女們也同樣是死在這種釘下的,就在這片刻間,他們的臉已發黑,身子已開始收縮,釘上顯然還淬着見血封喉的劇毒。

    陸小鳳也知道這些暗器絕不是歲寒三友用的。

    一個人若是已有了百步飛花,摘葉傷人的內力,隨隨便便用幾塊碎石頭,也能憑空擊斷別人的弩箭飛刀,就絕不會再用這種歹毒的暗器。

    他不能不問一問,只因為他實在想不出這是誰下的毒手?

    孤松先生冷冷的打量着他,道:“我久聞你是後起一輩的高手中,最精明厲害的人物,但是我卻一點也看不出。”

    陸小鳳忽然笑了,道:“有時我照鏡子的時候,也總是對自己覺得很失望。”

    孤松先生道:“但是這一路上你最好還是小心謹慎些,多加保重。”

    陸小鳳道:“因為我還沒有找到你們的羅剎牌,還死不得。”

    孤松先生又冷笑了一聲,長袖忽然捲起,只聽“呼”的一聲,院子裏樹影婆娑,秋葉飛舞,他們三個人都已不見了。

    絕頂高明的輕功,絕頂難纏的脾氣,無論誰有了這麼樣三個對頭,心裏都不會太愉快的。

    陸小鳳用兩根手指夾住了一片落葉,看了看,又放下去,喃喃道:“葉子已枯透了,再往北走兩天,就要下雪了,不怕冷的人儘管跟着我來吧!”二

    屋子裏還有燈。

    他剛才臨走的時候,燈光本來很亮,現在卻已黯淡了很多。

    門還是像他剛才走的時候那麼樣虛掩着,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問題:“她是不是還在等我?”

    他本來只希望丁香姨趕快走的,走得越遠越好,但是現在她如果真的走了,他心裏一定會覺得不太好受。

    不管怎麼樣,假如你知道有個人在你的屋子裏等着你,那麼你心裏總會有種温暖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孤獨的獵人,在寒冷的冬天回去時,發現家裏已有人為他升起了火,他已不再寒冷和寂寞。

    只有陸小鳳這樣的浪子,才能瞭解這種感覺是多麼珍貴。

    所以他推開門的時候,心裏居然有點緊張。

    這種時候,這種心情,他實在不願一個人走入一間冷冰冰的空屋子。× × ×

    屋子裏有人,人還沒有走。

    她背對着門,坐在燈下,烏黑柔軟的長髮披在肩上。

    她正在用一把烏木梳子,慢慢梳着頭──女人為什麼總喜歡用梳頭來打發寂寞的時刻?

    看見了她,陸小鳳忽然覺得連燈光都亮得多了。

    不管怎麼樣,有個人陪着總是好的,他忽然發現自己年紀越大,反而越不能忍受孤獨。

    可是他並沒有把自己心裏的感覺表現出來,只不過淡淡的説了句:“我總算活着回來了。”

    “嗯。”她沒有回頭。

    陸小鳳道:“我還沒有死,你也沒有走,看來我們兩個人好像還沒有到分手的時候。”

    她還是沒有回頭,輕輕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永遠也不要跟你分手?”

    陸小鳳沒有回答。

    他忽然發覺這個坐在他屋子裏梳頭的女人,並不是丁香姨。

    她彷彿在冷笑,拿着梳子的手,白得就像是透明的,指甲留得很長。

    她還是在梳着頭,越來越用力,竟好像要拿自己的頭髮來出氣。

    陸小鳳眼睛亮了,失聲道:“是你?”

    她冷笑着道:“你想不到是我?”

    陸小鳳承認。

    “我實在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個多情種子,見一個就愛一個。”

    她終於回過頭,蒼白的臉,挺直的鼻子,眼睛亮如秋夜的寒星。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這次我並沒有想去爬冰山,冰山難道反而想來爬我?× × ×

    假如方玉香真的是座冰山,那麼冰山就一定也有臉紅的時候。現在她的臉已經紅了,用一雙大眼睛狠狠的瞪着陸小鳳,狠狠道:“你是不是從來都不會説人話的?”

    陸小鳳笑了笑,道:“偶爾也會説兩句,卻只有在看見人的時候才會説。”

    ──難道我不是人?

    這句話她當然不會説出來,她的眼睛當然瞪得更大。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前兩天我還聽人説,你的樣子看來雖兇,其實卻是個很熱情的人,只可惜我隨便怎麼看都看不出。”

    方玉香道:“有人説我很熱情?”

    陸小鳳道:“嗯。”

    方玉香道:“是誰説的?”

    陸小鳳道:“你應該知道是誰説的。”

    方玉香冷笑道:“是不是我那位多情的小表妹丁香姨!”

