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二更,寒風颯颯,細雨悽悽。
千秋鎮上,一片昏黑,人們多已入了睡鄉。
東北面一家大宅第,大門開着,大門外還有兩隻三腳架巨型紙燈籠,燈籠上各有兩個扁形宋體字:“何府”。
正有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出大門外,來滅燭收燈。
忽然聽見有馬蹄聲,那家丁家看見有兩個人牽着兩匹馬,走到大門前。
前面一人,二十歲上下,生得十分英俊秀逸,又帶着温文儒雅;頭帶玄緞小皮帽,身穿深碧色花緞銀鼠皮袍,外加深紫花緞一字背心,手中牽着一匹雄駿的黃騾馬。
後面一人,二十歲不到,生得又是另一種清潤甜俏,秀麗健挺,身穿深天藍八團花段珠羔皮袍,外加深古銅色花緞一宇背心,頭上也帶着玄緞小皮帽,手牽着一匹棗紅火騮駒;兩人都空着釘底油幫靴。
這家丁不禁心中一愕,這夜晚陰雨中,哪裏來的這兩位衞蚧潘安似的貴家公子?
前面一人已停止腳步,向家丁拱手問道:“借光請問,貴處這鎮上,有客店沒有?”
家丁早被這照人的神彩懾住了,連忙躬身答道:“這千秋鎮上沒有客店,少爺,這裏不是行旅歇宿打尖的地方,要末就得趕到縣裏去澠池縣。”
那貴介公子道:“我們貪走路,過了澠池縣沒有歇下,到了貴地,不知貴府上能借宿一宵不能?”
家丁躬身道:“敝上倒是挺好客的,容小的進去稟告一聲;不知二位少爺貴姓?”
那貴介公子道:“在下姓陸,後面的姓鬱,我們從陝西來,要回湯陰縣家鄉,路過貴地。”
家丁一聽,這貴介公子確是湯陰口音:“二位請進門裏面侯一侯,下雨呢。”
兩位貴介公子牽馬進門,門內是一個窄長院子,家丁收了燈,關上兩扇獸環黑漆大門,進來裏面去。一會,那家丁跟在一個老者後面走出來——那老者約六十歲上下,面如馬猴,兩眼精光暴射,太陽穴稿高隆起,嘴上短短的蒼白鬍須,身穿短棉襖,繫着腰帶,腿上棉褲,腳上卻是薄底快靴,顯然是武林中人,手中一根大鍋短杆旱煙管。
家丁在後面介紹道:“這是二總管。”
貴介公子剛一拱手,這二總管電光似的兩眼,已經極快地打量了一下,又看見兩馬上掛着一劍一刀,立刻點頭開口道:“二位借宿?那可以可以,誰還頂着屋子走路?可是沒有合適的空房子,請二位在後花園畫樓上委屈一下吧。”回頭向家丁道:“領二位到後花園畫樓去,先備酒飯,等一會老爺回來再陪客,不得怠慢。”
兩位貴介公子再三道謝,跟家丁走,由這一窄長院子的右手小門進去,通過一道很長的甬道,到了後花園。
這兩位貴公子,自然是武天洪玉玲瓏!兩人在潼關,買了新衣服穿起來,商量好,都改名換姓,不露自己身份,可以暗中查訪一切,並且聽聽外面對金狻猊武天洪,和對玉玲瓏吳培秀的批評。
改名換姓,叫什麼名字呢?武天洪姓武,武和五音相同,把五加一成六,就姓陸。玉玲瓏姓吳,吳和無同音,化無為有,就姓鬱,她把武天洪的洪字借來,洪與紅同音,由紅而青,也叫鬱培青;武天洪把她的秀字借來,索性把天字出頭,用了古人的名字,叫做陸秀夫。於是武天洪變成陸秀夫,玉玲瓏變成鬱培青。
玉玲瓏雖然也扮了男裝,到底女腔還在,知道瞞不過明眼人,到不得已時,也不否認自己是女孩子。
二人跟着家丁,到了後花園。
武天洪漸漸看出來,情形不妙——花園很廣大,有草地、花木、高樹、魚池、假山;凡是重要的角落,山石上,樹杈中,都牢牢地裝着許多小小的堅木架子,這些架子是做什麼的?是安放窩弓弩箭的,雖然是空架子,並沒有安放上窩弓弩箭,可是內行一眼就看出來,一切窩弓弩箭,都向着同地方瞄準,而所瞄準的地方,正是遠遠的那座畫樓!這形勢雖然險惡,但是窩弓弩箭,並沒有上架,到處只見些空的架子,而且若是外行,根本不會認得那些架子,也根本不會去注意。
到了畫樓的樓下,裏面毫無燈燭,一片漆黑。家丁把二人的馬,拴在樓前樹下,武天洪玉玲瓏,自己解下馬背上的行囊和兵器,家丁已先進入畫樓內,取出火種,燃明着一盞懸掛着的宮燈,領二人上樓,又把樓上的四盞宮燈都燃明。
這畫樓三四丈長,一丈五闊,四面無壁,全是明瓦隔扇,家丁開了兩扇隔扇,通通空氣。
後隔扇望出去,前面是花園假山,高與樓上的地板相齊,從上面向下看,那些窩弓弩箭的空架子,一個也看不見,掩蔽得恰好。
畫樓左右,都是山坡,畫樓後面,卻是十多丈高的絕壁。畫樓裏面,中間兩張龐大的紅木炕,有炕幾、腳踏,上面鋪的虎皮褥。四面散放着些直背椅和茶几,還有幾盆菊花。
聽見有人鼾聲如雷,呼呼大睡着。
從鼾聲聽來,這睡覺的人,是有無比深厚內功的!但內功高深的人,應當是“龜息”,不但毫無鼾聲,而且仔細聽去,應當似乎連鼻息都沒有,這才叫做“龜息”,這睡覺的人,既有無比深厚的內功,卻又鼾聲如雷。
武天洪和玉玲瓏,剛一進畫樓,就聽見這鼾聲,當着那家丁面前,不好凝神注意;等這家丁下樓去之後再説。這家丁還沒有下樓,女僕丫環廚子都來了;女僕抱來兩牀錦繡的鋪蓋,丫環泡來香茶,廚子送來豐美的晚餐。
武天洪玉玲瓏,大大方方地道了謝,對坐在炕幾兩旁大吃起來,吃完之後,掏了銀兩給賞錢。
家丁僕人都去了。
這才有時間辨別一下,那鼾聲確實是有極深內功之人所發出來的;循聲音望去,畫樓左側,就山壁下面鑿了一間石室,露出人頭大小的窗洞,鼾聲由小窗洞中發出。
玉玲瓏悄聲道:“看一看去,要是好人被關在石室裏,我們要把他救出來,要是壞人關在裏頭,我們應當和莊主交個朋友。”
武天洪道:“等三更以後,你去找兩個家丁,點了昏穴,帶上來蓋在被裏,代替我們睡覺,我們才可以出去看。我不會點穴,只有你去找家丁。”
玉玲瓏笑了,兩人鋪了牀,分在兩個炕上,假裝滅燈睡了,才全身鑽入被中,只露頭髮在外——玉玲瓏的頭髮,黑漆光亮,像一段玄緞。
這時,聽見花園中,有極輕微的騷動之聲,大約是有人在花園中,不知在做什麼。
一會兒,又有人躡手躡足上樓梯來——顯然是不會武功的人,若是會武功,何必上樓梯?一拔身就上來了。
看見樓梯口現出閃閃的一線火光,像是被布罩着的紙燈籠,從布縫中漏出的微弱光線。
上來的卻是兩個更夫,其中一人手提着孔明燈,一手遮蔽着燈光,走到玉玲瓏的牀前,用孔明燈向玉玲瓏身上照了一照,照見玉玲瓏的頭髮;又走到武天洪牀前,也照到了武天洪的頭髮,兩個更夫又悄悄下樓去。
這些,武天洪和玉玲瓏,都在被縫中看了個一清二楚!聽外面敲了三更的梆子。
四下寂寥,萬籟無聲!玉玲瓏像幽靈似的起身下地,武天洪默默坐起。
玉玲瓏嫵媚的嬌軀,輕巧迅疾地向後窗一閃不見!武天洪心中暗暗點頭:今天的玉玲瓏,已經不再是破大別山九關的玉玲瓏,武力增高許多倍了!不到一盞茶時間,玉玲瓏悄無聲息地又出現在武天洪眼前,兩手提兩個粗男人,都如痴如醉,昏昏沉沉。
武天洪悄聲道:“不行,這個人可用,那個人不行,是個禿子,沒有頭髮,放在裏面,露出禿頭,不是破綻?”
玉玲瓏一看,捉來的兩個人,果然有一個是禿頭,懊喪道:“把這禿子送回去,再另捉一個來吧。”
武天洪道:“不能送回去,一送回去就要走露風聲,把這禿子塞在炕下面吧。”
玉玲瓏把有頭髮的粗男人,放在她的炕,替他蓋好被,只露頭髮在外。
武天洪下炕,把那禿子捉在手中,蹲身,正要向炕下塞進,不料炕下面,已經有一個人,正抬着臉,睜着眼睛看武天洪。
武天洪嚇一大跳,幾乎喊出聲音來,定睛一看,不是活人,是一個人的上半身木刻像!這木像的雕刻手工,委實不差,真刻得神情活現,是一個獰惡老者,棗核臉,弔客眉三角眼,獅子鼻,一字口,上下唇稀疏黑胡,把一臉狡詐奸險貪婪的神態都刻出來了。
好在炕下面很寬大,一座半身木像佔不了多少地方,仍然把這倒運的禿子塞進去。
武天洪把禿子塞進之後,再看看玉玲瓏的炕下,也有一個半身的木刻像,只看見背面,卻是個老婦人的模樣。
為什麼把一老頭一老婦——可能是老夫妻倆——的木刻半身像,放在畫樓的炕下?真是離奇得不可思議。
武天洪站起身,玉玲瓏已經不見了。
片刻之間,玉玲瓏又捉了個發昏的傢伙來,這次是有頭髮的人了,放在武天洪的炕上,蓋好被,露出頭髮。武天洪悄聲道:“我炕下有人在看你呢!”
玉玲瓏笑着輕聲道:“禿子,昏的,不會看。”
武天洪道:“除禿子外,還有一個人呢”?玉玲瓏驚道:“真的假的?”
説着,蹲身向炕下看去,也幾乎嚇得叫出來;又回看自己的炕下,也有個老婦人。
她偏要繞過去,看看老婦人木像的面孔。站起身一招手,兩人帶了兵器一同從後面隔扇出去,飛身向石壁,施展壁虎遊牆的功夫,把背貼在山壁上。
玉玲瓏悄聲道:“那老頭子木像,老頭子本人我見過,那還是三四年前,我還小呢,在南京跟我爸爸練武,這老頭子曾經去見我爸爸,先是很客氣,後來吵架了,這老頭子被我爸爸一頓臭罵,罵他江湖敗類,把他趕走了,就是木像這個人。”
武天洪心中恍然大悟!可能就是這何家莊院的老莊主夫婦倆,兩人既是敗類,想必作惡多端,外面有不少仇人,不甘心於他夫婦倆,因此刻了兩個木像,放在畫樓上,仇人來尋仇,一進畫樓,在花園中窩弓弩箭一齊向畫樓發射,射死尋仇之人;這木像,就好比釣魚的餌!當時來不及多想,也不敢再多談,火速向鼾聲如雷之處來。
果然是就山洞鑿成的一間石室,只有一個小窗洞,人不能出入,武天洪扒在小窗洞口,向內望,昏然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但聽到鼾聲震得耳鼓發痛,鼻中聞到濃烈的酒氣。
武天洪剛一扒在小窗洞口,鼾聲立刻停止,裏面有人惺忪含糊地低聲問道:“什麼人,是——是——武天洪嗎?”
武天洪不禁駭然,此人武功多麼高!睡夢中馬上驚覺,而且能從氣味和氣候上,立刻辨別出來是武天洪!可是武天洪一聽這人的説話口音,立刻以極低的聲音答道:“陳年老酒嗎?門在哪裏?我救你出來?”
裏面的人又作起鼾聲,邊鼾邊低聲道:“在你的左手。”
武天洪急招呼玉玲瓏,向左手看去。
轉過山腳,果然發現一個洞口,一人半高,卻按上一扇鐵柵欄門,那鐵柵欄足有膀臂粗細,另有粗鐵鏈大鐵鎖鎖着。
鐵柵欄內鼾聲仍舊如雷,自然是假裝的。
玉玲瓏早拔出暗綠半透明威風寶刀,輕輕一削,削斷鐵鏈,武天洪用手託着鐵鏈,輕輕放下地,然後用力微推着鐵柵欄,不使它發出聲音,打開了。
二人循鼾聲摸進去,摸到一雙空酒罐子,又摸到陳年老酒身體,也被鐵索綁着,玉玲瓏用刀割開鐵索,扶陳年老酒,陳年老酒低聲道:“這樣就行了,我走火入魔,站不起身。”
武天洪道:“我揹你出去!”
陳年老酒道:“不行,你們抵不過何老莊主夫婦,你們快逃吧;月盡之夜,自有人來救我。”
玉玲瓏問道:“誰來?”
陳年老酒道:“十二天前約好了的,窮財神和周老氣一同來。”
玉玲瓏剛要開口,武天洪急搶着答道:“窮財神和周老氣,都在外面等呢!”向玉玲瓏道:“你快去牽馬拿行李,在莊東北五里路我等你!”
玉玲瓏急出洞去。
武天洪一手把陳年老酒拖起,扛在肩上,陳年老酒急道:“還有我的桌腿呢!”
武天洪就地上摸索,突然後花園中有人高聲大喝,武天洪心中一急,恰好摸到三尺長藍布袋,交在陳年老酒手中,飛身飄出洞外,疾施絕頂輕功:“浮光掠影”,“捕風捉影”“立竿見影”,毫無驚動,毫無阻礙輕輕易易地飛出莊外,疾向東北方面飛馳五里。
不到一呼吸時間,玉玲瓏兩腿分站在兩馬背上,飛馳而到。
武天洪驚問道:“敵人沒有追?”
玉玲瓏道:“快上馬,花園的壯丁已把窩弓弩箭裝好,都被我掌風震倒!”
三人兩馬疾向東北飛馳而去。
這才看出來,陳年老酒頭髮蓬亂,面目污垢,衣服破碎,打着赤腳。
他先開口問道:“你們倆又得異人傳授,武功比我高得多啦!你説窮財神周老氣在哪裏?”
武天洪道:“老大哥,告訴你你不要難過,他們兩位去世歸天了!”
陳年老酒猛然一掙,從馬上跌下來,右手桌腿向地上一點,一扭身,人平平坐下,敢情兩腿殘廢了,不能站,只能坐,他厲聲大吼道:“誰説的?”
武天洪急勒馬下來,黯然道:“他二位是前三四天,在陝西武關歸天的,仇人是侯朗兒,同時歸天的還有海豹老三爹。九雲龍、天心老兒、虎丐、王發,又受了終南妖道的暗器傷,高老二哥傷了心,落髮出家,只有他的令尊吳煌沒有受傷,敵人是彭雪姑,死在安息針之下。”
陳年老酒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哇!噴出一大口鮮血,昏倒地上,接着口角上跟着血流出來許多,咬碎了牙齒。
這裏離何家莊不過二十里,何家莊院已有人追出,一聽到哭聲,都飛奔過來。
武天洪急把陳年老酒抱起,拾了桌腿,飛身上馬,招呼玉玲瓏,突然面向東南方向疾馳而去。
疾馳了五六十里,再改向東北。
陳年老酒甦醒了,他本是駝背,此刻更駝得重些,止住了哭,乾澀冷硬地道:“好呀!武林四奇全都完了!你且説説看,詳細情形是怎麼回事?放着我陳年老酒不死,總有一天!”
