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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華山之劍

    四周的民眾越聚越多,那軍人高聲道:“請列位仔細想一想,犬戎人、匈奴人、鮮卑人、氐人、羯人、夏人、遼人、金人、突厥人、蒙古人,這些異方人歷年來侵佔我們的土地,結果呢——”

    他舉起手,握拳揮舞道:“結果全讓咱們給打垮了——”

    四周民眾一起喊起“好”來,那軍士道:“現在韃靼人竟敢來侵略我們,凡是中國人都要同心合力,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鑼鼓又敲打起來,民眾紛紛上前去自動掏出銀錢來捐獻,一個大籮筐立刻被銅板銀兩堆滿起來,那魁梧的少年走上前去,伸手在懷中一掏,掏出一個大金元寶來,啪的一聲丟在籮筐中。

    那兩個軍人拱手道:“多謝各位父老支持,咱們在前方必定打個大勝仗!”

    民眾都歡呼起來,那少年退出人眾,又想回酒店去喝幾杯,但是伸手一摸,身上已經一文不名了,他微微一笑像是在自我解嘲,走上前去在自己的馬背上取出一個皮革水袋來,仰頸灌了幾口,只聞得酒香撲鼻,原來他的水袋中竟然裝的是美酒。

    白姓少年喝完了酒,便牽着馬兒,向着鎮集的北端緩緩走去。

    這時,悦賓客棧外又有一個人匆匆走了進來,只見他年約五旬,穿着一身白色布衣草履,但是卻帶着一種威風凜凜的氣勢,使人一看之下,就有一種神采照人的感覺。

    這白衣老人走到櫃枱前,四面略為打量一下,轉過身來道:“酒。”

    葉老頭從櫃後拿出一壺酒來,白衣老人伸手接過,就着接酒的當兒,他翻起雙目望了葉老頭一眼,霎時之間,兩人都怔住了。

    只見四目相對,兩人的臉上都出現極為古怪的神情,那白衣老人盯着葉老頭,目不轉睛,葉老頭卻轉首去對着左角上的兩個酒客招呼道:“兩斤牛肉,好的,就來了。”

    他的聲音顯得蒼老無比,還夾着一些咳嗽聲,那白衣老人望了一會,便低頭斟酒喝酒。

    葉老頭轉身向裏面去取牛肉,白衣人又抬起一雙目光偷偷打量葉老頭的背影,只見葉老頭一步一曲,實是老邁龍鍾無比,白衣人低聲自語道:“不會是他的,他怎麼會老成這個樣子。”

    於是他仰首又喝了一杯。

    過了一會,葉老頭轉回身來,白衣人忽然把酒壺一伸道:“老闆,再來一壺。”

    葉老頭伸手來接,白衣人忽然微微一咳,握壺的手微微一振,葉老頭卻是一個接不住手,那支酒壺“嘭”的一聲跌在地上,摔成碎片,奇的是那一片片碎瓷竟如受了千斤之力一般,片片嵌入地中。白衣人道:“對不住,對不住,我賠我賠。”葉老頭笑道:“那裏的話,是老朽年邁手抖,怎怪得客官,老朽再去拿一壺來。”

    白衣人連聲稱謝,但他眼中那懷疑之光已斂,望着地上的碎瓷片,微微一笑。

    滿座的酒客見了這一幕都紛紛稱讚葉老頭為人和氣,真會做生意,白衣人抬起頭來,忽然之間,他的眼光落在內壁上一幅對聯上。

    霎時之間,他那原已鬆弛的臉色又忽地緊張起來,只見那幅對聯寫着:“莫笑天下情痴人,點點滴滴,盡是血淚。

    且看老夫血指刀,斑斑累累,全乃情孽。”

    白衣人喃喃讀着,臉色愈來愈難看,最後他“砰”的一聲放下手中酒杯,默默地自語道:“葉梵,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這時候,葉老頭正捧着一壺酒走出來,白衣人收回落在那對聯上的目光,伸手接過,就抓着酒過來對着嘴咕嚕咕嚕一口氣把一壺酒喝得精光。葉老頭讚道:“客官好酒量。”

    白衣人微微一曬,放下酒壺道:“多少錢?”

    葉老頭道:“十個銅板。”

    白衣人伸入懷中掏錢,往櫃枱上啦的一放,口中道:“連酒帶壺,都在裏面了。”

    葉老頭正要説不要賠壺的話,猛的看見桌上的東西,臉色立刻就變了。

    只見台上那有什麼銀錢,竟是一柄銀光燦爛的小劍!