    陸小鳳輕輕咳嗽了兩聲,算做回答,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臉好像也有點紅。

    他的心實在沒有他自己想像中那麼黑,臉皮也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厚,只要做了一點點虧心事,還是會臉紅的。

    方玉香冷冷的看着他,又問道:“這兩天,她想必都跟你在一起?”

    陸小鳳只有承認。

    方玉香道:“現在她的人呢?”

    陸小鳳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她的人到哪裏去了?”

    方玉香道:“我剛來,我怎麼會知道!”

    陸小鳳嘆道:“也許她生怕我回來時,也會變成了個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不忍心看到我那種樣子,所以只好走了。”

    方玉香冷冷道:“她的確是個心腸很軟的女人,殺人的時候,眼睛也總是閉着的。”

    外面忽然有個人吃吃笑道:“果然還是大表姐瞭解我,就因為我上次殺人的時候眼睛是閉着的,所以弄得一身都是血。”銀鈴般的笑聲中,丁香姨已像是隻輕盈的燕子般飛了進來。她的笑聲雖甜美,樣子卻彷彿有點狼狽,連衣襟都被撕破了,看來又像是剛被獵人彈弓打中尾巴的燕子。

    方玉香卻板着臉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會回來。”

    丁香姨笑道:“知道大表姐在這裏,我當然非回來不可。”

    方玉香也笑了,笑得也很甜:“有時候我雖然生你的氣,可是我也知道,不管怎麼樣,你還是我的表妹,還是對我最好的!”

    丁香姨道:“只可惜我們見面的機會總是不多,你總是喜歡跟大表哥在一起,總是把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拋在一邊!”

    方玉香笑得更甜:“你嘴上説得雖好聽,其實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早就把我們忘得乾乾淨淨。”

    丁香姨道:“誰説的?”

    方玉香微笑着瞟了陸小鳳一眼,道:“你們兩個在一起親熱的時候,難道還會記得我們?”

    兩個人都笑得那麼甜,那麼好聽,陸小鳳卻越看越不對勁。

    就在這銀鈴般的笑聲中,突聽“格”的一聲響,方玉香手裏的梳子,竟忽然間變成了一排連珠弩箭──把梳子至少有四五十根梳齒,就像是四五十根利箭,暴雨般向丁香姨打了過去。

    丁香姨手裏,也突然射出了七點寒星,打的是方玉香前胸七處要穴。

    兩個人這一出手,竟然全都是致命的殺手,都想在這一瞬間就將對方置之於死地。

    兩個人都沒有閉上眼睛,陸小鳳卻閉上了眼睛。

    等他張開眼睛的時候,只看見對面的牆上釘着七點寒星,方玉香的人已倒在牀上,丁香姨的人卻已遠在七八丈外。

    只聽她的聲音遠遠從黑暗中傳來,聲音中充滿了怨恨:“你記着,我饒不了你的。”

    這句話剛説完,她的聲音就變成了一聲驚呼,驚呼突又斷絕,就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三

    秋霧已散開,霧沒有聲音,風還在吹,也聽不見風聲。

    大地一片靜寂。

    方玉香還是動也不動的躺在牀上,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陸小鳳坐下來,看着她,看着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成熟而堅挺。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還沒有死。”

    死人的胸膛絕不會像她這麼誘人,但她卻還是像死人般全無反應。

    陸小鳳盯着她看了半天,忽又站起來,走過去,往她身邊一躺。

    然後他就像是也變成了個死人,另外一個死人卻復活了。

    她的手在動,腿也在動。

    陸小鳳不動。

    方玉香忽然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也沒有死。”

    陸小鳳終於有了反應──他抓住了她那隻一直在動的手。

    方玉香道:“你怕什麼?我又不是藍鬍子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又不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了笑,道:“難道你怕的是丁香姨?這次我可以保證──她不會回來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他知道丁香姨這次如果真還會回來,那才真的有可能已變成個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了。

    可是他並不太難受,因為他已看出釘在牆上的那七顆寒星,正是三冰透骨釘。

    他忽然問道:“她來找我,是不是你叫她來的?”

    方玉香道:“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麼害你?”

    陸小鳳道:“害我?”

    方玉香道:“現在她就像是座隨時會爆炸的火山,無論跟着誰,那個人都會隨時可能被她害死。”

    陸小鳳苦笑,道:“看來我的運氣倒真不錯,遇見了兩個女人,一個是冰山,一個是火山。”

    方玉香道:“火山比冰山危險多了,尤其是身上藏着三十萬兩黃金的火山。”

    陸小鳳道:“三十萬兩黃金?”

