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巧曼到以前工作的麪包店裏擔任麪包師傅,已經一個星期了。
在回來這幾天,她才知道麪包店的經營情況已經糟到什麼地步,甚至受到日本總公司的關切,讓老闆承受不少的壓力。
她回來的第三天,因為做的麪包好吃,業績好不容易有回升一點,不過要回到以前那種榮景,看來還需要一段日子。
所以她不僅要努力恢復以前的水準,更要研發新產品,以提升競爭力。
這幾天她忙得沒日沒夜,好不容易才逼自己心裏不要亂想,專注在工作上,但怎知情況卻未必如此。
烤箱發出清脆的鈴響,喚醒了她的意識,她揉了揉額際,把烤好的海綿蛋糕拿出來放涼,接着思索起新蛋糕的內容及造型。
「嗯……放新鮮草莓內餡?這季節太不容易拿到便宜又好吃的草莓,但草莓是小東東最喜歡的……」
她想了想,又推翻使用草莓的想法。
「還是成人的咖啡味?有點甜,帶點苦味和咖啡的濃香。至於咖啡豆就選味道較濃的曼特寧……啊!讓那傢伙喝太多咖啡不好!」她本能的否決了這個提案,卻隨即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又把穆爾松的喜好考慮進新蛋糕的製作之中。
這樣下去不行!卓巧曼挫敗地嘆了口氣,手無意識地在打好的麪糰上用力地搓揉,等她回過神來,手上的麪包已經很有彈性了。
「我究竟在做什麼?又不是要做饅頭,都被我揉出筋來了!」
她明明已經下定決心離開,明明已經告訴過自己數百次,不要再想那男人以及有關他的一切,但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卻像根深蒂固的植在她腦海般,怎麼也忽略不掉。
再這樣想下去,她今天什麼都不用做了。老闆可還在眼巴巴的等着她的新產品呢……
最後她有些賭氣的自暴自棄起來,把原本想拿來做新產品的秋栗揉進麪糰裏,再把準備好的幾種內餡捲進去,隨手扔進大蒸籠裏蒸。
橫豎這次是失敗定了,乾脆也不要浪費材料!
可是一閒下來,她就幽幽的望着蒸籠發起呆來,腦中又浮現那對父子開心吃蛋糕的畫面。一種温馨感令她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揚,但突然一個女子闖入那對父子的世界,與他們同樂,而那人卻不是她。
她只能遠遠看着他們幸福,自己在一旁掉淚,他們之間融洽的氣氛她根本無從介入,只好越離越遠……
等她回過神來,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又淚流滿面了。
回憶是這麼折磨人的東西,即使她要自己對愛情絕望,但愛情卻不會因此而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清楚,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她逃避了什麼。
她都已經選擇離開他們——離開愛情了,還不夠嗎?
「笨蛋!哭什麼呢?」她自嘲的拿下圍裙,跑到洗手間用力地洗了一下臉,映入眼簾的,是張蒼白無血色的臉龐,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回到廚房,老闆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正一臉複雜地望着蒸籠裏剛蒸好的東西,一手甚至還拿着一團熱呼呼的……姑且稱之為栗子包吧?皺着眉咬下一口。
卓巧曼一驚,連忙上前解釋,「老闆!這不是做好的成品,是我麪糰揉壞了,為了避免浪費,才用剩下的材料將就着做了這些……你要我想的新產品,我還在構思……」
想不到老闆吃了一口栗子包的反應大出她意料之外,一雙眼突然笑瞇了。「這真是……真是太好吃了!巧曼你真是個天才,居然能想到用蒸的中式方法,不僅熱量低,口味又新鮮,太好了太好了……」
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但內心接下來也止不住欣喜,雖然她還沒吃到成品,但老闆在西點界這麼多年,他説好吃的東西就一定好吃。
或許她真的誤打誤撞,做出成果了。
「太好吃了……」老闆簡直感激得痛哭流涕,「請你回來果然是對的!這東西幾乎不用問日本總公司,我就確定可以在門市銷售……」
「老闆,還是問一下比較好吧?」自己的心血被肯定,卓巧曼也很開心,不過她的個性小心謹慎,容不得半點疏忽。「而且這個外型,也需要修飾一下。」
「沒錯沒錯。不過……」老闆欣喜的表情只有一下,隨即又盯着她皺起眉頭。「你最近真的太辛苦了!瞧你瘦了一大圈不説,整個人還活像營養不良的樣子。」
「我很好——」她想替自己説話卻被打斷。
「哪裏好了?雖然做出好成品我也很高興,但若害你弄壞了身體,就得不償失了。」老闆突然語重心長的説:「巧曼,我不知道你離開這一年多經歷了什麼?可是經驗是要讓人成長,而不是讓人消沉的,你若總拘泥於過去不好的事,只會讓自己更難受。試着想想開心的事情吧?」
她點頭。很想微笑以對,但老闆的話句句敲在她心上,讓她連抬起嘴角都沒有辦法。
是啊,她應該想想過去穆氏父子是多麼依賴她?他們和她一起度過多少快樂的時光?見到小東東越來越進步時,她心裏有多驕傲?而愛上穆爾松,更是她平淡人生中的高潮,初嚐了愛情的滋味……
即使沒有結果,但經過這些情感的洗禮,她應該更成熟、更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才對,可是……為什麼這些回憶只會讓她更想哭呢?
