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近四更,丁棄武仍然沒有回慈雲寺,而是在洛水之旁的淺灘上坐了下來。
天空中飄着雨絲,陣陣涼意並沒有使他混亂的腦海清醒,聽着嗚咽的水流之聲,他的心更亂了。
終於——
他探手懷中,也取出了一個小小的木偶。
那木偶與白採萍的一樣,只是看得出是個女的。
一幕十多年前的往事出現腦海之中。
那木偶是他所雕刻的,那時他最要好的朋友是白採萍,自然,那時候他管她叫黃毛,這對木偶他本來是全部送給地的,但她卻只挑了一個男的,而且天真無邪的告訴他,他應該保有一個女的,而她則該拿男的,因為男的像他,女的像她。
這件事温暖了他的心,所以他也一直把木偶帶在身邊。
他覺得心中出了汗,木偶在他掌心中有一種粘膩的感覺。
他想不到白採萍仍然保留着那木偶,童年的往事,他還耿耿於懷,既然把木偶保留了十多年,自然也十多年來沒有忘記過他。
“這為什麼?”
這感覺是甜蜜的,但也是痛苦的,他忍不住咬牙低呼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留下那木偶,為什麼你要跟我説那些話!”
他近乎瘋狂了,又仰首向天,喃喃的叫道:“爹,娘在天之靈保佑孩兒,賜給孩兒勇氣,幫助孩兒給您報仇!”
除了嗚咽的河水之外,沒有另外的聲息。
雨下得大了,但他並不在意。
他答應了白採萍寬限三天,他要適守諾言,但是,他也知道,白採萍不會讓他爹爹在家等死,他們會離開洛陽,甚至會離開中原,遠走天涯海角,使他一輩子找不到他們。
但是,他並不後悔,因為他已經答應了白採萍。
他也不想胡瘸子或是二楞子監視白震堂的行跡,隨他去吧。
然而,兩天以後,他會重新開始。不論天涯海角,他也要再找到他。到那時,才真正是報仇的時候。
正當他痴癢迷迷忖思之際,忽聽一個冷冰涼的聲音笑道:“丁棄武,你這仇報不成了!”
丁棄武愕然一怔,急忙旋身四顧。
聲音來自十丈之外的一株高樹之上。
那是一株古柏,茂密的枝葉,他丁棄武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他沉聲喝道:“何方朋友,何不現見一見!”
那冷冰冰的聲音道:“還是不見的好!”
丁棄武愕然道:“朋友這是什麼意思?”
身形-晃,向那株古柏之上撲去。
丁棄武身手奇,動作快,雖是撲向樹巔,實則卻一掠而過,右掌灑出王樓指風,向枝葉之中點去。
但就在指風甫行點出之際,一條黑影已從古柏的枝葉中滑了出來,輕飄飄的落於樹杆之前,是一個黑衣蒙面,手擎明晃晃的寶劍之人。
丁棄武掠過樹梢,乘身形微落,伸手拍出一掌,推向不遠處的另一株樹杆,在空中一個迴旋,幾乎是不差先後的到了黑衣蒙面人之前。
黑衣蒙面人朗然一笑道:“好身手,單憑閣下這份輕功,就足以獨步武林,傲視天下。”
丁棄武冷冷的道:“尊駕是什麼人,何以知道丁某報仇之事!”
黑衣蒙面人神秘的笑道:“這有什麼奇怪,俗語説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奠為。”
丁棄武淡淡的道:“話是不錯,但這畢竟是丁某的私事。除非你是有心人,尊駕貴姓大名?”
黑衣蒙面人道:“有心人。”
“有心人……”
丁棄武微怒道:“你故意跟丁某扯皮?”
有心人……嘿嘿一笑道:“我正愁自己沒有名幸,是你啓發了我的靈感。這名字實在恰當得很,因為的確是有心人之人。”
丁棄武無可奈何的道:“那麼尊駕目的何在?”
有心人道:“跟你為友,與你為敵,這要以你的態度而定!”
丁奔武搖搖頭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有心人笑道:“眼下江湖之內,以哪家的武功為最?”
丁棄武冷哼道:“這很難講,而且,丁某也沒有與你討論這些閒事的心情!”
有心人道:“恕在下賣個關子,最好你還是跟我討論一下,因為這多少與你有些關係……”
目光神秘的投注了丁棄武一眼,又道:“有幾句童謠,在江湖中甚是流行,不知閣下是否知道?”