    方玉香道:“偷來的。”

    陸小鳳道:“哪裏有這麼多黃金給她偷?”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財庫裏。”

    陸小鳳長長的吸了口氣,喃喃道:“黑虎堂,黑帶子……”

    方玉香道:“不錯,黑虎堂裏的香主舵主們,身上都繫着條黑帶子。”

    黑虎堂雖然是江湖中一個新起的幫派,可是它組織之嚴密,勢力之龐大,據説已超過昔年的青衣樓。財力之雄厚,更連丐幫和點蒼派都比不上。

    ──丐幫一向是江湖中第一大幫,點蒼門下都是富家子弟,山中還產金沙,所以這兩個幫派,一向是最有錢的。

    但是黑虎堂卻更有錢。

    有錢能使鬼推車,黑虎堂之所以迅速崛起,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陸小鳳道:“據説黑虎堂最可怕的就是錢多,財庫自然是他們的根本重地,自然防守得很嚴密。”

    方玉香道:“想必是的。”

    陸小鳳道:“這兩天我又發現,黑虎堂網羅的高手,遠比我以前想像中還要多,丁香姨有什麼本事,能盜空他們的財庫?”

    方玉香道:“也許她只有一點本事.可是隻憑這一點本事就已足夠了!”

    陸小鳳道:“哦?”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堂主是什麼人?”

    陸小鳳道:“飛天玉虎。”

    方玉香道:“她就是‘飛天玉虎’的老婆。”

    陸小鳳怔住。

    方玉香道:“據説‘飛天玉虎’最近都不在本堂,所以丁香姨就趁機席捲了黑虎堂的財庫,跟‘飛天玉虎’的一個書僮私奔了。”

    她笑了笑,又道:“其實你也用不着太吃驚,席捲了丈夫的細軟,和小白臉私奔的女人,她又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陸小鳳終於嘆了口氣,道:“看來這位小白臉的本事倒真不小,居然能叫她冒這種險。”

    方玉香笑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陸小鳳板起臉,冷冷道:“我只不過想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已。”

    方玉香道:“只可惜現在你已看不到他了。”

    陸小鳳道:“為什麼?”

    方玉香道:“因為他已被廖氏五雄大卸八塊,裝進箱子,送回了黑虎堂。”

    廖氏五雄當然就是第一次在後面盯梢的那五個人。

    陸小鳳直到現在才明白,他們跟蹤的並不是他,而是丁香姨。

    方玉香道:“小白臉死了後,她知道黑虎堂還是追上了她,她才害怕了,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她才找上了我。”

    方玉香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長着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是千萬惹不得的,連皇帝老子都跟他有交情,連‘白雲城主’葉孤城和嚴獨鶴都栽在他手裏,她有了個這麼樣的大鏢客,黑虎堂當然不敢輕舉妄動了。”

    陸小鳳道:“但他們一定還是想不到,還有三位更厲害的大鏢客在保護我。”

    方玉香道:“所以他們來了十三個人,已死了十二個。”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是誰?”

    方玉香道:“飛天玉虎。”

    陸小鳳動容道:“他也來了?在哪裏?”

    方玉香道:“剛才好像還在外面的,現在想必已回去了。”

    陸小鳳道:“為什麼?”

    方玉香道:“因為現在他一定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也知道你只不過是被丁香姨利用的傀儡而已,絕不會來找你的。”

    陸小鳳冷冷道:“所以我已經可以放心了,因為飛天玉虎的武功太高,本事太大,他若是找上了我,我就死定了。”

    方玉香嫣然道:“我知道你當然不怕他,只不過這種麻煩事,能避免總是好的!”

    陸小鳳轉過頭,盯着她,忽又問道:“你對黑虎堂的事,好像比丁香姨還清楚。”

    方玉香嘆了口氣,道:“老實説,丁香姨認識他,本來是我介紹的,所以她做了這種對不起人的事,我也覺得臉上無光。”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沒有娶你,卻娶了丁香姨,所以你一氣之下,才會拼命的去賭,才會嫁給藍鬍子?”

    方玉香點了點頭,輕輕的説道:“所以我跟藍鬍子之間並沒有感情,我實在很後悔,為什麼要嫁給這樣一個開賭場的人!”

    無論男人女人,失戀了之後,不是去喝個痛快,就會去賭個痛快,然後再隨隨便便找個對象,等到清醒時,後悔總是已來不及了。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卻也是個平凡的故事。

    男人在外面太忙,女人守不住寂寞,就會偷漢子,甚至私奔。

    這種事也很平常。

    丁香姨生怕陸小鳳知道真相後會不理她,所以不讓陰童子有説話的機會,所以就先下手為強,殺人滅口。

    她看見方玉香來了,本來想溜的,可是一走出去,就發現了飛天玉虎的蹤跡,所以只好再回來,想不到卻又被方玉香逼了出去。

    這些問題,也都有了很合理的解釋。

    但陸小鳳卻還是覺得不滿意,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他總是覺得這其中一定還有些他不知道的陰謀和秘密。

    據説飛天玉虎也是個很神秘的人,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一個秘密組織的首領,總是要保持他的神秘,才能活得比較長些。

    陸小鳳道:“只不過你當然是例外,你一定見過他的。”

    方玉香承認:“我見過他很多次!”