    那小銀劍打造得精巧無比,通體不過五寸長,劍柄上邊雕有兩條銀龍,栩栩如生,劍柄中央刻着一行小字:“華山至尊,見劍如見掌門。”

    葉老頭伸出抖顫的手,把台上的銀劍拿了起來,他的臉上流露出萬分激動的神情,頦下鬍鬚無風自動,他四面望了望,沒有人注意他,於是他偷偷把銀劍藏入懷中。

    他喃喃的道:“夏侯康,果然是你來了,咱們免不了要幹一場的!”

    他再低頭看着那櫃枱上,只見台上用酒劃了三個圈四個叉,他一面伸手輕輕擦去桌上的圈圈叉叉,一面喃喃道:“哼,今夜,三更,林東,城隍廟……”

    又是夜闌人靜的時候了,客棧裏的油燈一盞盞地熄滅,最後只剩下主人房中的一盞。

    葉老頭又跑到那檀木神位前擦劍了,偶而劍身翻一下,閃耀出令人心寒的光輝。

    “爹爹,你又在擦劍了?”

    葉老頭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小梅一眼,忽然道:“小梅,你,你過來一點。”

    小梅輕盈地走近去,葉老頭伸手握住她的手,卻是半天説不出一句話來,小梅眨了眨眼睛,問道:“爹爹,你怎麼啦?”葉老頭道:“小梅,你今年幾歲啦?”

    小梅輕輕扭了扭身子,笑着道:“爹爹,你問這個幹什麼?小梅今年十八歲了。”

    葉老頭望着她許久説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輕嘆了一聲,喃喃道:“十八,十八歲,還是個小孩子啊……”

    小梅搖了搖他的肩膀笑道:“還是個小孩子?爹爹你擔心什麼?擔心我長不大麼?”

    葉老頭閉上了眼,搖了搖頭,小梅道:“你怎麼不説話,有什麼事要……”

    葉老頭撫了撫手中的長劍,低聲道:“小梅,如果……如果……如果有一天爹爹忽然離開了你,你能照料你自己麼?”

    小梅皺起眉頭來,想了一會答道:“爹爹,你怎麼忽然問起這樣的話來?”

    葉老頭想説什麼,但是忽然又忍住了,他淡淡地笑了笑,卻道:“小梅,我看你也該找個婆家了。”

    小梅輕輕打了葉老頭一下,笑着道:“爹爹,你瞧你是不是神經病,你怕小梅嫁不掉麼?”

    葉老頭哈哈笑了起來,但是他的笑聲卻絲毫也不帶着歡樂的成份,令人聽了只能感到無比的淒涼與寂寞,小梅驚奇地倚在他身旁,拉着他的衣袖問道:“爹,你為什麼笑了……這樣笑?”

    葉老頭又撫了一下手中的長劍,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神位牌上,沒有回答小梅的問話。

    小梅抬起頭來,隨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檀木神位在昏黃微弱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神秘而肅穆,她緊靠着爹爹,神位上刻着五個簡單的字:“胡白翎之位。”

    小梅低下目光來,正好那寒光閃閃的長劍落入她的目中,她低着臉問道:“爹爹,你老説還要用這……這長劍一次,究竟是為了什麼事啊?”

    葉老頭望了望小鳥依人般的女兒,淡淡地道:“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何必要問呢?”

    小梅搖了搖頭道:“我就要現在知道——”

    葉老頭似乎是忍不住了,他喘了一口氣,忽然低聲道:“這柄劍——這柄劍還要殺一個人!”

    小梅悚然而驚,“殺一個人?爹爹要用這柄劍去殺一個人?”

    她不敢想像,老態龍鍾的爹爹還要去殺一個人,她睜着大眼望去,只見那老爹不知什麼時候彷彿變了一個人,雙目射出一種懾人心魄的神光,那神光中包含着一種撼山易嶽的英雄氣勢,那裏還是她心目中那老邁的老爹?

    她不禁駭然了,張大了嘴,好半天只説出一句話來:“爹——你……你……你是説着玩的吧……”

    葉老頭吸了一口氣,閉目片刻,然後笑道:“當然是説着玩的呀,小梅,爹爹和你開玩笑的。”

    小梅望着那柄長劍,想問,卻不敢再問,葉老頭道:“小梅。”小梅嗯了一聲,葉老頭道:“小梅——”

    小梅又嗯了一聲,葉老頭忽然抱住了她,輕聲地道:“小梅,你是個好孩子。”

    小梅道:“爹,你今天怎麼啦?”