丁棄武冷冷的搖了搖頭。
有心人慢悠悠的念道:“白家劍,李家槍,過天流星響叮噹,碧雞寨,九華山,南毒北帝半邊天。”
丁棄武漠然不為所動。
有心人又從從容容的解釋道:“白家劍就是閣下的仇家白展堂父女跟他的九名弟子,白展堂當年開過威遠鎮局,當過兵部侍郎,不論是保鏢,還是帶兵對敵,只要提起白家劍,或是提白展堂,沒有人不退避三舍,讓他幾分……”
丁棄武冷冷的道:“哼!”
有心人笑道:“自然,白家劍雖然有名,但卻沒有辦法與閣下相比!”
丁棄武不耐的道:“尊駕有話最好快説!”
有心人從容的道:“現在再説李家槍,冀北李家同樣的享譽江湖,過天流星響叮噹是説尉遲家旋的晴器,碧雞寨在嶺南,以用毒成名,九華山號稱武林之帝與碧雞寨一南一北,各壓半天,故而有南毒北帝半邊天之稱!”
丁棄武仍是冷冷的道:“尊駕對江湖情勢熟悉得很!”
有心人拊掌笑道:“既稱有心人,自然是處處留意事事在心!”
丁棄武道:“尊駕是這些門派中的那一門派?”
有心人淡淡的搖頭道:“這些門派雖然在當世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在下卻用閣下一樣,並不在這些門派之中,否則在下也就沒有資格站在這裏和你講話了!”
丁棄武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有心人道:“很簡單,他們之中再厲害的人物,也抵不住你的‘天山流雲劍’……”
“啊……”
丁棄武刷的一聲,拔出寶劍,無限驚疑的瞧着有心人道:“你連我的來歷都知道了?”
有心人坦然道:“這有什麼稀奇,你是天山鷲叟的弟子,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難道還想殺人滅口?”
丁棄武咬牙道:“我只是覺得奇怪……”
聲調一沉,又道:“快説,你打聽我的底細,刺探我的身世,暗暗的跟蹤我。究竟你有什麼打算、什麼目的!”
有心人笑道:“因為你是天山鷲叟的弟子,這一點對我十分誘惑,所以在下想跟你為友,但如果你不能接納,則只好為敵!”
丁棄武冷笑道:“這並不是你的目的。”
“不錯……”
有心人慢悠悠的道:“我的目的是要你幫我辦一件事,殺一個人!”
“殺什麼人?”
“九華山的九華老人!”
“九華老人武林長者,與你有什麼仇恨!”
有心人冷漠的一笑道:“武林長者只是他的外表,實則他的心是黑的。”
丁棄武搖搖頭道:“我不管這些,我沒有理由殺他,而且,由於家師的規戒,我不能輕易殺人。”
有心人陰陰一笑道:“如此説來,你我只有為敵一途了?”
丁棄武道:“悉憑尊駕,丁某並不在乎多一個夥人。”
有心人雙手一拱道:“既然如此,在下該説再見了!”
不待這落,轉身欲去。
丁棄武大喝道:“且慢!”
有心人回身一笑道:“閣下想必改了主意。”
丁棄武搖搖頭道:“我想起了一件事,在丁某尚未到白家之前,有人殺了他們四名護院武師,並且把一名管家斬去雙臂,那人……”
有心人立刻爽然接口道:“是我。”
丁棄武怒道:“可是冒我之名?”
有心人搖頭道:“我根本沒説出姓名。”
丁棄武道:“你有心使他們疑心是我?”
有心人坦然道:“也許,反正你我都喜歡身穿黑衣。又都有一把寶劍。所不同的只是在下蒙了面孔而已!”
丁棄武咬牙道:“白家與你有何仇恨?”
有心人搖搖頭道:“無仇無恨!”
丁棄武勃然大怒道:“這明明是給我栽誣,難怪白家指稱我做了那件喪心病狂的事,原來是你這惡徒!”
刷的一劍,揚空刺去!
有心人反手一劍,架住了丁棄武刺到的長劍!
丁棄武冷笑道:“好劍法,好寶劍,你果然有些像我!”
有心人寶劍一收,道:“還有更像你的地方……”
陰陰一笑,又道:“天山流雲劍法殺人的特徵是什麼?”