老闆了悟地搖搖頭。女孩子的心事大多是愛情吧?依他過來人的經驗,這確實不是那麼好釋懷的。
「今天你先回家休息吧。把這些成品也揀一些帶回去,多少吃一點。我懷疑你晚上都沒吃,才會瘦成這樣。」
「謝謝老闆。」雖然她並不想走,但她知道老闆是為她好,只得應允。
「你要好好保養身體啊……」臨走前,老闆最後又在她心湖投下一枚震撼彈。「否則怎麼去日本呢?」
拎着一盒不中不西的糕點,卓巧曼慢慢踏上歸途。
都市的夜晚很喧鬧、很吵雜,五顏六色的廣告看板映亮整個夜空,令她覺得有些刺眼。回來這麼些天了,她還是很不能習慣。
以前在安寧社區時,夜間只有天然的蟲鳴鳥叫,十分的安靜,她常和穆爾松在小東東入睡後並肩逛着悠閒的鄉間。她還記得微風吹在臉上時,那種酥人心扉的舒適感。
如今,這一切卻成了空想……她其實對這個大都市沒有歸屬感,卻更害怕回到安寧社區。
來到居住的公寓大樓前,果然她樓下大門的鑰匙又用不上了。因為住户的習慣差,她家樓下的大門從來不關。
她無奈地嘆口氣關上門後,慢慢走上三樓,卻在自家門口看到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嚇得她倒抽一口氣,差點沒尖叫出來。
「是……是你們?」她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麼。
「嗨!」穆爾松拉着穆東靖和她揮揮手,臉上有着疲憊的笑容。「我們來找你了。」
乍見這兩個佔據她心神腦海的男人,卓巧曼心跳加速到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只能呆呆的、面無表情的站在一旁。
穆爾松知道自己仍是「戴罪之身」,以為她一時無法接受他出現在她面前,只好裝起可憐。他知道這一招對她始終有效。
「我們等你好久了,」他看了看手錶,故意一臉疲倦的説:「一般人六、七點就該下班了吧?我們從下午五點就等到現在,晚餐都還沒吃……」
下午五點?現在都九點了啊!
「先進來吧。」卓巧曼硬是壓下和穆爾松相處的不自在,替他們開了門。她告訴自己,她不是為了這個男人,而是為了一樣又餓又累了小東東。
進了屋內後,她把手上的盒子遞給他們,再替他們倒了兩杯牛奶,等她回到客廳裏,發現那兩個餓死鬼投胎的父子,已經把盒子裏的糕點都嗑掉了一半了。
「好吃好吃,真好吃!好久沒吃到巧曼做的麪包了!」穆爾松想都不想,憑味道和感覺就認為這一定是卓巧曼自己做的。
穆東靖也瘋狂點頭,臉上沾滿了栗子內餡。
瞧他們大快朵頤的樣子,她微微一笑,但目光一瞥到穆爾松,笑容又如曇花一現般消失。「你們……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
他慢慢放下糕點,解釋到:「我幾乎問遍鄉里的鄰居,才從福嬸那裏知道大概是這個方位。帶着小東東到這之後,我再和路人形容你的樣子。其實我們問了三天,終於很巧的問到你鄰居,他才帶我們來的。」
「你……你……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找不到怎麼辦?」她不敢相信他竟會為她花了這麼多心思,還帶小東東也跟着一起受苦。
「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他篤定地望着她,「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讓你帶着傷走掉。我知道原因在我身上,我有太多話想跟你説……」
她連忙伸手阻止他繼續發言。她現在的心情太脆弱,無法再聽他提到太深入的情感部分,只好找了個藉口,「小東東在這裏,你別……」
「小東東,你可以再去幫爸爸倒一杯牛奶嗎?」他突然拿起空杯子,對兒子示意。
穆東靖不明所以的被支使開,卓巧曼沒了屏障,頓時有些不安。但她知道自己並沒有愧對穆爾松的地方,反倒是他欠了她的情,還惹得她傷心離開,他才是該慚愧的那一個。
所以,她深吸了口氣,定定地望着他,看他想説什麼。
「我只有一杯牛奶的時間,所以只能長話短説。」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首先,巧曼,我要和你道歉。」
道歉?她為他做了這麼多,甚至折損自己的愛情,只獲得他一句道歉嗎?
