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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陰差陽錯

    阮天鐸因被雲娘誤會,塞北觀音出走,兩番精神上刺激,失望之餘,就想以酒澆愁,在醉仙樓中獨自狂飲。

    他本不善飲,又是空肚喝猛酒,真是以酒澆愁愁更愁,不大工夫,便喝得醉眼朦朧。

    朦朧中,恍惚看見一個書生上樓,阮天鐸心煩,酒醉,也沒去注意他是誰?此時他心中全是幾個女人影子在晃,對男人,他壓根兒不願多看一眼,其實,就是多看,那朦朧的醉眼,哪還看得清什麼人來?

    哪知夥計的向他一嘮叨,心煩,酒醉,那還不生氣,酒隨氣齊往上湧,只覺一陣旋暈,立時眼前一黑,頭一垂,就此撲倒桌上。

    等他醒來,已是紅日滿窗,仔細一看,竟是睡在客棧之中,忙一問夥計,才知自己醉倒酒樓,是被那個書生送回店中,還留一張紙頭,阮天鐸接過看時,只見上面寫着四句:

    欲知芳蹤何處?且泛海外神山,

    晉謁神尼百了,可結綠帶雙綰。

    四句之後,畫着一條亮銀軟鞭,那字寫得甚是秀麗,分明出自女人手筆。

    阮天鐸悔得一跺腳,半晌,才嘆口氣,心説:“若非酒醉,我那兄弟……不,胡錦雯妹子,我焉能當面不識?找着了她,不是便會知道雲娘住處了麼?”

    悔又有什麼用?人家已經走了,錦雯不是留得有云娘去處了麼?海外神山,隱居着位世外高人,法號百了神尼之事:他曾聽恩師和天都老人説過,只要自己赴海外神山尋她,必然尋得着。

    這般一想,心中立又活躍起來,忙結算了店飯錢,拾掇行囊,立時趕路。

    因知雲娘下落,就恨不得立時趕上,縱馬疾馳,雖然不知神山在何處?但既然在海中,便向海邊奔去,真是人不離鞍,馬不停蹄,一連趕了三日三夜,第三天的日落時,便已到了海邊,只見汪洋無際,巨浪滔天,不但沒有人跡,海上連船也不見一隻。

    心中頓又茫然起來,皆因他沿途打聽,全不知神山之名,陸地他尚可亂闖亂找,但這般茫茫大海,他可就不知如何辦了?

    在海邊停立一陣,海風拂面生寒,本來是隆冬天氣麼?縱馬飛馳,已是一身是汗,這一停下來,遒勁的海風一吹,不由打了個寒噤。

    心中頓又轉念,道:“眼看天已快黑了,我還是先找一個住處再説,這居住海邊的漁民,也許知道神山去處!”

    這麼一轉念,北望正是長江人海口,無路可走,只得轉過馬頭,沿着海邊向南走去,不到一個時辰,瞥見右前方燈火隱隱,似是一個鎮甸。

    此時海上一片迷濛升起,更看不出海中有什麼山來,只有海濤聲怒吼盈耳,阮天鐸在馬上望海一聲長嘆,策馬向燈火之處走去。果然是一個鎮甸,到得鎮口打聽,才知還是奉賢縣。

    説它是縣城,卻又未免太小了,總共不過一二百户人家,看來往行人穿着打扮,似全是一些漁民,阮天鐸到得一家三元老棧門口,便落店投宿。

    那年頭,海邊縣鎮,多半是聚居着漁民,漁民白天出海,晚上卻喜愛着杯中之物,是以,天才入夜,城中倒是熙往攘來,雖僅一條大街,倒有不少簡陋酒店。阮天鐸住的這間三元老棧,也兼營酒店生意,人房不久,便又踱出店堂宋,他是心想:“看這些人,多半是漁民打扮,他們終年在海上出人,必會知道神山在何處?我何不要夥計來,給我找一個年老的漁民談談。”

    主意已定,便選了一張桌頭坐下,也要了一壺酒,兩碟小菜,今夜他可不像那日在醉仙樓中那般狂飲了,不過淺斟細酌,看着那些的漁民們,用大杯飲着酒,粗狂的豪飲。

    果然一會工夫,店中走進來三個漁民,前面一個白髮如銀,滿臉皺紋的老者,後面跟着兩個精壯的漢子道:“二老爹,本來很久就想邀你老人家來喝一杯,不是沒時間,便是漁獲太少,昨天!哈哈!我們弟兄出海一趟,託老爹的福,可是個滿載,今天特地陪老爹喝個醉。”

    另一個漢子也拉起笑聲道:“老爹在我們奉賢一帶,是海上第一把好手,能駕着漁船到遠海去捕漁,我們弟兄可不成,只能在近海撈一點,所以時常沒閒錢陪老爹喝酒。”

    老者哈哈笑道:“老弟,現在我老了,歲月不饒人,哪能比得上你們,唉!”那老者聽他們提起自己當年之事,似是有些不勝今昔之感。

    阮天鐸聽在耳裏,心説:“這不是巧麼?想那神山,絕不會是在近海,所以一般人全都不知,這老者當年常赴遠海捕漁,説不定他會知道。”

    當下招來一個夥計!向他低説了幾句,阮天鐸不但衣服華麗,人更英姿瀟灑,在這些漁民中,何殊鶴立雞羣,夥計的知他是外鄉人,更是個財神爺,哪有不奉承的,當下笑道:“行!我這就替爺引見。”

    那夥計的走到老者桌上,哈着腰道:“二老爹,那兒有一位公子爺將你們酒帳全招呼了,那公子爺想向老爺打聽海上一個地方。”

    阮天鐸緊隨着站起抱拳道:“在下因想打聽海上一個去處,冒昧的想與老爹及兩位大哥談談,打擾三位清興!真是過意不去!”那老者雖是出身漁民,到底年齡大了,也見過一些世面,一見阮天鐸英威瀟灑,便知是位武林中的豪俠之士,當下笑道:“公子有事相詢,老朽知道的一定相告,招呼酒錢,卻不敢當!”

    阮天鐸忙道:“稀小之事,老爹不必客氣。”説罷,又招呼夥計給他們添酒加菜,自己便坐到他們那張桌上去。

    那兩個漢子,反而有些拘束不安,阮天鐸知道他們是無知漁民,便先敬了一巡酒,顯得十分親切的自報了姓名,方才説出自己要去神山之事。

    那老者一聽這位公子是要去神山,先是有些茫然,繼着哈哈笑道:“公子好得碰上老朽,若是別人,可真不知道,公子要訪的神山,大約是普陀了,那山上庵寺倒是不少,老朽年青時,曾到過山下數次,卻未上山去過,曾聽人言,那山上有個聖音庵,是由一位老師太在庵中清修,據説有一身絕世武功,公子所要訪的,可能就是這座山了。”

    南海有座普陀山,本是盡人皆知之事,但阮天鐸幾天來卻未想到過,心説:“是了,那普陀本是佛教聖地,百了神尼也是佛門弟子,怎地我竟未想到。”

    忙又問道:“請問老爹,此地去普陀尚有多遠?有船前去麼?”

    老者笑道:“由此去普陀,少説水路也有三四百里,公子若要前往,可先赴浙江定海,由那兒去普陀最近,陸路雖遠上三倍路程,但卻可免去風浪之險。”

    阮天鐸略一遲疑,心想:“三四百里水路,乘船四五日可到,若再繞去浙江,那就得十日以上了,還是由此僱一隻船麼?”

    老者見阮天鐸去心似箭,當下笑向兩個精壯漢子道:“老大老二,這生意你們做不做?這位公子是慷慨人,兩位就送一趟吧!”

    兩個漢子皺眉道:“二老爹,普陀山我們弟兄從未去過,聽説那一帶礁多浪急,還真不敢去。”

    老者笑道:“這麼説老朽得親自陪你們去一趟了,這位公子若非有事,焉能這般心急。”

    又道:“阮公子,你準備幾時走!”

    阮天鐸一見老者答應親自送往,心下好生歡喜,便道:“我們明日便走。”

    説罷,由懷中摸出十兩紋銀,在那位老大面前,道:“這一點船資,請大哥先收下。”

    那年頭天下承平,鹽米最是價賤,三五兩銀子,便可維持一家温飽,阮天鐸出手便是十兩,兩個漢子哪有不歡喜的,遜謝了一陣,也就收下。

    又吃了一陣酒,約定明日上船時間,三人才作辭離去。阮天鐸回到房中,因訪得了神山去處,三五日之內,便可與雲娘相見,心中好生歡喜,哪知心一踏實了,忽又想起一件事來,暗説一聲:“糟了,怎地我忘了一件大事?”

