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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風波時起

    ——  那穿着藍衣的人揹着這邊,仍是來覺,左冰忽然想起當年自己從落英塔中帶出繡着“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白布,他望着那藍衣人手下壓着的那一幅白布,上面繡着“訪盡四海有豪傑”七字,他霍然一驚,悄聲地道:“爹,落英塔——”

    他話尚未説完,左白秋忽然揮手止住,轉過身來面對着牆壁,低着頭假裝飲茶,那藍衣人站起身來,付了帳大步走出店門。

    左冰仔細向那藍衣人望去,只見那人身材瘦長,面貌清癯,但是整個臉孔卻給人一種既深沉又不舒服的感覺。

    那人走出了店子,左冰悄悄問:“爹爹,你認識這人?”

    左白秋搖了搖頭,低聲道:“跟蹤!”

    他立刻站起身來,到店門口匆匆買了一包饅頭,就帶着左冰向外走去。

    走出門來,只見那藍衣人已走出一段路,左白秋道:“跟得遠一點,慢慢走。”

    左冰點了點頭,便和左白秋並肩緩步,遙遙跟在那人身後。

    走出這市鎮,前途又是一片荒涼,那人始終漫步行着,左白秋和左冰也只好老遠跟在那人後面,一面走,一面索性拿出饅頭來吃。

    這時,路上已無其他行人,左冰低聲道:“那人如此慢行,莫非是知道有人跟蹤,故意……”

    左白秋道:“噓——他要施展輕身功夫了……”

    左冰一抬頭,果然看見那人加快了腳步,霎時之間,一道藍影急速前奔,片刻之間,已遠達數十丈。左白秋道:“咱們也可以快行了。”

    他拍了拍左冰肩磅,似乎是忽然之間,他才發現兒子長得已經比他還高了,他拍下去的手久久沒有放下來,霎時之間,整個人痴然呆住了。

    左冰奇怪地轉過頭來問道:“爹爹,你怎麼啦?”

    左白秋只如未聞,他心中忽然之間湧上千萬種説不出的感慨,望着自己的孩子那英俊而漸漸成熟的臉,只是答非所問地喃喃道:“孩子,你長大了……”

    “爹爹,咱們快跟上去呀——”

    左白秋恍如大夢初醒,連忙點頭道:“是啊,咱們快走。”

    他們兩人同時騰身而起,如行雲流水一般地跟了上去。

    前面那藍衣人似乎也是心事重重,根本沒有注意到後面,只是自顧自地埋首狂奔,這時他的速度已經完全施展開來,整個人像一縷流星掠過大地。

    左白秋低聲道:“好快的身法。”

    他不禁暗自滿意地微笑了一下。

    前面路勢忽陡,顯然已入山區,左白秋嘆道:“進了山區,跟蹤就難了。”

    左冰道:“那麼咱們再跟近一些。”

    左白秋搖頭道:“只要近入十丈之內,他必然立刻發覺。”

    抬頭看時,前面正是彎道,那藍衫影一閃而過,左白秋對左冰道:“這就麻煩了。”

    他們匆匆趕上前去,彎了數個彎,前面出現直道,一望可達一里之上,但是已不見了那藍衣人的蹤影。

    左白秋道:“就從正面這條路去吧,到前面總能碰得上他。”

    這時,正靜靜的山坡邊,除了坡外一流有點輕微而有節奏的聲響外,什麼聲音都沒有。

    忽然一陣急促的蹄聲驚破了周圍的寧靜,在坡道的轉彎處,出現了一人一騎。

    那馬跑得雖是迅速,但從那踉踉步伐看來,必是不休不止地經過長時間狂奔,已是強智之末了。馬上之人,身披着一件大衣,緊夾着馬腹,仍在拼命拍馬催行。

    那馬堪堪奔過彎道,忽地一個踉蹌,仰頭哀嘶一聲,倒在地上,那一聲長嘶在寂靜的空氣中傳出老遠,格外令人感到淒涼。

    馬上之人輕飄飄地從馬上落了下來,他低聲道:“馬兒,馬兒,在我趕路,累壞你了。”他低頭看了看倒地在上的馬,只是口吐白沫,有氣無力,他伸手從馬背上拿下一個長方形的布包,背在自己身上,然後低聲道:“馬兒,你歇歇自己走路吧。”

    他把包裹背好,大步向前奔去。

    山風吹着他的鬢邊散發,可以看見他的兩鬢已白,分明是六旬以上的年紀了,但是他的步履卻是雄健有力,隱隱有龍行虎步之風。

    他走了不及十丈,忽然停下身來,回頭向四方望了一望,忽然把風衣下那個長方形布包拿了下來,緩緩地把白布一層一層地打開,忽然把白布捲成一長條綁在腰間,布包中纏着的原來是一柄奇沉奇厚的大刀。

    他雙手捧着那柄刀,忽然冷冷地笑了一笑道:“埋伏的朋友出來算了吧。”

    寂靜中忽然發出一聲尖鋭的呼嘯之聲,霎時之間,山腳邊已多立了三個人。

    那手捧大刀的老者冷冷四面看了一眼,然後道:“既然現了身,又何必用黑巾蒙着臉?”

    那三人理也不理,只是同時逼近了數步。

    老人點了點頭,自言自語地道:“是了,好端端臉,硬用塊黑巾遮起來,莫非是敵人來了?”

    那三人仍是不作聲,老人對他們三人愈走愈近似乎絲毫未放在心上,只是自顧自地道:“……讓我猜猜看,老夫最近可沒得罪過什麼呀,呵……是了,前些日子,咱們鏢局裏的趟子手越三在這附近失手打傷了兩個土匪,莫非是土匪找了幫手尋仇到老夫頭上來了。”

    他自言自語了一番,又搖了搖頭道:“不對,不對,那兩個土匪又下作又低微,那會有這等高手的朋友幫手?這三位朋友的輕功可俊得很呀……”

    他慢吞吞地又損又刺,那三人卻是依然一言不發,這時跟他只有兩丈之遙了。

    那老者抬起頭來,忽地向三人問道:“問你們一句話,究竟是何方朋友?”