    陸小鳳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玉香道:“近來有很多人都認為,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兩個人,就是西北雙玉。”

    ──西方一玉,北方一玉,遇見雙玉,大勢已去。

    方玉香道:“他既然能跟西方玉羅剎齊名,當然也是個心狠手辣,精明厲害的角色。”

    陸小鳳道:“他長得什麼樣子?”

    方玉香道:“他雖然已四十多歲了,看來卻只有三十六七,個子很矮小,兩隻眼睛就像是貓頭鷹一樣!”

    陸小鳳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方玉香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也不知道?”

    方玉香道:“他好像也有段很辛酸的往事,所以從來不願在別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姓名來歷,連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忽然又開始在動。

    陸小鳳不動。

    方玉香柔聲道:“現在你什麼都明白了,你還怕什麼?”

    陸小鳳沒有反應。

    方玉香道:“夜已經這麼深了,外面的風又那麼大,你難道忍心把我趕出去?”

    她的聲音又嬌媚、又動人,她的手更要命。

    陸小鳳終於嘆了口氣,道:“我當然不會把你趕出去,可是我……”

    方玉香道:“你怎麼樣?”

    陸小鳳又按住了她的手,道:“我只不過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丁香姨到我這裏來,是為了要我做她的擋箭牌,你呢?”

    方玉香道:“難道你認為我也想利用你?”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也希望你是因為看上了我才來的,只可惜這種想法,我就算喝了三十斤酒都不會相信。”

    方玉香道:“因為你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

    陸小鳳苦笑道:“我以前是的,所以我能活到現在,實在不容易。”

    方玉香也嘆了口氣,道:“你一定要我説實話,我就説,我到這裏來,本來是為了要跟你談一件交易。”

    陸小鳳道:“什麼交易?”

    方玉香道:“用我的人,換你的羅剎牌,我先把人交給你,你找到羅剎牌,也得交給我。”她笑了笑,又道:“我是藍鬍子的老婆,你把羅剎牌交給我,也算是交了差,所以你一點也不吃虧。”

    陸小鳳道:“我若找不到呢?”

    方玉香道:“那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我絕不怪你。”

    她的聲音更嬌媚、更動人:“夜已經這麼深了,外面的風又這麼大,反正我也不敢出去!”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道:“我也曾説過,我絕不會把你趕出去,但是,我至少還可以把我自己趕出去。”

    他居然真的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門,只聽“嘩啦啦”一聲響,那張又寬又大,又結實的木板牀,竟忽然塌了下來。

    陸小鳳笑了。

    聽見方玉香的大罵聲,他笑得更愉快:“你不讓我好好睡覺,我也不會讓你好好睡的!”

    他不是聖人,也不是君子。

    幸好他是陸小鳳,獨一無二的陸小鳳。× × ×

    有誰能想得到這一夜他睡在哪裏?

    他是睡在屋頂上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的人幾乎已被風吹乾了,吹成了一隻風雞。

    ──看來一個人有時候還是應該自作多情些,日子也會好過些。

    他嘆息着,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手腳活動開,幸好方玉香已走了──誰也沒法子能在一張已被壓得七零八碎的牀上睡一夜。

    誰也不會想到要到屋頂上去找他出氣,所以這口冤氣只有出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多穿件衣服時,才發現所有的衣服都被撕得七零八碎,唯一完整的一件長衫上,也被人用丁香姨留下的胭脂寫了幾行字:“陸小鳳,你的膽子簡直比小雞還小,你為什麼不改個名字,叫陸小雞?”

    陸小鳳笑了。

    “我就算是雞,也絕不是小雞。”他摸了摸自己已被吹乾了的臉:“我至少也應該是隻風雞。”四

    風雞的滋味很不錯。

    除了風雞外,還有一碟臘肉、一碟炒蛋、一碟用上好醬油泡成的鹹黃瓜。

    陸小鳳足足喝了四大碗又香又熱的粳米粥,才肯放下筷子。

    現在他的身上雖然還有點疼,心裏卻愉快極了。

    只可惜他的愉快總是不太長久。

    他正想再裝第五碗粥的時候,外面忽然有個人送了封信來。

    信紙很考究,字也寫得很秀氣:“那騷狐狸子走了沒有?我不敢找你,你敢不敢來找我?不敢來的是龜孫子。”

    送信的人,陸小鳳認得是店裏的夥計,看這封信的口氣,陸小鳳當然也看得出是丁香姨的口氣。

    ──她難道還沒有死?

    “這封信是誰叫你送來的?”

    “是位丁姑娘,就是昨天跟客官你一起來的那位丁姑娘。”

    ──她居然真的還沒有死?