丁棄武一怔道:“劍刺眉心,血流一線,難道……”
有心人神秘的一笑道:“白家的四名武師,就是如此死法。”
丁棄武道:“你……”
有心人笑道:“不必大驚小怪,我可沒偷學到你的流雲劍法,但以我師門之學,也同樣可以劍刺眉心,血流一線!”
丁棄武咬牙道:“你處心積慮給我栽贓?”
有心人連點頭道:“這是我的手段,除非你答應我去殺九華老人。”
丁棄武長劍一揚道:“你錯了,九華老人是有名的武林長者,不論是真是假,是實是虛,我都沒有理由去殺他……”
聲調一沉。又道:“但我可以殺你,象你這種喪心病狂的人。留在世上是一大禍害……”
有心人搖頭道:“你殺不了我!”
丁棄武冷哼道:“除非你的劍法較我為高。”
有心人笑道:“在下的劍法雖然也足以睥睨天下,但卻還不是天山流雲劍的對手,但是,你有缺點,除非施出你流雲劍中的‘七絕招’來,在下還能勉強應付!”
丁棄武咬牙道:“就算你説的事實,我就用上七絕招,又當如何?”
有心人搖頭道:“別忘了我是有心人,如果你的七絕招能夠如此隨便施展,在下那能這樣輕易用性命來開抗關!”
丁棄武寶劍一掄道:“如果像你所説,我非施展七絕招才能殺得了你,則你又何必藉助於我的力量,難道你來不了九華老人?”
有心人點點頭道:“就只需那麼一點點,只要我的劍法再精爽一點,那老賊必死無疑!”
丁棄武忍不住笑道:“你可以練上一年再去找他,也不遲!”
“對……”
有心人雙掌一拍,道:“你説得對極了,我已經練了三年,也找了他三次,但每次卻都是無功而退,因為他同樣的沒把武功放下!”
丁棄武略感興趣的道:“那麼,説説你的身世,以及與九華老人結仇的經過,還有,九華老人為什麼是一個心黑之人?”
有心人搖頭道:“九華老人路九重為什麼是黑心之人。你不妨自已去查去問,因為我就算説出來,你也不會相信。至於我的身世來歷……”
伸手一指自己的蒙面黑紗道:“如果我能説,也不會戴上這方面紗了!”
丁棄武冷哼了一聲。寶劍寒光疾閃,刷刷刷,一連刺去三劍。
有心人運劍如飛,連格三劍,最後卻跌坐地上。
丁棄武寶劍一挺,道:“快説實話,否則我這一劍就要了你的命!”
有心人雖是狼狽不堪,但卻仍然從從容容的道:“沒有用,除非使出你的流雲七絕招,否則你不但殺不了我,就連我這面紗也扯不下來。”
丁棄武一言不發,又是一連三劍攻了出去。
有心人就地一滾,又連接三招。
丁棄武收劍入鞘,微微嘆道:“你説的不惜,如果不用流雲七絕招,的確奈何不了你,但你究竟是誰,為什麼怕人知道?”
有心人苦笑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在下也是恪守師命!”
丁棄武笑道:“這樣説是你那師父怕人知道。”
有心人點點頭道:“可以這樣説,因為家師的仇人太多,一旦有人知道他或是他的弟子復履江湖,那將使江湖為之大亂,家師不願有那樣大的騷動!”
丁棄武瞧着他道:“令師想必是一代巨魔!”
有心人搖搖頭道:“為俠為魔,很難有個定論,正如九華老人之被認為是武林長者,實則卻是個心黑之人!”
丁棄武哼道:“九華老人心黑不心黑暫且不去提它,單以你在白家的那種殘狠作為,就足證令師徒是一丘之貉,俱皆心狠手辣,視殺人為兒戲!”
有心人道:“如果你知道那四名護院武師,原本是江湖盜匪,曾經做過不少殺人放火,姦淫擄掠之事,又該怎麼説?”
丁棄武一怔道:“這要證據,而且,就算四名護院武師出身不正,那名管家難過也是罪大惡極之人?”
有心人道:“被你説對了,王管家垂涎白家資財已久,截至目前為止,至少有三成中的一成財產已入他手,由於罪不至死,我才斬去了他的雙臂!”