    那二人中間的一個冷哼了一聲道:“你不必問了,今日你就做冤死鬼算了。”

    那老者嘴角掛着一絲古怪的微笑,他大踏步走上前去,就要從那三人的正面直闖過去。老者堪堪走了半丈之遠,那三人忽然同時一揮手,唰的一聲,三道紅光沖天而起,每人手中都多了一柄長劍。

    老者抬眼望了一下,依然大步向前直行,那三個蒙面人也是動也不動,只是持着長劍靜靜地等着。

    老人走到離那當中之人不及十步之時,那三人忽地同時動作,只見三道劍光一閃,各從一個極其歹毒的方向撲了進來——

    老人身形陡然一停,只見他猛一矮身,大刀在空中如一張傘一般散了開來,他右手一揮而起,一道金光在空中劃過半個圓弧,老人手中已拿着一柄金光霍霍的大刀,

    那左面的一個蒙面人劍尖一沉,忽地劍尖一陣異樣顫動,周圍空氣發出一聲刺耳的滋滋之聲,那劍子如閃電一般刺向老人肋下。

    這是內家真力從劍尖逼射而出的特有現象。武林中人練劍,終天浸淫其中,有一旦能把內力溶入劍式之中出而傷人,那就是已入登峯造極的化境了,看來這左面的蒙面人信手發出這麼一劍,卻是武林中練劍之夢寐以求的境界,那老者向右橫跨半步,金光閃耀之中,閃電一般從右到左一削而過,卻在分毫不差的剎那之間同時攻了對面三人的要害,一招之間,主客易勢。

    那居中的蒙面人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個天下第一刀,果真名不虛傳!”

    所謂人的名兒,樹的影兒,到了這個地步,任是誰也知道這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是誰,金刀駱老爺一生的威名,就在那一柄神鬼莫測的金刀上。

    駱老爺子金刀一攏,只見一片模糊的影子中,飄然又攻了三個敵人每人三招,看來似是輕若無物,實而他飄然而過之間,動亂可發致人取命的絕招,三個蒙面人同時退後一步

    然而就在三人退後的同時,三人長劍處,“吱”地覺出了劍上內力,駱金刀料不到那三人全是如此高手,他金刀一翻,已成了半守之勢。

    同時他心中開始又疑又寒,究竟是什麼人突然在這荒野出現相攔,看樣子是打算置自己於絕地了。

    他金刀翻飛,在他這柄金刀之下,不知有多少成名人物走不出十合就血濺當場,但此刻的駱老爺子,對這三個來路不明的劍法大高手,心中已存了十分寒意。

    三個蒙面人中間那人身材修長的,劍法又狠又準,在其他兩柄長劍疾攻之中忽吞忽吐,駱金刀是何等人物,他略試數招,已經知道今日若想脱身,勢必先把當中這人解決了。

    他金刀左閃右劈,柄上尺長的紅穗忽然如一條短鞭一般直射而出,使刀到了駱老爺子這般地步,刀穗猶可傷人,也可算得是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了。

    當中那人側身避那紅穗,駱金刀忽地攻出一招,刀尖從萬端飄忽之中,驀地已指向那人喉間。

    當中那人側身避那紅穗,駱金刀正是要他如此,他猛提一口真氣,振臂而發,左右兩個蒙面人同時揮劍遞到,駱老爺好不容易抓住此機,待要一舉先傷一敵,如何肯輕易放過良機?對方兩人劍勢雖猛,他卻是雙足釘立地上,看準長劍,同時手中金刀上己和那居中的修長蒙面人較上了勁。

    只聽得砰然一聲怪嘶,駱老爺子臉色陡變,他萬萬料不到對手的內力竟已達渾元一體的境界,他一試之下,已知一震之力絕無擊倒對方之可能,對方兩柄長劍又如游龍一般飄到,駱老爺子身經百戰,當機立斷之下,撤刀就退。

    只見金光一閃,駱老爺子身形已退三丈,三道劍光一圈一卷,已如影隨形跟至,駱老爺子在心中飛快地打了一轉,暗自道:“是什麼地方跑出來這麼三個了不得的大高手,他們的劍法又古怪又精奇,實是老夫平生未見,今日之計——”

    他想到這裏,無暇再作第二次考慮,立刻暗對自己道:“走為上策!”

    這時寒風撲面,駱老爺子舉刀相迎,卻已變為十成守勢,霎時之間,只見一片金光裏得有如銅牆鐵壁,劍上的真氣呼呼大作,夾着尖鋭的破空嘯聲,氣勢驚人之極。

    駱老爺子再戰數十照面,他忽然發覺要想撤身一走幾乎都辦不到了,對手三人愈戰愈覺功力強大,他心中開始由化而懼,戰局也由持平變為劣勢。

    驀然之間,“叮”然爆出一聲清脆的響聲,駱老爺子身經工,他知道這是對方配合之中一個疏所,一定有兩柄劍子在空中互碰了一下。

    他知道今夜要想走,這恐怕是唯一的機會了,他長嘯一聲,金刀忽然一吐,只是半個勢子一變,立刻由十成守勢轉而為十成攻勢,這攻守之間互換,一氣呵氣,美妙已極。

    他一揮連攻六招,就在那間不容髮的一絲空隙之中,忽地長身而起,跳了圈子。

    只這一句話,金刀駱老爺子忽地長嘯一聲,整個身軀如一隻大雁一般在空中盤旋一週,又落回了原地,只為了這麼簡單的一話,他放棄了唯一撤退的良機,又回入戰圈,這並非駱老爺子是受不起激的人,實則武林中人刀口舔血,爭的只是一個英雄之名。

    駱老爺子成名武林數十載,一生英名如何肯在此時留下一個污點?若是真正看開的人,自然不為虛名拼命以爭,但能看得破“名”這一字的人,早就歸隱深山去了,既在武林中混的人,有誰能看得開?”

    駱老爺子考都沒有考慮又回到原處,心中已存了放出拼力一戰的決心,他金刀一揮,朗聲道:“現在你們求老夫也不走了。”

    那蒙面人得意洋洋地道:“當然不走,此地註定了是你葬身之地。”

    駱老爺子冷笑一聲道:“數十年來沒有人敢對老夫如此無禮?”

    那人尖刻地笑道:“人都要死了,還談什麼有禮無禮?”

    駱老爺子嘿然一笑,也不動怒,他沉吟了一下,忽然問道:“你們三人可是來自關外?”

    那蒙面人道:“駱老頭,飛帆幫要你人頭一用哈哈!”

    駱老爺子何曾受過如此奚落,他緊握着金刀,一般怒氣從心底直升上來,這飛帆幫在江南不過是水路一個幫會,怎會出此高手?他心中起疑,什麼也沒有説,只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來:“幹吧!”