    陸小鳳好像已把身子的疼全都忘記得乾乾淨淨,就像是個忽然聽見譚叫天在外面唱戲的戲迷一樣,忽然跳了起來:“她的人在哪裏?你快帶我去,不去的是龜孫子的孫子。”× × ×

    門是虛掩着的。

    推開門,就可以嗅到一陣陣比桂花還香的香氣。

    屋子裏沒有桂花,卻有個人,人躺在牀上。

    陸小鳳並不是第一次嗅到這種香氣,這正是丁香姨身上的香氣。

    丁香姨的確很香。

    躺在牀上的人,也正是這個很香的人!

    陽光照在窗户上,屋子裏幽雅而安靜,充滿了一種令人從心裏覺得喜悦的温暖。

    她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牀上,蓋着條繡着戲水鴛鴦的棉被。

    鮮紅的被面,翠綠的鴛鴦,她的臉色嫣紅,頭髮漆黑光亮,顯見是剛剛特意修飾過的。

    女為悦己者容,她正在等着。

    陸小鳳心裏忽然又有了那種温暖的感覺,卻故意板着臉,道:“你找我來幹什麼?是不是想把那五萬兩銀子還給我?”

    丁香姨也故意閉着眼睛,不理他!

    陸小鳳冷笑道:“一個人若是有了三十萬兩黃金,還要五萬兩銀子幹什麼?”

    丁香姨還是不理他,可是緊閉着的眼睛,卻忽然有兩行淚珠流下。

    晶瑩的淚珠,慢慢的流過她嫣紅的面頰,看來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陸小鳳的心又軟了,慢慢的走過去,正想説幾句比較温柔的話。

    他沒有説出來,因為他忽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丁香姨的人看來竟像是變得短了些,棉被的下半截竟像是空的。

    為什麼?

    陸小鳳連想都不敢想,一把掀起了這張上面繡着戲水鴛鴦的棉被,然後他整個人都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裏,全身上下都已冰冷。

    丁香姨還是那麼香,那麼美,胸膛還是那麼豐滿柔軟,腰肢還是那麼柔弱纖細,可是,她的一雙手、一雙腳卻已不見了!× × ×

    陽光依舊照在窗户上,可是這温暖明亮的陽光,卻已變得比尖針還刺眼。

    陸小鳳閉上了眼睛,彷彿立刻就看到了一張尖鋭瘦小的臉,一雙貓頭鷹般的眼睛裏,充滿了惡毒和怨恨,正獰笑着對丁香姨道:“我砍斷你一雙手,看你還敢不敢偷我的黃金,我砍斷你一雙腳,看你還能跑到哪裏?”

    陸小鳳握緊了雙拳。

    每個男人都有權追回自己私奔的妻子,他對飛天玉虎本沒有懷恨過,知道丁香姨被人抓了回去,他心裏最多也只不過有點酸酸的惆悵而已。

    但是現在情況卻不同了。

    誰也沒有權力這麼傷害別人,他痛恨暴力,就正如農家痛恨蝗蟲一樣。

    等他再張開眼時,才發現丁香姨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裏沒有憤怒,只有悲傷,忽然輕輕説出了兩個字:“快走!”

    本是她要他來的,為什麼又一見面就要他走?是不願讓他看見自己這種狼狽的樣子?還是生怕飛天玉虎會突然出現?

    也許那短箋本就是飛天玉虎逼着她寫的,也許這本就是個陷阱。

    陸小鳳輕輕的放下棉被,搬了張椅子過來,坐在她牀頭,雖然連一個字都沒有説,卻已無異給了她一個簡單而明確的答覆:“我不走。”

    無論她是為什麼要他走,他都已決心要留下來,陪着她。

    因為他知道現在一定是她最需要別人陪伴的時候,在他寂寞時,她豈非也同樣陪伴過他?

    陸小鳳絕不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別人縱然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很快就會忘記。

    他一向只記得別人的好處。

    丁香姨當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眼睛裏除了悲傷外,又多了種説不出的感激。

    “現在你一定已知道我的事了。”她説話的聲音很低,彷彿生怕被人聽見:“那三十萬兩金子,我當然沒法子帶在身上,為了要逼我把金子交出來,他就把我折磨成這樣子。”

    ──現在你當然已把金子還給了他,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等他這樣折磨過你之後,才肯交出來?那本是他的,你本就應該還給他。

    陸小鳳閉着嘴,並沒有説出這些話,他實在不忍再刺傷她。

    風在窗外吹,落葉一片片打在窗户上,就像是一隻疲倦的手,撥弄着枯澀的琴絃,雖然有聲音,卻比無聲更沉悶。

    現在應該説什麼?安慰已是多餘的,因為無論什麼樣的安慰,都已安慰不了她。

    沉悶了很久,她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偷那三十萬兩金子?”

    陸小鳳搖搖頭,他只有裝作不知道。

    丁香姨的解釋卻令他覺得很意外:“我也是為了那羅剎牌。”

    這理由並不好,所以也不像是説謊。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帶走了羅剎牌,也知道她已回到了老屋!”

    陸小鳳道:“老屋?”