丁棄武皺眉道:“我被你弄糊塗了……”
又搖頭一嘆道:“你走吧,我不想結交你這個朋友,也不想得罪你這個仇人,自然,我不能幫你去殺九華老人,我只想辦我自己的事!”
有心人道:“報仇?”
丁棄武道:“那是我的私事!”
有心人笑道:“我説過,你的仇報不成了!”
丁棄武道:“為什麼?”
有心人道:“我可以分析給你聽,白展堂之所以易名改姓,匿居洛陽城,固然是躲你,但他卻不是怕你,而是因為你母親的事對你負疚,不願見你而已,因為他一直迷信他的白家劍天下無敵……”
丁棄武道:“但這次他的夢已醒了!”
有心人道:“正因為他的夢醒了,你才無法再報得了仇!”
丁棄武搖頭道:“我不懂!”
有心人道:“這很簡單,白家劍失去了依恃,以白展堂而論,遇到你是那樣的不堪一擊,自然使他提高了警覺……”
丁棄武冷笑道:“這也沒有用處!”
有心人道:“用處大得很,他可以迅速聯絡天下羣雄,聯手來對付你,他可以用種種手段,將你置於死地,不論正邪俠魔,只要武功有一技之長,都會受到他的攏絡……”
陰陰的笑了一陣,又道:“雖然你武動高強,但江湖道上可以致人於死的辦法多得是,你將防不勝防,也許會因而喪命!”
丁棄武道:“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關心!”
有心人道:“但我還是説這句話,如果你不能與我為友,則必會與我為敵!”
丁棄武冷冷的道:“好吧,就算敵人好了!”
有心人微喟一聲,又站了片刻,突然長身而起,疾掠而去。
瞧着有心人逝去的背影,丁棄武心中不禁忐忑不安,這真是個莫測高深的人,他究竟是什麼出身來歷,他的師父是誰,為什麼他不敢説出姓名,為什麼他對自己知道得如此清楚,為什麼他要殺九華老人?
一切都是難解之謎,這實在是一個使人難懂的人。
但他並以為這件事浪費太多的時間,他雖然困惑,但不大放在心上,他順着洛水緩緩而行,向慈雲寺走去。
他要在慈雲寺度過漫長的三天,完成對白採萍的許諾,然而再尋找白展堂,報父母之仇。
五鼓之前,他回到了慈雲寺,進入了他的卧房,胡瘸子與二楞子的鼾聲隱隱傳來,可知他們睡得正酣正甜。
第二天,丁棄武病不出,又是躺在牀上出神。
這可忙壞了二楞子,問長問短,跑前跑後,但丁棄武卻只是平靜的躺着。二楞子不但擔心,而且着急,因為據他猜想,爺千方百計的就是要知道莊老員外是不是開過鏢局,當過兵部侍郎,是不是隻有一個女兒,這些事他巳經打聽了個差不多,按説爺必定會採取行動,有一場熱鬧才對,為什麼爺反而病起來了?
爺的病不輕不重,若説他病輕,他又躺着動多不動,若説他病重,他又不肯請郎中吃藥醫治。
二楞子不知道虛實深淺,只好去請教胡瘸子。
“拐老……”
這是二楞子對胡瘸子的稱呼,因見胡瘸子沒有及應,二楞子只好又道:“依你看,爺究竟算是什麼病?”
胡瘸子翻了他一眼,冷冷的道:“被你氣的!”
二楞子苦笑道:“拐老,咱們兩人的緣份可不小,雖然年紀差的不少,可是,咱們就像手足弟兄一樣,你何必對我老是氣呼呼的……”
眼珠滴溜一轉,又道:“爺病了難道你就不着急,咱們哥兒倆商議商議,是不是該請個郎中來替爺看一看……!”
“呆瓜……”
這是胡瘸子對二楞子的稱呼,只聽他沒好氣的道:“練武之人,寒暑不侵,別説爺的造詣已經爐火純青,就説我胡瘸子,也不能説病就病!”
“對……”
一言驚醒了夢中人,二楞子連連點着頭道:“我二楞子從小到現在,還不知道病是什麼滋味。”
胡瘸子兩眼一閉,靠在牆上養神!
二楞子拍拍前頒,又去看書,這一看可不得了,他有了更大的發現,連忙走去椎胡瘸子,同時急急的道:“不得了啦,爺……”
胡瘸子也是一怔,皺眉道:“説呀,爺怎麼啦?”