    原來阮天鐸突然想起在德州城外與邱翔、裴衝等分手之時的諾言來,他曾答應在江寧聚會,救那鑽天鷂子裴林之事,阮天鐸是武林豪俠,講究的是信義二字。自己到了江寧後,先是塞北觀音患病,繼又發現雲娘蹤跡,再加上鐵若蘭負氣出走,錦雯留字,把一顆心鬧得亂極,連鐵若蘭也顧不得去找,便向這海邊追來,哪還記得救裴林之事。

    此時陡然想起,可就作了難,要説不趕回去,自己便失信於人,對不起邱翔和裴衝兩人事小,失信於人事大,心中猶豫一陣,還是決心趕回江寧一趟。

    心想:“雲娘與錦雯去神山,必是從神尼習禪門上乘武功,絕不會短期就走,不去找若蘭,那是因為她自己要走,還有可説,這江寧我卻不能不回去,耽延三五日再趕去神山相見,也不為遲。”

    主意定了,忙又將夥計找來,吩咐了一遍,他是義氣幹雲豪俠之士,顧不得夜寒風冷,連夜又向江寧奔去。

    去得快,回來得也快,不過三天時間,也是日落時便趕到了江寧城,但偌大一座江寧城,邱翔及裴衝等住在何處?分手時又未約定,只得隨便找了一家客店住下。

    把行囊安頓了,心想:“這些人來到這江寧城,他們兩人江湖上朋友不少,少不得要去酒樓喝酒,我何不出去走走,説不定能遇上他們!”

    心念一動,袖了描金鐵骨扇,便撿那最熱鬧大街走去,去了幾家最熱鬧的酒樓,並未看見邱翔等人,轉過大街口,忽見又是一家酒樓,珠燈閃耀下,高高懸着“迎賓樓”三個金字。

    阮天鐸心中一動,便又向這旁酒樓走去,入店登樓,果然這家酒樓生意興隆,樓上坐得滿滿的,而且座中客人,有不少是江湖人物。

    雖是邱翔等人不在樓上,但阮天鐸見有不少江湖人物在此飲酒,心説:“我何不在此等等,也許他們會來,再不然,從這些人閒談中,説不定能聽出他們的消息。”

    見緊靠後壁的一張桌子尚空着,便坐下要了酒菜,獨自飲酒,卻傾耳聽那些江湖人物説話。

    果然聽出,有兩三起人,正在談起綠竹塘之事,要知神駝子在江寧一帶,可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任誰提起他來,也要蹺起大指頭,而今垛子窯被人挑了,人也受了傷,消息自然不脛而走,茶樓酒肆中,這幾天正紛紛傳説這悠揚事,是以阮天鐸一坐下,便聽人正在談論。

    阮天鐸心中一動,那天夥計雖只説雲娘與錦雯是去黃沙洲,將黑煞神韓錦雯趕跑之事,綠竹塘之事未曾説出,但一聯想起來,江浦與江寧最近,黑煞神與這綠竹塘的神駝子豈有不交往的,黑煞神一跑,説不定便跑到這綠竹塘來了,則雲娘與錦雯追到綠竹塘,是最可能之事。

    當下便留心細聽,只聽一個人拍了一下桌子道:“你還不知呢?這事兒可沒完,別説那玉面人魔負傷逃走,必會返回秦嶺將通天神魔找來,眼前又有一批人到了,那兩個妞兒……”

    提到妞兒,那説話之人,忙回頭四下看了一陣,好像怕被她們所見了,又得惹火燒身,見樓中並無女人,才繼續説道:“聽説還和一位矮子住在綠竹塘未走,鑽天鷂子裴林,也被她們關在綠竹塘中,現下火麒麟已邀了不少高手趕來相救,不是又有一場好戲看麼?”

    阮天鐸見這些人一提到雲娘與錦雯二人,竟有談虎變色神態,心中不由替她們高興,心想:“原來雲妹與錦雯,在這江南一帶,真闖出響噹噹的名頭來了,但以雲娘和錦雯的武功,將鑽天鷂子及神駝子這些成名人物制服了不説,連那秦嶺的玉面人魔,怎會也傷在她們手裏,心中卻又有些不解?”

    忽聽一人又説道:“你還知呢?聽説那兩個妞兒武功神奇得很,能飛劍傷人,她那劍一使出,嘿,只見白光那麼一閃,對手的人便會沒命,你想神駝子了爺一根蟠龍棍,可曾服過誰來?鑽天鷂子裴林,手中無極劍更是出神入化,一般武林人物,誰又能在他劍下,走過三招五招的,那玉面人魔的陰魔掌,就更不用説了,都被兩個妞兒打敗了,我看啦,火麒麟此番趕來,怕不又是灰頭土臉的回去,人家住在綠竹塘不走,沒有通天本事,敢麼?單憑這一份膽量,你哥兒們就得佩服!”

    阮天鐸聽他們把雲妹和錦雯説得這般神化,不由有些暗笑,兩人的武功,他全知道,總共不過分開三五個月,就算得百了神尼指點武功,進境也沒這麼快?

    有一點使他更是心喜的,就是兩人都説雲妹與錦雯現仍在綠竹塘,先前那人説了,他還有些不信,如今一想:“是了,無怪我飛趕了三日三夜,全未將她仍趕上,原來二人尚未前往神山,是回到綠竹塘去了。好得我守信重諾趕了回來,不然上得神山,又撲一個空。”

    阮天鐸雖未打聽出邱翔等人住處,卻聽得雲娘尚在綠竹塘,而且那裴林是囚禁在塘中,便想:“我何不趕快前去,一則與雲娘及錦雯相會,二則要她們將鑽天鷂子放了,那時就算不與邱翔等人相會,也不算我是失信。”

    心意一決,付了酒菜銀兩,便起身回店,略一拾掇,問明瞭去綠竹塘道路,便出城而去。

    好在城門未關,阮天鐸縱馬出城,心急與雲娘相會,幾天來辛苦,好像全沒有了,星馳電閃般,早奔到渡口。

    哪知到了渡口一看,江上已無渡船,遙望那江心的綠竹塘,卻是一片漆黑,全無半點燈光閃出。

    心中頓又奇了,心想:“雲妹與錦雯要是尚住在那塘中,此時人夜不久,難道就睡了麼?就算她們已走,芑會沒住一個人,怎的全無燈火?”

    正在凝眸,驀聽江對岸下流頭一聲馬嘶,-聲若龍吟,聞聲,便知是寶馬,阮天鐸暗自吃驚,暗想:“這馬嘶聲正像錦雯那匹青花馬,難道江對岸是蘭妹麼?”

    懷疑江對岸是塞北觀音,心中頓又急起來,心想:“必是她也探得錦雯與雲娘住在這綠竹塘中,所以尋來,她與錦雯雖是兒時閨中良伴,但現在錦雯既知其父是殺父奪產的仇人,又豈肯理會於她,説不定兩人還會動手,雲娘又因窺見她與自己同住一房中,女人最是善妒,只怕也是不了,她在病中,如何鬥得過兩人?”

    心中這麼一想,更急得如熱鍋螞蟻,恨不得飛過江去,一看究竟。

    但眼前大江阻路,飛流滾滾,一時又無法過得去,就在此時,又是一聲馬嘶,阮天鐸聽出,騎馬之人,是在沿江下奔,而且奔行甚急。

    心中可就更急了,他因想到錦雯與雲娘,一個因仇,一個因妒,會難為塞北觀音,此時必是她不敵二人,在縱馬逃走,想到她負氣而離開自己,兒時的閨中良伴,現又翻臉成仇,孤身一人奔逃,不知要如何傷心?

    想到這裏,不由又想起一路行來,鐵若蘭那許多柔情蜜意,和問暖噓寒的千般情意來,阮天鐸好像看見她那一雙含情明眸,正幽怨的看着自己,雖是有愛,但卻有更多的恨似的,而且耳中更真的聽出一個女人聲音,道:“想不到你真是忘情負義之人,我這一輩子也不想見你了。”

    阮天鐸驀然一驚,皆因那聲音來自江邊,而且入耳清脆,並不是幻覺,似雲娘,也像若蘭,心中一動,驀可裏一飄身,點地掠起,快似出塵鷹隼,向那江岸撲去,左腳才點地,冷不防被人一把抓着腳脛。

    阮天鐸駭了一跳,本能的右腳向那人手腕上踢去,那人迫得一鬆手,阮天鐸驀提一口真氣,飛掠數丈。

    身才騰起,已聽一個破喉嚨嚷道:“好小子,老爺無錢住店,倒在江邊來睡覺,偏你沒長跟睛,向我身上踹,要想跑,那可不成!”