    丁香姨道:“老屋就是拉哈蘇,‘拉哈蘇’是當地的土語,意思就是老屋。”

    陸小鳳道:“你認得李霞?”

    丁香姨點點頭,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遲疑了很久才輕輕嘆道:“她本來就是我的後母。”

    這回答令陸小鳳覺得更意外,她又解釋道:“李霞還沒有嫁給藍鬍子的時候,本來就是跟着我父親的!”

    陸小鳳道:“你父親?……”

    丁香姨道:“現在他已經去世了,我跟李霞,倒一直都保持着聯繫。”

    李霞是她後母,方玉香卻是她表姐,她表姐居然搶了她後母的丈夫,她的丈夫卻是她表姐介紹的。

    陸小鳳忽然發現她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實在複雜得很,就算她已説出來,他還是弄不清楚。

    丁香姨看出了他的想法,悽然道:“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人的遭遇都很不幸,往往會被逼着做出一些她們本來不願做的事,男人非但一點都不瞭解,而且還會看不起她們。”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我瞭解。”

    丁香姨道:“這次李霞的做法雖然很不對,可是我同情她。”

    ──她偷了她丈夫的羅剎牌,你偷了你丈夫的黃金,你們的做法本來就一樣,你當然同情她。

    這些話陸小鳳當然也沒有説出來,丁香姨卻又看了出來。

    “我説她不對,並不是因為她偷了羅剎牌。”她第一次露出悲憤:“一個女人若是被丈夫遺棄,無論用什麼手段報復都是應該的!”

    這是女人的想法,大多數女人都會有這種想法。

    丁香姨是女人。

    所以陸小鳳只有表示同意。

    丁香姨道:“我説她做的不對,只因為她本不該答應把羅剎牌賣給賈樂山的!”

    陸小鳳動容道:“江南賈樂山?”

    他知道這個人。

    賈樂山是江南著名的豪富,也是當地著名的善土,只有極少數幾個人才知道,他昔年本是個橫行四海的大海盜,連東洋的倭寇都有一半直接受他統轄。

    倭寇一向殘暴兇狠,悍不畏死,而且生性反覆無常,賈樂山卻能把他們製得服服帖帖,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他是個多麼厲害的人了。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已經和賈樂山派到中原來的密使談判過了,連價錢都已談好了,約好了在‘拉哈蘇’見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陸小鳳道:“他們既然是在中原談判的,為什麼要約在那邊疆的小鎮上見面?”

    丁香姨道:“這也是李霞的條件之廠,她知道賈樂山一向心狠手辣,生怕被他吃了,所以才一定堅持要在拉哈蘇交貨。”

    陸小鳳道:“為什麼?”

    丁香姨道:“因為那裏是我父親的老家,她也在那裏住了十年,那裏的人頭地面,她都很熟悉,在那裏就連賈樂山也不敢對她怎樣的。”

    陸小鳳道:“這麼樣看來,她一定是個非常精明厲害的女人。”

    丁香姨嘆息着,道:“她不能不精明一點,因為她實在上過男人不少當。”

    陸小鳳道:“但是她卻將這秘密告訴了你!”

    丁香姨道:“因為她拿到了羅剎牌之後,第一個來找的就是我。”

    陸小鳳道:“哦?”

    丁香姨道:“她也答應過我,只要我能在年底之前湊出二十萬兩金子,就把那羅剎牌賣給我。”

    陸小鳳道:“你為什麼想要那羅剎牌?”

    丁香姨道:“因為我也想報復。”

    她咬着牙,又道:“我早已知道飛天玉虎另外又有了女人,早就嫌我惹眼礙事,那女人當然更恨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永遠休想名正言順的來做黑虎堂的幫主夫人。”

    陸小鳳道:“難道他們還想殺了你?”

    丁香姨道:“若不是我還算機警,現在只怕早已死在他們的手裏,我若有了羅剎牌,他們就絕不敢對付我了。”

    一個女人若肯花二十萬兩黃金去買一樣東西,當然是有原因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丁香姨道:“因為我若有了羅剎牌,我就是羅剎教的教主,就連飛天玉虎,對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得不畏懼三分。”

    她疲倦悲傷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又説出一件很驚人的秘密。

    西方玉羅剎已死了,就是在他的兒子入關時,忽然暴斃的。

    “我百年之後,將羅剎牌傳給誰,誰就是本教的繼任教主,若有人抗命不服,千刀萬段,毒蟻分屍,死後也必將永墮鬼獄,萬劫不復。”

    西方玉羅剎當然也是個極精明厲害的人,生怕自己死後,門下的弟子為了爭奪名位,互相殘殺,毀了他一手創立的基業。所以他在開山立宗時,就已親手訂下了這條天魔玉律。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會將羅剎牌傳給了他的兒子。