武天洪道:“你怎麼會走火入魔?”
陳年老酒道:“那不礙事,被何老賊點中穴道的;我已解了穴道,我還能返火歸元。你且説給我聽聽!”
武天洪把詳細情形説了一遍,又問道:“你怎麼會被困在何家莊院?”
陳年老酒此刻似乎很正常,一點沒有激動,也不再悲傷,答道:“潼關上的幾個字,沈伯頑賽淵明,不是我寫的;我知道,有一個出沒隱現無常的老女魔頭,叫做黎山老母,是她仿我的字跡寫的,我起先不知道沈伯頑被劫的事。只是一向知道,峨嵋山有一包文書,落在賽淵明手裏,賽淵明憑着這一包文書,挾制了峨嵋派二十多年,這文書,就藏在何莊院後花園裏,我想奪回來還給峨嵋山,怕敵不過何家老賊,和窮財神周老氣約好,到月盡夜要是沒有見到我,他倆就來救我,想不到假裝好意,殷勤款待我,我睡在一張有毒的牀上,就昏去着了道兒。”
玉玲瓏問道:“畫樓裏木炕下面,有兩個木刻人像,就是何家老夫妻倆嗎?”
她把兩個木刻人像的狀貌説一遍。
陳年老酒道:“那是賽淵明的像。”
玉玲瓏急問道:“賽淵明就是何老莊主?”
陳年老酒搖頭道:“不是,何家老賊是賽淵明的同堂。”
武天洪問道:“你怎麼知道峨嵋派有文書在賽淵明手裏?是什麼文書?”
陳年老酒道:“別忙,天快亮了,找個地方歇下,給我身上收拾收拾,找幾罈好酒,我都告訴你們。”
武天洪抬頭望去,千里馬的腳程真快,洛陽的城垣,已在曙光熹微中隱約出現。到了洛陽就好辦,有九雲龍的安隆鏢局在這裏,三人騎馬,一齊到了安隆鏢局。九雲龍不在家,想是護送三人的靈柩,伴同東下了,副總鏢頭,雙鞭無敵鄭大光,正在局裏,彼此都是熟人,連忙歡迎進來。
鄭大光曾在兩個照面之下,被玉蕊仙妃重傷,他武功並不高,可是極其能幹有才,江湖熟,人緣好,有他來張羅照應,使武天洪三人,同回到家一樣方便圓滿。
在早餐席上,武天洪又把陝西武關一戰,説了一遍。
鄭大光一聽終南妖道,已嚇矮了三寸,又聽到“一母”曾到中原,更大驚愕得説不出話來,聽到九雲龍中了終南妖道的鼠疫跳蚤,認為那還是運氣好,誠如鐵崖丈人所説:若不是海國三英現身當場,黑魔姑一到,休想有半個生還。
連陳年老酒也同意這種説法,若不是趙孟真趙仲善趙季美及時來到,所有的九雲龍父子,天心老兒父子,包括李玄鸚武天洪,沒有一個能活!武天洪聽了,心中暗暗不服,趙孟真説過,凡是有姓有名的人,武功再高也看得見的,不見得九雲龍天心老兒父子,再加上虎丐、李玄鸚玉玲瓏和自己,鬥不過一個黑魔姑,沒有這種道理!不過黑魔姑出現之時,九雲龍那些人,已受了傷,那自然又當另論。
當下武天洪又向陳年老酒,問起峨嵋派被賽淵明挾制之事,陳年老酒道:“海國三英傳授你們的掌法,叫什麼掌法?”
武天洪道:“叫趙氏掌法。”
陳年老酒搖頭道:“不是,那是‘大錢塘十八掌’,皆因天心老兒以小錢塘十二漸獨步武林,海國三英,不好意思用‘大錢塘’三個字,怕得罪天心老兒,其實大小錢塘掌,都是日月光華客流傳下來的,大錢塘十八掌,又經過三英變化過一番就是了。天心老兒的刀法叫什麼?”
武天洪道:“叫聖王刀法。”
玉玲瓏驚笑道:“你倒又知道了?”
陳年老酒又問道:“九雲龍的鞭法呢?”
這下武天洪説不出來了。
陳年老酒道:“那叫回龍馭鞭法。九雲龍、天心老兒、虎丐,幼年時都被峨嵋崆峒崑崙天山四派劍術敗過,他們三人結成義兄弟,立誓打敗劍術,後來果然學得回龍馭鞭法、聖王刀法、風虎刀法,把四大門派的劍術,全都打敗,就成了‘武林三絕’的響萬兒,後來,有這麼個師妹,一心一意要嫁九雲龍,峨嵋掌門人含恨在心,用詭計陰謀報仇,硬把九雲龍和他師妹的良緣,挑撥拆散了,九雲龍本無此心,倒也罷了,他師妹存心報仇,就拜在峨嵋門下,當記名弟子,不到幾年,峨嵋掌門人不明不白地死去,輪到這師妹當了掌門人,這師妹就是華陽夫人!”
武天洪恍然道:“那自然是這一些的記載,記在文書裏,這文書落在賽淵明手中,是嗎?”
陳年老酒道:“豈止是記載?還有許多親筆信呢!這些文書一旦公開出來,華陽夫人就不能當峨嵋掌門人了!”
武天洪不平道:“為什麼?峨眉派在華陽夫人手下,才興隆旺盛起來的呀!她有大功,為什麼不能當掌門人?而且舊掌門人破壞人家婚姻良緣,該遭報應,怨不得華陽夫人報仇呀!”
陳年老酒道:“最主要的是,華陽夫人不會劍術,更不會峨嵋劍;她是九雲龍的師妹,也用的是回龍馭鞭法。不會劍,怎能當峨嵋掌門人?這件事,天下只有四個人知道:九雲龍、華陽夫人、雲鶴散人,我!我也是在何老賊家,看見那文書之後,才知道的。賽淵明和何老賊,當然都知道,如今你們也知道了,千萬不必傳出去!”
著名的大鏢局裏,都有自傳的秘方,自釀的美酒,以為款待武林裏上客之用。陳年老酒是四奇中的“酒”,自然要把安隆鏢局中的美酒,開出一罈來。
武天洪和玉玲瓏,都不會飲酒,更分辨不出酒好或壞,只略飲一兩杯;副總鏢頭鄭大光,滴酒不飲,一罈美酒,全都便宜了陳年老酒。
他端過酒罈,放在面前,向玉玲瓏道:“你陳大哥酒品可不好,三杯下肚,就要罵街,葷的素的,全都倒出來,怪不好聽的,你看我露一手之後,請你有事。”
“請你有事”,是北江湖上的口頭語,就是請你迴避,意思是代替對方説:“我有事,我要走了。”
玉玲瓏笑道:“先看大哥露一手。”
陳年老酒駝着背,伸手到酒罈中,抓一把酒出來,酒在他手中,像一隻琉璃軟球,凝成圓形球體,半點也不從指縫中漏出!這全是一種至高的內力,把酒團團困在裏面。
然後,這琉璃酒球,變成長圓的“大頭酥”形狀,納入口中,一吸,吞嚥下肚中去,手上一點不沾。
眾人無不驚呼喝彩!武天洪道:“內功練到這種樣子,就可以把掌風打出,使掌風變成長棍形,刀劍形,是不是?大哥?”
陳年老酒向武天洪瞥一眼,向玉玲瓏連連揮手,叫玉玲瓏“有事”,接着,他放聲痛哭起來!玉玲瓏心中慘然,想勸,又怕陳年老酒撒村罵街難聽,只好趔趄退出。
眾人知道陳年老酒為什麼哭,都紛紛開口勸慰,還沒有説出一句話,陳年老酒痛哭着道:“想我們弟兄四人呀,就像一母所生的,我X他祖奶奶的十殿閻王,把我的三弟四弟奪去了……”
下面越罵越難聽,痛哭得眼淚鼻涕滿面流下,一邊又抻手抓酒,一球一球的酒向口中填進去,把桌腿向桌上一丟,打得菜碗菜盤四分五裂,哭着哭着又是一口鮮血吐出來,昏倒在椅上。
哭得在座各人,無不流淚,玉玲瓏一人默默站在廊階下,瑩瑩的淚珠,斷了線似的落下,連忙取出香羅帕,抽咽着拭淚。
鄭大光和武天洪,兩人把陳年老酒扶到後堂,陳年老酒半昏半醒,斷斷續續地痛哭着罵着。鄭大光點了陳年老酒的睡穴,這才在炕上睡着了。
武天洪和玉玲瓏也分別歇了。
下午未末申初,被鄭大光在房門外喚起來,武天洪玉玲瓏一同起身開門走出,鄭大光嘆口氣道:“陳年老酒不辭而別,走了,手指在磚牆上留下字,説是趕去護送三弟四弟的靈柩去,這位老前輩,兩腿不能動,仍然是來去自如,全鏢局沒有一個人看見他走!”又是一頓筵宴,宴畢,武天洪玉玲瓏道謝辭別上路。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武天洪、玉玲瓏於路上非止一日,平安無事,來到了北京城。
天黑不及進城,在彰義門外客店中落宿。
店主人警告道:“你二位外鄉口音,想是初到京師,帶着刀劍,定然是兩位練家。京師大地方,高手能人極多,你二位行客沒有先拜過坐客,可千萬別亮着刀劍在街上走,讓高手能人看見了,誤會你們二位耀武揚威,目中無人,怕惹出麻煩來。”
武天洪道:“有一位麟巖夫子,你知道嗎?”
店主人搖頭道:“小店裏不熟悉。練武的人,凡是有名有姓的,不管住在那兒,一到打磨廠兵器鋪子裏一打聽,沒有不知道的。”
武天洪忽然想起,在京師一帶,説“你”太不客氣,得説“您”,他道:“不瞞您説,我們真是初次進京,打磨場在哪兒,我們又不知道,還是勞您駕,請一位小二哥替我們打聽打聽好不好?要末請您隨便給找個人,給他馬錢,請他到打磨場打聽一下麟巖夫子,成嗎?”
旅客對店主人稱“您”,這是特別客氣,店主人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又見這二位少年客官,英俊蓋世,裘馬輕肥,豈是等閒之人?連忙諾諾答應下來。
第二早上起身,安安穩穩地吃一頓早點,店主人帶了一個短衣精幹的漢子來,店主人道:“小店裏傭人去打磨廠,問遍了每一家兵器鋪,誰也不知道麟巖夫子此公。直到三更天,小店僱的人出不了城,在城裏歇,來了這位藺爺,問誰打聽麟巖夫子?小店僱的人就把這位藺爺請來,和二位客官見一見。”
這人叫藺貴,武天洪和他施禮相見,請坐下。那藺貴一味盤問武天洪二人的身世來歷,武天洪也不惱,一一詳細告訴了他,並提到地靈星的介紹。那藺貴到後來,態度客氣了,請武天洪二人候在客店中,他馬上回去,要輾轉兩道彎,才能通報得到。
藺貴去了。
武天洪玉玲瓏,在客店裏乾等着,到午末未初,剛吃完午飯,來了一個老者,五十歲上下,乘小轎趕來的,由店夥引到武天洪房間來,送上名帖,上寫的是:“愚弟仲廣堯頓首。”
武天洪連忙和玉玲瓏迎出來。
這老者緞裘馬褂,相貌清瘦,是個不會武功的老秀才書生,但一舉一動,非常合規律,一點沒有酸氣,十分自然。進室內,武天洪要以晚輩之禮拜見,那老者堅決不肯,只以平輩之禮相見。老者道:“家嚴聽見武兄吳兄,不遠數千裏而來,特命廣堯前來迎接,倘如方便,即請二位兄台移玉,如何?”
原來這仲廣堯,是麟巖夫子的兒子。
武天洪謙遜道謝一番,隨即端正衣履,跟仲廣堯出來,仲廣堯仍乘小轎,武天洪玉玲瓏各騎自己的馬。
卻不進城,從郊區走,小轎在前,走得不慢,半個時辰下來,卻進了阜成門,到一條小街,一個普通人家的門前停下。
仲廣堯請二人進去,在一間不太大的客廳中坐下。
早有僕人進去通報,一會兒,麟巖夫子親自出來,在客廳中相見。
這麟巖夫子,看來近八十歲,老而仍秀,卻似遙遠的秋水浮雲,天空的素珠清玉,五綹白髯,悠然飄拂,一見之下,有神仙的高雅,而沒有神仙的奇幻,似乎非常平凡,卻又在平凡之中,有高不可攀的神韻。
只穿一身素紫綢的絲棉袍,藹然微笑,在敦厚温暖之中,顯着和平的尊嚴,拱手笑道:“難得靈機道長,還沒有忘了不佞,實在不敢當,二位萬里風塵僕僕而來;禮為俗人而設,不拘常禮吧,請坐。”
武天洪玉玲瓏,仍然以晚輩之禮拜見。
坐定後,仲廣堯告罪退去。麟巖夫子微笑道:“不佞也很喜歡武學,行年八十,從不踏入江湖,不知二位遠臨,有何見教?”
武天洪道:“啓稟老前輩,天洪竊不自量,每有除暴安良,昌明武學的宏願,不知從何着手?如今有苗疆僮族的野人王夫婦,和四川松潘骷髏山白骨夫人,蠢蠢欲動,浩劫將臨,不知能否事前防範,敬請老前輩指點迷津。”麟巖夫子笑向玉玲瓏問:“你呢?”
玉玲瓏望了身上穿的是男衣服,站起身福一福,道:“小女子和家師兄一樣的意思。”
麟巖夫子微笑道:“野人王夫婦和白骨夫人,不足為慮,海內有三聖,海外有三英,都未嘗袖手,所最可慮的,只怕陰山墨豹一出,無人能敵……”
武天洪不覺失聲插口道:“陰山墨豹?不是三百年以前的人嗎?”
麟巖夫子未説完,武天洪中途插口,是很失禮的,但麟巖夫子並不在意,微微詫異反問道:“誰説是三百年以前的人?何所見而作如此説?”
武天洪道:“聽家師海國三英所示,當年日月光華客,和天下第一媪,合著《玄機武庫》之時,陰山墨豹曾暗蹤在後,欲竊得《玄機武庫》,日月光華客是三百年以前的人了。”
麟巖夫子莞爾笑道:“世傳《玄機武庫》棋譜,是圍棋的最古最高的經典,作書之人,恐眾人不服不信,故意託古,序文的年月,倒填三百年,不過想假託古人,使人信服而已。須知三百年前的圍棋棋盤,是縱橫各二十線,黑白共四百子;近百年來,才改成縱橫各十九線,黑白共三百六十一子;《玄機武庫》上的棋譜,全是三百六十一子的,豈是三百年以前的書?《玄機武庫》棋譜,不過距今七八十年;《玄機武庫》武學秘經,也同樣道理,不過七十八年。那時陰山墨豹,正在少壯之年,武功已經高不可測,如今他還健在,已過百齡,據不佞所聞知,真本《玄機武庫》武學秘經,即在陰山墨豹手中,故此陰山墨豹,武功已通天徹地,非人間高手,所能降服。往年陰山墨豹少壯之時,兇殘成性,殺人如麻;萬一再出,你們江湖武林,無噍類矣!野人王白骨夫人何足懼?”