    葉老頭搖了搖頭,只是撫着小梅的頭髮,緩緩地道:“小梅,爹爹不是好爸爸。”

    小梅感到有一件大事要發生了,但是她想不出那是什麼事,她不住地望着爹爹,葉老頭道:“自你媽去世後,我一直沒有好好地待你……”

    小梅伸出手來堵住葉老頭的嘴,搖頭笑道:“爹爹,你別説啦,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爸爸,因為……因為……”

    她説着,眼淚竟流下來了,她擦去淚水,道:“因為你是小梅的爹爹。”

    葉老頭只覺淚水在自己的眼眶中旋轉,簡直就要滴落下來,他輕輕推開了小梅,柔聲道:“傻丫頭,別流眼淚啦,你——你快去睡吧。”

    小梅望着他,驚疑充滿了她的心扉,但是她沒有問,只是温馴地站起身來,忽然,她看見桌角上放着一柄短短的銀劍——

    “爹——那是什麼?”

    她指着桌上那柄銀劍,葉老頭連忙伸手把銀劍抓住收入懷中,道:“沒有什麼,那是一件……一件古玩罷了。”

    小梅彷彿瞧見那柄銀劍上刻着一行小字,她只看到頭上兩個字,彷彿是“華山”兩個字,她望了爹爹一眼,沒有再説什麼,只説道:“爹,那——我去睡啦。”

    葉老頭站了起來,拉住小梅的手,低聲道:“小梅,再見。”小梅吃了一驚,道:“爹,你説什麼?”葉老頭忙道:“不,我是説你好好睡。”

    小梅答應了一聲道:“啊——爹爹你也早些睡吧。”

    她緩緩地走到內房去,葉老頭望着她關上門,他鏗鏘一聲將長劍插入劍鞘,轉過身來,對着桌上的神位深深地望了一會,然後喃喃地道:“胡兄,他找來了,事情總要解決的,也許從今夜後,我沒法再照顧你的小梅了,胡兄胡兄,你英靈若在,自己暗佑你的女兒吧。”

    他把長劍掛在腰帶上,從左面一支木櫃中拿出一個皮紙包來,輕輕放在神位旁,喃喃地道:“如果我一去不返,小梅一定會看見這紙包的,那時候,她就一切都明白了。”

    他輕輕地拉開了窗户,返過身來看了看小梅的閨房,晚風吹進來,腰間的劍穗與頦下的銀鬚同時在飄舞着,然後他一躍身,矯捷地飄出了窗户,反手關上了窗。

    月光淡淡地照着林子,林子的東面一座小小的城隍廟,在月光照射下,顯得更加蒼白而頹廢。

    時正三更,涼風如水。

    葉老頭的身形悄悄然從西邊林子出現了,他輕輕地一跨,如同騰雲駕霧一般飄到了城隍廟前。

    城隍廟前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坪,葉老頭站在空坪的中央,影子淡淡地灑在地上,四面一片空寂。他向四面望了望,然後道:“夏侯康,可以出來了吧。”

    只見城隍廟那扇破落的門呀然一開,走出三個人來,為首的正是那白袍的老人。

    那三人走到台階前,停下了步子,白衣人道:“葉梵,你真會裝呀。”葉老頭摸了摸長髯,大聲道:“你們走近些再談吧。”

    白衣人冷冷地道:“那支銀劍你帶來了麼?”

    葉梵冷冷地笑了一笑道:“見劍如見掌門,劍是你投的,你要説什麼?”

    白衣老人夏侯康陡然面色一沉,厲聲道:“既然如此,為何不束手聽令?”

    葉梵面色大大變動了一下,忽然之間他伸手入懷,摸出那小銀劍,高高舉了起來,猛的擲在地上。

    夏侯康冷冷地望着他,他突然大笑起來,好一會收住了笑聲,一字一字道:“葉某早就不是華山的人了。”夏侯康似乎吃了一驚,怒道:“葉梵,你……你竟敢自離師門?”