二楞子喘了一口大氣,方道:“爺一身……是血!”
“噢……”
胡瘸子卻鬆了一口氣道:“我早就知道了。”
二楞子皺眉道:“那麼你……”
胡瘸子冷冷的道:“爺的武功高,沒人能傷得了他,那不是他的血,是別人的血,要你大驚小怪的做什麼?”
二楞子忖思着道:“你説得對,但是……爺為什麼躺到牀上不起來,而且,那血是什麼時候流到他身上的!”
胡瘸子道:“昨天,爺大概出去過……”
二楞子忙道:“為什麼我不知道?”
胡瘸子哼道:“不但你不知道,連我也不知道,爺要做的事,不一定要讓你我所知道,你知道爺去做什麼了?”
二楞子忙道:“拐老,快告訴我,爺去做什麼了?”
胡瘸子道:“很明顯,殺人,報仇!”
二楞子精神一報道:“這麼説他的仇是報了,那莊老員外就是爺的仇人,一定是已經給爺宰了……要不要我去打聽個信兒!”
胡瘸子哼道:“要真是這麼回事,小心你的狗命,只怕莊家會有人跟你算賬,你不是去過莊家,而且被人認出來了麼?”
“對……對……”
二楞子一疊連聲的道:“這麼説我不能去。”
胡瘸子兩眼一閉道:“爺不高興殺人,殺了人不開心,是一定的事,去小心伺候着,我要打個中午覺了……”
二楞子點點頭,輕手輕腳的走到走到丁棄武內室門外,也靠牆坐了下來。
一天。就這樣混了過去,黃昏之時,丁棄武起身下牀,換過一身乾淨衣服,邁步走出門來。
二楞子迎忙陪笑道:“爺,您好些了?”
丁棄武點點頭道:“喂。”
二楞子道:“爺,您去那裏……飯快燒好了!”
丁棄武談談的道:“你跟胡瘸子吃吧,我去擾念慈方丈一餐素齋!”
二楞子喏喏連聲道:“是,爺,您儘管去吧!”
二楞子放下了心,他知道,爺雖然不愛説話,但是跟那老和尚念慈,卻是有説有笑,滔滔不絕,而且每次兩人都談到深夜,每次都是盡興而歸。
只要是爺去找念慈方丈,他就可以去買些酒肉,和胡瘸子大吃大喝一頓,胡瘸子只要見了酒,也會打開話匣子,和他東拉西扯,總之,這是最寫意最開心的時候。
由於胡瘸子的話,使他提高了戒心,不敢進城,免得莊家有人找他算賬,只能去洛水邊上找些小攤子去買。
二楞子揣着幾兩散碎銀子,在洛水邊上走了一轉,見一家牛肉攤子上鍋杓亂響,陣陣肉香,不由饞涎欲商,當下走近攤子,指定要兩斤紅燒牛肉,一大盤沙茶牛肉,一斤滷牛肉,付了銀子,又去買酒。
當他買酒回到牛肉攤時,卻見一箇中年漢子,正在攤上吃酒。
二楞子並沒在意,因為洛水邊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夜市,各種吃食攤子都有,雖然沒什麼氣派,但是經濟實惠,不少人趨之若鶩,於是,入夜之後,這-帶,也就熱鬧非凡。
牛肉攤的掌櫃實在忙,忙得還沒給二楞子把肉切好炒好,那個吃酒的中年漢子則朝二楞子開了口:“這位是喝酒的麼?”
二楞子搖搖頭道:“買肉。”
中年漢子笑道:“這家掌櫃是我的老朋友,賣的肉又便宜又好吃……”
眼珠一轉,又道:“朋友好面熟嘛!”
二楞子呆了一果,道:“不錯!不錯……”
他本來含含糊糊的應付過去,但那漢子卻用手指輕敲着前額道:“怪面熟的,怎麼一時之間硬是想不起來了!……”
眼珠一轉,又道:“對了,你是住在慈雲寺的,和你一塊的還有一個瘸子,一個小白臉……”
二楞子本想發作,但又硬把脾氣壓了下去。
中年漢子微微一笑道:“這裏掌櫃真忙,我來幫他替你切肉,是你們三位吃的麼?”