    説時遲,阮天鐸本習上乘輕功,他腳尚未落地,就在那嚷聲方起瞬間,忽覺身下像肉球般滾來一人,不偏不斜,偏又在自己落腳之處,而且比自己還快。阮天鐸可就急了,便知是遇上高人,一聲長嘯,猛展天都老人脱影換形身法,風聲閃處,這一掠,竟有六七丈遠,落地旋身,描金摺扇已撤在手中。

    總算阮天鐸輕功高人一籌,才未再將那人踹上,但卻暗自心驚,雖是摺扇撤在手中,卻未向那人撲去,因為連人家像貌尚未看清,是友是敵也不知道,怎能冒昧出手。

    就在他落地旋身之頃,耳又昕到破喉嚨嚷道:“好小子,踹了人還想與人動手,原來果然是個蠻不講理的混小子,無怪你要厭舊喜新,我老人家今天可得教訓你。”

    因為那人説話叭噠叭噠的,大約説話時口水太多,有點模糊不肖,那“厭舊喜新”一句話,阮天鐸可沒聽懂,只聽成“哼哼哼哼”四個字,而且小子上面,還給他加個“混”字,他可又聽清了,雖知這人是風塵異人,但心中不由也生氣。

    到底阮天鐸幼隨恩師鍾千里,白日學文,夜晚習武,讀過不少詩書,不是莽夫。聽聲音便知這人年齡不小,必是一個風塵長者,對自己是“戲”而不是“敵”,所以強將怒氣壓着。

    定晴一看,雖是天上無星無月,但練武之人,黑夜也能見物,果見前面數丈處,立着一個高不滿四尺,滿頭亂髮飄風,一臉漆黑,人矮,衣服可又長又大,人雖站起,衣服拖地尚有一兩寸,衣大更是招風,被江風吹得脹鼓鼓的。

    阮天鐸沒答腔,作勢而立,矮子似又更生氣了,大盤子臉上的一雙小眼睛,就睜得更圓,驀又一聲大喝道:“呔!好哇!老爺説了半天,你居然不理不睬,便是瞧不起我老爺,別認為你那兩手兒了不起。”

    其實阮天鐸哪是瞧不起人來,他是未看清來人像貌,在敵友未分前,不想説話,哪知一見這人是這麼一個長像,幾乎笑出了口,因是忍笑之故,故不曾出聲。

    心想:你真令人好笑,口口聲聲稱人是小子,卻自稱是“老爺”,老爺是你那個長像麼?

    是以氣反而沒有了,一抱拳道:“晚輩到此尋人,誤擾高人清夢,真是抱歉!請原諒。”

    阮天鐸本在以禮相見,哪知那矮子火氣可更大了,拉起沙嗓子嚷道:“好哇,你這混小子,敢譏諷老爺生得矮,喊我高人,就等於笑我是矮子,好,今夜我可跟你沒完。”

    敢情這矮子一生最怕人稱他高人,因為高人的相對詞便是“矮子”,喊他矮子,他倒還並不怎麼生氣,若稱他高人,便認為你在譏諷他,反而比直呼他矮子還難受。

    別認為他是説説,話聲才落,突見他身形霍地一矮,本來就身高不足四尺五寸,這一矮,更矮下了二尺去,像團肉球一般,向阮天鐸疾滾而來。

    阮天鐸來不及去想這矮子是誰,矮子已滾到面前,腿掌齊.發,專攻下盤,人未到,已捲起漫天風沙,威勢十分嚇人。

    江岸邊,本來就是沙地,矮子衫長袖大,在地上那麼一滾,本已掃起不少沙土,他這腿掌齊去,便有如地上捲起一團怪風,風沙障眼,連人影也看不清了。

    阮天鐸再也忍不住了,心説:“我尊稱你是高人,反而説我譏笑你,世間有這樣不講理的人麼?”青年人多少也有點火氣,一聲長嘯,脱形換影,身子凌空竄起,翔空若游龍,迎着那捲來沙影中,疾翻左掌劈出。

    阮天鐸已得恩師鍾千里奇門遊身循環掌真傳,這一掌之力,自然不小,掌發如江河倒瀉,勁似雷霆萬鈞,只聽蓬地一聲,更將地上沙塵激起數丈長,卻未聽見矮子聲息。

    阮天鐸猛劈一掌,見沙塵中沒了聲息,連忙飄身落地,忽聽身後呵呵一笑,道:“小子,老爺在這兒等你啦!”驀覺勁風由身後襲來,似是指已沾身。

    駭得阮天鐸心頭一顫,他自得天都老人傳技,再下都蘭哈拉山,就未碰上個這等身法奇異之人,急忙再又向左橫掠,手中摺扇刷響一聲,一式“回龍八轉”,——團扇影點出。

    矮子陡覺扇尖上勁風不弱,哈哈一笑,收指一滾,斜刺裏滾出一丈。

    人家空手,阮天鐸竟逼得扇招出手,雖將矮子逼退,不由臉上一紅。

    才在一怔神,哪知矮子往斜刺裏滾出,似是退避,卻忽地呼的一聲,滾了個半圓,反又欺近身來,右掌一圈,道:“好小子,你真敢與我動手動腳?再接老爺一招。”

    阮天鐸陡又一聲長嘯,肩不晃腳未移,脱影換形,兩人不但在掌指相搏,而且還似在比賽輕功。

    約莫有一盞熱茶時間,那矮子竟未將阮天鐸敗落,忽然一矮身,竟又施展出地躺功來。身子如疾風滾繡球,阮天鐸立覺齊腰以下四周,全是一片奇異的勁力襲來,若不凌空竄起,眼見就要傷在矮子之手。

    好個阮天鐸,朗朗長笑,凌虛步空,一騰數丈,身子向右飄出,耳中陡聽上空響起那矮子沙嗓子道:“好小子,你也會凌虛步空,這不是班門弄斧麼?”

    阮天鐸驚得驀一回頭,卻見那矮子比自己還竄得高,正自上空撲來,但矮子這一句話,卻將阮天鐸提醒了,霍地飄身落地,雙手向跟隨下撲的矮子連拱道:“原來是凌虛子老前輩,請恕晚輩不知,多有冒犯。”

    矮子果是河朔二矮的凌虛子,雖是阮天鐸再以晚輩之禮相見,那凌虛子仍像與阮天鐸有氣似的,不但大盤臉上的小眼睛,睜得又圓又大,而且還在吹鬍子似的,喝道:“誰要你稱我做老前輩,我正想去找天都老兒和鍾千里,問問他們,為什麼要收你這個喜新厭舊的徒弟。”

    這一下阮天鐸可聽清了,這“喜新厭舊”四字,不是説的雲娘之事麼?這一想,驀然明白過來,必是凌虛子與雲娘見了面,雲娘已向他訴説了自己隨鐵若蘭來此之事。

    當下忙抱拳笑道:“老前輩休生誤會,晚輩幼蒙恩師教誨,豈是負義之人,今夜來此,正為尋訪雲娘而來,想解釋那點誤會。”

    凌虛子又瞪眼道:“你還想找她?別作夢!像你這種人,老爺恨不得一掌將你劈下江去,你可知一個候門千金,為了你這小子,已決心出家了麼?”

    阮天鐸腦中轟然一響,真像轟雷貫頂,身子晃了兩晃,道:“老前輩,晚輩確未忘義負情,是雲娘誤會了,快請説出雲娘現在是否尚在綠竹塘中,弟子要去向她解釋。”

    他驚震得一臉惶急之色,凌虛子如何看不出,倒是有些信了,才眯着細眼,突又哈哈笑,道:“小老弟,你遲啦!此時她們怕不已在百里以外了,再要找她麼?只怕又要一番手腳了,不過我倒可以指你一條明路。”

    阮天鐸一聲長嘆,道:“雲娘必是隨神尼前往神山去了,想不到我數日奔波,仍是無緣見一面,老前輩可知那位胡姑娘是否也去了神山?”

    這才將過去的事,簡單説了一遍。

    原來這凌虛子因為百了神尼吩咐雲娘及錦雯住在綠竹塘中,等她回來,兩位姑娘不走,那凌虛子也就跟着不能走了,皆因一則神駝子傷勢未愈,一則那鑽天鷂子裴林,也得作個處理,總不能丟給兩個女娃兒,自己一拍屁股便走,是以便留了下來。

    百了神尼走後,這位河朔二矮之一的凌虛子,倒費了不少唇舌,總沒將太行巨盜的鑽天鷂子裴林,勸得頑石點頭,要知裴林雖是巨盜,劫的卻是不義之財,良善的商旅,從不騷擾,只是性情有點高傲,不肯向人低頭,這就成了捉虎容易放虎難,其實凌虛子此時要想廢了裴林,不過易如反掌,但他是武林成名人物,裴林又無多大惡行,所以連凌虛子也不知道這事應該怎麼辦才好?