武天洪問道:“倘或陰山墨豹再出,老前輩是否也如我佛如來,親下地獄救人?”
麟巖夫子笑道:“有三聖三英,不佞何敢優先?”
武天洪聽了,心中暗吃一驚,從這兩句話聽來,麟巖夫子的武功,怕不還在三英三聖之上?這兩句話,意思似乎説:陰山墨豹再出山,麟巖夫子不敢“優先”,先由三英三聖去抵敵,抵敵不了之時,麟巖夫子再出來,似乎有這意思在其中。
武天洪又問道:“賽淵明、鬼麻老五、侯朗兒之流呢?”
麟巖夫子搖頭道:“幺魔小鬼,你足以平之。”
武天洪道:“晚輩正覺力不勝任。”
麟巖夫子沉吟着道:“不佞嚴於收徒,所收之徒,再不許涉足江湖;你江湖恩怨未了,自不能列入不佞之門牆,你二人難得進京,可在京中多盤桓幾日,臨行之時,不佞將有所奉贈。”
武天洪心中大喜,知道麟巖夫子一定要有什麼武學秘笈賜給。
當下又談些別的事,武天洪玉玲瓏告辭,麟巖夫子也不留,親送到中門,武天洪二人拜辭而去。
二人在京城中三街六巷玩了兩天,第三天準備去河南伏牛山熊耳山,創立“壯武堂”,上午,又寫好拜帖,去向麟巖夫子辭行。
麟巖夫子留客,招待一頓家常便飯,飯後,取出一隻手掌大的磁瓶,蠟封瓶口,給了武天洪,道:“這瓶裏是毒藥,切不可沾人口中手上,你二人可去南京,南京有一位沈伯頑,你把這磁瓶給沈伯頑看,可以獲得極大的益處。”
二人收了磁瓶,拜謝辭行,仍由廣堯送到客店。
下午,武天洪玉玲瓏登上旅途。
卻不是去河南,改去南京了。
一離開北京,二人又用上化名:陸秀夫、鬱培青。
這一路上,都是萬里平原,都市村鎮相連,人煙稠密之處。武天洪玉玲瓏,日行夜住,每到一地方,每宿一客店,總是引起很多人注意;二人容光煥發,神彩照人,衣着華貴,刀劍駿馬,豈但是江湖中人,連平民百姓,也是眼光一新,眼界一開。
在武天洪玉玲瓏二人鋭利眼光中,常常看見許多武林中放的眼線人們,正派黑道都有,那些眼線,一見這兩位英俊少俠,往往跟蹤,落店之後,就向櫃上打聽姓名,一個叫陸秀夫,一個叫鬱培青,那些眼線急報到上面去,上面聽了這兩個全然陌生的名字,江湖上從未聽説過,並不怎樣注意,反正平安過境,沒有滋生事端,也就算了。
武天洪玉玲瓏,把那些眼線看在心中,見他們那種一見武天洪玉玲瓏,立刻緊張忙碌起來的神態,付之一笑。
自然,一般“觀眾”,無不認為是一對少年夫妻倆。
這一點,武天洪心裏有數,玉玲瓏也感覺出來,她對武天洪更恩愛甜蜜,更戀情不捨。
千里馬腳程快,離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就到了大城,第二天晚上,到了寧津。在寧津北關外,一家客店住下。
這間客店附設飯館,武天洪和玉玲瓏二人,開好了房間,洗了面,同到前面飯館吃晚飯,兩人在一個座頭,對面坐下。
武天洪叫了一小壺酒,一盤小菜,一斤爆牛肉,一斤家常餅,玉玲瓏另叫她愛吃的飯菜。
正在吃時,武天洪無心之中,發現另外有一個大漢,濃眉暴眼,相貌兇惡,氣候平凡,武功差勁,坐在玉玲瓏身後左面一張桌上,面對着武天洪,對武天洪並不十分注意,低頭只顧慢慢吃着,似乎是在邊吃着邊考慮什麼。這人身旁,倚着一杆四尺短型鈎鐮槍。
武天洪卻發現這大漢,也是一小壺酒,一盤小菜,一大盤爆牛肉,一大堆家常餅,和自己所叫的,不約而同。
更奇怪的,是酒壺酒杯,盤碗筷子,放在桌上的形狀位置,和武天洪面前一式一樣,右手酒壺酒杯,左手餅,前面兩盤,一盤小菜在右,一盤牛肉在左,兩人都是一樣的擺法。
天下巧合之事多得很,武天洪發現自己和大漢相同,只微微納罕,也不放在心上,自與玉玲瓏邊吃邊談。
武天洪本來只飲三杯,三杯飲過,把酒壺酒杯向左方推開。
不料那大漢,也正在把酒壺酒杯,向左方推開。
若是説他正仿效武天洪,倒不是的,那大漢並不注意武天洪,只是在獨自低頭想心思,一面吃着。
一會兒,武天洪吃完了,把空飯碗放在盛餅的空盤裏,把酒杯放在飯碗中,把筷子放在飯碗上,推開些。那大漢也同樣的,把空飯碗放在空盤中,把酒杯放在飯碗裏,把筷子放飯碗上,推開些,取布伯揩嘴,武開洪此時,也正在用布帕揩嘴。
武天洪微覺詫異,稍稍注視那大漢,那大漢已經站起身,手中一些碎銀子,放在酒杯裏,提起短鈎鐮槍,憂鬱地低頭走出。
從武天洪身旁經過,足不停步,口中低吶道:“夥伴,二更半姑子廟聚會,別遲到!”
話未説完,人已走出店門,上了馬,疾馳而去。
於是武天洪恍然大悟!玉玲瓏悄聲問道:“那點子説什麼姑子廟?”
武天洪和玉玲瓏站起身,走向裏面客房店房裏,武天洪笑道:“那點子是什麼會里頭的人,他們的會里,對於吃飯叫菜,碗筷的擺法,都有一定之規;我叫的飯菜和飯菜的擺法,無心之中,碰巧和他們會里的規矩,完全相合,那點子看在眼裏,以為我也是他們會的人,因此他知會我,今夜二更半,到一個什麼姑子廟去聚會,明白嗎?反正沒有事,空閒得發慌,我們倆一齊去走一走好不好?”
玉玲瓏聽見有事可做,不勝之喜,巴不得馬上就到二更。她把店夥叫來,問道:“這裏有姑子廟沒有?尼姑庵?”
店夥想了想道:“西南二十多里,靠山東省的邊界,有一個小尼姑廟,那地方冷靜得很,沒有什麼人去!”
玉玲瓏又問道:“就是這一處嗎?還有沒有?”
店夥道:“我們這寧津縣,和尚廟倒有五處,姑子廟就有這一處,叫做慈雲庵。”
玉玲瓏打聽到了,向武天洪瞥一眼。這時客店中,人聲喧鬧起來,有一家六七口全家旅行,投來這客店歇宿。這人家相當富有,都是乘大轎而來的,還帶着丫環僕人,包下一個跨院,店夥忙不迭地去招呼。
武天洪玉玲瓏,關門滅燈,假裝睡覺。
好半天,店中才靜下來,深秋夜冷,一般旅客睡得都很早,外面邦子打二更,已是一片昏黑,萬籟寂靜。
武天洪和玉玲瓏,身穿勁裝,帶上兵器,悄悄從後窗出去,但見四野昏黑,秋蟲唧唧,寒風砭面,一切都沉沉地入了睡鄉。
二人施起輕功,向西南疾奔。
二十多里路,少頃就到。
四望一片荒漠廢田,衰草滿地,四無人家,三五枯樹禿枝,在深秋夜風中瑟縮着。
果然一片松柏林中,露出紅牆。
二人剛一奔近,心知不好,迎風吹來血腥氣。
大門緊閉着,上有“慈雲庵”三字。
二人飛上牆頭,剛向院中一看,武天洪輕叫一聲,連忙退下,落在牆外!玉玲瓏知道武天洪不好意思,因為一院中,縱橫躺着六條全裸體的女尼死屍,每個女尼屍,都是那種可醜可羞的姿勢。
玉玲瓏一驚,輕呼道:“大哥,進去看看,不要緊,都是死的!”
武天洪不過猛然間一陣難為情,隨後就想到事態的嚴重,如何能不進去查一查?他又越牆進來。
玉玲瓏已落在院裏地上,也不禁羞得連連啐唾!那些女尼屍,顯然都被人侮辱過了,衣服袈裟,都扯成條條片片,硬脱下來的,丟在屍體旁一堆。
二人急在各殿堂匆匆巡視一遭,有兩個尼姑吊死了,還有四個屍體,胸腹洞開,五臟被掏出,慘不忍睹。
這尼庵不大,只是一小四合院子,共有十三個女尼死屍,傢俱翻亂跌倒,想必尼姑逃命之時所碰翻。
武天洪道:“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原來我中了奸人的詭計!故意做那一套,把我騙到這裏來頂缸!快走!”
説着,拔身飛縱出去。玉玲瓏也急着跟出來。
兩人疾奔七八里之後,玉玲瓏詫異地問道:“那些尼姑全都是不會武功的人,為什麼要把她們都殺死?看來並沒有搶走什麼東西,又不是強盜?”
武天洪道:“更不像有仇,看來像是採花魔頭乾的,那些尼姑都是年青貌美。”
玉玲瓏挨近武天洪,微羞着悄聲問道:“到底什麼叫採花?採個什麼花?”
武天洪道:“小女孩子不要問這些,反正不是好事,欺侮女子。”
玉玲瓏藏在武天洪身後,兩人向回慢走,她又問道:“我知道不是好事,是欺侮女子,但是為什麼叫做採花?”
武天洪搖頭道:“我講出來,污我的嘴,你聽進去,污你的耳,不談這些。飯館那鈎鐮槍大漢,故做成圈套,把我騙到這裏來,然後埋伏的人一齊出現,硬指我是兇手,叫我怎樣辨白?可是到現在看來,卻又不像,並沒有埋伏的人一齊出現,這是怎麼回事?”
玉玲瓏道:“他騙你到這裏來,想被你發現兇案,你去報官。”
武天洪搖頭道:“也不是,他為什麼叫我二更半來,不可遲到?莫非叫我來救尼姑廟?”
玉玲瓏道:“看樣子,死屍都已死了兩個時辰,在我們吃晚飯之前被殺的,鈎鐮槍大漢,自然不會是叫你來救她們?”
武天洪聽到“被殺”兩字,忽然問道:“用什麼兵器殺的?地上沒有血跡?”
玉玲瓏詫異道:“怪了!沒有外傷,也不像掌風震死的,掌風震死的臉上顏色灰白,那些死屍個個面色紅潤!”
兩人談着,腳下未停步,猛抬頭,遠遠望見東北方,半天通紅,像是有了火警!正是武天洪玉玲瓏所住的客店,被大火焚燒!兩匹千里馬,已掙脱拴索逃出來。
武天洪玉玲瓏飛似地趕到。
房屋已快燒了一半,四面人方始開始來救火,人聲吵雜鼎沸,混亂奔走,還有身穿單衣的人,蹲在路旁顫抖,想是從火場中倉促逃出來的。
聽見眾人七口八舌在紛紛説着強盜,玉玲瓏急去問他們,那些人道:“來了四個強盜,殺人放火,擄掠女人……”
玉玲瓏一聽,擄掠女人,又是“採花”,大約和慈雲庵的兇案有關,立刻截住問道:“強盜逃到哪裏去的?”
那些人眾口同聲道:“住東南方向去的,奔山東地界!”
説着,都對玉玲瓏投以驚奇的眼光……
玉玲瓏急招呼武天洪,飛身上馬,向東南方向,疾追而去。
武天洪在馬上道:“我全明白了,那鈎鐮槍大漢,要在這店裏作案,怕你我插手抱不平,所以做成圈套,調虎離山,把我們騙到慈雲庵去。”
玉玲瓏恨恨地道:“要我們在店裏,他們就做案不成!”
奔下二十里,遠遠望見,前面像是有個孤獨的房子,有微弱的火光閃着。
武天洪一打招,二人飛身下馬,怕馬蹄聲驚動,飛展輕功疾奔而去。
四無鄰舍的一座孤獨房屋,深夜中閃着火光,十有八九是強盜在分贓,即使不是,也是一片可疑的火光。
武天洪和玉玲瓏即奔到了,卻是一座荒廢的舊宅子,禿牆破屋,衰草亂磚,一片腐臭氣。
二人飛身上屋,悄無聲息,看見院中五個大漢,都是在凝神靜聽,木立不動,手中都提了不少東西,地上燃着半支殘燭,還捆着兩個女了,俯卧在地上。
五個大漢為首的一個,特別高長,手中拿着一隻白玉匣,背上一柄三尖兩刃刀;第二個卻是玉玲瓏破大別山,守第一關跪地求饒命的道士,當時玉玲瓏放他走了;第三第四個人,面孔陌生,第五個就是那鈎鐮槍大漢。
那第一個高長大漢,似乎有極高的武功,其餘的人都十分卑陋。
哦!原來那高長身材使三尖兩刃刀的,是閃道神,也是大別山的!玉玲瓏破大別山時,看見過巨靈神、夜遊神、喪門神,就只缺一個閃道神沒有露面,不想在此地來做案。
這些黑道上有名目的頭子,通常謀財害命的案子,還不屑去做,顯然閃道神手中的白玉匣,是個搶來的重要的東西!閃道神未及答話,武天洪二人正要現身捉盜,忽然聽見這所破屋後面,二三十丈遠處有人在雄厲地唱歌,唱着:“萬里雲天到海涯,千山吹滿戰場沙,西風易水何須論?鐵騎金刀斬亂麻!”
這五個匪徒,陡然大駭變色,急低聲互説着:“金狻猊來了呀!”
亡命似的四散飛奔逃走!手中東西,地上的兩女子,都丟下了!武天洪大奇,是誰在唱我的歌?但他又感到十分滿意,一發歌聲,就使綠林黑道,聞風喪膽!正在注意歌聲,一條黑影疾如閃電,隨着未完的歌聲激射而來。
卻是侯朗兒!武天洪一見侯朗兒,心中火起,突然飛身一劍,迎面疾刺而去。
侯朗兒出乎意外地大驚,猝不及防,武天洪去勢何等迅疾?任他侯朗兒身法多快,火急猱身閃避,已被武天洪慧星劍削下左耳,砍中左肩三寸之深,鮮血迸流。
侯朗兒在此一閃身之中,仍然能反掌疾抓,把武天洪衣後襟扯去二三寸長一條。
玉玲瓏厲經無數次戰鬥,經驗豐富,人也變得更乖巧了,此時卻隱伏着不出,右手威風刀,左手兩根安息針,蓄勢準備着,在最有利的時機打出。
那知武天洪還未回身,侯朗兒已先回身,電光石火一縱,疾撲到武天洪背上,卻撲個空。
侯朗兒已學會了八陣圖步法,和桃花四娘子的遁甲步法,一連兩三疾閃,躲開武天洪的劍和掌,卻迎面把武天洪攔住,身邊拔出斷了尖的劍來,突然展開大羅天劍法!侯朗兒也用劍了,不但偷學去大羅天劍法,而且他手中的劍,卻是華山玉蕊仙妃的湛盧劍,怎會到侯朗兒手中?劍尖又斷折了?武天洪大驚:玉蕊仙妃出事了?當下心中更是仇火猛烈,提足十成功力,貫注劍刃,一招“開門見山”絕手,帶左掌龍形一式,全力閃電殺去。
侯朗兒卻使出大羅天劍法的“破浪乘風”,剖開武天洪丹田真力的浪潮,乘掌風疾斬進來。
武天洪早料到這一手,卻把玉玲瓏曾使過的聖天刀法中的兩招“一針見血”“滿城風雨”借來使用,配上八陣圖步法,斜側裏疾探侯朗兒的心窩。
這一手完全出於侯朗兒的意外,一聲厲吼,丟下手中劍,拔空一丈七八尺,胸前早中了武天洪一劍,刺入一寸深,前衣割開上下一條大縫。
武天洪疾拔身追上空中,相去一丈四五尺,侯朗兒回身一抖,漫天牛毛細針飛來。武天洪一震真力,把近身的牛毛針全都震開,一劍疾向侯朗兒背後斬下。
侯朗兒空中一扭身,閃開一劍,二人同時落地,侯朗兒一掌正打中武天洪背上,武天洪全身一震,幾乎失去知覺,疾倒卷身再拔起。
侯朗兒箭似的疾追,恰好武天洪劍鋒指到,侯朗兒急閃,兩人又同時落地。
距離玉玲瓏更遠了,玉玲瓏得不到最好出手機會,她飛似的一現身,嬌喊道:“五雷掌!”