    他金刀揮飛,有如出洞之蛟,霎時之間已攻出十餘招,每一招都是神妙絕頂的佳作,蒙面客這時忽然大喝一聲,三人的劍勢同時一變,霎時之間劍上內力洶湧,嘶嘶之聲大作,細看三人劍勢,任一人已足以驚震武林,這時三人合手之下,駱金刀雖有一身蓋世功力,這時也被逼得連連後退。

    百招過後,三個蒙面人出手愈來愈狠,簡直每一招都欲立刻致敵於死地。

    駱金刀雖然身經百戰,到了此時也殺紅了眼,他金刀從刀尖到柄上穗帶無一不出險招,雖則嘶殺劇烈已達極點,但雙方換招之精彩也到了極點。

    忽然之間,駱老爺子一個踉蹌,退了一大步,他左臂下中了一劍,鮮血立刻染紅了一大片,三個蒙面人一聲呼嘯;三支長劍陡然化成了一片劍網,直罩向駱老爺子——

    駱金刀髯發俱張,他左掌橫裏一切,右手揮刀再戰,依然是一刀快似一刀,精彩之絕招層出不窮,金刀滾入三道白虹之中,猶是攻多守少——

    但是駱老爺自己知道,這是強弩之末了,他在心中默默地道:“想不到我駱某一生縱橫江湖,今日畢命於此。”

    一想到“死”字,駱老爺子雖是威名震天下數十載的人物,但是手上的招式已失去了鎮定.他刀出如風,合成了拼命的招式。

    三個蒙面人似有默契,到此時劍法愈發緊密,牢牢把照老爺子困住,駱老爺子金刀一斂,忽地肩頭又中一劍,他閃得雖然快如閃電,依然入肉三寸,他悶哼一聲,退後五步。

    這時駱老爺子已打定了主意,這是每個英雄末路時必然走的一條路,所謂人死留名,樹死留皮,幾十年的英名是必須保持住的。

    他強忍傷痛,金刀一指而出,這時三劍齊舉,正是一個天衣無縫的圍勢,駱老爺子白髮直豎,精神奮力一振,左手猛然彈出一招,一股古怪刺耳的鋭風直飛而去,左面一劍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斜,駱老爺子金刀一揮,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猛下殺手!

    只見一片模糊的刀光劍影,夾着救聲怪嚎,戰爭突然停止,只見場中四個人只剩下兩個人立着。

    駱老爺子這一縫隙之間,施出了平生成名之作,一刀連傷兩人,兩個蒙面人一個左腿一個右腿被砍傷,倒在地上。

    駱老爺子卻退立到三丈之處,他右手以刀撐住地面,身軀傾斜,卻如一棵堅強的老樹凋零而堅強地挺立在狂風暴雨之中。

    那僅剩下的一個蒙面人正是居中那身材修長的,他一步步向着駱老爺子進逼過來。

    這時,忽然傳來一聲梟鳥般的怪笑,一個身着藍衣衫的漢子如幽靈一般出現,他指着那蒙面人道:“老弟,你們三個飯桶吹了半天大話,我以為這時刻來替駱老兒收屍了,怎麼駱老兒還直挺挺地站在那兒?”

    那蒙面人回首冷笑道:“老兄,你瞧小弟這一劍吧!”

    他舉劍作勢欲起,駱老爺子此時已無舉刀之力,這時,忽然又有一個聲音傳來:“爹爹,藍衣人在這——”

    從另一邊的林子裏走出兩個人來,正是左白秋和左冰。

    此刻那蒙面人飛身而起,劍光一閃,映着怒目圓睜的駱老爺子,然而就在這時,令人難信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左白秋忽然化成了一縷輕煙般,那速度叫人一見而終生不忘,竟搶先隔入蒙面人與駱老爺子之間——

    左白秋伸手便向劍上拿去,蒙面人一抖之間,劍顫如梨花帶雨,左白秋手上換了五招,蒙面人終於落了下來。

    他舉劍指着這個突然殺入的老人,驚駭地道:“你……你……”

    他話尚未完,左冰已從他聲響中聽出他是誰了,當下大叫道:“楊羣,原來是你!”

    這時,那藍衣人忽然一躍而至,伸手一邊抱起一個地上躺着的蒙面人,大喝道:“老弟,快走!”

    楊羣道:“大哥,怎麼——”

    那藍衣人心急如焚,終於脱口而出:“快去——鬼影子!”

    楊羣一愣,見藍衣人已起步而去,便轉身跟着離去,左白秋一把抓住欲追的在冰,走向駱老爺子——

    駱老爺子張口欲言,卻是説不出話來,左白秋拱手道:“只見這柄金刀,可知先生必是駱兄了——”

    駱老爺子一口氣撐到現在,再也支持不下去,他長吁一口氣,搖搖欲墜。

    左白秋一步搶過去扶住,口中道:“老朽左白秋——冰兒,快拿刀劍藥!”

    鏘然一聲,駱老爺子的金刀掉落地上,他再也無力支撐,昏了過去。誰又想到左氏爺子恰在這當兒趕到,又粉碎了楊羣一次大陰謀呢?

    夜涼似水,秦淮河畔正當熱鬧之際。

    金陵城中西邊金陵鏢局四個斗大燈籠,發出明亮的光輝,映得四周一片雪亮,燈籠下方四個金色大字,正是這名震江南江北的大鏢局金字招牌。

    忽然砰的一聲,一粒小石拋入池中,激起一片漣漪,一個白衫少年凝望着池水,手中撫弄着白玉髮釵,長嘆一口氣心中喃喃地道:“我天天地在吟詩讀書,那人兒何會聽過半句?”

    想到別人對他冷淡客氣,心中大是無味,撫然走到亭邊,只覺掌中玉鉸温潤髮暖,月光下淡淡放着光芒,心下不住地想:“聽萍兒説,再過五天便是她的生日,這玉釵送給她吧,只要她肯收下便好了,她……她那裏又知道這是天下最無名的‘第一玉匠’,花費了多少個漫漫長夜的心血傑作?”

    想到“第一玉匠”,他心中不自禁的微微自得,雙目瞧着自己那白皙細長的手指,心中又道:“就怕她連收都不肯收,那怎麼辦?我……我……還有臉再見她麼?唉!該怎麼辦!”

    他凝神緩緩招起頭來,臉上稚氣猶存,雖則不過十七八歲模樣,卻是俊逸無比,氣勢極其高雅,他暗自又想:“還君明珠淚雙垂,這是美好還是悽慘?啊!不對,那是她對我有情,卻不能接受,我……我……卻聯想見她一下都不成,孫雲龍啊,你是想入非非了!”