卓巧曼理智上能夠接受,但情感上卻很排斥這個結果。
本能地掙脱他的手。「你對我感到抱歉是應該的,但……但我説過,我真正要的,你給不起,又何苦跑來攪亂我的心情?」
「我一定要説。巧曼,我曾因小東東的事情苛責你,我模糊不清的態度更讓你受傷,這些都是我應該向你請求原諒的。」他姿態放得極低,明白錯在自己身上,也不想再引起她絲毫的反感。「對不起,在你離去後,我深深的反省了自己,覺得我不僅在情感上是個懦夫,甚至優柔寡斷到令人厭惡,所以,我決定跟你説清楚。巧曼,我……」
他的話聲在這裏頓了一下,卓巧曼的心跳也到達頂點。
她仍對他有怨,而這股怨不是他三言兩語就可以解決的。然而,對他接下來説的話,她並不是沒有期待。雖然她一直要自己放棄對他的感情,但如果人心這麼好控制,那就不叫感情了。
怎知就在答案要揭曉時,小東東突然端着滿滿一杯牛奶,小心翼翼卻搖搖晃晃的走了回來。
「爸爸,你的牛奶倒好了。」穆東靖雖然覺得兩個大人間的氣氛很奇怪,不過他還是拿着杯子回來邀功。
穆爾松有些泄氣,卓巧曼則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失望。
不過他並不放棄,在兒子還沒把杯子放到桌上前,他又下了另一個命令。
「小東東,爸爸的牛奶想要加好多好多的糖!糖應該在廚房櫃子裏,你去找找看。」
穆東靖有時也會喝甜的牛奶,在這個孺慕的年紀,父親對他的交代更是非同小可,於是他點點頭,又往廚房前進。
終於,又剩下兩個人了。
穆爾松見卓巧曼在小東東走後便不願正視他,於是他伸出手,又輕又珍惜的抬起她的小臉,要她看着自己眼中的真誠。「巧曼,聽我説,我是個混賬,因為自己內心的猶豫而忽視了你的感情。但我現在知道了,我不能失去你,我還要牽你的手走很久,所以我要十分清楚明確的跟你説……巧曼,我喜歡你,我愛你,我請求你回到我身邊。」
説出這麼露骨的告白,他不是不尷尬,但他一定要把話説清楚。因為不僅她為了這段感情心力交瘁,他更是早就愛上了這個美好的女人,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心靈上,都深深依賴着她。
只是他是個男人,是個父親,更是做錯事祈求原諒的人,所以必須堅強。可是在看着她遠離之後,沒有人知道他獨自崩潰了多少次。
如果説他從前曾猶豫是否再投入愛情之中,她的離去就像一記當頭棒喝,強硬地提醒了他,若再不當機立斷,便會永遠失去她,永遠沒有再愛她的機會。
終於聽到他的告白,卓巧曼眼眶倏地紅了,但在情感得償所願的喜悦,埋在心底那股深深的恐懼卻在此時冒了出來。
「你確定你要的是我?而不只是因為你缺個人照顧、小東東缺個家教?何況你心中還有你前妻……在你還掛念着其他人的情況下,我究竟在你心裏佔了多大的位置?會不會是因為現在你身邊只有我,所以你根本看不清楚?」當初下定決心離開時,那種被排斥感還深深的留在她心中,令她難以釋懷。
「巧曼,你知道我之前混賬的態度就是因為對愛情太龜毛,如果我不是很確定自己的感情,我根本連找你都不敢。我現在愛的,只有你卓巧曼一個人,不是為了你的任何附加價值。至於我的前妻,我對她的情感,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伸出手臂擁住她,「請相信我,好嗎?」
「我……我不知道。爾松,我無法相信……我沒有心裏準備……」縱使她期待愛情許久,但當這天真的來臨時,她反而怯步了。
他三不五時就提到前妻,教她如何相信自己在他心裏的份量大過他的前妻?何況,過去一遇到小東東的事,她的意見馬上就和他前妻相扞格,若是她不釐清這個部份,難道以後她依舊要無止境的忍受嗎?