二楞子含含糊糊的道:“嗯……嗯……”
中年漢子當真説做就做,立刻幫着牛肉攤上的掌櫃切肉,而且切的還真不少,一大包一大包的送到了二楞子手上。
二楞子眉開眼笑接了牛肉就走。
不多時,二楞子回到了慈雲寺,胡瘸子已經擺下了杯筷等拉開了桌子在等他。
二楞子嘻嘻一笑道:“拐老,你可真機靈,怎麼知道擺桌子擦筷子!”
胡瘸子哼了一聲道:“哪一回爺去找方丈,你不是打酒買肉!”
二楞子苦笑道:“算你猜的準,但是下回,我準定自己在外邊吃喝,不買回來。”
胡瘸子冷冷的道:“你不敢!”
二楞子哼道:“我為什麼不敢!”
胡瘸子道:“你是火頭軍,這也是爺派定了你的。自己出去吃喝也行,但得規規矩矩的燒好飯,伺候我吃飽了再走,要不然我會剝你的皮!”
二愣子伸伸舌頭道:“好吧,算你狠!……”
當下不再多言,把買來的酒菜,一股腦兒擺在桌上,兩人對面而坐,大吃大喝了起來。
胡瘸子並不客氣,一口氣灌下了三大口酒,又不停的向嘴裏塞着牛肉。
二楞子也是不停的吃着,同時模模糊糊的問直:“味道如何?”
胡瘸子搖搖頭道:“酒太淡,肉麼,好像有股怪味!”
二楞子一驚道:“不錯,我也吃着味道有些不對,酸不象酸,辣不象辣!”
胡瘸子呸的一聲把滿口的牛肉吐了出來,道:“你從哪裏買來的?”
二楞子怔怔的道:“河邊攤子上的。”
説着也把牛肉吐了出來。
胡瘸子哼了一聲道:“走,去找他們!”
二楞子皺眉道:“為什麼,難道……有毒?”
胡瘸子點頭道:“算你説對了,現在我才想起來,那是蒙藥的味道。”
二楞子道:“可要……快弄解藥?”
胡瘸子搖頭道:“用不着,咱們不過才吃了一點就已發覺,單憑這麼點點蒙藥,還不至於把咱們蒙倒……”
聲調一沉,道:“快走!”
二楞子不再多説,與胡瘸子一同離開慈雲寺,向河邊走去。
河邊上小攤林立,正在熱鬧之時,二楞子當先帶路,一逕走到了那牛肉攤子之前,只見那中年漢子仍在吃酒,一見兩人走來,並沒有絲毫驚奇之感,反而哈哈一笑,站起身來道:“兩位不是買回酒肉去了麼?”
二楞子並不答話,伸手一指道:“就是這小子切的肉!”
胡瘸子面色鐵青的道:“你在肉裏放了什麼?”
中年漢子笑道:“沙條、醬油、鹹鹽,……”
“住口……”
胡瘸子怒喝道:“有沒有放上蒙寒藥?”
中年漢子大笑道:“你們吃出來了!”
胡瘸子咬牙道:“老子與你有什麼仇恨?”
中年漢子搖手道:“你們服了解藥沒有?”
胡瘸子冷哼道:“僅是一點蒙藥,還蒙不倒我們哥們倆……”
中年漢子又雙手亂搖道:“不只是一點蒙藥,還有一點砒霜,難道你們沒有吃出來?”
“什麼?”
二楞於大叫道:“你還下了砒霜?”
説話之間,伸手就去抓那中年漢子,但他手才伸出一半,卻雙腿一軟,一跤跌了下去。
胡瘸子還沒有來得及動手,也跟二楞子一樣,兩眼一閉就地也倒了下去。
中年漢子搖頭一笑道:“來人呀,這兩位醉了,快些扶下去沏茶解解!”
兩旁的食攤上立刻走來了四名漢子,扶起二楞子與胡瘸子向河邊走去,河邊上正停靠着一艘雙桅大船,兩人踉踉蹌蹌的被扶到了大船之上。
洛水邊的小吃攤上正在熱鬧之處,誰也不會注意到這裏究竟發生了一件什麼事故。
***
丁棄武懷着沉重的心情,漫步到了慈雲守方丈禪室。
禪房中靜寂無聲,老方丈念慈,正跌坐在蒲團之上,閒閉的翻着經卷,面前擺了一壺松子茶。
一見丁棄武走進房中,老方丈江沒開口,只是投給他一抹微笑,順手倒了一杯松子茶。
丁棄武習慣的坐在了另一個蒲團之上,雙手捧着松子茶出神不語。
時間靜靜的過了半個時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
老方丈放下經卷笑笑道:“該用齋了!”