    葉梵仰天大笑道:“夏侯康,虧你還説得出口,華山一門出了你這一位,也是師門不幸——”

    夏侯康面色一沉,打斷他道:“那年老夫網開一面,不令本門弟子追殺你葉梵,本有罷休之意。今日你竟當面有辱華山一門之尊,我是再也容不得你了。”葉梵冷哼一聲,夏侯康又道:“昨日聽起小徒無意間提起這店中老闆的模樣,我猜可能是你,嘿嘿,果然不錯。葉梵,這十多年來,你躲得好不隱密。”

    葉梵好像對他冷言冷語不放在心上,他雙目低低看着地面,好像滿腔心事,夏候康等了一會不見他發話,又自冷笑一聲道:“這兩位朋友老夫尚未介紹……”

    説着指了指右邊一個漢子,開口道:“這位是青龍鄧先生鄧森。”

    葉梵大吃一驚,暗暗忖道:“昔年武林中盛傳這青龍鄧森的名頭,想不到就是這樣一個人物。”

    他口中卻冷冷道:“咱們見過面了!”夏候康噢了一聲,那鄧森卻微一抱拳道:“葉大俠此言何來?”

    葉梵冷然道:“昨日鄧先生在市中賣馬,一駿一瘦,老夫親自看見。”

    那鄧森吃了一驚,面上神色都變了,葉梵又道:“這位是你的首徒,咱們在酒店中也朝過面。”

    施一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這時葉梵面色逐漸陰沉下來,他沉聲開口道:“這十幾年來葉某閉門思過,時常捫心自問,葉某到底作了什麼罪大惡極之事,老夫竟受如此苛待,往往想之不透,便問疑於那胡兄在天之靈,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叫葉某不可封劍,不可棄武,葉某自心也明白,世上還有一個十惡不赦的奸徒沒有死,葉某的劍上也還未沾上他的血漬……”

    夏候康的面色由青變白,他怒吼道:“住口。”葉梵冷笑道:“夏候康,這十幾年來你的劍術必然精進了。”

    夏候康也冷笑道:“你想試一試麼?”

    他話聲方落,右手一振,長劍已脱鞘而出,葉梵緩緩退後一大步,他望了望蒼空的明月,忽然間只覺豪氣大作,嗆地一聲,長劍也自出手。

    這時站在一旁的青龍鄧森和施一虹都不約而同後退了兩步,只見這一剎那時間夏候康已發動了攻勢!他劍式連閃,速攻三招,葉梵左挑右封,連守三式,身形一輕,掠後半丈,冷然道:“你是華山一門之長,讓你三招也罷。”

    夏候康冷哼一聲,葉梵忽然仰天叫道:“胡兄,胡兄,這一天終於來了。”

    他話聲方落,劍式已起,只見那一柄長劍有如洶湧不絕的海水,一波一波密密圍住夏候康,每發一劍都帶有極強的內力,青龍鄧森在一旁只看見他攻了五招,面色已然大駭。

    夏候康似乎也不料對方劍術兇猛如此,但他究竟是華山之尊,在劍術上浸淫了一生,想都不想便固守中庭,史見他守式連連銜密,不時還透出來發出一兩下厲害的反擊。

    葉梵攻到第十八式,突然長劍倒轉,夏候康右手一翻,急如兀鷹,長劍反削而出。突然之間,葉梵長劍劍柄一側,準確已極地撞在夏候康的劍尖之上!

    這一式巧妙,驚險已達極點,鄧森忍不住驚叫起來,説時遲,那時快,葉梵長劍齊肩倒劈而下,這一式本是華山絕招“寒江倒掛”,夏候康自幼習武,不知苦練過多少遍了,但萬萬料不到對方在施出如此巧招之後,會以這一式作為殺手。

    霎時間他只覺左面劍氣森然,再也來不及收劍相擋,他厲吼一聲,想也不想長劍一閃,不退再進,但這時他長劍被封歪,只能點向葉梵左肩。

    這一式本是玉石俱焚之意,先攻敵之必救,但那葉梵卻絲毫不理會這攻入中鋒的一劍,力貫右臂,長劍沉落,挾着嗚嗚怪聲照樣劈下。

    只聽一聲悶哼,場中人影一分,夏候康身形蹌踉倒退,一身白袍幾乎都被鮮血染透了,他右手長劍落在地上,捧着齊肩被御下的左臂,咬牙對葉梵道:“你……你好……”