她和他們父子,是因為隔閡而分離的呀!
「沒關係,巧曼,我可以等。」穆爾松深深的凝視她,「以前都是你照顧我們父子,我不僅付出得太少,也太忽略你了。如今換我照顧你,等你回心轉意。」
那種令人鼻酸的感覺再度湧上,因為不想突顯自己的脆弱,她只能迴避他的視線。此時天真的小東東又捧着牛奶跑回來,好奇的瞪着兩個奇怪的大人。
「爸爸,糖加好了。我加了很多很多喔!」他笑吟吟的邀着功。
看來今天只能到這裏,不能逼她太過了。穆爾松順勢停止原本的話題,轉而摸摸兒子的頭,「謝謝你,小東東。」
卓巧曼不得不説,穆東靖的適時出現令她鬆了一口氣。在心情理清之前,她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面對他,但小東東卻幫她解決了這個問題。
只見穆爾松專注地注視着她,右手順勢拿起牛奶喝一大口,可才剛喝下去,他一張俊臉便漲得通紅,接着「噗」的一聲,一口牛奶都被他噴了出來。
坐在他對面的卓巧曼自然首當其衝,被噴了滿身,小東東則很倒黴的也被流彈涉及。
「爸爸,你好髒喔!」小東東皺着小臉抱怨。
卓巧曼則是陷入無言,急急忙忙地找面紙、擰毛巾,清理這一片混亂。
至於始作俑者也苦着一張臉,四處找着面紙擦拭。「巧曼,小東東,對不起,但這牛奶……是鹹的!」
這一晚,最後就在手忙腳亂之中度過了,而兩個大人間的情事,仍然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穆爾松父子以「無處可去」為由,就這麼賴在卓巧曼的家,不走了。
她知道這只是個藉口,他們大可回安寧社區去,如今硬要留下來的原因,應該是在等她軟化,等她回應。
縱使穆爾松的告白確實感動了她,他的保證也十分有説服力,可她等了太久,被傷得太深,對他的過去仍有心結,對於小東東的管教問題,更依舊定位模糊……她一直沒有自己融入他們父子之間的感覺,所以需要時間從內心接受這一切。
過去那麼自然就可以做到的事,一牽扯到愛情的獨佔欲還有責任感,就讓人灑脱不起來了。
因此,今天她直至晚上十點鐘才踏出麪包店。
此時是小東東就寢的時間,也通常是穆爾松文思泉湧的時候,他應該正埋首畫着畫稿,無暇理會剛回家的她……所以這時候回去,應該正好吧?
很難解釋自己的心態,但她就是本能地躲他們父子。他們在她家中,莫名的形成了一種壓力。
穆爾松就如他自己説的,很努力的學着照顧她的生活起居,然而她卻已經不知該如何去看待這一切。
若是充耳不聞,把他們丟在一旁,又顯得她太冷漠,其中的拿捏實在讓她頭疼不已。
可是她又捨不得他們。在見不到面的時候,每日每夜的思念已經讓她受夠了,所以在見到他們的那一刻,她就像個飢渴的人想貪求更多,想一直和他們在一起。可惜因為她當初離開的原因是逃避,所以她想接近卻又害怕,只能換一種方式繼續躲。
回到家門口,她開門前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嘆氣,心情緊張又帶着無措。悄悄的開門,她意外的發現家裏燈火通明,而她以為已經睡着的小孩,還有應該正忙於工作的大人,全坐在她的雙人沙發上,眼中帶笑的盯着她。
「你們……還沒睡?」他們的笑容太詭異了,讓她很不自在。
「巧曼,你看家裏有什麼不同?」穆爾松提醒着她。
有什麼不同?她環顧四周,赫然發現屋子被整理得乾乾淨淨。她平常也不是有多髒,但有些雜物,她通常是等週末有空才收拾的……連有灰塵的小地方也全擦得晶亮,餐桌上甚至擺有食物,這就教她訝異了。
「這是……你們做的?」她呆呆的問。
「除了我們,還會有誰呢?」穆家父子相視着,會心一笑,「以前都是你幫我們,現在你忙了,換我們幫你。只是你太晚回來,菜都涼了……」
「因為我工作有一點忙……」她有些心虛的解釋。
「再忙也要吃飯吧?我想你一定又沒吃了。」他拉着她的手,將她按坐在餐桌旁,迅速的遞了一雙筷子給她。「我半小時前熱過了。小東東也有幫忙煮喔,快吃吧!」
卓巧曼愣愣的任他擺佈,手肘似乎還有他握過的餘温。不知道為什麼,她鼻腔裏有種酸酸的感覺,自從父母過世後,已經很久沒有人替她煮飯了。