    他這一個人胡思亂想,思到情凝之苦,不由得眼睛都濕潤了,忽然背後一聲輕咳,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雲兒!你又在作詩覓句麼?”

    那少年心中微微吃驚,回過身來道:“爹爹,今兒月色真好,難得您有空來賞玩。爹爹,沈叔叔他們都回來了?”

    他身後站着一個氣勢昂藏的中年漢子,正是名滿江南的金陵鏢局主人孫斌總鏢頭。

    “過幾天是徐沈叔叔大兒子滿月之喜,大夥兒到河上去熱鬧一番,你這騷客詩人,少不得又要吟幾首新詩了。”

    “日子過得真快,上次沈叔叔執意要親自押鏢,爹爹還説沈家大嬸即將分娩,不准他去,這一幌又是二個月,沈叔叔趕上他兒子滿月,真不知他有多高興哩!”

    “你沈叔叔是天下最夠義氣的好漢,如非他一心助我,爹爹鏢局那有今日局面?咱們男於漢大丈夫,一生便講究一個義字,為義而死,雖死猶生,雲兒!爹爹少時沒多讀書,是個大大老粗,但對這道理卻明白得很,雲兒你是讀書明禮的人,爹爹説得可對?”

    他這句話正説中孫斌必嵌,這江南第一鏢頭對着朗朗似玉的兒子,真地老懷大暢,哈哈笑道:“你是咱們孫家的千里駒,爹爹是江湖上莽漢武夫,只怕要辱沒你了,哈哈!雲兒,你這次考得如何?”孫雲龍強顏一笑道:“只怕是名落孫山,榜上無名的機會大一些。”

    “不打緊,不打緊,咱們孫家數十年與功名無緣,但卻個個都是頂天立地問心無愧的好漢,但求心安理得,功名原算不得什麼。”

    孫雲龍抬頭瞧着父親,只見他雙鬢花白,臉上風霜刻削,形容已有老意,不禁脱口道:“爹爹!待您老人家五十大壽過後,咱們搬到一處山明水秀地方去,這裏的事讓沈叔叔他們管吧!”

    孫斌輕輕拍着兒子肩膀,目光中盡是愛憐,緩緩地道:“雲兒,爹爹成天在刀尖槍林中混,又要應付人事,那自然要老得快些,雲兒,你曾聽爹爹説過金刀無敵駱老爺子麼?”

    孫雲龍點點頭,孫斌接着道:“駱老爺子威震天下,他家世代為洛陽首户,他為什麼還要行鏢,只是不敢忘先人之業而已,唉!你太年輕,這當中你也理會不到。”

    孫雲龍道:“爹爹,聽説最近江南道上很不寧靜,太湖陸伯母那種聲勢竟會被人將山莊整個毀壞,上次咱們此地開英雄大會,有什麼結果?”

    孫斌搖頭道:“江南武林道愈來愈下作了,人人貪生忘義,那還能成個什麼事?唉!放目整個江南,武林中竟會找不出一個領導的人來,敵人個個擊破,豈不是容易之極?那夥人在咱們這裏大吃大喝幾天,看看無事,俱都紛紛歸去。”

    孫雲龍道:“所以,我勸爹爹及早急流勇退!”

    孫斌哈哈笑道:“爹爹這一生在刀尖上舔血求生活,豈能為幾個賊子而畏慎了?等咱們鏢局各趟鏢到達目的,爹爹有意去探訪太湖慕雲山莊的疑案,替陸家母子報仇血恨!”

    孫雲龍默然,孫斌又道:“爹爹平生受人寸恩,必泉湧以報,丐幫白幫主昔年於我有救命之恩,他功力過人,用不着咱們幫助,這大恩只怕難報了。太湖陸家,從前爹爹創鏢局時,陸老當家鼎力相助,這筆恩惠是非償不可。”

    孫雲龍心中連轉數週,終於忍不住問道:“爹爹,那丐幫白幫主是個很年輕俊秀的少年麼?”

    孫斌道:“白幫主頂多只比你大十歲,但氣度之寬厚,武功之強,堪稱天下少年高手中第一把手,雲兒可惜你上次趕考,不然定可見到這年青英雄,那真是平生快事。”

    孫雲龍心中有一千個不服氣,暗自忖道:“一介武夫算得了什麼。哼!”

    但想到爹爹也是武林中人,不由大是慚愧,心中甚是煩惱,半晌搭訕道:“爹爹,孃的病老是不好,醫生説娘身子弱,非要聽補之藥蓄氣,才能對症下藥,不然只怕難以痊癒。”

    孫斌點點頭道:“正是如此,但醫生所開大補大藥,其中有一味難求,爹爹到處求人尋訪,想來不久定有消息。”

    孫雲龍忽道:“爹爹,娘牀頭小櫃中不是有一隻人形靈芝?這不是天地間罕見的大補靈藥?”

    孫斌臉色一整道:“雲兒,你看到了?這人形靈芝確是天地間靈藥至寶,但咱們卻不能用,你娘便是病得死了,這……這……也不能動用一片。”

    孫雲龍道““爹爹,是別人託您保管的麼?”

    孫斌搖頭道:“那倒也不是,這……這是你祖父遺傳下來的至寶,當年你祖父與人拼鬥,身受重傷垂危之際,明知服食懷中靈芝,可以救得一命,但卻寧死不食,後來你姑姑臨終時交給我,爹爹無能,一直找不到這物主。”

    孫雲龍道:“如果咱們仍找不到物主,豈不是讓這天地間白白收藏無用?那又與藏之深山何異?”

    孫斌嘆口氣道:“我也知道這層道理,但這物主是你祖父生平唯一恩人,將這交還給他,這是你祖父一生最大願望,咱們做後人的豈能妄自改變先人遺志?”

    孫雲龍道:“天生靈藥原是救人救病,如果那人知道這寶物棄之不用,便是死了也是不能瞑目。”

    孫斌怒哼一聲道:“雲兒休得胡説,你祖父那恩人功力通天,已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延年益壽永注長生,那是當然的事了。”

    孫雲龍知父親天性最是正直,當下連忙陪笑道:“爹説得有理!不然咱們要找不到那恩人,豈不有愧人子之責?”