    三個人住在塘中,神駝子倒是命手下之人,招待得十分周到,這一天,雲娘與錦雯,由黃沙洲回來,閒暇無事,凌虛子自然就問及雲娘及錦雯身世來,那雲娘及錦雯,也甚是敬重凌虛子,這才將自己經過坦白相告,説到阮天鐸那夜誤會絕情時,凌虛子早就呸了一聲,道:“真是個混小子,事情未弄清,便生姑娘的氣,我若有一天碰上,得教訓教訓他!”

    那胡錦雯更是喜歡凌虛子大盤臉上瞪小眼的那種生氣樣子,當下脆聲笑道:“老爺子,你不是自稱老爺麼?那麼我在大老爺前替妹妹告一狀,那阮……”

    説時秀目瞄着雲娘一笑,抿抿嘴又道:“我那大哥先前的事,尚可原諒是因愛而妒;所以賭氣走了,可是啊!這次可不能原諒啦!他竟與鐵飛龍的女兒,塞北觀音一同來到江南,而且兩人同住一房,不但住一房,他們還……所以我要告他喜新厭舊,你要真是青天大老爺,你就應該將他抓來,打他二十大板,給我妹妹出口氣,警告他,問他以後還敢不敢?”

    錦雯是在説笑話,凌虛子可就當了真,一瞪眼道:“雲姑娘,這可是當真,若是那混小子真個移情別戀,我老人家先不容他,快説,他是在江浦還是在江寧,我去將他抓來審問!”

    説時,當真就要走,雲娘幽幽一嘆,道:“老前輩別認真,這是我的命,那夜我已將兒時相贈之物留還,決心等恩師前來,隨她回返神山,青燈古佛了此一生。還談這些事則甚?”

    錦雯卟嗤一笑,道:“妹妹,你怎麼啦,平白的説這些話!我才不服氣啦!為什麼要輸給鐵若蘭,她哪點兒配得上大哥!”

    顯是錦雯因鐵飛龍就是殺父奪產之仇人之故,不由也對塞北觀音有了氣。

    雲娘又幽幽長嘆,道:“姐姐,這些事爭它則甚?我蒙恩師收錄,便算是與佛門有緣,人生何必為情孽牽纏,至死不悟呢?唉!”

    雲娘説得幽幽怨怨,早把在一旁的凌虛子氣得大喝一聲,道:“呔!雲姑娘你放心,這事交待我老人家去辦,若是誤會,還則罷了!若真是移情別戀,喜新厭舊,別看他是天都老兒及鍾千里的弟子,我一樣也能懲制他!”

    凌虛子説走就走,便離開了綠竹塘,其時正是阮天鐸追趕雲娘向東去了,自然不曾將阮天鐸找着,但就在這當兒,卻打聽出火麒麟與邱翔等人已到了江寧,本來麼?鑽天鷂子裴林之事,凌虛子正無法下台,這老兒對邱翔可有個認識,一聽他來了,心説:“這倒好,由這老兒來出面,我老人家落個順水人情,不是便完了麼?”

    當下便暗中去找上邱翔,説出了他的意思,而且-要他負責勸鑽天鷂子和火麒麟,別再佔山為寇,作一個俠義之士。

    邱翔一聽這擋事,不但有河朔二矮在內,還牽涉到秦嶺的玉面人魔,這都還罷了,卻把一個武林中人心中供奉得像老菩薩一般的百了神尼,也牽涉在裏面,便知這場糾紛可大可小,那還有不答應的,一拍胸脯道:“老前輩,這事交給我,只要老前輩沒給裴林過份難堪,這事好辦!老前輩還不知呢,裴林的兒子,已被追雲叟老前輩收在門下,説起來,大家已是一家人了。”

    凌虛子哈哈笑道:“那麼,你也別張聲,晚間你去綠竹塘,咱們約那鷂子吃一杯,來一個杯酒釋前嫌,我老人家這份面子,給得夠了吧!”

    邱翔當下點頭,凌虛子這才帶着邱翔回返綠竹塘,哪知才到塘中,卻見雲娘與錦雯正在整裝。

    凌虛子問道:“兩位姑娘這就要走麼?”

    錦雯笑道:“是啊!師傅已回來啦!要我們今夜便去仙女廟相會,那兒還有事要辦。老爺了,咱們再見啦!不過別忘記啊!半年之後,咱們可要在秦嶺碰頭。”

    邱翔早已知道兩女便是阮天鐸要尋訪的人,便將阮天鐸尋訪兩人經過説了一遍,只是沒提到塞北觀音,在他本來是好意,怕引起她們誤會,那知入了雲娘之耳,心中卻有另外一種想法,説:“哼!你還替他瞞我呢?若不是阮天鐸與塞北觀音有不可告人之事,你為何不説出鐵若蘭來?”是以連邱翔也僅微微招呼,連客氣話也沒多説。

    天才初鼓,兩人乘船渡江,到了對岸,恰好與阮天鐸隔條大江,阮天鐸聽到的馬嘶之聲,正是雲娘那匹安南龍馬所發。

    兩人一走,凌虛子便將裴林釋出與邱翔相見,凌虛子隨便交待了兩句,自有神駝子留着邱翔與裴林,凌虛子這才告辭,渡過江這面來。

    他上岸不久,迎面便見一騎飛馬上,坐着一個英姿瀟灑的少年人,英華內藴,軒昂已極,不用猜,便知這人就是阮天鐸。

    凌虛子因先人為主,心説:“好小子,你到底來了,我老爺倒要試試你有多大能耐。”

    這才跟蹤回到江邊,一見他望江興嘆,便知猜得不錯,趁阮天鐸掠身飛落之時,現身相戲。

    且説阮天鐸聽到雲娘已走,不但惶急,而且口中長嘆,那一片真而又真的情意,不由流露在表情和嘆息之中,凌虛子可是老江湖,閲人至多,他已看出,阮天鐸不是忘情負義之人,又見他武功果然與眾不同,不由也喜歡起阮天鐸來,心説:“他們這場誤會,我應該替他們化解,不然豈不是情緣變孽緣麼?”故才説出指他一條明路之話。

    當下見阮天鐸聽了,便道:“老弟台,這樣説來,她們全誤會了你,連我也在生你的氣,幸虧你遇上我,這事好辦,她們今夜是去仙女廟了,你現在趕去,準能遇上,不過小老弟,我得提醒你,百了神尼也在那廟中,你可千萬魯莽不得。”

    阮天鐸忙又將在京中遇上裘天龍和裘隱娘之事相告。

    這凌虛子前幾天險險傷在玉面神魔“陰魔掌”下,一聽自己徒兒,又被秦嶺雙魔趕得有家歸不得,心中哪能不氣,當下又是吹鬍子,又是瞪眼,嚷道:“好哇!那兩個魔崽子,我可與他們沒完。”

    説時,肩不晃,腳不移,一團紅影飛起,瞬間已杳。

    阮天鐸見凌虛子走了,心下好生歡喜,心説:“裴林之事已解決,我也用不着找他們,雲妹尚未去神山,我正可趕去相會了。”他知道仙女廟在鎮江對岸,正是那瓜州古渡不遠,當下也不渡江,掉轉馬頭,向東疾奔。

    百多里地,那還不快捷,不過一個半時辰,竟被他趕至鎮江,此時已是半夜過後,江邊雖停有不少船隻,但船上之人,全都睡熟,哪還有人渡他過江。

    阮天鐸見上流不遠柳樹下,孤伶伶的停了一隻小船,他想:“我何不去借用那條小船,自行渡江,也免驚動旁人,過江以後,多少留點錢在船上便了。”

    主意已定,縱馬便向那隻船前走去,到得岸邊,翻身下馬,離那小船尚有一二十丈,忽見那小船晃盪起來,江上無風無浪,那船怎能晃盪,心下不免詫異。

    因是心中詫異,腳下不由慢了,哪知一眨眼,那船上現出一個人來,咿咿一聲,船便離了岸,果然船中有人要解纜夜行。

    阮天鐸忙高聲喊道:“船家!船家!可以渡我過河麼?”人卻急着向船走去。

    喊了數聲,才見那船艙內伸出一個頭來,夜晚,看不真切,僅見是一個女子。

    那年頭這種小船,由女子駕駛,本是常事,阮天鐸忙又喊道:“船上姑娘,在下有急事渡江,可否方便渡我一渡。”

    那女子縮回頭去,一會工夫卻走上船頭道:“我這船中有病人,不能渡你啊!客人要渡河,天亮後渡口有渡船。”

    阮天鐸心説:“天亮有渡船,還用你説?”忙又道:“在下因有急事過江,姑娘你就行個方便吧!在下多給船資就是。”

    那船家姑娘遲疑了一陣,終於將船又靠了岸,阮天鐸牽馬上船,隱見艙中睡着一個人,深夜,艙中更暗,適才船姑娘又説是病人,阮天鐸自然不便進艙,便倚馬立在船頭上。

    深夜,孤舟,操船的又是一個女人,阮天鐸多一眼也不敢看,本來就心中有事麼,仙女廟就在對岸不遠,只要過得江去,不到一個時辰,便可與雲娘相見,心中那份興奮,就不用説了,哪還有閒心留意船中之事。

    船兒盪悠悠直駛江心,幸好風小浪微,不過半個時辰,已然靠了岸。

    阮天鐸從懷中摸出一點散碎銀子,放在船板上,牽馬下船,只説一聲:“謝謝!”便縱身上馬,向岸上馳去。

    只是在縱馬之頃,似聽那船孃卟嗤一笑,阮天鐸急着要去仙女廟,也未注意,四更時分,已見前面黑黝黝一個市鎮。

    見了市鎮,阮天鐸頓又怔着了,這才想起,仙女廟本是一個市鎮麼,並非是廟宇,這麼深夜,雲娘和錦雯還有百了神尼住在何處?他哪裏去找?