這五雷掌三個字一喊的時間,武天洪和侯朗兒又死拼了十幾招。武天洪聽了,一下提醒,非用五雷掌不可,一掌就足可以斃敵。
他連閃七八次,嗆啷,收了寶劍。
侯朗兒一聽五雷掌,倏然變色,不敢再拼鬥,撤身向南飛逃!武天洪正要追,迎面一條黑影一閃,一刀快逾電光石火,已砍到武天洪鼻前半寸。
武天洪疾側避開,雙掌齊發,“砰”!爆出一團橘紅色火焰,武天洪屹立不動,對方被震退一丈多。
此時定睛一看,卻是彭清姑!武天洪大驚道:“你沒有死?”
彭清姑厲聲道:“我死了誰給我報斷臂之仇?”
侯朗兒已不知去向。
武天洪道:“彭清姑,你聽着,你此生再休想報仇了,我的功夫又比以前高好幾倍,侯朗兒都被我連砍帶刺逃走,把你一個人丟下,你一個人逃得出我們兩個人的手下?”
彭清姑把腳一頓,厲聲道:“拼!”
不料這是田土地,彭雪姑一頓腳,腳陷入土中有快一尺深,不但幾乎跌倒,而且拔身不得,玉玲瓏已閃電出手,乘勢奪下彭清姑手中的彎月形苗刀。
武天洪道:“彭清姑你不要糊塗,你比我大七八歲,你胸量見識,難道還抵不上我?你改邪歸正,就和你二妹一樣,你蠻到底,就和彭雪姑一樣。而且你的左臂沒有斷,現在不是你雙臂俱全嗎?”
彭清姑把腳從土中拔出,怒道:“誰聽你花言巧語?我這左臂,虧得藥王高二替我接的,你要我改邪歸正,須答應我一件事。”
武天洪問道:“一件什麼事?”
彭清姑道:“我當青龍幫主!”
武天洪大笑道:“原來你一心一意,就想當青龍幫主,那可以!我和李玄鸚都退出來,天下只有一個青龍幫,只有你一位幫主,行不行?可是再也不要為非作歹了,正正派派地做。”
彭清姑低頭忖思片刻,抬頭道:“就這麼説定了,把刀還我。”
武天洪從玉玲瓏手中,把彎月刀拿來,還給彭清姑,問道:“有四件事,我們弄明白一下,第一件事,你已經沒有了左臂,藥王高二怎麼會把你的左膀接起來的?”
彭清姑此時,面色相當和平,答道:“我花一萬兩銀子,買了一個苗姑,和我面貌相像,她把一條臂膀,賣給我一萬兩銀子,藥王高二先一刀把我左臂上面一段也斬去,又把那苗女的膀子斬下來,向我肩下一接,這三下手法,快得只有一眨眼工夫,隨後度真氣,打通筋脈,敷藥服藥,十天工夫就好,跟我自己的膀子一樣。可是,藥王高二忙中有錯,砍下了人家一雙右臂來接我左臂,你看。”
彭清姑把左臂抬起,左手伸出。
武天洪玉玲瓏一看,好不順眼!原來人的左手伸手,掌心向天,拇指當在左邊;彭清姑伸出左手,掌心向天之時,姆指卻跑到手的右邊來,她兩手同時伸出,兩手心向天,兩手的姆指都在一順邊,使武天洪玉玲瓏忍不住笑出來。
武天洪讚道:“藥王高二真是神乎其技!不過還是應該向你道喜。第二件事,侯朗兒又去華山鬧過嗎?他怎會有湛盧劍?”
彭清姑道:“去鬧過的,被鐵崖丈人打敗了;這湛盧劍是假的。”武天洪道:“第三件事慈雲庵十三個女屍,客店中閃道神劫寶放火,是怎麼回事?”
彭清姑夷然道:“沒有什麼大事,是一個貪官污吏,帶了一盒千年人蔘,閃道神要去搶,找我和侯朗兒撐腰。侯朗兒是見了女人就要好殺,這人也太淫惡殘忍!”
武天洪讚道:“你這句話很對,足見你的人心不壞。第四件事,白骨夫人能教人武功嗎?能出洞嗎?”
彭清姑道:“白骨夫人被方山子禁錮一個甲子,並沒有什麼鐵門鐵鎖,只憑一句話。六十年前,白骨夫人説,方山子如能在一百招之內打敗她,她自願十年不出門;方山子卻説,能在五招之內打敗白骨夫人,白骨夫人答應六十年不出,後來被方山子兩招打敗,白骨夫人依言六十年不出,但並沒有説不能收徒,她就收了陰屍手陸氏一個,再有三個月零五天,就滿六十年了。”
武天洪正色道:“侯朗兒我是決心除去他的!”
彭清姑點頭道:“應該除去,恐怕你勝不了他,要是能找到黃毛精,必然能除去他。”
武天洪大喜,躬身長長一揖,道:“從今以後,我要尊稱你一聲大姊。”
彭清姑連忙福一福,滴淚道:“難得你這樣寬宏大量,以前我哪裏知道?只説是名門正派,捉到我們黑道的人就殺,一個不饒呢!你對我這樣好,我心裏好難過!”
玉玲瓏問道:“彭大姊到哪裏去?回大巴山嗎?我們叫李玄鸚把大巴山讓給你?”
彭清姑道:“我回巫山神女峯。”
武天洪道:“我去南京,你派人來收青龍幫,孫良幹也讓你,到時候,我會送禮道賀的。”
彭清姑再三道謝,蕩着兩隻右臂,飛縱而去。
武天洪玉玲瓏急把地上兩女子解綁,聽見遠處人喊馬嘶,火光照耀,知是追兵到了,急向玉玲瓏道:“客店火燒了,我們的衣服銀兩都沒有了,又沒有替他們捉到強盜,走吧,趕到泰山,楊海帆大哥在泰山當掌門人,我們就好辦。”
玉玲瓏依言,兩人連夜趕路。
直到天明,兩人身上只有些銀渣子,買饅頭充飢,又上馬趕路,下午過濟南府,也無法耽擱,把身上最後一點錢,買了渡船,渡過黃河,虧得千里馬腳程快,趕到二更過後,總算到了泰山,一天差不多沒有吃東西。
楊海帆恰好在家,相見大喜,連忙備飯。
泰山派掌門人,在第二次南京擂台,死在大混亂之中,由三聖當場決定,以楊海帆暫代掌門人。
武天洪玉玲瓏飽餐一頓,楊海帆已叫人撥出卧室,一同到武天洪卧室中敍闊,彼此敍述南京大亂時別後之事。
漸漸説到陝西武關之戰,海豹老三爹、窮財神、周老氣,都故世昇天,楊海帆也十分嘆息。他道:“賽淵明不除,天下大禍不止,我來接掌泰山派,什麼都沒有;你猜怎麼樣?泰山派的大印‘東嶽令’,一切符節令箭旗,全都落在賽淵明手中,他派人來要挾我,如若我肯跟賽淵明同心合意,那末泰山派印令箭旗,只由他保管,我隨時用隨時到他約好的地方用一下;如若我不和他同心合意,他將憑印令箭旗,另派別人來當掌門人,你看這事多不好辦!”
武天洪問道:“你怎樣回答他?”
楊海帆大聲道:“我都不要了!另外刻大印,另外製造一切信物!可是,泰山派的門徒,還是服舊的信物,不服我這些新的信物;我火起來,呸!我説!我説你們愛來不來,不來泰山,到賽淵明手下當嘍-去吧!我這裏稟明師父,開始廣收門徒,壯壯門面,成新泰山派,你猜怎麼樣?馬上就有賽淵明的人,前來拜門投師,來卧底了!被我捉起來一頓好打,兜屁股一腳踢下山去。可是,我焉知還有我不知道的卧底呢?老弟你看怎麼辦?”
武天洪道:“這很容易,凡是帶藝投師的,都要當心,慢慢暗中考察;完全不會武功,初來學的,也許好些。”
楊海帆道:“帶藝投師的人很多,還有一個老頭,武功已經算平常江湖的一等一了,也來投師,此人人貌似恭順,我看倒有點心懷叵測,明天你見一見,替我分辨一下。”
武天洪問道:“這老頭原是誰的門下?”
楊海帆道:“這人叫何超然,河南人,北邙山的門下。”
武天洪驚道:“千秋鎮的人?我們在他家住過,從他家裏把陳年老酒救出來的!千秋鎮正在北邙山附近,那是賽淵明的同黨呀?可惜那天晚上,沒有見到他。”
楊海帆道:“準是他嗎?他已來此地半個多月了。”
武天洪一算日期,半個月,是在陳年老酒被捉之後,武天洪投宿救出陳年老酒之前,就是説,這何超然老頭,捉住陳年老酒之後,就來泰山拜門投師;武天洪救出了陳年老酒,若不是何家莊院派人送消息來,何超然還不會知道。
武天洪道:“我這就去看看他,他正在睡夢中,絕不會把他驚動醒了。”
楊海帆領武天洪,走過兩重院子,到第三個小院,在院門口外,悄悄向小院裏第四間屋子指一指。
玉玲瓏也跟來,和楊海帆都停止在小院的院門外面,武天洪一人悄無聲息地走到第四間屋子的窗外。
用口津濕破窗紙,露一豌豆大小的孔眼,一眼向內窺看,看見牀上睡着一個人,面朝裏,頭髮蒼白,蓋着被,帳子都沒有放下——江湖上的習慣,凡是提心吊膽之時,帳子多不放下,以便出來方便。
枕頭下,壓着一件兵器,只看見棗木單柄,不知是什麼兵器。
武天洪窺看了一會,看不出道理來。
牀上那人微微轉動一下,武天洪突然改變嗓音低聲厲喝道:“起來!陳年老酒在此!”
牀上那人陡然一震,迅疾伸手握着棗木單柄,剛要翻身坐起,大約是分辨出來不是陳年老酒,連忙又裝做無事,手縮回被中,靜止不動。
武天洪悄悄退出小院外面,向楊海帆點頭道:“正是他,一聽陳年老酒來到,猛然一震,若是別人聽見陳年老酒來,只會茫然詫異,不會震驚。”
三人向回走,楊海帆嘆道:“真煩心,明天好言打發他算了,懶得慪閒氣。”
武天洪愕然道:“這是一個活寶,怎能把他放走?第一要叫他把峨嵋派的秘密文書交出來,第二要叫他協助我們捉賽淵明呀!怎能把他放走?”
楊海帆沉吟道:“把這何超然扣在這裏,作為人質,是嗎?那名門正派不當如此作法。”
武天洪大笑道:“如今江湖武林中,已經沒有了名門正派四個字!説名門,沒有人能除去血淋兒,更不敢碰一母三姑;説正派呢,凡是受賽淵明挾制的,都有不可告人的隱私,握在賽淵明的手中,成什麼正派?地靈星説得對,水晶球一但公之於世,名門正派全垮了,正是這道理!大哥,三聖的門下,要敢作敢為,西嶽華山派,殺死了血琳兒,東嶽泰山派,除去了賽淵明,新的武林開始了,多麼出色!”
楊海帆道:“話是對的,怎樣做法,讓我再想一想。”
武天洪道:“這還想個什麼?你不幹,把何超然交給我帶走!”
楊海帆道:“那最好,可是我望你不要非刑逼供。”
武天洪笑道:“我在旅行之中,哪裏有地方和刑具?我也不會那麼俗氣。我只叫他解開褲帶,褲帶交給我,叫他兩手提着褲子,跟我走一千里路。他要逃,兩手提着褲子跑不快;一放手,褲子落下來纏了腿腳,跑不開,他半點法子也沒有,只有乖乖地提着褲子跟我走一千里路。”
楊海帆不禁大笑,玉玲瓏笑道:“好缺德!我怎能跟着你走呢?只好遠遠跟着。”
武天洪笑道:“放心,他一聽我這法子,自然害怕投降的!”
楊海帆道:“既然如此,你剛才打草驚蛇,怕他今夜私逃了,我派人去守着他。”
楊海帆急去了。
武天洪向玉玲瓏道:“那些江湖老奸巨猾,對人外面是一套,心裏又是一套,你這些時候看出來了吧?我不是指何超然,我是從楊大哥的話裏,看出華陽夫人,當我們的面,説是要清理四川省,哪裏有這回事?她去見鐵崖丈人,一定是賽淵明鬼麻老五以及一母三姑等等,暗下聯絡峨嵋派的弟子,要驅逐不會峨嵋劍的華陽夫人,華陽夫人才去找鐵崖丈人商量應付的法子,彭清姑侯朗兒,為什麼要千里跑到直隸山東來?專為搶劫千年人蔘嗎?不是,也是要聯絡泰山派的舊門徒,來驅逐楊海帆。他們要是成功了,峨嵋和泰山,都將屬於一母三姑的一系了,明白嗎?”
玉玲瓏道:“我明白,華陽夫人説是要清理四川,其實是要清理那些和一母三姑聯絡的峨嵋門徒,華陽夫人説要把掌門位置傳給下一代,其實是她在不得已時,只好把峨嵋讓出來,是不是這樣?”
武天洪道:“你猜的一點不錯,可惜我老是當時不明白,事後才懂得,這塊叫做‘事後諸葛亮’!你回去睡吧,明天要翻案呢,審訊何超然。”
黑夜中,在魯南山地小路上——
三個人一連串走着。
第一個是五十多歲的老者,戴着棉風帽,短皮襖,松着腰帶,長棉褲,扎着褲腳,卻沒有系褲帶,兩隻手提着褲腰,大步向前走。
第二個是二十歲英敏秀美少年,輕裘駿馬,揹着寶劍,在老者身後六七尺,緊緊跟着亦步亦趨。
第三個是麗容絕世的少女,華貴的勁裝,背上寶刀,騎火騮駒,在遠遠的後面二三十丈。
第一個是何超然,第二個是陸秀夫,第三個是鬱培青。
原來第二天一早,把何超然找來,勸説了一整天,何超然抵死不肯吐實,因此武天洪使出這缺德的手段,叫人提着褲了走一千里,直到南京。
此刻剛走了半夜,還在山東地界,沒有入江蘇省境,這何超然老頭,開始覺得出滋味不好受!練武的人,都講究虎背狼腰,就是説,兩肩寬闊,腰細;同時,都是二三寸闊的皮帶,緊緊束腰,這樣全身方能敏捷得力。
如今把他的腰帶解了,完全違反了習慣,立刻覺得兩條腿有如千斤之重,走起路來拖不動,若要施展輕功,再好的輕功也要打個對摺。
再加上兩手提着褲子,兩手不能自由,灑不開步子,輕功等於零!跑都跑不快。
兩手把褲子一丟,不但出乖露醜,而且褲子落下去纏着兩腿兩足,寸步難行,何超然有何辦法?這叫做張天師無法可施!若是這樣提着褲子走,平常施慣輕功的人,那裏吃得消?走十里等於走一百里路,何況又是山路?兩肩兩臂,痠痛得要失去知覺,兩腿都腫了!