    孫斌心中一喜,只覺這愛子天資敏捷,最能體會親心,而且從善如流,實是自己平生最得意之傑作,臉色漸漸和緩,柔聲道:“昔年你祖父失鏢,遺失的是貢品成形靈芝,官家追逼緊,眼看家破人亡,幸虧這位大俠出手陪了十多萬兩銀子,後來你祖父無意中又巧得一枝同樣靈芝,一心一意想要送給那大俠以償所欠。但那大俠行蹤如神龍一現。江湖上再難見其人其行,有人説隱居天山,又有人説隱居東海,爹爹天天忙着生意,也沒時間去尋找,真是有負你祖父心願了。”

    孫雲龍道:“爹爹,這人如果健在,只怕已高齡古稀了。”

    孫斌點點頭道:“這位大俠姓齊名天心,但後來又有説他原姓董,是七、八十年前武林至尊天劍董無奇之子。”

    孫雲龍哦了一聲,他對這武林中事除了偶聽父親談起,其餘一概不知,父子兩人瞎聊了一會,已是三更夜半,才各自回屋就寢。

    次晨一早,孫雲龍悄悄叫過丫鬟小萍姑娘,兩人低聲耳語一大陣,那小萍姑娘只是搖頭道:“這個小婢沒有一絲把握,如果説錯了話,惹得蘭姑娘的心煩,豈不大失公子一番美意,小婢看還是公子自己去比較恰當。”

    孫雲龍央求道:“好小萍,我從來沒有要你幫過忙,這便算是最後一次啦!”

    小萍仰首問道:“萬一蘭姑娘拒絕了,公子如何自處?”

    孫雲龍一愕,半晌説不出一句話來,小萍熟知公子脾氣,當下又道:“我看公子還是三思而後行。”

    孫雲龍沉吟半晌道:“我這便到棲霞山去找老和尚談經去,如果她連這玉釵都不肯收,那!我回家又有什麼意思,便去浪跡天涯吧!”

    他説説着。想到自己委屈之處,眼睛竟自紅了,小萍和他自幼一塊兒長大,對這公子性格瞭若指掌,知他自負異常,但卻偏偏會愛上寄居的蘭芳姑娘,聽説這蘭姑娘本是秦淮河上頂紅歌伎,便對公子情有獨鍾,只怕老太太也難應允這門親事,何況蘭姑娘芳心早有所屬,公子這等聰明之人,竟是作繭自縛,真令人想不通了。

    孫雲龍見小萍呆呆地不説話,當下又道:“我到山上找大和尚,如果她受了玉釵,你便叫鏢局的人上山來報個信,我好下山來替她祝壽,不然便不必了,我自會告訴爹爹上京讀書去!”

    小萍知勸他不住,便接過那精巧玉釵,只覺公子雙手發顫,神情激動之極。那玉釵雖小,但雕工精細,龍鳳交集,潭影暮雲,真是巧奪天工,美不勝收。

    孫雲龍道:“小萍,這事找只告訴你一個人,別讓爹爹媽媽知道了。”

    小萍平日與孫雲龍一同玩耍,早就沒有尊卑之分,她聽孫雲龍如此説話,忽然悲從中來,直覺他這一走不知歸期何時,眼眶一紅道:“公子只管放心,公子前程遠大,萬望不要自暴自棄,以傷太夫人之心。”

    孫雲龍笑笑不語,他走進屋內,只見母親卧在榻上,病容滿臉,半點不見好轉,他輕聲叫了兩聲,母親卻沉沉睡着,孫雲龍打開榻邊小箱,鼻端一陣清列香郁,他真想取出人形靈芝截下一段和藥給母親眼了,但想到爹爹厲害的面孔,以及自己種種苦惱,一時之間,直想抱頭痛哭一番,但怕驚醒母親,畢竟忍住了。

    孫雲龍沉吟片刻,走到馬棚,牽出自己慣騎的川馬,沒精打采跨上馬鞍,一勒馬走出鏢局,往城郊方向走去。

    走了半個時辰出了城門,放目遠眺,四野盡是翠綠,孫雲龍長吸一口氣,胸中舒暢不少,忽然遠處官道塵頭大起,數騎疾行而來,孫雲龍只見那馬上騎士,每個人手中都拿着一卷大紅絲絹,趕得風塵僕僕,滿頭滿臉都是汗水。

    孫雲龍遠遠讓開道路,待眾騎走近,原來竟是專門替人報信為生的牛老五,他心念一動,不由狂跳不已,正要追上前去,忽然想到自己出城之本意,不禁意興闌珊,拍馬向棲霞山走去。

    那州馬路徑甚熟,根本不用主人指揮,踏草層層上行,才走到半山,忽然遠遠傳來陣悠揚鐘聲,令人信然心靜,孫雲龍心想:“大和尚早課已完,正好找他聊天去!”

    他騎在馬上,那鐘聲一止,心中又自紛亂無比,他暗自想道:“那牛七一定是報榜的,如果高中進士,爹孃不知有多高興,新科進士何等光輝?”

    她總不能再以小孩來看我吧!”

    想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勒馬轉身,又逕自往山下去了,他心中不住地道:“大和尚説寧靜以致遠,淡泊無慾是養生之道,但要我今日不去看榜,那真是萬不能之事。”

    他下山到了官道,縱馬飛馳,半個多時辰來到城門,只見城門四周人山人海,原來那幾個報榜探子,先將一份抄榜貼在城門上以利窮人家考子,再一家家投信討賞。

    孫雲龍擠在人堆中抬頭望榜,只一眼便見自己名字高中前茅,他心中一陣狂喜,回顧四周人羣,忽覺心中茫然起來,他十年寒窗,原望今日之成就,此刻目的達到,竟不知該再作些什麼?

    他緩緩擠出人堆,呆呆出了一會兒神,心中忖道:“再不久爹孃一定會知道了,我……回去麼?還是上山去,等人來找我再回去吧!”

    他想了想又徑往城郊走去,他自己也覺甚是矛盾。他這歷經難關欣獲成名之際,竟連最親愛的父母也不想立刻見面了。

    他又騎上棲霞山,遠遠將坐騎拴在樹上,走上前去,輕輕叩開一處廟門,對那應門的沙彌道:“大玄禪師何在?”

    小沙彌連忙入內傳報,不多久走出一個年邁老僧來,那老僧眉毛長髯一片米色,仿若是白過了又轉為此色,真令人猜不透他到底有幾許年齡。

    孫雲龍恭身一揖道:“大師別來更是仙健,真是可喜可賀!”

    那老僧大玄禪師道:“施主聲音清越,朗朗似落玉盤!莫非大喜之事臨身?高中新科進士?”

    孫雲龍笑笑道:“小子何敢妄求?”

    大玄禪師道:“小施主此來或將有所教老衲?”