丁棄武微微一笑道:“今天我不是為了要吃你的齋飯而來。”
老方丈笑道:“那麼是為了什麼?”
丁棄武微喟道:“只想到你房裏坐坐,享受一下這裏的寧靜!”
原來老方丈的禪房中打掃得一塵不染,窗明几淨,外面松竹掩映,微風入户,加上一爐檀香,當算是另有一種幽靜之感。
老方丈笑笑道:“這麼説,施主的心情又不寧靜了!”
丁棄武長吁一聲道:“我畢竟是個俗人!”
老方丈笑道:“老衲又何償不也曾是個俗人?”
丁棄武道:“但你現在卻不俗了,老實説,我真羨慕你這份閒雲野鶴的心胸,和你你坐在一起,可以使人俗念盡消!”
老方丈誦聲佛號道:“施主今天是怎麼了,何其感慨之深?”
丁棄武苦笑道:“我想出家。”
老方丈一怔道:“削髮為僧……施主這玩笑可開不得!”
丁棄武認真的道:“我説的是真話,吃齋茹素,黃卷青燈,但求心如止水,不生一點波瀾,遠離貪、嗔、痴……”
老方丈搖搖頭道:“施主説得輕鬆,做起來卻難!”
丁棄武道:“為什麼?”
老方丈嘆口氣道:“人畢竟是人,老衲又何嘗例外,雖是佛門中修行了三十幾年,但有時,午安夢迴,老衲也會枕有淚痕!”
“啊……”
丁棄武頗覺意外的道:“難道老禪師還六根未淨?”
老方丈誦聲佛號道:“人總是人……”
停頓了一陣,又道:“施主可願聽聽老衲出家的經過麼?”
丁棄武點點頭道:“在下洗耳恭聽。”
老方丈沉默了一陣,道:“老衲出身寒微,早年喪父,只靠了我那寡母含辛茹苦,不知受盡了多少磨難,方才把我撫養成人……”
丁棄武黯然道:“天下最偉大的就是母親!”
暗暗轉頭,彈去了兩滴眼淚。
老方丈慢悠悠的誦聲佛號,又道:“那時我已十七八歲,我那母來按説已該算是熬出了頭,可以由我來孝養她了,但是……”
長吁了一聲,隨着住口不語。
丁棄武接口道:“莫非發生了什麼意外?”
老方丈搖頭道:“沒有意外,也許是我那母親望子成龍心切,把我送到城中去學生意,希望我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丁棄武道:“這有什麼不對麼?”
老方丈道:“不對的是我,因為城中的繁華吸引了我,我也着實賺了不少錢,但我卻忘了我的母親,只有自己吃喝嫖賭,任性揮霍……”
丁棄武道:“想必老禪師那時太年輕了?”
老方丈嘆口氣道:“也許是吧,但那時如果有人勸勸我,或者我那母親寄封書信給我,也許會使我霍然而悟,但是我結交的都是酒肉朋友,而我母親……為了不使我分心,卻不肯把家中的苦況告訴我……”
丁棄武道:“難道老禪師沒有回家?”
老方丈點點頭道:“等我想到回家的時候。巳經是十年之後,而那時,我的母親卻已因受不了凍餓而去世了!”
“啊……”
丁棄武忍不住嘆道:“那的確是太晚了!”
老方丈愴然道:“當我在逞性縱酒,衣錦玉食之時,我那可憐的母親卻在寒霜冷風之中,伸手向人乞食,她過的是沒有希望的日子,但是她卻從不抱怨。”
丁棄武道:“十年之中,難道她沒捎一封信給老禪師?”
“自然也有……”
老方丈嘆口氣道:“但她每次捎到的信都説她過得很好,不要我掛心,這隻怪我該死,為什麼十年之中都不回去看看我那母親?”
丁棄武嘆道:“已經過去了的事,後悔也沒用處!”