到了徂徠山,何超然硬不過去,低頭乞降!動作慢的人,被人催快,真是活受罪;習慣於快的,被人罰慢,更不好受。
何超然的武功,在江湖上確算得一等一,可以和巨靈神打個平手,在武天洪面前,自然一籌莫展,武天洪料他逃不脱,把褲帶丟還他,自己也下馬,找個地方坐下,玉玲瓏也來了。
何超然休息片刻,武天洪道:“你把你所知道的賽淵明説一説。”
何超然嘆氣道:“不瞞你説,我為什麼不肯講出來?我也是被賽淵明挾制得翻不了身的人呀?這賽淵明,真姓名誰也不知道,都知道他就叫賽淵明。他這人,第一是精於易容改扮,天下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只有一個人見過,那是以前大巴山青龍幫主黃景,黃毛精,他見過。
他怎會見到的呢?兩人走在荒山,遇到大雷雨,沒有地地方躲雨,淨淋着,被雨水沖掉了賽淵明麪皮上塗的顏色,真面目顯露過那麼一次。
他這人無惡不作,只有一個好處,不貪女色,他最大的禍害,就是手裏有二百多號包裹,每一包裹裏,是某一位大英雄不可告人的私秘事,連少林武當都在他挾制之下。聽説不傳人的三豐掌,被賽淵明學去了,倘如武當惹翻了賽淵明,賽淵明就公開傳授三豐掌於大眾,硬説是掌門教主私下偷偷傳給賽淵明的,故此武當少林,都不敢惹他。
其他門派的私秘事,我也不知道。賽淵明這人,並不在陝西,也不在河南,經常獨往獨來,飄忽無定。推測起來,大約他的家是在江西省。他那二百多號的包裏,零散放在各省各地,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説他一切的神通,都在一枚水晶球上呢?因為一百多號包裹,哪一號放在什麼地方?他自己也記不清楚,恐怕忘了,弄錯了,他就開一張清單,字比頭髮還細,清單不過三寸見方,揉成一個紙團,放在一個小晶球裏,所以那一枚水晶球,就是他的全部財產,他一共有三個水晶球,只有一枚是真的,別人要搶,頂多只能搶到一枚假的。
他怎麼會得到那樣多的各人隱私?有的是他花大把銀子,向內線收買來的,有的是他得到機會,親自去偷到手的。我何超然年輕時一時糊塗,做了錯事,被賽淵明把證據得到了,挾制我二十多年。他挾制我,不要我錢,要我替他當一處小庫房,存了一包裹峨嵋山的文書,不知陳年老酒怎會探訪出來,找到我家,我故意求陳年老酒救我,陳年老酒一口答應,我故意把文書交給他看,而後,用一牀有毒的棉被給他蓋,使他中毒就捉了他。”
何超然滔滔不絕地全都一口氣説完了。
武天洪聽了,不愉快道:“那些成名英雄,連你老丈也在內,自己為人不慎,有了過惡,被賽淵明挾制住,罪有應得,像我武天洪,一身清白……”
武天洪説漏了嘴,何超然立刻跳起來,大驚道:“你是武天洪?到底是武天洪還是陸秀夫?”
武天洪笑道:“武天洪陸秀夫,有什麼分別?不都一樣是人?”
何超然坐下,搔搔蒼白的亂髮,又問道:“獨探大巴山,巧取生死牌,力施五雷掌,震死彭清姑……啊呀呀呀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真的就是金狻猊武天洪?來來來,站好了,讓我看個仔細!”
武天洪心中大詫,這人有點半瘋?他笑道:“任你看個仔細,武天洪也是一個人,並沒有三頭六臂,不過有雄才大略,有高深功力而已。”
何超然全身顫震着,站在武天洪面前三尺,睜亮了兩眼,上上下下看個足夠,忽然怪異的聲音道:“我何超然能夠見金狻猊武天洪一面,死而無憾!我的孩子託付給你了!”
説完,猛然一頭向山石上撞去,腦槳迸裂,倒地而死。
武天洪玉玲瓏大驚,搶救不及!玉玲瓏驚道:“他為什麼要尋短見呢?”
武天洪道:“誰知道?大約是被賽淵明挾制得苦,無法擺脱,只有一死才能擺脱,所以久久不死,就是有一樁心願未了,把孩子託給武天洪!如今此願一了,就不再活下去。這是我猜想的。”
玉玲瓏道:“現在先把他埋一埋,你走你的,我一個人回泰山去找楊大哥,一切請他辦,把何老的孩子帶到南京去。這樣做對嗎?”
武天洪驚奇道:“你在江湖上歷練不到半年,半年之前,還是個傻丫頭呢,半年之後現在,天才慢慢顯現了!這樣做是對的,只是你多辛苦一趟。我在徐州府北門外客店中等你。”
兩人匆匆挖坑,把何老埋好。
玉玲瓏上馬獨去泰山,武天洪繼續南下。
天亮,到了泗水,休息半天,中午上路,晚上到了滕縣,住一夜,第三天,下午剛一進江蘇邊境利國驛,玉玲瓏就追上了。
僅僅分別了兩天不到,就更覺得親切,當晚,到了徐州府。
由泰山同路下來,逢打尖住店,都聽得到處紛紛傳説:出了一個江洋獨身大盜,叫做“玉面雄狐”,姦殺擄掠,鬧了鄭州,鬧了開封,鬧了商丘,又忽然北竄,鬧直隸,鬧山東……不少人傳説“玉面雄狐”的狀貌,正是侯朗兒。
並且有許多地方捕快,請得武林高手去追捕,那些武林高手,無一不死在侯朗兒手下,由鄭州到河北山東,半個月的時間,共死了武林高手二十多人,直魯豫三省,武林中聞風喪膽,再無人敢過問;各地捕快,正緊急聯合,派急足趕去少林寺,延聘高僧來捉拿。
這一路紛紛傳説,談虎色變,就有地方不肖之徒,冒充侯朗兒,敲詐油水,連冒充侯朗兒的人,地方上都不敢碰一碰。
武天洪聽在心中,不勝煩惱,要想親自去追捕,可是侯朗兒行蹤飄忽,往來如風,忽而北上直隸,忽而南下山東,忽而西回河南,忽而東來江蘇,又不知向何方追捕。
只要一遇見侯朗兒,再不遲疑,迎面就是一五雷掌,置他死命。
他漸漸看出來,侯朗兒原來歸到彭雪姑手下,彭雪姑死了,黑魔姑來,侯朗兒武功這麼高強,為什麼不留在手下使用?一定是黑魔姑故意放侯朗兒出來,到處為患,擾亂中原武林,試探中原武林虛實,向中原武林挑戰。
玉玲瓏追上武天洪之後,就與武天洪商量捕捉侯朗兒之事,當晚,到了徐州府,忽然發現意外的好消息,使二人不禁大喜!因為在重要路口,看見牆壁上,樹木上,有許多“心”和“目”的符號!“心”是玉蕊仙妃,“目”是李玄鸚,兩人都到徐州來過了!武天洪和玉玲瓏,也急在重要地方了留下“戈”和“王”的符號,然後,二人到各客店,打聽騎黑馬白馬的兩位少年女俠。
打聽到徐州府南門外,一個規模很大的“來安旅店”時,李玄鸚玉蕊仙妃正住在這裏,已經來了兩天,但是此時不在家,到城裏府台衙門中去了,同行還有個使刀的少年男子同來同去。
武天洪大奇,這兩人一在華山,一在大巴山,怎會又聯袂東下?已很奇怪;一到徐州,馬上去進宮府衙門,和官府有什麼來往?豈不更奇?同行那少年男子是誰?不是徐竹年,不是朱家驥,這兩人都使劍,不是使刀的!武天洪玉玲瓏,也在這“來安旅店”歇下。
二更左右,三匹馬馬蹄聲,到了店外,武天洪和玉玲瓏,一聽馬蹄聲,就分辨出來,正是大食國的名種千里馬,和蒙古種長鬃白馬,另一馬蹄聲,也知彷彿很耳熟,一時還想不起來。
二人急奔出去,迎面三個人有説有笑進來——第一個是秀豔清麗無比的天香國色少女,李玄鸚!第二個是積素凝冰雪香玉潤的瑤池仙妃張瓊,第三個,卻是器宇軒昂暗含污點的石祥。
五人相見,大喜歡快,每個人都在搶着説自己的事,結果是誰也沒聽見誰!一齊到李玄鸚大房內,仍然是紛紛笑談,雜亂無章。
情形是這樣——李玄鸚和棲霞女史,去大巴山,半路上找到青城派的邵華亭,到了大巴山,彭白姑下來迎接,悄悄説:黑魔姑正在大巴山,替白骨夫人準備生活起居的住所,白骨夫人不久就要移住大巴山來,李玄鸚正要想乘此時,集合棲霞女史,邵華亭和彭白姑,四人共同鬥一鬥黑魔姑,彭白姑又不肯和母親對手,恰好徐竹年又追得來,請他們仍然回華山,因此李玄鸚三人,又回華山,彭白姑已退去臉上花紋,決心歸漢,也私下逃脱大巴山,一同回華山。
原來李玄鸚走後,金槍堡主也辭別回去,玉蕊仙妃對於華山百廢待興之事,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急想李玄鸚回來幫忙,恰巧侯朗兒突然來犯華山,和華陽夫人戰了個平手;鐵崖丈人現身,伸手抓了一把空氣,向侯朗兒打去,把侯朗兒打出半里之遠!那時,還沒有“空氣”這一名稱,叫做“抓風”;鐵崖丈人抓風打人,連玉蕊仙妃自幼在鐵崖丈人跟前長大,還是第一次看到,武天洪聽玉蕊仙妃的口述,簡直幾乎有點不敢相信!玉蕊仙妃道:“師父説,抓來一把風,用丹田內力,將風(空氣)逼成一張大布的樣子,把侯朗兒包起來,送出去的。”
侯朗兒再善於摹仿,這一手曠絕古今的奇技,卻是再也學不去。
侯朗兒敗了,惱羞成怒,在陝西民間大鬧,進入山西省肆虐,被王屋山人追得幾乎成擒,又流竄到河南,從鄭州鬧起。
鐵崖丈人深悔一時慈善,沒有取侯朗兒的命,致使侯朗兒到處猖獗,恰好李玄鸚回華山,鐵崖丈人就命令她二人疾追撲滅侯朗兒,並且傳授了玉蕊仙妃“霹靂掌”。
霹靂掌與五雷掌,有異曲同工之妙,凡丹田中只練一種內功的人,只能用五雷掌;玉蕊仙妃本來只練成乾元純陽罡氣,可是在松潘毛兒蓋骷髏山,鬥陰屍手血淋兒之時,被陰屍手打中了一掌,陰屍手也是和李玄鸚一樣的太乙玄陰煞氣,打入玉蕊仙妃丹田中,常常身體上不適意,鐵崖丈人替玉蕊仙妃推宮都穴,把受進來的太乙玄陰煞氣,變成玉蕊仙妃自己所有,於是玉蕊仙妃,丹田中有了陰陽二氣,正好使用霹靂掌,兩手一齊打出,使罡氣和煞氣同時迸出,在敵人面前相碰,就爆炸了霹靂掌。
如今,有棲霞女史、邵華亭、彭白姑、徐竹年,四人在華山,辦理興復華山之事;華陽夫人,跟鐵崖丈人去王屋山。
李玄鸚玉蕊仙妃,奉命追蹤侯朗兒,趕到商丘,無意中遇到石祥,石祥自説有計策可以捉到侯朗兒,但須再聯合武天洪玉玲瓏,方成四面包圍,李玄鸚算日期旅程,武天洪應早由北京下去伏牛山,熊耳山,經過鄭州,在鄭州打聽,寂然沒有武天洪二人的消息,忽然在開封遇到閃道神,閃道神在寧津做案,搶千年人蔘,正在分贓,忽然聽見金狻猊的歌聲,連忙逃走,在開封遇見李玄鸚,被李玄鸚捉住問口供,才知武天洪,大約是要去南京,因此趕到等候着,果然等到了。
石祥本以為自己武功極高,一人在江湖亂闖,正如他所説的一句話:“行善作惡都幹”,在作惡上,他是一向暗中受鬼麻老五指揮的,後來石祥自知武功不濟,鬼麻老五失去聯絡,心中斷生愧意,裝病在安徽住了些時,自我檢討一番,又重新出來,又重新做沒頭蒼蠅亂撞,他見侯朗兒過於淫惡殘忍,心中也有不平之氣,但自己力量相差太多太遠,無可奈何而已。
他和李玄鸚玉蕊仙妃二人,一到徐州,就去見徐州的知府大人,叫知府大人發動民眾,來一次選美大會,招來各地美貌妓女,大事宣傳,想把侯朗兒騙得來,合圍捕捉他。不然,侯朗兒行蹤飄忽,往哪裏去捕風捉影?“這倒是一個很好的法子?”武天洪心中想道:“可不知道石祥置這一美人計,除去捕捉侯朗兒之外,還有其他作用沒有?仍須慎防,石祥這人,也是詭計多端!”
他大讚道:“這法子太好了!石大哥打算怎樣捉侯朗兒?”
石祥笑道:“明天各美女在城東東嶽廟大會,故意請各位大老爺們遲遲快黃昏才到,一番品頭論足,還不捱到二更?那時候侯朗兒就要來,我們圍捕他。”
武天洪興奮地道:“好極!明天我們午前,先到東嶽廟去相一相地勢,你領我們去,有空嗎?明天午前?”
石祥點頭笑道:“我專為此事而來,怎沒有空?”
武天洪道:“那好,明天早上我來找你。”暗下在桌底碰一碰李玄鸚的腿,口中繼續説道:“玄鸚,孫良乾的舅舅,在徐州城內,我想和你兩個,去拜訪他一下,順便替孫良幹做個媒。你們三位在家談談,我半個時辰就回來。”
玉蕊仙妃道:“你倒做起媒來了?”
玉玲瓏笑問道:“女的是什麼人?”
武天洪笑道:“你們沒有見過。”站起身向李玄鸚笑道:“走吧,就是那誰,那江芸生,你知道?他的妹子?”
其實哪裏有江芸生這人?武天洪臨時捏造出來的。李玄鸚當然心中明白,也站起身道:“怕不會成功,江家妹子眼光多高?試試看。”
武天洪道:“是江芸生託我的呀!”
説着,兩人已經走出來,到後槽牽了馬,四面望望,沒有人跟蹤,和李玄鸚上馬,武天洪悄聲道:“先到東嶽廟看看,石祥的話,實在嗎?”
兩人馳馬向東,李玄鸚道:“始終在我眼光之下,他做不了鬼。只要防不止侯朗兒一個,萬一他們人多,那就不是我們捉侯朗兒,變成侯朗兒捉我們,石祥把我們誘入陷阱。”
武天洪道:“不錯,此刻在石祥眼中,是我明敵暗,你顧慮得很對。我們不必進東嶽廟,在東嶽廟附近幾里內看看。”
李玄鸚把馬向前,和武天洪並馬而騎,輕聲笑問道:“半個月不見,想我嗎?”