    話聲未落,仰天一跤跌倒在地上。

    葉梵面色森然,右手長劍斜斜指在地上,左肩被深深紮了一劍,鮮血順着手臂流下,霎時整個衣袖都是一片鮮紅。

    這下勝負分的太快,前後不過只有二十照面,夏候康萬萬料不到這十幾年來,葉梵為了這一式不知演練過多少次,不了多少心神,但他能在陡然失敗之際,仍傷了葉梵左臂,劍術造詣的確不凡。

    施一虹駭得呆住了,猛一個箭步上前,扶起暈在血泊之中的師父,這時青龍鄧森緩緩上前來,冷然對葉梵道:“葉朋友,好劍法好劍法,鄧某請教一二。”

    他分明看見葉梵左臂受創不澆,竟仍開口挑戰,葉梵呆呆地望着那一地的鮮血,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説了些什麼,鮮血之中他似乎又望見滿天大火,一張張面容浮上眼際,突然他只覺雙目之前一陣模糊,再也忍不住淚水迷茫。

    青龍鄧森冷冷道:“怎麼?葉先生不肯賞面麼?”

    葉梵只覺如夢初醒,他向那青龍鄧森看了一眼,冷然道:“鄧先生是空手麼?”鄧森冷然道:“鄧某生平無隨身兵刃。”

    葉梵吸了一口氣,只覺半身漸漸麻木起來,他暗歎了一口氣,緩緩插上長劍。

    青龍鄧森可真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了,他心知佔得這場便宜,勝算已是十拿九穩,雙掌一錯冷笑道:“鄧某雖與葉先生往無日怨,近日無仇,但既是夏候掌門邀來助拳,朋友之事不能不管,葉先生你請吧!”

    葉梵只覺一股怒火上升,他望着鄧森奸詐狠毒的神色,一言不發,右掌猛抬推了出去。

    青龍鄧森身形一晃,待那股掌風及體,才右掌一沉,猛可吐出內力。

    那鄧森一身功力全在掌上,內力雄渾已極,兩股力道一觸,葉梵只覺全身一陣巨震,蹌踉倒退一步。

    葉梵心中暗暗駭然,自己這一掌雖然是因受創後力道不繼,但對方內力之雄,的確出乎意料之外,這幾年來青龍之名大盛實是不虛。

    鄧森掌力一進,左手五指齊張,急拍而進。

    葉梵只好勉力一揮右掌,這一下倉促之間,力道沒有聚純,只覺全身巨震,雙目之前一陣昏然,心知已受內傷,只見那青龍鄧森一聲獰笑道:“你敢再接一掌麼?”

    葉梵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目光啞然,怒火在心中猛烈燃燒,卻始終提不出一分勁道。

    青龍鄧森一步步走上前來,葉梵左手僵直下沉着,右手也無力地橫在胸前,他本能地一步步後退,退到第七步,鄧森陡然開氣吐聲——

    葉梵暗暗長嘆一聲,一霎時只覺思潮洶湧,竟似乎忘記了當前的生死關頭,腦中茫然一片,直到那渾厚的掌力壓體——驀然之間,一個沉重的口音在林邊響起:“鄧森,快停下手來。”

    鄧森嘿地一聲,硬硬收回已吐的內力,雙掌保持原式不變,離那葉梵不身前不及半尺,緩緩回過頭道:“是那一位?”

    簌簌一陣林子顫動,走出一箇中年人來,一身商人打扮,這時葉梵如夢初醒,怔怔地隨聲望了過去,清淡的月光下看得分明,竟是那鐵匠鋪的王掌櫃。

    葉梵只覺心中一陣狂跳,王先生,王先生,他竟然也是武林中人,瞧他深沉的模樣,那裏像是平日斯文的商人!

    鄧森似乎並不認識王掌櫃,但王掌櫃臉上神色深沉如海,他心中不由暗暗吃了一驚,王掌櫃冷笑道:“鄧森,你不認識我麼?”

    鄧森心中反覆思索了一遍,搖搖頭,正待開口,那王掌櫃又道:“十年前武林之中,青龍之名盛傳,王某雖久不入江湖但也有所耳聞,今日一見,卻可不料萬萬是如此乘人之危,奸詐狠毒的小人。”

    鄧森面上微微一紅,老羞成怒地厲吼道:“你——你是什麼人?”