老方丈點頭道:“不錯,但每一念及,輒心如刀割,而後老衲又去經商,但卻食難下嚥,寢難成眠,於是,老衲把所有積聚的錢財,蓋了這座慈雲寺,取名念慈,而削髮為僧,以期稍贖罪愆於萬一!”
丁棄武道:“老禪師這樣做法,該是心有所安了!”
老方丈搖搖頭道:“老衲説過每當午夜夢迴,常常枕有淚痕!”
丁棄武長嘆道:“這樣看來,今生今世,老禪師是無法心安的了!”
老方丈苦笑道:“三十多年來,日日夜夜,俱是如此,老衲年已六旬,今生今世是再也忘不掉我那母親的了!”
丁棄武咬牙道:“在下之所以每每心神不安,同樣的也是為了懷念我的生母!”
老方丈誦聲佛號道:“施主年紀輕輕,總不會有老衲之悔吧!”
丁棄武咬牙道:“先父是遭人栽誣被殺,先母則是受人折磨,被迫母子離散,以致飢餓、優心而死。”
老方丈嘆口氣道:“凡事皆有定數,事情既巳過去,傷心又有何用!”
丁棄武道:“但老禪師也説過午夜夢迴,枕有淚痕!”
老方丈苦笑道:“這倒使施主抓住把柄了……”
微微一頓,又道:“但施主又將如何……”
丁棄武道:“我不像老禪師空貽無窺之悔,我可以報仇,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老方丈皺眉道:“殺人?”
丁棄武點頭道:“報仇自然需要殺人!”
老方丈不以為然的道:“報仇只是快一時之意,不見得能慰令先人在天之靈!”
丁棄武道:“為什麼?”
老方丈誦佛道:“也許老衲因已身入佛門,方有此話,總之,佛門戒殺,雖一蟻之微,亦不能奪其生機,何況人乎?”
丁棄武嘆道:“老禪師的話也許有理,但我卻曾對天發誓,不報此仇,拆不為人!”
忽然……
老萬丈振衣而起,急道:“施主且慢談話……情形有些不對了!”
丁棄武也一怔而起道:“有什麼不對?”
老方丈道:“晚齋時間已過,還不見小徒送齋飯來,這事有些不同尋常,另外,老衲嗅出有些異味。”
丁棄武困惑的道:“什麼異味?”
老方丈道:“施生常入市塵,自然不易分辨,但老衲竟日在這寺中,稍有異味既可察覺,……”
連忙由懷中取出一個綠玉小瓶,旋開瓶塞,取出兩顆白色丹丸,自吞一顆,又送了一顆給丁棄武道:“施主服下去吧!”
丁棄武笑道:“老禪師不認為有些小題大做?”
老方丈搖搖頭道:“有毒祛毒,無毒防身,服下去又有什麼妨害?”
丁棄武道:“那就多謝老禪師了!”
伸手接過,吞了下去。
老方丈疾步出室,逕向廚下走去,果不出他所料,只見兩名小沙彌並倒在爐灶之前,口吐白沫,早已不醒人事!
方丈急忙扶起一人,查看了一下,誦佛道:“還好,只是普通的使人昏迷之藥!”
丁棄武道:“老禪師是説這整個寺廟之中,已被人布上了毒藥?”
老方丈苦笑道:“這很簡單,眼下吹的是東南風,只需站在東南的方位,對空隨手撒上幾把毒藥,就足以使廟中之人為之中毒!”
丁棄武咬牙道:“但這是何人所為?”
老方丈搖搖手道:“眼下不是討論這些事的時候,施主還是快去看看兩位貴友,如果不幸中毒,老衲還可以解得!”
這話提醒了丁棄武,當下連忙飛身而起,躍回西廂。
然而,房中是空的,除了酒肉之外,早已不見了兩人的蹤影。
丁棄武略一忖思,閃身出來,沿着洛水尋去。
此刻已交初更,涼涼的夜風,使他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他想不出胡瘸子與二楞子失蹤的原因,按理説,他們不可能失蹤,至少,他們不會兩人同時出去。
兩三年以來,他深深瞭解這兩名忠僕的個性,然而他們卻硬是同時失蹤了。
他知道胡瘸子與二楞子的缺點是貪吃,唯一的可能是在洛水旁的小吃攤上,於是他沿着河邊,一家家的找了過去。
然而仍沒有見兩人的蹤影。
丁棄武終於悟出了一點可能,飛身而起,向洛陽城內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