武天洪四面看,鄉間夜晚無人,把李玄鸚一把抱入懷中,吻着她,輕聲道:“我決定娶你!”
李玄鸚掙脱了,微羞着道:“不要動手動腳呀!”
武天洪笑道:“天香國色的少女,天才絕頂,武功絕倫,將要做我的妻子,此刻在我身旁,叫我怎能古板面孔假道學?”
李玄鸚輕聲道:“我也何嘗不想嫁你?可是玉蕊仙妃在前,玉玲瓏又那樣被你迷得死心塌地的,叫我怎樣自處?要叫你不薄倖,要叫我不負義自私,真難!改天慢慢談。你為什麼走到徐州來?不是應當去伏牛山熊耳山嗎?”
武天洪輕聲道:“那是你我初次相逢的地方,所以我到徐州來,接你一同去呀!”
李玄鸚不禁把嬌軀倚到武天洪懷中,武天洪再抱着輕吻她。
接着,武天洪把麟巖夫子,叫他們到南京見沈伯頑之事説一遍。
到東嶽廟了,昏黑中牆上還漏些微弱的燭光。
二人不入廟,在附近下馬,施展輕功,在民房上快走巡視着。
忽然聽見七八丈外,有暗器破風之聲,是打向別處,不是向武天洪李玄鸚暗算的。
二人循聲望去,見七八丈外一個人家,也露着燈光。
二人悄無聲息地奔到,伏在屋上,向下看——看見院中兩個人,對立着,這面的是個道裝人,手中寶劍,只見背影,不見面貌;那面的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壯漢,手中也是寶劍,面貌兇惡,但此時面上並不緊張,毫無敵意。
看樣子,像是那道士在教徒弟。
只聽那道士講述道:“這是最平常的崆峒劍法,差不多凡是用劍的人,人人都會……”
一聽這説話的口音,原來是終南妖道!終南妖道也到這一帶來了,莫非果然應了李玄鸚的預料:侯朗兒的人很多,石祥故意把武天洪四人騙到東嶽廟來,好叫侯朗兒彭清姑終南妖道等來捉,武天洪一人和三個少女,只要捉去一個少女,那還不等於捉到武天洪?那終南妖道繼續道:“……妙在妖道這暗器,專為配着崆峒劍用的,你看,妖道一劍‘葉底偷桃’,從你的劍底下,偷過來刺你的下巴,這一招十分平常,你最好自然是用‘浮雲蔽日’來回手,回劍抖出浮去似的劍花,護住你自己的臉。可是妖道同時丟出這暗器,在你左邊響起袖箭的聲音,其實只是聲音,並沒有袖箭,你不躲毫無妨礙;最怕你一聽左邊袖箭來了,‘浮雲蔽日’正正好使你向右退半步,這一來,妖道把‘葉底偷桃’忽然改成‘順水推舟’,這‘順水推舟’也是極平常的,到此時卻變成殺手絕招,百發百中!你明白嗎?我這暗器,不會傷人,只做出聲音,叫你聽見聲音一躲避,自己送到我的劍鋒上來。”
李玄鸚冷笑道:“自己送到你劍鋒上來,你也無可奈何!”
終南妖道大驚失色,猛回頭看,頭還沒有轉過來,李玄鸚閃電一掌劈空發出,終南妖道疾閃,右臂已被太乙玄陰煞氣掃中,登時右臂結冰,仰身倒地。
那對面壯漢倒也十分機警迅疾,一把拖起終南妖道,飛身進入屋內。
武天洪李玄鸚縱身落地,追入屋中。
卻空空毫無居人,那壯漢和終南妖道,已不知去向。
一看這所空屋,顯然是有機關的;雖然沒有機關,窗欞門户,都是木製,有機關也不怕;縱使是鋼鐵機關,二人有慧星劍和祥麟劍,斬鋼削鐵,怕什麼?用毒?武天洪身上還有藥王高二的許多靈丹,也不怕,二人追進去。
各房內都有簡單的傢俱,窗門的樞軸,都有鐵線牽扯,那鐵線掌風一碰就斷,全不足懼。二人直闖入內室,大堂上赫然坐着一個老者,在書案內,書案面向外。堂門上掛着一塊三尺長一尺闊,紅地金字招牌,上面刻的是:“賽淵明鐵口論相”。
武天洪李玄鸚都不禁一愕,急看那老者,卻是個木偶像,和河南千秋鎮何家莊院,花園畫樓上木炕下面的半身人像,雕刻的一模一樣!但是稍張着嘴巴。
二人戒備着走近前。
忽然木像口中,發出説話的聲音,厲聲道:“兩位夜晚來論相,潤金加倍,紋銀一兩!”
倒弄得武天洪李玄鸚,墜入五里霧中,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不知應當怎樣對付。
木像口中又厲聲道:“潤金先惠,交給右邊!”
武天洪李玄鸚急向右邊看,書案右邊,停着一口嶄新的棺材,一聲響,棺蓋自動掀開一條縫,縫裏伸出一隻人手,棺材中有聲音道:“先付一兩銀子給我!”
武天洪李玄鸚一見這隻人手,非常熟悉,不禁一齊驚呼起來!
武天洪李玄鸚,一見棺材裏伸出一隻人手,幾乎迸出大笑。跟着又看見這隻人手,非常熟悉,二人又幾乎失聲驚呼,武天洪卻大喜過望,以最快的動作,一伸手把棺材中的手揪住不放,向外拖,結果,拖出一個黃毛精來!黃毛精被他拖出棺材外面,膀子被扯得伸長五六尺,弄得一身灰頭土臉,一見是武天洪李玄鸚,呆住了,開口不得,把膀子縮短,恢復原裝,撲撲身上灰土。
如今正在打算捉侯朗兒,忽然意外獲得黃毛精,武天洪本來一向認為,只有這黃毛精,才能捉得住侯朗兒,自然不勝喜悦,他拉着李玄鸚,以見師兄之禮,見黃毛精。
黃毛精呆呆地問道:“被你們捉到了,再把我送回武當山,監禁起來?”
武天洪笑道:“黃大師哥説的哪裏話?此刻正要請你去南京,當青龍幫的幫主,你不信,問你師妹。”
李玄鸚應聲道:“正是,説老實話,南京青龍幫沒有幫主,正找不到熟悉的人來當,我們也還沒有想到你身上,此刻一見到你,正好請你去;我們明後天,就陪你一起去南京。”
黃景沮喪地道:“我一再被你戲弄,把我囚在武當山,此刻又説請我當幫主,我不信。”
李玄鸚向武天洪道:“我要火速趕回去,看住了石祥,不要被石祥知道這裏的內情;石祥一知道我們看見了終南妖道和黃大師哥,他又要改變計策,我得回去釘住他,叫他無法和終南妖道接上線頭。”
武天洪恍悟道:“對的,這一着很要緊,你快回去,這裏我來辦。”
李玄鸚急急去了。
武天洪向黃景道:“大師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們名門正派出身,決不肯施詭計欺騙人,不過有疏忽大意,照顧不到之時,也許難免,你不要誤會,這個人家是怎麼回事?賽淵明怎會成了相面先生?你怎會到這裏來?”兩人坐在棺材上,黃景道:“我那天隔空點穴,制翻了兩個道士,逃出來之後,四面都有道士把守,出不了武當山,忽然遇見一個高大的老太婆,自稱黎山老母,拖着我手,騰雲駕霧似的,一夜就到了河南地界……”
武天洪心中暗驚,黎山老母,不就是在華山,替玉蕊仙妃縫衣服的老婆婆嗎?地靈星説那是一個可怕的又正又邪的女魔頭,為什麼到武當山把黃毛精救出來?黃景繼續道:“我一睜眼,黎山老母已不知去向,丟給我二十兩銀子,我正是身無分文,帶着這二十兩銀子,東飄西蕩,在河南商丘,遇見終南妖道,他把我帶到此地,替賽淵明立了一個空的冢,凡是他們有人到徐州來,在賽淵明木刻像前面,回答切口,都回答對了,我就出來相見,不然我又從棺材裏伸手隔空點穴,像當初在熊耳山一樣。剛才我一點你,你卻沒有倒下,正要再點第二次,手被你捉住。”
武天洪笑道:“我練過‘木穴’功夫,點中了穴道白點,沒有用,這是你第三次點我了;你在棺材裏,怎樣瞄準穴道呢?”
黃景囁嚅道:“我專練這手的。”
武天洪道:“終南妖道被你師妹打得重傷,逃哪裏去了?”
黃景道:“我不知道,他是被李玄鸚打的,他被徒弟抱進來,我就替他解了,他們兩從後面逃走。”
武天洪問道:“這屋子裏是誰的?你們佈置的機關消息?”
黃景搖頭道:“不是,是以前一個大户人家,逃避兵亂,挖了許多地道,終南妖道把這宅子買下來的,沒有機關消息。”
武天洪問道:“你們和侯朗兒一黨嗎?都有些什麼人來過?”
黃毛精道:“我始終沒見過侯朗兒,終南妖道對我很兇,不許我多知道。我認得的,有彭清姑、終南妖道、藍眼羅剎、西天目山冰坑雙妖,還有我不認得的四個人。”
武天洪默默計算,敵人方面果然來人不少,力量很雄厚,要想捉侯朗兒,實在不太容易。
他又問道:“彭清姑一見你在此,不取你性命?”
黃毛精不安道:“我看見了她,她沒有看見我,我一見彭清姑來;我知道我又活不長了,你來救了我,倒也好,就跟你到南京去,不當幫主也罷。我這一門‘散骸功’,自來一系單傳,不許斷絕,我還沒有得到一個傳人,所以我無論如何不能死,我一死,就把我祖師歷代相傳的這‘散骸功’斷絕了。”
武天洪低聲道:“明天晚上,我們要捉侯朗兒,這野獸孩子警覺性極敏鋭,你依我的計策,假幫助他,離開四五尺,這樣,他不會疑心你,然後你身體不動,兩臂向後點他的死穴,一喊‘呔’!我們立刻出來!你明白嗎?”
黃景點頭道:“這都是我的拿手戲,你看。”他本是坐在武天洪身旁,和武天洪都並向着房門外,他忽然身體不動而轉頭向後,兩臂突向後疾伸出六尺長,迅速如風,一發即收。
武天洪笑道:“對!正是這樣,明天晚上二更,在東嶽廟,記住我們的口號是‘呔’!事情一完我們立刻去南京。”
黃景道:“那我現在仍舊回到地道里去?”
武天洪點頭道:“你再熬一夜一天,你就風調雨順了。記住,要幫我們忙,再不要臨陣脱逃了!”
黃景木木然道:“不會的,我指望你帶我到南京去呢。”
武天洪又叮嚀一番,急急出外上馬回客店。
三個天仙少女,正圍着石祥大談大笑,武天洪應付了幾句,大家都各回房歇息。
武天洪沒有睡,暗中監視着石祥。
一夜過來,沒有意外。
李玄鸚、玉蕊仙妃、石祥,三人又去府台衙門中,武天洪和玉玲瓏,閉門不露面,並沒有和石祥去看地勢,因為石祥認為不需要。
這一天的光陰,好難消磨,雖然深秋夜長日短,仍然覺得總是等不到天黑。
聽店中人紛紛傳説,到東嶽看選美去!不時外面街上,有鑼鼓吹吹打打經過,店中人奔進奔出,説是某某美人經過,坐着無頂轎子,拋頭露面,任街上人看,品頭論足。
本來,參加選美的,都是妓女。
天色好不容易黑下來,初更剛過,武天洪玉玲瓏,立刻健裝勁束,悄悄離店,放野落荒,由鄉間奔赴東嶽廟。
快到東嶽廟,已遠遠望見燈火輝煌,鑼鼓喧天,人聲吵雜,萬頭攢動,還有人繼續從各方奔去。
武天洪玉玲瓏,在一里之外,飛身下馬,想找個冷僻之處藏身,根本沒有,卻擠滿了人;除非半里之外,那太遠,生怕遠水不救近火。兩人無奈,只好稍稍分開,從人叢中擠進去,離現場近一些可以容易急救。
擠得快到裏面,裏面卻有一層軍兵鄉勇阻着,亮開刀槍劍戟,拉開長弓硬弩,攔住成千成萬的觀眾人潮,不準再向內擠。武天洪玉玲瓏,既不好暴露身份,也就不能再向內去,和軍兵打交道。
武天洪玉玲瓏,這二人身材只是中等,修短合度,並不魁梧奇偉,夾在人叢之中,看不見場內是何形狀;但見這廣場上面,高座上坐着一排官吏鄉紳,面前擺着公案,公案上燈燭明亮,攤開那些參加選美的妓女花名冊。這一排官吏鄉紳的左右,都是些兵民衞士,儘管武功低微得不足掛齒,卻也個個橫眉豎眼,挺胸叉腰,“作英雄狀”,向百姓示威。
卻看見石祥、李玄鸚、玉蕊仙妃,三人都暗暗站在官吏們左後方,三人都用黑帕蒙着面,只露兩眼。
武天洪玉玲瓏二人,暗下注意人叢中,看來看去,一個敵人也沒有看到。
廣場四周觀眾的喧囂聲潮,廣場內軍兵厲聲吆喝,中間妓女配着鼓樂不堪入耳的歌聲,以及上面唱名念贊聲,官員們的呵呵大笑聲,真是雜亂無章,奇怪百出。
武天洪只聽見附近的觀眾,紛紛談論,那些俗不可耐的名字,喧騰眾口,什麼小翠花啦,芳筱蘭啦,雪豔琴啦,等等之流,大約數這三個名字的妓女最“美”,有膺選花後的希望。
侯朗兒突然現身!如天馬行空,破空越眾而來,身影隨響亮的喊聲同到:“玉面雄狐來了!”