    但隨又一轉念,此地既名仙女廟,總得有座廟宇,百了神尼是出世高人,定是帶着她們住在廟中,我何不揀那廟宇中找去。

    當下將馬拴在一個林中,飛身上屋,哪知一抬眼,見東北角上果然有座高聳的殿脊,飛角流丹,盤龍舞鳳,似是一個香火頂盛的寺廟。

    阮天鐸哪敢怠慢,翻房越脊,直向東北角撲去,轉眼即到,繞到山門看時,果然“仙女廟”三個金字,高懸在山門上面。

    阮天鐸自是喜不自勝,才想伸手拍門,倏又忍着了,心想:“這般深夜將廟中人驚醒,若是雲娘確住在廟中,還沒什麼,若然她們不住在這廟中,深夜將人吵醒,豈不被人見怪麼?”

    心中這麼一想,便不再拍門,一晃肩,越過矮矮的廟牆,只見迎面是座大殿,殿內尚有燈光射出。

    繞過大殿,兩面是抱廊,中間是一個很大的荷花池子,池子對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中燈光掩映,隱隱有幾間禪房。

    阮天鐸一想,若是神尼和雲娘等人住在廟中,那麼必是被接待在這禪房裏,當下晃身向禪房前撲去。

    還未到禪房,忽見那窗下人影一晃,似是有人忽然隱去,阮天鐸心中一驚,暗想要是百了神尼住在這裏,什麼人敢來窺探?

    其實他忘了,他不是也來窺探麼?只是他不是懷着敵意而來,所以忽略了自己。

    心中正在詫異,忽聽禪房內有人笑道:“師妹,你才回來麼?天都快亮啦!”

    這聲音,正像在賽爾烏蘇相遇的胡錦雯聲音,興奮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外,暗忖:“果然被我找着了。”

    卻聽有人低聲説了幾句,那聲音又小又細,聽不出説些什麼,只是那話聲中,挾着幾聲輕笑。

    阮天鐸更是高興得想出聲相喚了,皆因,這小聲説話之人,也是一個女人,不用猜,便料定是雲娘無疑。

    本來想向窗下撲去,忽見那燈光映着的影子,房中人正在寬衣解帶,阮天鐸更不便去了,心想:“她們在寬衣睡覺,我若到那窗下,她們定會疑我偷看了,雲娘最是面嫩,別又因此惹起她心中不快。”

    略一猶豫,心想:“我不如將她們引出來相見是正經。”

    想罷!隨手揀了一顆石子,抖手向那階前打去,石子砸上石階,發出一聲輕響,房內燈光倏減,瞬眼之間,果是兩條人影飛出。

    阮天鐸只道是雲娘與錦雯出來了,高興得向前迎了兩步,道:“是雲妹和錦雯麼?我是阮天鐸。”

    話聲才落,兩條人影倏分,全都距阮天鐸兩丈以外站着,停身處雖在竹叢之下,窗上燈光照射不到,但阮天鐸也能看得真切,不由心中一怔。

    原來撲出來的,身段看來雖是兩個女人,卻不是阮天鐸朝思暮想的雲娘和錦雯,一個生得十分奇醜,面色薑黃,朝天鼻子,粗眉大眼,穿着一身寬大衣服,手中提着一柄繡絨刀。另一個雖是不醜,卻面目呆木,白慘慘的臉上,毫無表情,穿着一身黑色衣褲,手中卻握着一根齊眉棍。

    阮天鐸見不是雲娘和錦雯,臉上好生尷尬,當下抱拳道:“兩位姑娘別怪,自己是尋訪兩位故人而來,適才誤會禪房中便是故人,所以投石驚動了兩位,請別見怪。”

    那白慘慘面孔女人冷笑一聲,粗着聲音説道:“深更半夜,你來找誰了?哼!別説得那麼好,找人為什麼不白天來?”

    人家這一反問,阮天鐸果然答不上話來,本來麼?找人那有深夜跨牆而人的,再説人家又是兩個女人,若驚動了旁人,説不定還會以為自己是江湖上下五門人物的行徑。

    因是心中一猶豫,一時未曾答話,那白慘慘面孔的女人,毫無表情的又冷笑一聲,道:“看你倒像一個人物,原來是雞鳴狗盜之徒,你也不打聽,這仙女廟中住的是什麼人,好!我也不難為你,將你身邊的劍留下,給我快走,不然?哼!姑娘今夜可要將你擒着,送官府治罪。”

    武林中人,若叫將隨身兵器留下,這可是奇恥大辱,阮天鐸心中雖是有些不悦,但到底是自己理虧,仍抱拳道:“深夜驚動兩位姑娘甚是抱歉,在下確為尋人而來。”

    那醜面女人,突然寬衣振風,一晃到慘白麪孔女人身邊,身法奇快之極,阮天鐸不由暗自心驚,心説:“倒看不出,她人雖醜,卻有一身輕功。”

    只見那醜女人在那慘白麪孔女人耳邊,低聲説了幾句話,那慘白女人又冷笑道:“你找的是誰?説來聽聽!”

    阮天鐸道:“在下有兩個故人,聽説隨百了神尼住在這仙女廟中,在下特地由江寧趕來相訪,因為不敢確定是否住在這廟中,又值深夜,不敢驚動廟中人,才越牆而入,適才因聽聲音相像,以為便是故人,這才投石驚動了兩位,想不到是在下聽錯了。”

    醜面女人始終不曾説話,手中彎刀動了一下,刀光閃閃,似是“哼”了一聲。

    慘白麪孔女人又説話了,道:“誰信你這些鬼話來?你要不解下劍,我們可要動手了。”

    阮天鐸見解釋了這一陣,她們依然不信,硬要自己留下劍,不由有些按捺不住怒氣,道:“在下走江湖以來,尚沒人敢要我留下劍再走,姑娘別欺人太甚!”

    醜面女人哼了一聲,刀光一閃,便逼進數步。

    慘白麪孔女人面也冷,-笑聲更冷,道:“好!大約你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教訓你,你大概不肯就範,別認為你了不起,今夜可要你識得厲害。”

    説罷一展齊眉棍,橫裏一跨,一左一右,恰好又將阮天鐸截着。

    阮天鐸見她們真要動手,不由掀眉怒道:“我阮天鐸雖是深夜誤闖貴寺,自問不是為非作歹而來,兩位姑娘若是不諒,在下只有領教幾手高招了,要想在下留劍而走,那是萬難辦到。”

    話才説完,面孔慘白女人,嗤嗤一聲笑出,但倏又忍着,道:“好啊!只是這廟中動手不方便,有膽子,我們到廟後去。”

    阮天鐸一生從沒遇上過這種不講理的女人,朗聲笑道:“天下大約還沒有我阮天鐸不敢去的地方,好!姑娘要到哪裏,我奉陪就是。”

    醜面婦人霍地一晃身,早已掠至禪房轉角處,慘白麪孔女人抬手一招道:“有膽的來啊!你若是想跑,我也有本事擒你回來。”

    説時,晃身隨着醜面女人身後,向禪房後面去了。

    阮天鐸萬沒料到,雲娘未找着,反而惹來麻煩,心想:“凌虛子老前輩絕不會騙我,大約雲娘等人是住在客店之中,自己偏誤闖至這廟中來,真是自取其辱。”

    但已答應了人家只好跟着向禪房後面撲去,那禪房之後,正是兩座高樓,中間一條石板路,那兩個女人身影,正在前面並肩而走,似還在低低説話。

    阮天鐸傲然不懼,跟在兩人身後向前走去,穿過兩座高樓,便是一道短牆,兩女回頭望了一下,雙雙越牆而去。

    他也掠身而出,那廟後原來是一片松林,疏疏落落,並不密茂,兩女已背林而立,似是等着阮天鐸前去動手。

    此時已是雞聲報曉,東方已微現曙色,阮天鐸突然心中一動,心想:“若是雲娘等人又投宿客店之中,天亮必會起程他去,我若在此與她們糾纏,豈不又錯過見面機會?”