    孫雲龍想了想道:“家父只因俗務久未能來拜望大師,他要小子來向大師請安以求教誨。”

    大玄禪師笑道:“孫施主豪氣干雲,老僧心服不已,小施主聰明無比,他日成就正自不可限量!積善之家,可喜可賀!”

    孫雲龍心中一片矛盾,自己也不知和大玄禪師談了些什麼,眼看日已當天,小沙彌送上素面,孫雲龍才吃了一口,忽然廟外一陣叩門之聲,一個急促的聲音道:“公子大喜!高中第五名進土!”

    那大玄禪師抬頭微微一笑道:“小施主真好涵養,老僧服了!”

    孫雲龍忽道:“大師上次説‘無心無靈,佛亦不真’,但若有心有靈,則又如何?”

    大玄禪師緩緩地道:“小施主熱心人也,何必言佛?”

    孫雲龍又道:“大師教我!”

    大玄禪師正色道:“天心佛心,施主前程無量,造福民生,便是萬家生佛,何用老僧之喋喋?”

    孫雲龍抬頭只見大玄禪師長眉下垂,雙目合閉,真是寶相莊嚴,當下便道:“多謝大師指點,小子這便告退。”

    大玄禪師道:“小施主好自為之!”

    孫雲龍向大玄深深一揖,隨着家人下山而去,尚未走到家門,便聞爆竹之聲不絕於耳,金陵鏢局擠滿人羣,好不熱鬧。

    孫雲龍心中暗想:“如非娘病倒牀上,我此刻只怕是在北京,正是高堂酒香,應酬不暇之時,人生際遇,真是不可預料。

    那道賀之人,遠遠瞧着這新科進士,再也忍不住個個都上前來道賀觀看,讚口不絕。

    孫斌站在門院內,望着自己這俊雅不羣兒子,心中真是彌着愛憐得意之情,待兒子走近身邊,他用力握住雲龍雙手,笑容滿臉地道:“新科進士半月后皇上在京召宴,咱們過兩天便要啓程,雲兒,‘洞房花燭夜,金榜提名時”哈哈!你也該娶一房媳婦兒啦!”

    孫雲龍臉一紅道:“爹爹!您真是歡喜得糊塗了,這麼多客人也不去招呼一下,孩兒瞧瞧娘去!”

    孫斌哈哈大笑,人羣中走出一個三十多歲中年漢子,手執一卷布絹,笑着對孫雲龍道:“恭喜雲侄高中,沈叔叔老粗一個,也沒有什麼東西好送,送卷草書,聽説是前人墨寶,送給老弟倒是恰當。”

    這中年漢子正是孫斌手下最得力助手,大力神沈平彥,孫雲龍伸手按過,一抖開來只瞧了一眼,當下大吃一驚,忙道:“沈叔叔這是米蒂草書‘歸去來兮’,已成千古絕跡,真是無價之寶,侄兒萬萬不敢拜受。”

    沈平彥哈哈笑道:“自來名馬寶劍歸贈英雄,才能相得益彰,這卷草書,賢侄能欣賞其中之妙,那才顯出其中寶貴,叔叔連認都不認得幾個字,如果附會風雅,豈不笑掉人大牙?”

    孫雲龍猶自推辭,孫斌笑道:“雲兒,你沈叔叔平生説一不二,你便拜謝受了吧!”孫雲龍這才受了,眾人紛紛讚美不已,正在此時,忽然前門門口一陣呼喝道:“巡撫大人到!巡撫大人到!”

    孫斌大吃一驚,看看眾人都是面面相觀,沈平彥連連摧促道:“大哥,快快迎出去!”

    孫斌一怔,整整衣冠,大步走向大門,才一出門,只見門前一頂八人大轎,停了下來,轎簾一掀,走出一個五旬左右清癯老者,孫斌上前拜倒,那老者親扶起孫斌,和聲道:“久聞金陵鏢局東主為人義薄雲天,有孟嘗君之風,今日一見果是不凡,令郎高中金榜,殿前點中狀元也未可知,實是境內之光,下官先向兄台祝駕。”

    孫斌忙道:“大人這稱呼小民萬萬提當不起,賤舍不敢留大人貴賀,恭請大人回府,小民這便率犬子前來拜候。”

    那巡撫大人一搓手道:“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孫兄何必太謙,下官見見世兄如何?”

    孫斌正要答話,孫雲龍已大步走出拜倒地上,巡撫大人連忙撫起,口中道:“世兄不必多禮,真是年少英俊,年少英俊,事不宜遲,明兒一早便請日夜兼程趕赴京城,以世兄文才品貌,大魁天下也不難耳。”

    孫雲龍連聲稱謝,這時那些看熱鬧的人羣都因巡撫大人到來,不敢站在門口,紛紛散開,遠遠在看這金陵中破天荒之事,一個朝廷大員,親自江湖草野之民家中。

    那巡撫大人揮揮手上轎而去,孫雲龍大步走入內室,只見母親打扮整整齊齊,跪在牀上拜祖,她招手對雲龍道:“雲兒,快快來拜祖宗保佑!”

    孃兒兩人拜完祖宗,又説又笑,那孫夫人大喜之下,病自好了幾分,這時金陵鏢局道賀之人絡繹不絕,孫斌人緣本就極佳,這大喜之事,人人自是錦上添花,那三教九流,無不齊至,整個下午,孫斌父子便在迎送中度過,那做父親的滿面春風,看起來比兒子還高興幾分。

    孫斌雖是名滿江南江北的鏢局主人,但江湖上人尤其是鏢局中人,在官家目光中都是賤人,這江蘇巡撫以二品之尊駕臨孫家,那真是大大光耀門楣之事,孫斌雖是豪邁好漢,卻也想不到會獲此殊榮,只一下午時光,金陵真是無人不知,人人競相樂道,傳為美談。

    是夜孫斌大開宴席款待各路好漢朋友,孫斌父子坐在一桌上,那蘭芳姑娘因是自鐵軍隆重託付,是以孫斌將她排在首席。

    孫雲龍酬應各桌,他酒量不佳,雖是淺嘗,但畢竟喝了好幾杯酒,更顯得唇若丹朱,俊逸非常,人人都不由暗暗自喝了個彩。

    孫雲龍只覺頭腦微燻,但膽子頓時壯了不少,他凝目注視那蘭芳姑娘,卻見她連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再回頭瞧瞧侍候在旁的小萍,只見她面色灰敗,孫雲龍心中一陣刺痛,酒氣上湧,有點支持不住了。

    他心中只覺一片空白,那歡樂之情一點也沒有了,他瞧着人人都以美羨的目光望着自己,心中更是茫然不解,連為什麼要去考試也覺得多此一舉了,孫斌只道兒子喝多了酒,便代兒子幹了多杯,眾人酒過數巡,鬧到三更半夜,盡歡而散。

    孫雲龍悄悄溜出大廳,走到他邊假山石洞,只見小萍早就等在那裏,孫雲龍眼光一望小萍,連話也沒問一便道:“蘭姑娘不肯收我玉釵!”