    王掌櫃面色一寒,雙目之中陡然精光閃然而露,直直盯視着鄧森,好一會突然大笑起來,鄧森怒道:“你笑什麼?”王掌櫃冷冷道:“笑你見識太少,笑你記憶太差。”

    鄧森哼了一聲,王掌櫃陡然跨前一步,伸手指着呆呆站着的葉梵道:“你可知他是誰麼?”

    鄧森冷笑道:“葉梵!聽説他與夏候掌門有宿怨不解。”

    王掌櫃冷冷道:“十五年前奪魂劍葉飛雨,姓鄧的你聽説過麼?”

    鄧森陡然吃了一驚,不知不覺後退了一步,吶吶道:“他……他就是華山前一代的掌門?”

    王掌櫃仰天一聲冷笑道:“可記得我是誰麼?”

    鄧森驚疑不定地望着他,忽然他雙目中逐漸流露出懷疑恐懼的神色,王掌櫃冷冷道:“區區姓王,草字竹公——”

    霎時之間鄧森身形連退三步,那呆在一邊的葉老先生也驚得啊了一聲,他作夢也想不到對門鐵匠鋪的王掌櫃,他——他竟是這麼號人物!

    鄧森滿面驚懼之色,雙手抱拳道:“丐幫王三俠駕到,在下有眼不識泰山!”

    葉老先生只覺熱血湧了上來,他似乎忘記了身體的痛苦,情緒完全為這突來的變化所控制着了,他喃喃地道:“丐幫,天啊,他恐怕早就知道我深藏功夫了,這真是卧牙藏龍,名震天下的王三俠竟然是這麼一個隨和平凡的模樣……”

    這是王竹公冷然一笑,突然走上前兩步,對鄧森道:“今日之事原是夏候康與葉飛雨間的樑子,你我説來都是局外人——”

    鄧森見風轉舵,忙抱拳道:“王三俠言之有理,施一虹,快扶起夏候掌門,咱們走吧。”

    施一虹此時已震驚得幾乎失去了鎮定,但師父倒在血泊之中,生命垂危,仇恨之火卻難以熄滅,聞言狠狠地瞪了鄧森一眼,突然站了起來吼道:“葉梵,你有種接我施某一劍!”

    王竹公面上神色陡然一變,冷然道:“此話當真麼?”鄧森忙扯了施一虹一把,大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姓葉的咱們後會有期了。”

    説着一把抱起倒在血泊中已昏迷不醒的夏候康,葉梵冷冷一笑道:“葉某隨時候教,倒要瞧瞧青龍的名頭,是否專門是乘人之危得來的!”

    鄧森面色一變,他目光緩緩注在葉梵面上,但當他看見王竹公雙目之中電射的神光,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冷氣,拍拍施一虹的肩頭,緩緩走了開去。

    走了兩步,驀然之間那施一虹右手一沉,嗆地一聲,劍出鞘過半,就待向葉梵削去,王竹公身形一飄,正好落在葉梵身前,大吼一聲道:“快住手!”

    施一虹呆了一呆,驀然那鄧森身形一頓,迴轉身來,懷疑地望着王竹公。

    王竹公心中暗暗着急,面上卻冷然不露神色。

    鄧森微微一頓,突然開口道:“王三俠何作此語?”王竹公暗暗嘆道:“這鄧森心機果然超人,方才一急之下口氣有些差錯,竟引起他的疑心!”

    他面上冷冷不變道:“鄧森你想知道原因麼?”

    鄧森斜斜放平夏候康的身軀,王竹公陡然連跨三步,右掌一圈,左掌緩緩直舉而起。

    鄧森面色驟變,王竹公右掌舉及齊胸,頓了一頓,鄧森陡然一個反身,疾奔而去,再也沒有回過頭來。

    施一虹呆了一呆,身形一掠也跟了前去。

    王竹公望着他們漸漸遠去的身形,嘴角上浮起一絲神秘的微笑,好一會才轉過身來,走向葉老先生。

    葉老先生這時已撕下衣襟包住劍創,他望着王竹公,長揖到地道:“王三俠拔刀相助,老朽衷心相謝!”

    王竹公微微一笑道:“葉老先生當年名震天下時,小弟還是無名小卒,相謝之言如何敢當。”

    葉梵嘆了口氣道:“王三俠如此人物,足可震動江湖,竟能深藏不露,老朽好生佩服——”

    王竹公搖了搖頭道:“葉老先生,你説錯了。”葉梵驚道:“什麼?”