    當下離兩女人兩丈以外,停身而立,拱手道:“兩位姑娘賜招,本應奉陪,但在下千里迢迢,為尋訪兩位故人而來,她們既未住在廟中,必在城中落店,現已天已快明,若她們離去,在下更難追訪了,兩位姑娘可否容我暫時離開此地,等將故人訪到,再來廟中向兩位姑娘領教?”

    兩女相對看了一下,仍是那面色慘白女人毫無表情的説道:“哼!誰聽你鬼話了,你不過是藉詞想逃走罷了,可沒那麼容易,要走!你得先露兩手,讓我們心服。”

    阮天鐸見兩女一再相逼,知道今夜不露兩手,是不行了。暗忖:“我和她們糾纏則甚,不如將她們鎮服了,快去找雲娘是正經。”

    因是急着要去追訪雲娘之故,不由也冷笑一聲,道:“好!那是兩位要我阮天鐸動手,兩位就一同上吧!我就空手接兩位幾招。”

    説時,仍是瀟瀟灑灑,揹負着雙手,兩女似是見他太以目中無人,慘白麪孔的女人道:“師妹,咱們就教訓教訓他啊!別讓他以後眼中沒有我們。”

    醜婦低哼了一聲,兩人霍地一分,刀棍並舉,同時自左右撲來。

    阮天鐸微微含笑,等她們刀棍堪堪刺劈上身,驀地一聲長嘯,身形一晃,讓開刀棍,雙手疾翻,便想扣着兩女手腕。

    哪知他可低估了兩女武功,他快,兩女也快,招未遞滿,兩人倏地一錯身,阮天鐸擒拿手落空,兩聲嬌笑聲中,刀光棍影,又自兩側劈來。

    阮天鐸不由氣往上衝,雙掌倏翻,快似迅電,乘虛踏隙,左挪右閃,直想奪兩人兵器,無奈兩女武功不弱,似是知道阮天鐸存心要奪兵器,全是招未遞滿便倏地閃身變招,而且身法奇快,繞着阮天鐸像走馬燈一般。

    轉眼就是十來招過去,阮天鐸想不到這兩女武功恁地了得,見久戰兩女不下,眼看天已快亮,哪願糾纏下去,口中一聲長嘯,雙掌一錯,施展天都老人諸葛天蓀絕傳的脱影換形身法,笑聲才落,身影竟失,兩女兵器,幾乎碰在一起。

    兩女似是一怔,阮天鐸滴溜溜一盤旋.早巳轉到使棍女人身後,駢指輕點靈台穴。

    他因不肯傷了兩女,故出手甚輕,哪知那女人一聲輕笑,矮身回棍,不但讓開阮天鐸指尖,棍招“撥草尋蛇”反向脛上掃來。

    醜面女更是旋風般捲到,刀光一閃,斜肩早又劈到。

    阮天鐸是絕不想再和她們纏鬥下去了,要想徒手奪得她們兩般兵器,知不可能,當下朗聲一笑,繞身同時,已將袖中描金摺扇撤在手中。

    面色慘白女人脆聲笑道:“這才像話啊!看你以後還目無不入?”

    論武功,阮天鐸卻在兩女之上,只是大家無冤無仇,阮天鐸只想奪去兩女兵器,讓她們知難而退,哪知反被她們奚落,故扇一人手,便存心將兩女兵器砸飛,真力運行右臂,一聲長嘯,手中摺扇運行如飛,扇尖猛砸齊眉棍,左手駢指,立點醜女右腕。

    兩招都在兩女招已遞出,阮天鐸撤身同時,兩女再想要讓,哪還可能,描金扇猛打棍身,面色慘白女人,雙臂震得一麻,身子猛向後退,一根齊眉棍,竟彈出一丈以外。

    那邊的醜女撤腕得快,故未被點中,但似也駭了一跳,繡絨刀一擺,突然變了劍招,刀挽斗大劍花,身隨刀進,竟使出了師門的分光劍法來。

    阮天鐸“咦”了一聲,不由退了一步,望着那醜女出神,哪知就在此時,腦後風響,一陣香風撲來,阮天鐸知是另一女人撲到,旋身揮扇。

    就在他旋身同時,腰間長劍,嗆啷一響,長劍竟被人拔了出去。

    等到阮天鐸再又回身,兩女已如飛而去,瞬眼工夫,便隱入松林深處。

    阮天鐸一聲暴喝,掠身疾追,入林不遠,忽聽左側刷響一聲,一條黑影,反而向身後掠去,阮天鐸以為兩女故意分逃,奪劍的正是那黑衣女人,哪肯容她逃脱,猛展脱形換影輕功,反身又追。

    阮天鐸見那黑影繞廟而走,心説:“若不將你擒着,我阮天鐸便不算兩位高人之徒。”

    身形似輕煙,如流星趕月般,猛追出去,繞過仙女廟,那黑衣女人已躍上鎮中房脊。

    兩人一前一後,一個如脱兔,一個似鷹隼,不會工夫,已然到了河岸。

    此時兩人相距,正五六丈遠,只見那女人突然奔上一隻小船,船如箭矢一般,直向江心射去,等阮天鐸到江邊,那小船離岸,已是五六丈遠。

    阮天鐸人未追上,反而怔怔的立在岸邊,你道為何?原來那隻小船,正是適才渡他過江的那一隻,是以心下奇了,心想:“這不怪了麼?莫非她便是裝病睡在艙中之人,但她們為什麼呢?”

    腦中不斷思索,總覺今夜這些事有點突然,若説這兩個女人是敵?又送自己過江,在林外相鬥,又好像沒有敵意。

    若説沒有敵意,自己與她們素不相識,硬將自己長劍奪去,又是為何?要説她們想要那柄劍?那劍又並非珍品?要它何用?

    心中不斷縈迴,總想不出一個道理來,他這一想,那隻小船早到了江心,東方曙色已現,天已亮了。

    這柄劍,他本是給了塞北觀音的,是她負氣出走時,並未攜去,故阮天鐸又掛在身邊,雖然阮天鐸不用,也是自己隨身兵器,現在被人奪去,也算丟了人,阮天鐸自二次下都蘭哈拉山以來,可以説所向無敵,卻不料今夜吃癟在兩個非友非敵的女子手裏,連劍也被人奪去,心下甚是怏怏。

    眼見天已亮了,不由望江嘆了一口氣,有心覓船,去追那黑衣女人,又怕錯過找雲娘機會,這才回身又向鎮中走去。

    此時天才拂曉,街上冷清清的,還沒行人,但見有客店,便去拍門詢問,問了數家,全説沒有女尼和兩個佩劍女子住店,轉過第二條街時,所有客棧,已開了店門,問了一遍,全都説沒有,到後來,一直把仙女廟鎮上的客棧訪遍了,使他大失所望。

    他這一訪,工夫可大了,已是辰時過後,忽然又想到仙女廟,心想:“那黑衣婦人過江去了,那醜女必已回到廟中,雲娘未找着,我總得去討回那柄劍。”

    主意已定,便向仙女廟走去,到了山門口,略一猶豫,便昂然入內。

    才走到大殿前,早見一個年老女尼向自己打問訊道:“施主叫是姓阮麼?”

    阮天鐸吃了一驚,道:“師太怎的認識我!”

    那女尼微微一笑道:“果然是阮施主,請禪堂待茶,老尼正有話相告。”

    阮天鐸不由奇了,忙道:“請問師太,住在後面禪房的兩位姑娘可還在?”

    老尼笑道:“早走啦!有一個姑娘留得有話,要我轉告施主。”

    阮天鐸哪還等得,忙道:“師太有話快説,在下要去追她們!”

    老尼看看日色,微笑道:“遠了,這時去追,已趕不上啦。既是施主心急,老尼也不相留,那位胡姑娘留話,説她們已去神山,若施主要那柄劍,請去神山相見。”

    阮天鐸心中忽然明白過來,猛一跺腳道:“哎呀!我真該死,怎未想到是她們呢?那醜面女人,必是雲娘化裝,才會使出師門劍法,使棍的必是我那兄弟……不……是我那錦雯妹子!原來是她們在淘氣。”

    老尼在旁含笑點頭道:“正是她們二人,施主也太粗心了,以致當面錯過。”

    阮天鐸又問道:“師太,那神尼所居神山,可是佛門勝地的普陀山?”

    老尼又點頭道:“施主料得不錯,神山正是南海岸的普陀洛迦,神尼正在那兒清修,施主若去,必有大造化呢!”