官員未退,軍兵未撤,燈火未滅,侯朗兒目空一切,公然現身!他一條疾如電虹的身形,直落場中。同一剎那,上面李玄鸚、玉蕊仙妃、石祥,三條疾影電射而到,場左武天洪、玉玲瓏兩條疾影更快,五人一落腳,刀劍齊閃,侯朗兒已經兩手提了兩個妓女,刷的一道暗光,飛出場外。
五人追一人,六條黑影,疾向正南方飛星閃電而去。
玉蕊仙妃、李玄鸚,如激彈離弦,搶在前面,武天洪、玉玲瓏,如電光石火,夾在左右,把侯朗兒截住,已距離選美大會場十一二里!侯朗兒兩手提兩人,目露兇光,猛回身,後面石祥恰好七寶雁翎刀迎頭劈到,侯朗兒疾閃,七寶雁翎刀貼着侯朗兒左額角擦過去,刀背刮開一片額皮,鮮血滲出,侯朗兒已向左滑出去十四五丈。
玉蕊仙妃已先抄到前面,一劍疾刺侯朗兒胸口,侯朗兒扭身疾避,一腳踢向石祥,正碰在李玄鸚的祥麟劍上,玉玲瓏一刀,已斬到侯朗兒後心,突然飛到四枚飛蝗石,把玉蕊仙妃的劍、李玄鸚的劍,玉玲瓏的刀,全都打歪,侯朗兒疾拔身一丈七八尺,武天洪疾拔身長一丈七八尺,空中連人帶劍,認準侯朗兒後腰電射刺去,當,藍眼羅剎空中現身,一藤牌擋開了武天洪的劍,武天洪、藍眼羅剎、侯朗兒三人同時落地。
終南妖道一拂塵,抵住玉玲瓏,再一飛蝗石打向武天洪面門,武天洪左掌四成功力一震,把飛蝗石震到藍眼羅剎的藤牌上去,萬鈞威力,硬把藤牌震開八九尺,露出一個空檔,武天洪疾拔身,鑽出空檔,直奔侯朗兒。
李玄鸚一連七八拳,打得侯朗兒東閃西避,武天洪趕到,一劍疾刺,黃毛精突然跳出,伸手一攔,保護侯朗兒,武天洪回手一劍,正砍在藍眼羅剎藤牌上,把藤牌削去三分之一,那邊侯朗兒黃毛精,雙戰李玄鸚,且戰且退。
侯朗兒始終不曾把手中兩妓女放下,武天洪也怕波無及無辜,始終沒有用五雷掌。
猛然兩聲狂叫,血光橫飛,玉玲瓏一刀斬下終南妖道左手,玉蕊仙妃一劍,刺透藍眼羅剎藤牌,藍眼羅剎棄牌逃走,終南妖道放出一連串霧氣彈,滿天迷霧,終南妖道在迷霧中逃去。
那邊侯朗兒提着兩妓女逃走,黃毛精緊隨着,武天洪李玄鸚,疾馳暗跟在後,玉蕊仙妃隨後追來,玉玲瓏接着也到,望着前面遠遠兩條黑影,窮追不捨。
前面兩黑人影,忽折向左,忽又再向左,變成又奔回來,忽又向右,曲折迂迴,逃下三十多里,沒入一片枯林之內。
侯朗兒停下,兩妓女早已昏死過去,他把兩妓女平平放在地上仰卧,一拍掌,枯林中出現了七個人。
侯朗兒猙獰地仰天狂笑,露出一嘴獠牙,向七人厲聲道:“四面替爺望風,讓爺快活一番。”向黃毛精道:“黃景,你幫了爺的忙,分給你一個受用受用。”
黃景哈哈大笑道:“我老了不來這套,狐爺自己用吧!我算是你的貼身侍衞,替你把守在這裏,叫你放心!”
説着,黃景就地坐下,背向着侯朗兒。
侯朗兒獰笑道:“武天洪那三個女的,太美了!可是都厲害,我想不到手啦。我也不怕她們,我這裏一脱光了衣服,她三個女的都不敢上來,就怕武天洪!爺也不怕武天洪,就怕他五雷掌,你們八個人,足抵得住武天洪……他們想用美人計逗爺來,爺來了,他們有什麼法子?還不是眼看着爺把美人兒帶走?”
黃景道:“可不是?就這一下,武天洪他們,全都栽在你手下啦!”
侯朗兒仰天狂笑,手舞足蹈,一邊把衣服脱下來。
黃景一看,侯朗兒站遠了,自己夠不上。他苦想了一下,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話來,他道:“狐爺等一等,兩個女的昏死過去,沒有意思,我把她們弄活過來。”
説着,走過去拍兩下,一個妓女甦醒過來了,黃毛精道:“好好伺候,狐爺會賞你們千兒八百兩銀子!”
説着,黃景身邊取出一隻金元寶來,丟在妓女面前。
然後,黃景走向侯朗兒身後,道:“前面左面右面,你都照顧得到,待我給你把守你身後,我坐的地方,在你身後一丈。”
侯朗兒回頭看,看見黃景的背脊,坐在一丈距離,搖頭道:“不行,我身後三四丈之內,不許有人的。”
黃毛精這人,心思一向欠靈活,好不容易找出話來,才混到侯郎兒身後,卻又被侯朗兒拒絕,弄得黃景左右為難起來,不取得有利的地位吧?沒有下手的絕對把握;要乘此刻兩人對話之時,突然下手吧?把握倒很大,卻又不知武天洪來到了沒有?沒有武天洪接應,自己是打不過外面七個望風之人的。
他情急無奈,只好試試看,以詐術使侯朗兒分心,他突然一回頭,向外指着看,厲聲喝道:“呔!什麼人?”
外面一聲咯咯的嬌笑,答道:“李玄鸚!”
七個大漢一齊厲吼,疾撲嬌笑之處。
嬌笑聲音,咯咯地退遠,七人追去。
黃景心中大喜:李玄鸚在,武天洪一定也來了。
卻不料黃景這一回頭指手,無心中暴露了他的散駭功,身體未動,頭卻整個扭轉向後,用手的臂膀,也向後指。
侯朗兒愕然,呆了一下!這玉面雄狐的警覺性多高,立刻心中大疑,兩眼向黃景死釘,閃出灼灼的兇光,張口露齒,下牙橫磨一磨黃景一見,心中大駭,知道不妙,正在此時,侯朗兒脱得只剩一件內襯衣,內襯衣中,一封信落在地上,信封上面寫着:“武少俠天洪收。”
黃景打岔道:“咦!武天洪的信!”
他想騙侯朗兒低頭看地上的信,乘機動手,不料侯朗兒何等警覺!不向下看信,突然一掌向黃景頭上,閃電打來!整個打空,黃景的頭不見了,兩肩以上平平的!侯朗兒又一愕,不料黃景突然一聲:“呔!”
兩臂一伸三四尺,兩手着着實實抓在侯朗兒胸前,侯朗兒一聲慘嗥,疾拔身飛去,黃景的頭,又從腔裏伸出來,一看,兩手鮮血淋漓,把侯朗兒胸前,連衣服帶皮肉,和四根胸肋骨,都扯在手中!這一下,侯朗兒大大重傷了!武天洪疾追侯朗兒!七個追李玄鸚的人,這時正好回來,一齊暴吼,撲奔黃景。
玉玲瓏突然出現,抖手兩根安息針,兩個大漢應聲倒地,五個大漢,已撲到黃景面前,刀斧齊下,卻砍到一身空衣服,黃景不知去向,又一次金蟬脱殼。
李玄鸚玉蕊仙妃齊到,那五個敵人不戀戰,疾向侯朗兒逃走的方面追下去。
李玄鸚接應了黃景,向地下取了武天洪的信,和侯朗兒的衣服,不去追趕,和黃景急回客店。
玉蕊仙妃和玉玲瓏,也疾向侯朗兒逃處追下去。
枯林中,剩下兩個中了安息針的死屍,一個是西天目山冰坑雙妖的黑妖,一個是桃花大娘子!還有兩個半昏不醒的妓女。直等官軍搜索到這裏,才把妓女帶回去。
李玄鸚一回到客店,見石祥沒有回來,就叫黃景騎了石祥的青驄馬,李玄鸚騎上大食國黑馬,一句話不留,和黃景急急乘夜趕路,離開徐州南下。
她不用留話,她相信以武天洪的聰明,會知道的。
三更過後,武天洪回來,沒有捉到侯朗兒,被他逃脱了。
玉蕊仙妃和玉玲瓏也一同回來,一見李玄鸚連人帶馬都不在,石祥不知去向,青驄馬也沒有了,於是這三人也不逗留,算了店飯錢,連夜趕路南下。
走下一百多里,玉蕊仙妃道:“我去南京幹什麼?要趕緊回華山去呀!”
武天洪道:“麟巖夫子叫我去見沈伯頑,有大益處,看看是怎麼回事?我們有福同享,有益處是我們四個人共同的。南京事完之後,我去伏牛山熊耳山,你回華山,正好同路。”
玉玲瓏道:“侯朗兒這次重傷,算是丟了半條命,大約再也不敢鬧了,二姊你遲幾天回去不要緊。”
三人一路,急向南走,直奔浦口金陵。
天亮後,看到“目”字,是李玄鸚留下的記號。
順着“目”字記號追下去,中午,在安徽靈璧縣,追上了李玄鸚和黃景。
相見大喜——李玄鸚把拾到的信,給武天洪看。
武天洪心中大詫:侯朗兒身上怎會有送給武天洪的書信?他何處截來的?折開信呷看,信上寫道:
“天洪少俠足下,你若是死在玉面雄狐手下,這封信就作廢了;反之,若是玉面雄狐死在你手下,你自然可以收到這封信,你也有資格來和我黑魔姑,見一見高下,十一月初一,請來巫山神女峯。
此頌
俠安黑魔姑字。”
三個少女和黃景都看了,異口同聲問道:“你怎樣?”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笑道:“我也學你的口氣,憑黑魔姑三個字,還夠不上請我金狻猊吶,除非陰山墨豹下戰書,那還差不多!”
玉蕊仙妃問道:“你怎樣回信?”
武天洪道:“這靈璧縣城裏,不知有民信局沒有,若有民信局,我寫一封信,到河南千秋鎮何家,何家也許能轉得到。”
黃景道:“就直寫到巫溪縣彭家,那就是黑魔姑的住處。”
李玄鸚道:“回她個什麼信?理都不理算了,只要你立起壯武堂來,那時候,還怕黑魔姑不來道賀比武?”
武天洪笑道:“其實我並不是黑魔姑的敵手,打不過她,不過要回信氣氣她,讓江湖上傳一傳就是了。”
李玄鸚笑道:“那就不如寫一篇檄文,傳檄各地。”
武天洪大喜道:“好主意!就這樣!到南京之後再寫。”
玉玲瓏道:“黑魔姑要挑戰就挑戰,為什麼放個侯朗兒出來,濫害無辜?這手段太毒辣了,不是嗎?”
在靈璧縣休息半天一夜,聽到外面紛紛傳説:金狻猊、黑鸚鵡、玉蕊仙妃、玉玲瓏,在徐州大戰侯朗兒和終南妖道之事,這件新聞,又不脛而走,傳遍各地。那些談新聞的人們,在飯店客店中,當面遇見武天洪各人,卻又都不認識。
兩天,來到南京下關的對岸——浦口。
天色正要黃昏,卻看見包振先和鄧公明,在前面等候迎接——他們已聽到傳聞了,料定武天洪必從浦口來,故此在浦口迎候,迎個正着。
又是一番“相見大喜”!鄧公明報告説:“陝西武關一戰之後,九雲龍、天心老兒、虎丐、王發、吳煌、朱家驥、孫良幹、薛秋山、王羽青、施鵬程、鄧公明、沈伯頑,十二人護送着海豹老三爹、窮財神章嘏、周老氣,三人的靈柩東下,首先到河南陳州,章嘏的家中,開弔,陳年老酒趕到,哭得死去活來,形銷骨立,吐血數半。隨後又到安徽桐城周老氣家中開弔,陳年老酒又是一番悲慟;當時孫良乾和鄧公明,先回南京,替他們打前站,大隊人馬,明天可到南京。”
江面上已準備好了大船,武天洪五人,一同上船,看見船艙上都有油漆寫的“壯武會”三字,知道下關的青龍幫,已改成“壯武會”了。
過江到了下關,一行七人都上岸,看見新樹立了一座巨型石牌坊,上面也刻着“壯武會”三個大金字,卻看見巨牌坊的左右,兩邊各放着四大缸醬油!共八大缸。
武天洪詫異問道:“哪裏來的八口大醬缸?”
包振先鄧公明哈哈大笑!原來孫良乾和鄧公明,前天下午先回南京,到浦口在碼頭上等候渡船之時,兩三丈外,有四個勁裝大漢,身佩刀劍,也在等候渡船。那四個大漢見孫良幹鄧公明,也是勁裝刀劍,一身風塵僕僕,就開始向孫良幹鄧公明注意起來,竊竊私語。其中有個粗漢子,嗓音收也收不小,雖然他是低聲細語,可是十丈之內,每個人都可聽到,這粗漢子低聲道:“沒有什麼,這兩個傢伙,是那個叫做什麼武天綠的,他手下兩個小跑腿,一個姓瞪眼睛的瞪,一個姓灰孫子的孫。”
於是另外三個,哈哈大笑起來。
孫良幹、鄧公明聽了,向那四人瞥一眼,不去理他們。
這粗漢子見孫良幹鄧公明,沒有嚴重的反應,卻走過來,向鄧公明一揮手,問道:“你家主人姓武的,到底有多大本領?”
鄧公明冷笑道:“我家主人姓武的,本領可真大啦,就像你那樣一揮手,就能把你變成姓六的,變成小六子!”
説着,暗運氣力,向粗漢子一揮手。
那粗漢子踉踉蹌蹌倒退十多步,還沒有站穩,其餘三個忙上前扶住。
鄧公明急上前作揖陪禮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家主人姓五(武),我只有一半,二百五,你們不必和我二百五計較;我也沒有想到這位仁兄,這樣的不濟,只有我的一半,十二點半,連十三點都不夠,我出手太重了些,對不起!”
四個大漢正要暴跳如雷,後面又二三十丈,是一個大醬院,兩丈高的紅牆,上面寫着:“平盛醬園”,門口站着一個老者,招手道:“你們四個回來,人家孫副幫主在旁,你們敢惹?算了吧!在人矮檐下,不敢不低頭,回來!”
四個大漢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孫良幹聽了,心中老大不舒服,走幾步上前拱手道:“老丈在上,敝幫在此,只做公益之事,戒律很嚴,老丈所説在人矮檐下,那裏來的矮檐?請老丈見示!”
老者怫然道:“有話叫武天洪來説,我不耐煩跟你們一般見識!一天到晚全都聽那些吹大氣,有什麼真功夫?只是吹大氣的功夫。”
鄧公明上前道:“那可不是?惹惱了我們主人,一口大氣一吹,把你們這些醬缸都吹過江面,落在下關去……”
老者一揮手道:“一言為定!”
説完,轉身入內。
當天夜裏三更過後,孫良幹備了兩艘十六槳的大號無篷快船,孫良幹、包振先、鄧公明悄悄過江,偷了八隻頗滿的醬缸,運回下關,擺在碼頭裏面“壯武會”大石牌坊左右排列着。
那醬園主人老者真以為武天洪吹過江去的,嚇慌了,連忙派人來講好話,鄧公明刁難道:“我家主人又出門去了,等他回來,再吹一口大氣,才能吹回去,我們只是當跑腿的,可沒有這神通,你們等着吧!”
馬上南京城內外,都紛紛傳遍了,壯武會的會主武天洪,一口氣一吹,把大隻醬缸吹過江面!整天到下關碼頭上來看八隻醬缸的人們,絡繹不斷,倒把壯武會的石牌坊,宣傳出去了!當下鄧公明把經過情形,詳細報告一番,李玄鸚、玉玲瓏,無不大笑,黃毛精也咧開大口笑了,他嘴巴一咧,口角張到兩耳根之下!武天洪卻注意到那家平盛醬園,問孫良幹道:“那家平盛醬園,是什麼路道?”