    王竹公微微一笑道:“小弟一身功力已不存在了。”

    葉梵大吃一驚,脱口驚呼,王竹公道:“只剩下輕身功夫尚可施用。”

    “王先生為了老朽,竟冒了生命之險……”

    王竹公淡然一笑道:“那鄧森到後來已然生疑,小弟冒險施出‘擒龍手’的起式才將他嚇走。”

    葉梵仰天嘆了一口氣,王竹公卻微微一笑道:“咱們不如離開此地,先回去再説。”

    葉梵點了點頭,默然跨開步伐,王竹公忽然想起來,在懷中摸出一小瓶藥粉交給葉老先生道:“這是白骨生肌散。”

    丐幫的白骨生肌散是武林中有名的靈藥,葉老先生感激地接過來敷在左肩,如注的血漬立刻止住了。

    葉老先生道:“老朽也許是孤陋寡聞,這許多年來江湖上能夠使王三俠喪失功力的人好像還沒有……”王竹公淡然一笑道:“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葉老先生見他欲言又止,立刻知趣地岔開道:“老朽的身份想來王三俠知之甚詳,華山一門十四年前內部分歧的事,當時在江湖之中也曾轟動一時,這一段恩怨一直到今日仍未能完全了結。唉,這十多年來老朽日夜研鑽那夏候康劍法中的破綻,今日終能突出奇式將之擊倒,卻不料那青龍鄧森橫手插入,這段恩仇不知又要等到那年才能徹底解決!”

    王竹公點點頭道:“葉兄神劍驚人,能在二十招內卸下當今華山掌門一條手臂,這件事傳出去包管驚人。”

    葉老先生嘆了口氣道:“那青龍鄧森功力委實不弱,老朽方才接了兩掌,那內力造詣實不多見,已是一流人物。”

    王竹公道:“十年前鄧森默默無名,有一次在點蒼山下他和小弟有過一次衝突,那時小弟正是全盛時期,但內力並不勝他多少,全仗經驗及招式奇變才擊敗他,這十年來他功力一定又大有進展,確是不可輕視。”

    兩人説着走着,已漸漸走回了集鎮,驀然葉老先生好像觸電似的震驚起來,脱口道:“不好!”王竹公咦了一聲道:“什麼事不對麼?葉兄?”葉老先生頓足道:“那銀劍,那銀劍被鄧森拾去了!”

    王竹公道:“不好,那鄧森為人最工心計,而且手段毒辣——”

    葉老先生連連點頭道:“老朽就是想到這一點,他若立刻持劍以令華山門人,而現在夏候康已重創難愈,華山派岌岌可危矣。”

    王竹公點了點頭,葉老先生沉吟了一會,斬鐵斷釘地道:“王三俠,你先回去吧,老朽回頭去跟他一程!”

    王竹公吃了一驚道:“你……你的臂傷……”葉老先生揮了揮左臂,道:“老朽雖已非華山之人,但師門大事卻決不能袖手旁觀,何況此事由我而起,這左臂的血已止住了,不礙事的!”

    王竹公深深明白他這種俠義的心情,搖搖頭不説什麼。

    葉老先生思索了一會,在懷中摸了一回,摸出了一截炭筆,在衣上撕了一條布襟,飛筆在布上寫了一回,然後疊好布條交給王竹公道:“王三俠,煩你將布條交給小女——”

    王竹公點點砂,欲言又止,葉老先生身形一掠,回過身向原來的地方奔去。

    王竹公暗暗嘆了一口氣,大聲道:“葉兄千萬小心!”

    葉老先生半轉過身子揮了揮手,一連兩上起落,身形已消失在林中深處。

    一彎清溪優美地繞着那偏僻的小鎮,河牀全是淡黃色的鵝卵石,水清可見。

    這時正是黎明初交,旭日尚在地平線下,只是一線清淡的霞光從天邊斜斜地閃躍出來,這時,靜靜的溪畔一個人影也沒有。

    葉老頭的客棧就背對着這一彎清溪,一排磚牆顯得有些古老,僅有一扇小窗,正對着小溪的彎轉處,在牆角下有一個蜷縮卧着的人,他伸了一個懶腰,看來他是在這牆角下過一整夜。

    他抬起頭來,晨光照在他的臉上,正是那個買了匹瘦馬的瀟灑少年,他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看了看自己過夜的地方,嘴角浮起一絲苦笑,他喃喃地道:“實在太窮了,只好將就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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