    阮天鐸哪還敢怠慢,忙別了老尼,返身出廟,再又直奔江岸林中,想尋着自己馬匹,兼程去趕。

    哪知到了拴馬林中,陡然又是一驚。

    忽見那馬鞍之上,多了一條白色羅巾,阮天鐸拾起一看,立時吃了一驚,皆因那羅巾上淚痕未乾,似是不久前正有人在哭泣。

    再仔細一辯認,正是自己當初在張垣給鐵若蘭所購之物,自己清楚記得,因為她名若蘭,特別選購了羅巾角上繡有一朵蘭花的帶回給她,當時她見自己這般用心,還含情脈脈的看了自己幾眼,是以尚還記得。

    巾上濕漬非雨非露,羅巾又是若蘭之物,不是她在哭泣,還有誰來?而且淚漬未乾,顯是離此不久。

    阮天鐸心想:“原來她並未離開我遠去,仍跟在自己身後,只怕昨夜仙女廟之事,她也在暗中看見。”

    一想到塞北觀音跟從自己,不由又跺腳道:“是了,昨夜自己追趕的黑衣女人,並不是胡錦雯,而是若蘭了,原來那睡在船中的,就是她,無怪那船孃説艙中有病人了,自己真是粗心大意,一夜之間,自己要找的三個人全都碰上,可是全未認出。”

    這一來阮天鐸真是大為失悔,悔得直跺腳,暗罵自己糊塗不已。

    羅巾淚漬未乾,知道鐵若蘭去得不遠,忙將羅巾放入懷中,先將林中找了一遍,又撲到江邊,找那隻小船,人不見,船也不見,阮天鐸望着那江中流水,悵然若失,自言自語道:“若蘭,我並非負情啊!誰教我們相逢太晚,你病體未愈,若再這樣暗中跟着我奔波勞累,病再重了,誰人照料你啊!”

    説至此不由長嘆了數聲,嘆又有什麼用,這才怏怏回到林中,牽着馬匹,從渡口渡江而南。

    本來阮天鐸想兼程追趕雲娘與錦雯二人,這一發現鐵若蘭蹤跡,便不兼程趕了,心想:“若蘭絕不會舍我而去,只要我沿途留心,必可發現她,她與錦雯是兒時長大的閨中良伴,鐵飛龍雖是錦雯殺父奪產仇人,又與若蘭何干?尋到她後,與她一起前往神山,雖説難免雲娘會誤會,但總不能因怕誤會,便不管若蘭死活。”

    心中這麼一想,便策馬緩緩而行,因曾在奉賢聽那二老爹説過,由浙江定海去普陀最近,便又改了主意,不沿長江而東,卻向南直奔杭州。

    這一天,已到了杭州,西湖之勝,阮天鐸久已嚮往,心中暗自划算,沿途行來俱未發現若蘭,相信她仍在跟從自己,今天何不在此憩息一天,設法將若蘭找到。

    心中計劃已定,便尋了一個客店住下,本想第二天去遊湖,哪知一大早,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那雨好大,一下便沒個停。

    好在這家客店便在西湖旁邊,阮天鐸一個人憑窗而立欣賞湖中煙雨,但見一片迷瀠景色,客中遇雨,不意又想起雲娘、錦雯,和鐵若蘭三人來。

    阮天鐸不由有些愁上心間,不知為何?自鐵若蘭走出以後,他便時常想喝酒,今天客中遇雨,滿眼的悽風苦雨,他又想喝酒了,便命夥計送了一份酒菜,一個人坐在房中,面對迷濛煙雨,飲起酒來。

    也許是想借酒澆愁,哪知酒落愁腸,更是心煩,不知不覺,將一壺酒喝得精光,又命夥計添了一壺酒。

    要知阮天鐸本不喜飲,一壺酒已經醉了,只是自己不覺得,第二壺酒迷迷湖湖的又被他喝光,早覺眼前有些朦朧。

    酒醉了,心中仍在煩亂,看着窗外白濛濛雨,口中喃喃的喊道:“若蘭,你怎的不來,我等你啊!”

    不知是想起了?還是無意?右手從懷中摸出那張斑斑淚漬的羅巾,真是睹物思人,阮天鐸醉眼中,也閃爍出晶瑩的淚光。

    不知喊了多少聲“若蘭”可是伊人何處?那鐵若蘭知道麼?阮天鐸漸漸的酒氣上湧,有些把持不住,但他卻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走到房外的欄邊,風一吹,阮天鐸突然頭重腳輕,接連幾個蹌踉,若非樓欄杆擋着,怕不跌下樓去。

    阮天鐸斜着半個身子,靠在樓欄上,手中仍揮舞着那張羅巾,別人看來必是十分危險,阮天鐸卻渾然不覺,他不是醉了麼?而且心中,眼前,全是幾個女人的影子在動,哪會想到自己再向前傾,便會跌下樓去。

    一陣風吹過,雨絲飄在阮天鐸面上,冰涼涼的,阮天鐸打了一個冷噤,忽見樓下迷濛煙雨中,飛來一條小巧人影,好快!像一隻飛鳥,直向樓上撲來。

    阮天鐸雖是醉了,但到底是學武之人,也沒看清來人是誰,左手抓着欄杆,右手翻掌便向那人劈去。本來就醉了麼?突然一運勁,左邊身子全壓在欄杆上,這店樓已是十年以上房屋,欄杆風吹雨打,早已半朽,他整個身一壓,而且還右臂用上勁,咔嚓一響,欄斷人飛,直向樓下落去。

    説時遲,早聽一聲嬌呼,那飛撲而,上之人,一個巧燕翻雲,倏地斜掠,伸手便將阮天鐸衣服抓着,身子在空中一個滾翻,便將他整個抱着。

    這來人輕功再高,在半空中抱着一個人,又是下落之勢,那重量自然不輕,又兼無法借力,“咕咚”一聲,兩人全落人堤邊水中。

    好在近堤湖水不深,阮天鐸此時已不省人事,那人掙扎立起,將阮天鐸抱上一隻遊艇。

    不知過了多久,阮天鐸悠悠醒來,見自己仍睡在客店樓上,房中已點上燈光,他尚模糊記得,自己是由樓上跌入了湖中,好像被人救起,但救他的人是誰?他卻不知道。

    心中有些迷惘,口中似是渴極,想起身取茶來喝,身子坐起,立覺一陣頭昏目眩,試着一摸額頭,立時驚得呆了,原來自己頭上有如一團火燒一般,才知自己竟是病了。

    就在此時,一個夥計走進房來,道:“客人,你醒了麼?”

    阮天鐸認出,正是店中夥計,忙問道:“夥計,我不是跌下湖去了麼?是什麼人將我救起?”

    那夥計眨眨眼,笑道:“客人,你喝得好醉,要不是那人將你救起,豈不白送一條命?”

    阮天鐸道:“那救我之人還在麼?我得謝謝他。”

    夥計的笑道:“那人麼?才走不久啦,她卻交待了小的,要我好好侍候客人,連那損毀的欄杆錢,也賠給了小店,客人,那人真是好心腸啊!一直守在你旁邊等了三四個時辰,見你病了,還給你配了藥呢?看啊!這便是給客人配的藥,要我煎來的呢?”

    阮天鐸心中大是感動,心想:“世間還真有好心人。”忙又問道:“夥計,那人是什麼樣了,可留得有姓名,他向何處去了。”

    夥計的搖搖頭道:“姓名叫什麼?去何處?她可沒説,卻是一位姑娘!”

    阮天鐸心中一驚,不知哪來的氣力,霍地一躍而起,一把抓着夥計道:“她走了多久,向哪個方向去的?”

    夥計的忙將藥碗放-下,將他扶着道:“雖説走沒多久,但此時哪能趕得上,外面仍在下雨,客人你又病了,還是躺下吧!藥還沒吃呢?”

    阮天鐸本想掙扎走出,突又一陣頭昏眼花,頹然坐回牀上,口中喃喃念道:“是她!是若蘭啊!但她為什麼還要走?”

    夥計的又將藥碗遞上,道:“客人,藥涼啦!先吃藥吧!等病好了再去找她不遲,我看她也滿臉的病容,想來不會走遠的。”

    阮天鐸一聽,更是心如刀絞,心想:“是我害她啊!她病尚未好,跟着我奔波這些日子,唉!”

    繼着又想:“是啊!我此時哪能找得到她,她要存心見我。便不會走了。”

    想罷,一聲長嘆,將藥吃了,依然睡回牀上,那夥計的給他關上窗户,便走了。

    一燈如豆,窗外風雨瀟瀟,客中患病,更覺孤寂,阮天鐸愁懷百結,不住的嘆息,想到:“自己病了,便有一片淒涼之感,若蘭不是也在病中麼?此時怕不也在另一家客店中,對燈流淚呢?我雖子然一身,但尚有恩師及雲娘錦雯等人,而她呢?家破了,父親又不知去向,身負大仇,不是更孤苦無依麼?不知此時,傷心得什麼樣子?”