    小萍默然點頭,孫雲龍忽然怒聲道。

    “一定是你講我的壞話了,是不是?”

    小萍只見公子滿臉脹紅,額上青筋暴出,口中酒氣熏人。便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心中大怕,雖是委曲冤枉萬分,但卻説不出別的話來。

    孫雲龍道:“小萍,你不願我和蘭姑娘好麼?你的心思到底是什麼,你當我不知道麼!”

    小萍見他愈逼愈近,她何曾想到温和天性的公子,會露出這粗暴的一面,一時之間,真是又驚又怕,半晌才想出一句話來,哭聲道:“公子醉了,我扶你休息去!”

    孫雲龍被她一哭,頭腦清醒了幾分,長嘆一口氣對小萍道:“你把王釵還給我!”

    小萍伸手從懷中取出玉釵,孫雲龍賞玩一陣,驀然一揚手投入池中,頭也不回,徑自走回房中。

    這時酒席已散,剛才一陣熱鬧已消,孫雲龍只覺曲終人散,心中也不知是什麼味兒,他痴知的坐在書桌之前,推開前窗,讓那明月悄悄進來。

    好半天他才能想:“那姓白的到底是什麼人?能得蘭姑娘如此傾心,孫雲龍啊孫雲龍!你自命學富五車,諸子百家都所涉獵,可是在人家的眼怕不值一顧,連親切的瞧一眼也自不肯,你……你還有臉和這姑娘住在一塊兒?”

    轉念又想道:“走吧!走吧!明兒一大早便走,從此宦遊官場,他日錦袍玉帶,那時候看着姓白的強還是我強?”

    他想到此,心中有一種報復性的愉快,但只是一瞬間,又是無比的悲涼,那自哀自憐的心情,真快把他逼得瘋了,他心中不住地道:“這一生我還能像從前一樣愉快無憂無慮的過下去麼?我能永遠不想那蘭姑娘麼?”他抬頭來月影漸漸偏西,忽覺煩渴之極,正要前去倒茶,忽然背後一個親切的聲音道:“公子,你喝碗茶休息吧!”

    孫雲龍回頭一瞧,小萍正捧茶碗立在身後,只見她雙目中淚光瑩瑩,想到自己剛才對她無禮,不禁大感歉意,他伸手接過茶碗,喝了一口,瞧着侍立的小萍,忽覺她温婉無比,楚楚惹人憐受,忍不住扶着她香肩柔聲道:“小萍,我剛才是酒醉了,你別見怪!”

    小萍道:“酒入愁腸最是傷人,公子您還是快睡吧!”

    孫雲龍答應了,倒在牀上,那大玄禪師的聲音仿若又飄到耳邊:“造福生民,好自為之!”

    那聲音愈來愈響,孫雲龍只覺靈台一陣清淨,心中喃喃地道:“我生豈為情慾?人間自有真章!大師大師!我孫雲龍這一生便獻給生民吧!”

    他思路想通,心中一片安寧,多日來糾纏情絲一掃而空,不由呼呼大睡,翌晨一時又被喚醒,坐着巡撫專車赴京而去,那前前後後都有騎士保護,氣勢好不威風!

    他這一走,金陵鏢局安靜下來,過了三天,這日一大早,來了一個英俊長衫少年,手中捧着一個長方小包袱,一進鏢局便道:“請孫總鏢頭來説話!”

    那鏢夥見他氯勢非凡.倒也不敢怠慢,連忙敬茶敬煙,搭訕道:“爺們要找敝局店東,只怕要稍等一刻!”

    那少年不耐煩的道:“孫斌保不保這趟鏢,不保的話我自會去找別家。”

    但話才説完,一箇中年漢子走出來道:“請教這位爺台有何貴幹?”

    那少年冷冷地道:“這趟鏢數目太大,你作不了主,快叫孫斌出來!”

    那中年漢子正是沈平彥,他乃是出名的老江湖,最是足智多謀,當下哈哈一聲道:“這個請爺台放心,小可如作不了主,如何敢來答話?”

    那少年雙眉一揚,砰的一聲將手中那包袱擲在桌上,眼睛一掃四周道:“這便是了!這包東西在十天內要送到河北保定,你有把握麼?”

    沈平彥見這少年盛氣凌人,只聽那少年又道:“這是無價之寶,如果有失,金陵鏢局傾家蕩產也賠不起,嘿嘿!連命也陪進去還差得多!”

    他口中盡是不三不四之言,那些鏢夥早就不耐煩,紛紛叫罵道:“你話裏怎麼帶渣兒?別當咱們是好欺侮的。”

    沈平彥揮手製止,冷冷地道:“咱們幹這行的便是玩命求利,還怕把命陪進去麼?閣下倒是多慮。”

    他語鋒漸漸凌厲,那少年伸手長衫,摸出一紙道:“如果保到了,這是酬報一萬兩!”

    沈平彥吃了一驚,這一萬白銀何等數目,只為保這小包袱送到保定,那這包中之物當真是無價之寶了,當下沉吟起來,那少年抖開包袱道:“告訴你,這是江湖上武林中人人想得的秘笈,‘達摩祖師真經’”

    他此言一出,沈平彥心中怦怦作跳,定眼瞧着桌上,果真端端放着一本古色模樣的小冊,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是真的“達摩真經”,那真是學武人人夢寐以求的寶典了。

    這少年明知此書寶貴,竟又抖出給眾人瞧,也不怕人多日雜露出口風,是何居心,真是不得而知。沈平彥沉聲道:“閣下快收起這書,咱們裏面談!”

    那少年冷然道:“常言道‘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你金陵鏢局如果接了這趟鏢,便成江胡上眾矢之的,我勸你還是三思才好!”

    沈平彥道:“閣下説得是,這達摩真經如果學武之人得到,那便能稱霸天下,瞧閣下功力也是不凡,何必要將此經轉送別人?”

    他出言相激,那少年並不上當,極不耐煩地道:“你們金陵鏢局不敢保便不保,-嗦個什麼勁兒?”

    他話未説完,內室一個沉着的聲音道:“誰説咱們不敢保了?金陵鏢局創立數十年,閣下可曾聽過有不敢保之鏢?”