    只可惜玉天寶也正像那些豪富之家中,被寵壞的子弟一樣,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

    丁香姨道:“玉羅剎若知道他那寶貝兒子,已將羅剎牌押了給別人,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會被氣得吐血的。”

    陸小鳳長長吐口氣,現在才終於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不擇手段的爭奪羅剎牌了。

    “為了追悼玉羅剎,也為了朝拜新任教主,他們教中的護法長老和執事弟子們,已決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將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會於崑崙山的大光明境。”

    “你只要能在那一天,帶着羅剎牌趕到那裏去,你就是魔教的新教主,從此以後,絕沒有任何人敢對你無禮。”

    西方魔教的勢力不但已根深蒂固,而且遍佈天下,無論誰能繼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為江湖中最有權勢的人,有了權勢,名利自然也跟着來了。這種誘惑無論對誰來説都幾乎是不可抗拒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他忽然發覺這件事已越來越複雜,他的任務也越來越艱鉅。

    可是他還有一點想不通:“李霞為什麼不自己帶着羅剎牌到崑崙去?”

    丁香姨道:“因為她怕自己到不了崑崙,就已死在半途上,更怕自己活不到明年正月初七。”

    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之前,這塊羅剎牌無論在誰手裏,都像是包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一樣,隨時都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丁香姨道:“她一向很精明,她知道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把羅剎牌賣給別人。”

    她嘆息着,又道:“一個女人到了她那種年紀,生活既沒有倚靠,精神也沒有寄託,總是會拼命想去弄點錢的,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她跟你關係雖不同,還是要你拿出二十萬兩金子來。”

    丁香姨黯然道:“只可惜我現在比她更慘,我才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你至少還有個朋友。”

    丁香姨道:“你?”

    陸小鳳點點頭,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説不出的滋味──他們本不是“朋友”,他們的關係遠比“朋友”更親密。

    可是現在……

    丁香姨看着他,眼睛裏也露出種説不出的表情,誰也不知道那是悲傷?是安慰?還是感激?

    過了很久,她忽然問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陸小鳳道:“你説。”

    丁香姨道:“現在就連羅剎牌對我都已沒用了,但我卻還是希望能看看它,因為……因為我為它已犧牲了一切,若連一眼都沒有看過,我死也不甘心。”

    陸小鳳道:“你希望我找回它之後,帶來給你看看?”

    丁香姨點點頭,凝視着他,道:“你答不答應?”

    “只不過那至少也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那時候你還會在這裏?”

    “我會在的。”丁香姨悽然道:“現在我已只不過是個廢物,無論是死是活,他們都已不會放在心上。”

    她眼圈發紅,淚又流下:“何況,像我這樣一個人,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 ×

    月影漸漸高了,外面更靜,該上路的客人們,都已上了路。

    陸小鳳用衣袖輕輕拭乾丁香姨臉上的淚痕,又坐下來。

    又過了很久,她才輕輕的嘆了口氣,道:“你也該走了。”

    陸小鳳道:“你要我走?”

    丁香姨笑了笑,道:“你總不能在這裏陪我一輩子。”

    她雖然在笑,笑容看來卻比她流淚時還淒涼。

    陸小鳳想説話,又忍住。

    丁香姨道:“你是不是還有話要問我?”

    陸小鳳點點頭,有件事他本不該再問的,他不願再觸及她的傷痕,可是他又不能不問:“飛天玉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香姨的回答也和方玉香一樣,居然連她都不知道飛天玉虎的身世和姓名──他的身世隱秘,行動難測,他身材瘦小,目光如鷹,無論對什麼人,他都絕不信任,就連他的妻子亦不例外,但他武功絕高,生平從未遇見過對手。

    這幾點卻已是毫無疑問的。

    陸小鳳又忍不住問:“拉哈蘇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丁香姨道:“那地方也跟飛天玉虎的人一樣,神秘而可怕,那裏的人氣量偏狹,對陌生的外來客總懷有敵意,除了兩個人之外,無論誰説的話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陸小鳳道:“我可以信任的這兩個人是誰?”

    丁香姨道:“一個叫老山羊,是我父親的老夥伴,一個叫陳靜靜,從小就跟我在一起長大的,他們若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一定會盡力幫助你。”

    陸小鳳記下了這兩個名字。

    丁香姨道:“一過了中秋,那地方就一天天的冷了,十月不到,就已封江。”

    陸小鳳也聽説過,松花江一結了冰,就像是一條平坦而遼闊的大道。

    丁香姨道:“沒有到過那裏的人,永遠沒法子想像那裏有多麼冷的,最冷的時候,鼻涕一流出來就會結成冰,連呼出的氣都會結成冰渣子。”

    陸小鳳在心裏嘆了口氣,情不自禁拉了拉衣襟。

    丁香姨道:“我知道你通常都在江南,一定很怕冷,所以你最好趁着還不算太冷的時候,儘快趕去,出去後最好先買件可以禦寒的皮襖。”