    一想到這裏,深覺自己有負若蘭,恨不得立時將她尋着,但時已深夜,外面又是瀟瀟風雨,只得長嘆了幾聲。

    阮天鐸突又想起天都老人曾給有“九轉神散”,當初若蘭病了,曾給她服過,何不自己也吃一粒,也許病便好得快了。

    當下又掙扎坐起,將包裹中藥丸取出,服下一粒,耳聽窗外風雨,口中不斷嘆息,因是病中,那嘆聲卻像呻吟。

    阮天鐸病中朦朧睡去,雖是睡,卻又半醒,忽聽房外一聲輕響,似是有夜行人停在窗下,心中暗自吃了一驚,心想:“若是此時有敵人尋來,自己又在病中,如何是好?”

    心中正在想,忽見那窗紙上現出一個小洞,一雙晶瑩的眼珠,正在向內瞧,阮天鐸忽又想起:“莫是若蘭來了麼?是她,一定是她!必是她不放心我的病,又偷來探視。”

    一想到若蘭,阮天鐸又是一聲嘆息,心想:“我還是假作不知的好,若然我一起身。她必然又要走!”

    阮天鐸故意將眼閉上.嘴中發出痛苦呻吟聲,果然,房門輕輕一響,有人已向牀前走來,步聲細碎,正是一個女人。

    牀上的阮天鐸又是一聲呻吟,但卻裝做睡熟中而發,那人似在牀前站了一陣.突然伸出手掌,輕輕貼在阮天鐸額上,似是試探燒熱可曾退去。

    阮天鐸突然右手一翻,早將額上那雙手握着,口中喊了一聲:“若蘭!”

    那女人先是吃驚,一聽他口呼若蘭之名,卻冷笑了一聲,左手倏伸,便點在阮天鐸右肩井穴上,阮天鐸右手一鬆,她已疾如飄風,早已閃出房去。

    阮天鐸雖是動彈不得,但已看出是個青紗罩面的女人,那背影,正是自己追訪的薛雲娘。

    等他痛苦的喚了兩聲:“雲娘!”窗外,除了風雨瀟瀟之聲外,哪還有人答應。

    阮天鐸絕沒想到雲娘此時會來,心想:“難道白天救我的竟是雲娘,而不是若蘭麼?她隨着神尼赴海上神山,怎又到這杭州來了。”

    不由又是一聲長嘆,才自行運氣將穴道解開,因是雲娘突然現身,自己又口呼若蘭之名,心知誤會越來越深了,不由又是一陣失悔。

    睡了一會,天已大亮,自己燒熱雖退,身子仍是軟軟的感覺有些頭昏,雨雖停了,但云娘既在此地現身,也就不急着上路,仍在店中養息。

    當天下午,阮天鐸獨自坐房中凝思,忽見夥計笑哈哈的走來,道:“客人,你不是要找昨天救你那個姑娘麼?真巧!剛才我去金門三源客棧,找我一位兄弟,談起昨天落湖被救之事,你道怎麼着,我那兄弟説,他們店中正住有一位姑娘,據説昨天也是濕淋淋一身回店,想是身子單薄一點,昨天又穿着濕衣服陪你那一陣子,現在也病在那店中呢?你説巧不巧。”

    阮天鐸又驚又喜,道:“夥計,快給我備車,勞你駕陪我走一趟。”

    夥計的説道:“客人,你病也沒好啊!再出去吹風怎麼行?”

    阮天鐸道:“哪還顧得許多啊!那位姑娘正是我的師妹,她病了,我得趕快去。”

    夥計的這才應了,給他僱了一輛馬車,陪他到了三源客棧,經由另一位夥計引着他走到一間客房前,夥計的一推門,阮天鐸一眼瞥見,牀上睡着一個女人,兩顴高聳,雙頰瘦削,乍看之下,幾乎已不相識,但眉梢眼角的風韻已看出正是自己追尋了數天的鐵若蘭。

    阮天鐸忙揮手讓夥計退出,輕輕走到牀前,只見她兩眉深鎖,眼角尚掛着兩滴未乾淚珠,雙頰酡紅,好像胭脂深透,看情形,已是病得十分嚴重,若非病得重了,練武之人,怎能有人進房也渾然不覺。

    忽聽她櫻唇微啓,喊了一聲鐸哥哥。

    阮天鐸只道她已知道自己來了,才出聲相喚,忙應了一聲。

    哪知鐵若蘭不但眉目未動,仍是恬然睡熟,阮天鐸才知她是在夢中相喚。

    阮天鐸見她這付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下大是不忍,不由垂下兩滴眼淚,心想:“她花玉一般的容顏,哪知為了我竟憔悴至此,蘭妹啊!是我辜負了你。”

    因為是心中愧疚,忍不住伸手輕輕撫着她的前額,果然與自己昨夜一樣,燒得像一團火,驚得“啊”了一聲。

    大約是阮天鐸手太冰,又出聲驚呼之故,塞北觀音突然睜開眼來,一見是阮天鐸,才喊得一聲:“鐸哥哥”,淚珠便像斷線珍珠,滾滾流下。

    但卻斷斷續續的問道:“你……你的病……好了麼?”説時微現嬌喘。

    阮天鐸見她自己病成這個樣子,還記着自己的病,心中大是感動,忙拉着她的一雙手道:“蘭妹,你怎麼病成這個樣子,必是舊病未愈,昨天又受了涼,才病上加病的,唉!説來都是我不好,你不恨我麼?”

    鐵若蘭在牀上搖搖頭,目光柔媚,柔似水,媚似蜜,雖是流着淚,卻展顏一笑。

    阮天鐸忙俯身探取出一粒“九轉神散”,喂入塞北觀音口中,又伸手取過牀邊的茶杯,餵了塞北觀音兩口熱茶。

    那塞北觀音精神好了許多,好像阮天鐸本身就是神丹妙藥,見了他,鐵若蘭便病好了一半。

    兩人全都有很多話,似又無從説起,相對默然一陣,阮天鐸才將那日鐵若蘭走後之事説了一遍。

    塞北觀音抿抿嘴,道:“我知道啊!那夜要不是我,你還渡不了河呢?”

    阮天鐸從懷中摸出那條羅巾來,一揚道:“這是你的麼?”

    鐵若蘭緋紅一張臉,伸手便要奪,阮天鐸早又背在身後,笑道:“本是你留給我的麼?怎又要搶回去?”

    鐵若蘭嬌羞的笑道:“誰給你了?是突然見你來了,我遺失在馬鞍上的,還我啊!”

    塞北觀音本是欠身坐起來搶羅巾,阮天鐸將手背在背後,塞北觀音病中無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伏身,正好撲在阮天鐸懷裏,嬌喘得抬不起頭來。

    兩人軟語温存,不覺天已入夜,早有夥計送進燈來,阮天鐸自己也有些餓了,才命夥計準備菜飯,在房中陪着鐵若蘭吃了。

    這一耽擱,早又二更過後,阮天鐸想喊夥計來另外開一間房,哪知那塞北觀音卻一嘟嘴,道:“你不能就在這兒麼?這幾天夜裏我好怕!”説時,滿臉緋紅,忙將頭低了下去。

    這不可笑麼?一個一身武功的武林俠女,會怕什麼來?是不是真正為了怕,只有塞北觀音自己知道。

    阮天鐸本是心中一楞,及見她病容憔悴,真不忍心拂她的意,心説:“是了,她在病中,夜裏要茶要水,太不方便,我應該留在這兒照料她。”

    武林中人,本就不大避嫌,何況兩人由張垣到江南,住在一個房中,也不止一次,當下也就算了。

    兩人絮絮而談,不覺已是三更過後,那阮天鐸見鐵若蘭臉上燒熱已然退去,人似有了倦意,才道:“蘭妹,你睡吧!我坐着陪你,早點休息,明日也許就好了。”

    鐵若蘭嬌媚的望了他——眼,道:“你不睡麼?天這麼冷,你也病才好呀!”

    阮天鐸心想:“我怎麼睡啊?難道要我與你同牀?”口中卻説道:“我不困!”

    那鐵若蘭卻伸手從牀內拉出一條被子來,身子向內移了一移,低頭道:“你蓋這被子睡吧,若又凍病了,我……”

    我字未説完,臉上早又飛起兩朵紅霞,連脖子也紅了,阮天繹看得心中猛跳,不是跳是小鹿兒在撞,不由注視着她那羞紅的面孔,瞬也不瞬。

    那鐵若蘭早翻身向內睡了,一會工夫,已傳出咻咻的鼻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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