孫良幹道:“怕不是好路道,一向和我們青龍幫不開心,多半是由於嫉妒;自從青龍幫一改成壯武會,那平盛醬園,漸漸有些冒煙放刺,不過我們始終沒有理他們,他們家裏,常常有武林中人來往,來往的角色,黑道上居多,正派的很少,包振天已派有卧底之人,在他們醬園裏。”
武天洪一行人,一回到總壇,總壇裏許多雜事務,需要請示的,需要解決的,都來了,武天洪全叫李玄鸚去處理!他只叫孫良幹,好好招待黃毛精,他自己卻帶了玉蕊仙妃和玉玲瓏,又過江去,到浦口平盛醬園,拜訪醬園主人。
這平盛醬園主人名叫田桂,就是浦口本地人。這時不過起更,正在家中,武天洪遞了名帖,夥計通報進去,武天洪招呼玉蕊仙妃玉玲瓏,直接跟着夥計後面走進去。
夥計請武天洪三人進入客廳中。
醬園主人田桂,正在客廳中陪着一個和尚談話,一見到拜帖,武天洪三人已在客廳門外。
這是武天洪採取有禮貌的突擊,突然而來,使田桂毫無玩弄花巧的餘地。
田桂慌忙迎出來,請入客廳中敍禮。
又介紹和尚相見,和尚是雲遊僧人,法名因明。
武天洪在客廳門外之時,早已一眼把和尚打量過了,這和尚看來三十五六歲,身體高大肥胖,兩道濃眉,兩條xxxx細眼,大鼻小口,下半臉全是剃去鬍鬚的青藍色,看樣子真有些令人莫測高深,竟看不出來會武功不會。
不會武功則已,若會武功必然已入化境,在三絕四奇之上!田桂介紹相見,這因明和尚垂目合掌道:“善哉善哉,武施主何必來南京?這是個不祥的地方呀!遠望武施主見機而作,明早離開南京吧!”
武天洪詫問道:“為什麼?有何危機嗎?”
因明低頭,數着念珠,點頭道:“阿彌陀佛,貧僧俗骨凡胎,偶然有所感應而已,矇昧還不能完全知解,不敢妄有推測,望武施主好自為之!”
田桂在旁陪笑道:“因明大師是有道高僧,常常露示玄機,談言微中,言語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武幫主只記下他這幾句話就行,也許將來會靈驗的。”他又向因明躬身拱手道:“這次倉促之中,多有簡慢,以後大師再呼過浦口,望能多留一兩天,藉聽妙法。”
因明和尚不答,邊數着念珠唸佛號,邊搖搖擺擺走出去,武天洪注意因明的腳步,仍然看不出會武功的跡象。
田桂送因明出門之後,匆匆趕來,陪笑道:“怠慢怠慢!這因明和尚,是個雲遊僧,看來不到四十歲,據有人説,至少在七八十歲以上了。”
武天洪冷冷地道:“田掌櫃的倒喜歡和方外修行之人來往?”
田桂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在下並不認得這和尚,是這和尚化緣化到小號,説了四句話,直刺中在下心中的苦楚,故而請進來談談,在下平時,倒不大和和尚道士尼姑相近的。”
武天洪道:“不知可否冒昧請問,和尚説了四句什麼話?”
田桂長嘆一聲道:“武幫主不問也罷,既問了,不容在下不説,和尚對在下説:‘一根鐵索,拴得你半身不遂,何不慧劍斬卻煩惱絲,和貧僧遨遊於紅塵之外?’就是這四句話。唉!武幫主是名門正派的人,在下索性都説了吧,武幫主在江湖上來往,可知道有個賽淵明這人嗎?可怕可怕!在下被他挾制了快十年,如今這片平盛醬園哪,一半是賽淵明的財產了,再十年,還不把在下吃光?他好比一根鐵索把在下縛牢,在下一個活生生的中年人,只有半身能自由自在,半身要受賽淵明的指使。武幫主不信,請到後面來看。”
田桂把武天洪請到裏面去。
武天洪臨走出客廳之時,一眼瞥見,右面的小茶几背後,放着一件奇形兵器——那是一柄劍,和平常的劍一樣,有鋒鍔刃覃,所奇怪的是:平常劍的劍刃,筆直向前;這劍的劍刃,卻是偏斜着!如果握着這柄劍,向前一刺,前面對面的人,根本受不到劍刃,受到劍刃被刺傷的,必然是正對面的人的旁邊一個人,因為劍刃是指向偏斜處的。
武天洪心中一詫,不及多問,和玉蕊仙妃玉玲瓏,跟田桂到中進宅子。
只見中進過道堂前,書案裏面,又坐一座賽淵明的木刻像,門上招牌刻着:“賽淵明相天下六人。”
所謂六人,乃是富、貧、貴、賤、壽、夭,六種相貌之人。
武天洪問道:“既有這木像,必須有一套切口,田掌櫃的知道他們的切口嗎?”
田桂把面孔一側,斜看着武天洪笑道:“怎麼不知道他們的切口?熟透啦!可是話又説回來了,在下寧願全不知道,倒一切清爽!”他低聲附耳道:“武幫主一旦用得到,能把在下落到賽淵明手裏一包文書取回來,在下一定把海底抄給武幫主。”
武天洪沉吟着道:“非常謝謝你幫忙,這件事,兄弟若是能在南京多留幾天,我們再仔細商量。”
大家又回到客廳來,説了幾句不關重要的話,武天洪答應派人把八隻醬缸送回。
武天洪臨走之時,又向右手小茶几後瞥一眼,那奇形“斜刃劍”已不見了。
回到下關總壇之後,和李玄鸚研究一番,武天洪對那斜刃劍,十分注意,但是大家都看不出有什麼原由。
第二天一清早,孫良幹已派出多人,出去一百里,看見九雲龍大隊人馬一來,立刻通報,又派人在江邊,搭好路祭棚,準備茶水喪席,和去蘇州的大船。
那時出海外的船,都以蘇州為起點,三保太監鄭和下西洋,也是從蘇州出發的。海豹老三爹的靈柩要出海,只能由南京先運到蘇州,再換出海的海船。
辰末巳初時分,下面飛馬報來,有兩頂大轎,前呼後擁二三十人,由浦口渡江而來,在打聽青龍幫總壇。
孫良幹懷疑道:“怎麼不見棺材,卻是兩頂大轎?大約不是他們,不知是誰?”
他走出總壇門外,立定了望着。
武天洪四人,也走出門外。
果然兩頂八人抬的大轎,前後二十多人,個個兇獰悍惡,勁裝帶兵器,卻像是某一“寨主”,帶着強盜嘍。
大轎到總壇前停下,二三十個帶刀劍的人,在後面一字排開,倒十分整齊嚴肅。
前面一頂轎子轎簾門挑開,走出來的人,是一個袍子馬褂的矮小猥瑣老人!武天洪一看出乎意料之外,卻是米倉山主“米倉老鼠”!在陝西武關之役,這米倉老鼠曾力鬥九雲龍,保護彭雪姑。
後面一頂大轎的轎簾,差不多同時撥開,走出來的是花緞衣裙的大腳婦女。
卻是藍眼羅剎!武天洪一見這兩個魔鬼來到,知道又不是好事,還未開口,那米倉老鼠已經一臉偽笑,長長一揖,高聲道:“承武幫主美意,把青龍幫讓給彭清姑,君子一言,重於九鼎!我們是奉彭清姑之命,先來接事的,隨身帶有彭清姑的親筆文書,請武幫主台照。”
武天洪連忙還禮道:“請裏面坐!請裏面坐!”
把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讓到總壇客廳中,照江湖規矩敍禮坐下,獻茶,武天洪徐徐問道:“不敢動問二位遠道來此,有何見教?”
米倉老鼠一愕:剛才已經交代明白了,難道武天洪沒有聽見?這小子裝蒜?他把一封信,從懷中取出,遞給武天洪道:“我們也是奉命而來,身不由己,假如武幫主有礙難之處,有追悔之意,不要緊只管示下,我二人再回去,向彭清姑覆命就是。”
武天洪把信看了一遍,信中無非是説先派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來接青龍幫的事。武天洪看完,收了信,笑道:“當初天洪確是説過,把青龍幫讓給彭清姑的,但是二位恐怕走錯了路吧?這裏不是青龍幫,是壯武會,二位想必也看到招牌了?天洪的意思,是青龍幫可讓,壯武會不可讓,天洪並沒有把壯武會讓給彭清姑,請二位原諒恕罪。”
米倉老鼠一呆,兩隻鼠眼狡詐地一翻動,問道:“那麼青龍幫主在那裏?可否請武幫主領我二人去?”
武天洪拱手笑道:“青龍幫在那裏,彭清姑必然比天洪更知道,據天洪記憶中所及,好像河南熊耳山,有個青龍幫,西川大巴山也有一個,若是誤以為南京下關的壯武會是青龍幫,那恐怕是彭清姑的酒後戲言,二位上了彭清姑的當了。還請二位斟酌如何?”
米倉老鼠仰天哈哈冷笑道:“那武幫主未免太看不起我二人了,我一一連稱呼武幫主,你並不詫異,可見你仍是青龍幫幫主,怎麼説南京沒有青龍幫呢?”
武天洪愕然笑道:“哦!原來如此,天洪此刻才詫異起來,只以為老丈在呼喚天洪的乳名,叫做蚌珠兒,只因老丈年高德劭,呼天洪的乳名武蚌珠,也應該的,誰知老丈竟在稱呼武幫主?那就不敢當了!”
武天洪一派油腔滑調,把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氣得天南地北不知東西,藍眼羅剎也再耐不住,厲聲道:“壯武會就是青龍幫改的,以前叫青龍幫,現在叫壯武會,誰不知道?”
李玄鸚玉蕊仙妃玉玲瓏,三人在客廳外現身,李玄鸚躬身道:“稟會主,他們來了,馬上要靠岸。”
武天洪假裝沒聽見,連忙站起身,向藍眼羅剎拱手笑道:“老大姊息怒,青龍幫改成壯武會,老大姊知道,彭清姑更會知道,那麼為什麼這封信裏,不寫明壯武會,只寫青龍幫?那不是故意叫二位跑冤枉路?二位回去,要叫彭清姑罰酒三杯。此刻有幾位生死交情的朋友來了,天洪禮當出迎,也請二位賞光陪迎,如何?”
説着,突然一伸左右手,左手握住米倉老鼠的右臂,右手握住藍眼羅剎的左臂,一運氣,提足了十成功力,透過手掌心,直奔到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身體之內,哈哈大笑道:“天下武林是一家,武天洪的好朋友,就是你二位的好朋友,一同去迎接何妨?”
二人膀臂被握住,急要運氣抵抗,已遲了一剎那,被武天洪的真力貫注而入,先佔了二人全身的奇經八脈,二人空有一丹田的雄厚內力,像瓶子被塞了瓶口,不能提運出來,又何況武天洪的丹田真力,雄渾如泰山北海?二人立時全身麻木癱瘓,不由自主,踉踉蹌蹌地被拖着去,外面一字排開的二三十人,早被孫良幹調來八十名帶刀的壯漢監視着,誰敢動一動?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被武天洪直拖到江邊碼頭上。
鄧公明主持江邊祭棚,一見武天洪握着兩個俘虜來到,他非常湊趣,急取了三條白麻帶,替武天洪腰間繫了一條,替米倉老鼠藍眼羅剎,也各在腰間繫一條,這才真正像迎喪的至親好友!只見兩條大渡船靠岸,船上都掛着布麻帶,還落着殘餘的冥錢灰。九雲龍在中,天心老兒在左,虎丐在右,三人一色素白衣服,面容沉鬱衰戚,後面是王發、吳煌、朱家驥、王羽青,四人全身勁裝,佩帶刀劍,身上帶着輕孝,再後面是薛秋山、施鵬程、沈伯頑;沈伯頑卻帶着重孝。此三人的身後,就是六十四人槓抬着一口大棺木,上面蓋着錦繡棺罩,靈柩之後,是吹鼓手,只沒有看見陳年老酒。
這一行喪殯隊,由武天洪挾着兩俘虜接着,孫良幹在前領路,三位俠女不離武天洪身旁,恐防生變,一同轉到路祭棚裏,又一番哀悼,不必細説。
上祭時,武天洪挾持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一同跪拜,然後由王發、吳煌二人,上前點住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的穴道,帶了過去,武天洪方才自由自在,可是他已經消耗了不少的內力。
外面圍觀的羣眾,成千成萬,水泄不通,鄧公明急跳到路祭棚的頂上,全力亮開嗓子,把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陪同拜靈之事,向觀眾宣佈了,加油添醬,説得活靈活現,他高聲大喊道:“棺材裏躺着的,叫做海豹老三爹,這位海豹老三爹呀,那真是長江口外,海面上之,天字第一號兒的大好英雄,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就沒有人敵得過他,那怕李存孝再世,楚霸王重生,給海豹老三爹提草鞋都不夠呢,皆因海豹老三爹:為人急公仗義,為了救一位朋友,千里萬里跑到陝西去,列位知道陝西在什麼地方?遠極啦!快到王母娘娘的瑤池啦!在陝西,可就遇上了三個死對頭,什麼三個死對頭?第一個叫侯朗兒,猴子養出來的人,吃狼奶長大的,就是現在大鬧河南直隸山東江蘇四省的玉面雄狐,比黃巢還厲害十倍;第二個叫米倉老鼠,那就是四川陝西一帶,一百零八路綠林強盜的總頭兒;第三個叫藍眼羅剎,就是西域番邦的女人。這三個死對頭,西南半邊天下,誰敢碰他們一根鬍子?……”
觀眾中有人插口吼道:“藍眼羅剎也有鬍子嗎?”
引起羣眾鬨然大笑!鄧公明繼續高喊道:“海豹老三爹,一來是生長在海上,到了山裏,吃虧不少;二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海豹老三爹一人對三人?三來末,説起來強盜到底是強盜,狗熊不是英雄,他們用毒藥迷香,把海豹老三爹薰醉,這一下,海豹老三爹才遭了他們的暗算。可是這三個強盜,聽説我們壯武會的會主,金狻猊武天洪,一口氣把八隻醬缸吹過江面,還不相信呢,那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悄悄巧裝改扮,來到下關,看見八隻醬缸,一點不假,這兩個該死的囚囊,不知自量,也蹲在醬缸旁邊,瞪着眼鼓起嘴就吹,八隻醬缸半隻也沒有吹得動一絲一毫,後面伸過來兩隻手,一手一個,都被捉住,説道:‘別吹啦!再吹吹出香味兒來,南京可受不了!’回頭一看,誰?列位,看路祭棚裏,中間的那位少年,就是金狻猊武天洪;米倉老鼠、藍眼眼剎,一左一右,哈!咱們壯武會會主,金狻猊武天洪,替海豹老三爹報了一半仇!列位,武天洪高不高?”
全體千萬觀眾春潮雷吼似的一齊都狂喊:“高!”
接着又是喝彩叫好之聲,震得整個下關天搖地動,長江浪潮湧起百丈!前排許多觀眾,被後面的人潮擁擠着,不斷地向前,聽見鄧公明這樣一説,無人不想瞻仰金狁猊武天洪的風彩,直擠到路祭棚面前,九雲龍、天心老兒、虎丐、王發、吳煌,一齊大聲吼着阻止,哪裏阻止得了?觀眾索性一陣蜂擁,擠入路祭棚之內,立時大混亂,王發吳煌,火速提了米倉老鼠和藍眼羅剎,拔身由羣眾頭上飛過去,越出圈外,其餘的九雲龍、天心老兒、虎丐、武天洪、李玄鸚、玉蕊仙妃、朱家驥、玉玲瓏、王羽青、孫良幹、薛秋山、包振先、鄧公明、施鵬程、沈伯頑,十五人火速圍成一道圈子,護住棺材!玉蕊仙妃首先拔出寶劍舞着,其他各人,帶兵器的都亮出兵器無奈羣眾有如瘋狂,後浪催前浪,排山倒海壓上前,路祭棚早被擠得倒塌,踐踏得粉碎,羣眾一齊逼到棺材之前,最前面的許多人,眼看着要碰到飛舞着的刀劍,霎時濺血橫屍,狂叫驚呼,可是後面仍然擁進,把前面的人,硬往刀劍上推,弄得四位女俠,反而不得不火速收了兵器,拔身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