    那少年點頭道:“還是孫總鏢頭爽快?我先付銀子,咱們十天後在保定見面!”

    他説完大步走出鏢局,沈平彥低聲道:“大哥!這趟鏢上怕有陰謀,咱們不接也罷!”

    孫斌道:“二弟!這少年全身隱隱放光,內功已達上乘,只怕便是……便是拔太湖大寨之主兒!”

    沈平彥知道孫斌性格,當下不再阻止,沉着地道:“這達摩真經失傳已達百餘年,這本小冊難道是真的麼?”

    孫斌搖搖頭道:“管它是真是假,咱們送到保定便是,別人安排好陰謀,咱們哥倆可不能示弱,會會這些子也好。”

    沈平彥轉身吩咐鏢夥,今日之事不準泄露絲毫,孫斌也道:“二弟,咱們兼程趕去,説不定還可在京中趕上雲兄新科誇官哩!”

    沈平彥道:“一切都依大哥,小弟這便去準備!”

    孫斌忽然想到一事道:“二弟,作哥哥的忘了明日是令郎彌月之慶,看來又只好委屈弟妹了!”

    沈平彥道:“這事既是大哥接下,愈快了結愈好,萬萬不可拖延,時間久了,難保不生枝節!”

    孫斌哈哈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咱們明知敵人陰謀,咱兩個實力太過孤單,大哥去找個幫手去!”

    沈平彥道:“是金刀駱門的大弟子孫爺麼?”

    孫斌搖搖頭道:“此人是天地間一大異人,有他出手,咱們勝算大大增加,哈哈!”

    兩人分手各自準備,那孫斌出門到日暮這才回到鏢局,面容沉重,沈平彥諸事準備妥當,這哥兒倆同榻而眠。

    次晨一大時,天色尚是早,兩人攜帶兵器,將那千古奇書放在孫斌身上,騎馬北行。

    一路上倒也平靜,這日過了江蘇邊界,已是黃昏時刻,兩人疾行一陣。只見前面山丘起伏,地勢漸漸險惡,沈平彥道:“翻過這小山便是小村,大哥,咱們今夜投宿小村。”

    孫斌點點頭,正談話間,忽然人影連閃,三條黑影品字形攔到身前,兩人一路上未遇敵人,都是提高警覺,此時驟見敵人,倒是心定不驚。

    那三人都是黑巾蒙面,一言不發冷冷打量孫、沈兩人,孫斌道:“請教閣下萬兒?”那其中一人道:“憑你也配,亮劍吧!”

    孫斌心中大怒,但他知道這時萬萬不能氣躁,當下伸手從背間拔出一長一短兩柄兵刃,那黑巾漢子冷冷地道:“陰陽刀劍,難怪你能在江南稱雄,原來真有兩手。”

    沈平彥刷的拔出長劍,那三人中為首的道:“八弟,九弟,這兩個交給你們啦!”

    另兩個黑巾漢子應了一聲,神態驕橫已極,為首的黑巾漢子退入山旁小林,幾個起落走得遠了。

    孫斌見敵人託大,心中更加謹慎,那人驀的拔劍,雙雙擊來,兩人動作一致,劍身在空中嗚嗚發響,聲勢大是驚人。

    孫斌長劍一迎,短刀橫削,他這奪刀法是刀中有劍,劍中有刀,昔年他父親孫帆揚以此刀法和當年丐幫幫主藍文侯火併,結果兩敗俱傷,孫帆揚死於藍侯七指竹手中,但孫斌本人卻受盡當今丐幫白鐵軍救命深思,他深明大義,知道昔日一戰是出於誤會,因而冤怨一筆勾銷,對於白鐵軍卻是尊為生平救命恩人。

    那兩個黑巾漢子實在太強,長劍尖端嗚嗚發響,孫斌刀法雖妙,但每招都被逼得斜了。

    戰到分際,沈平彥長劍被擊飛脱手,身形連閃,實是危急萬分,孫斌心中焦急,一疏神短刀也被打脱。

    那黑巾漢子出手狠毒,凌空都是致命之擊,驀然兩人長嘯一聲,雙雙飛起,凌空而下,兩支劍子一反一正,分擊孫沈兩人,孫沈兩人只見面門銀光暴閃,敵人一劍接着一劍而來,兩人不住跳躍閃避,堪堪閃過第七劍,第八劍已是刺到,再也閃避不及。

    孫斌暴喝一聲,長劍飛擲出手,咔嚓一聲,被人齊腰震斷,孫斌胸前鮮血直湧,他嘶聲道:“請教閣下萬兒!”

    那黑巾漢子哈哈狂笑道:“在下飛帆幫舵主。”

    孫斌慘然喃喃地道:“飛帆幫!飛帆幫!我姓孫的……”

    説到此再也支持不住,砰然倒地。便在此時,那沈平彥也自倒地而斃。

    那兩個黑巾漢子相對一笑,其中一人道:“玄天九劍如果咱們九兄弟一塊施出,那是何等威力?”

    兩人拭劍入鞘,揚長而去,走入林中,翻過小丘,施展輕功又疾行了一個時辰,忽然前面一股血腥氣息,兩人心中一凜,只見一具屍體倒在林間一株大樹之邊,那屍體已腐化大部,白骨磷磷,月光中甚是駭人心絃。

    其中一個黑衣漢子大叫一聲,飛步上前:“五哥……你怎麼啦!”

    另一個漢子也追上前去,只見那死者正是剛才和他們在一起的五哥,當下又悲又急,待要去移動屍體檢看,忽然心中一動,凜然道:“五哥遭人暗算,中了天下劇毒!”

    兩人四下查看,那有半個蹤跡,挖了一個大洞用樹枝把屍骨填土埋了。

    在這同時,孫沈二人遇害之處走出一個年老僧人,他口中連唸佛號道:“阿彌陀佛,老衲有事來遲一步,雖是除了一兇,兩位施主仍是遇難?真是孽障!

    唉!氣數如此,孫施主如果早一時辰上山,便可不錯過老袖,怎會如此局面?”

    他伸手摸索着背起兩人,一陣篤篤木杖聲,那老僧一步步走了。

    同一時間,在遙遠的金陵城,金陵鏢局驟來強敵,一把火燒成平地,鏢夥無一人逃生!那石牆上赫然留着飛帆幫的號記。

    飛帆幫!飛帆幫!此舉和丐幫白鐵軍結下死仇,因為在鏢局中,有白鐵軍的心上人蘭芳,是死是失蹤?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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