    陸小鳳忽然又覺得温暖起來,不管怎麼樣,她畢竟還是關心他的。

    知道這世上居然還有人關心自己,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只不過還有件事他也一定要問清楚。

    他沉吟着,道:“玉羅剎一死,魔教內部難免有些混亂,為了避免引起別人乘虛而入,所以他的死,至今還是個秘密。”

    丁香姨道:“知道這秘密的人確實不多。”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丁香姨道:“黑虎堂下,又分白鴿、灰狼、黃犬三個分堂──”

    “黃犬”負責追蹤,“灰狼”負責搏殺,“白鴿”的任務,就是負責刺探傳遞各路的消息。

    黑虎堂能夠迅速崛起,這三個分堂辦事的效率當然很高。

    江湖中所有成名人物的身世、形貌、武功門派,以及他的特長與嗜好,白鴿堂中幾乎都有一份紀錄的資料。

    丁香姨接着道:“所以我還沒有見到你之前,就已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的弱點是女人,所以才想到要他來做自己的擋箭牌?

    陸小鳳沒有往這方面去想,別人對不起他的事,他從來不願多想,所以他心情總能保持明朗愉快。

    丁香姨忽又笑了,笑得淒涼而尖酸:“在黑虎堂裏,我本來有兩個職位。”

    陸小鳳道:“哦。”

    丁香姨道:“我不但是總堂主的出氣筒,也是白鴿堂的堂主。”× × ×

    陸小鳳終於走了。

    丁香姨説的不錯,他當然不能在這裏陪她一輩子。

    天氣還是很晴朗,陽光還是同樣燦爛,他的心情卻已沒有剛才那麼愉快了。

    想到這件事的複雜與艱鉅,想到他所牽涉到的那些麻煩,他簡直恨不得去跳河。

    滿院落葉,秋已深得連鎖都鎖不住,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零仃仃的站在枯樹下,彷彿隨時都可能被秋風吹走。

    她手裏拿着封信,一雙充滿了驚惶的眼睛,正在陸小鳳身上打轉。

    陸小鳳走過去,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的?”

    這女孩子吃了一驚,身子往後面縮得更緊,囁嚅着道:“你……你……你就是那個長着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道:“我就是陸小鳳,你呢?”

    女孩子道:“我叫秋萍。”

    看她單薄的身子、畏縮的神態,她的身世想必也像浮萍一樣。

    ──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慘,遭遇都很可憐。

    ──這世界豈非就是屬於男人的世界?

    陸小鳳嘆了口氣,柔聲道:“是不是飛天玉虎叫你來的?”

    秋萍點點頭。

    陸小鳳道:“他是不是要你把這封信交給我?”

    秋萍又點點頭,用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捧着這封信交給了陸小鳳。

    信紙筆墨都用得很考究,字居然也寫得很好。

    小鳳先生足下:

    先生當代之大俠,絕世之奇男,弟慕名已久,只恨緣慳一面,未能識荊,山妻香姨,既蒙先生垂

    愛,弟唯有割愛以獻,以略表寸心,望先生笑納。他日有緣,當煮酒於青梅之亭,與先生共謀十日之

    醉。

    又及,此間之食宿費用,弟已代付至月底,附上客棧收據一紙,盼查收。另附上休妻書一紙,以

    清手續,亦盼查收。

    下面的具名,果然是飛天玉虎。

    陸小鳳總算沉住了氣,把這封信看完了,他忽然發覺自己的修養已有了進步,居然還沒有把這封信撕破。

    秋萍還站在那裏,一雙大眼睛還是不停的在他臉上打轉,對這個長着四條眉毛的英俊男人,她好像也很有興趣。

    陸小鳳又笑了,道:“你還在等我的迴音?”

    秋萍點點頭,飛天玉虎一定很想知道陸小鳳看過了他的信之後,會有什麼反應?什麼表情?

    陸小鳳道:“那麼你就回去告訴他,他送我的禮,我很感謝,所以我也有樣禮物要送給他。”

    秋萍道:“是不是要我帶回去?”

    陸小鳳道:“你沒法子帶回去,這樣禮物一定要他當面來拿。”

    秋萍又露出畏懼之態,道:“可是……”

    陸小鳳道:“可是我不妨先告訴你,我準備送他的禮物是什麼,也好讓你回去有個交待。”

    秋萍鬆了口氣,道:“你準備送他什麼?”

    陸小鳳道:“送他一個屁眼。”

    秋萍怔住。

    她不懂,卻不敢問,她想笑,又不敢笑。

    陸小鳳也沒有笑,淡淡道:“我準備在他鼻子上打出一個屁眼來。”

    “罵人”當然絕不是件值得向別人推薦的事,卻永遠有它值得存在的理由。

    無論誰痛痛快快的罵過一個自己痛恨的人之後,總是會覺得全身舒暢,心情愉快的,就好像便秘多日,忽然腸胃暢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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