她夾起青菜吃一口,太淡;又換了口炒肉,這次是太鹹;連飯也沒煮透,每一粒米都硬硬的……可是她卻覺得很好吃,好吃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穆爾松見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臉上的表情像是快哭了,他突然能感受到她內心寂寥的共鳴。一直以來都是她為別人付出,得不到回報還被傷透了心,難怪重逢後的她,心像圍上一層透明的保護層,躊躇着不敢接受他的真心,態度也總令人覺得有距離感。
這是他的錯,都怪過去他用愛情對她予取予求,把她的好當成理所當然。
其實她大可以不用管他們父子的,卻活該承受了他們父子倆的脾氣。
他想和她重新展開那種單純的愛情,但現在看來似乎困難重重。
「我吃飽了。」她放下碗,和他們默默對望起來,彼此都期待對方先説點話。
但她不知道要説什麼才好,以前毫無芥蒂的時候,什麼鬼扯瞎掰的玩笑都可以隨意説出口,現在卻反而不知怎麼開口才適當,才不會破壞他們父子努力營造的温馨氣氛。
「我……洗碗。」她轉身想洗碗筷。卻被穆爾松按住手。
「我來洗吧。你工作一天也累了,要不然坐一下,和我們聊聊天——」
「那就麻煩你了,」她直接打斷他的話。現在的她,連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聊了。「我先去洗澡好了,明天工作還要早起呢。」
話一丟下,她便急匆匆地回房,留下拿着碗、當場呆住的穆爾松,以及一臉茫然、在狀況外的小東東。
望着她消失的背影,穆爾松的笑容也漸漸收起,正垂頭喪氣的想招呼兒子睡覺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要接嗎?他走到一半止步了,最後還是決定不接。畢竟這裏是她的家,他必須尊重她的隱私,他和兒子硬住進來已經有點過分了,再侵犯到這一塊,她可能會大抓狂。
可惜上帝的安排似乎不如他所想,電話響了十幾聲後,自動轉入答錄機,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巧曼,是我,我是老闆……」
老闆?穆爾松推測。這應該是她新工作的老闆吧?只是這麼晚,這男人打來做什麼?
「……一直忘了問你,我推薦你去日本總公司研習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這是一個好機會,等我找到新師傅,你馬上就可以動身了。依你過去的表現,這次研習絕對可以讓你更上一層樓,搞不好,以後還可以在總公司食品研發部門裏工作呢……」
日本……穆爾松的心一下子被揪得緊緊的。她怎麼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難道她這陣子的逃避,就是想慢慢拉開和他們父子的距離,然後離開台灣到日本,永遠不再回來?
連這麼重要的事都瞞着他,所以她是想借由逃避來淡化他的愛情,以及小東東的孺慕嗎?
忍着心頭極為難受的窒息感,他繼續聽下去。
「……我看你最近失魂落魄的,明天是公休日,你好好休息一下,後天給我答案好了。」而後「卡」的一聲,老闆掛了電話。
只是穆爾松的表情,也隨着這通留言慢慢凝重起來。
她不是説明天工作要早起?但明天是公休日啊……
這一個澡,卓巧曼洗了足足半小時才從浴室裏出來。
但當她回到房間,看到房內的人影時,又是一陣傻眼。
「你……你怎麼在這裏?」她目瞪口呆,望着坐在她牀沿的穆爾松。他身上甚至還穿着睡衣!
該不會……他久久等不到她的答案,想用強的吧?
只見穆爾松神色十分嚴肅,令卓巧曼也不由得提高警覺。
「巧曼,我想問你一件事。你先聽。」他廢話不多説,直接走到電話邊,按下電話錄音的播放鍵。
「巧曼,是我,我是老闆……一直忘了問你……後天給我答案好了。」
卓巧曼默默聽完老闆的留言後,表情由疑惑變為驚疑不定。「你……」
「我不是偷聽,是你的電話答錄機會自動播放,我不小心聽到的。」此刻他覺得十分無力又自責,無力的是自己不能讓她信任,以至於她選擇什麼都不説;自責的則是,他居然把這段感情毀得讓她想逃離。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去日本?」他語氣淡淡的,卻像埋藏許多的傷感與失望。「你真的無法原諒我,想離我遠遠的?」
「不,日本的事和你沒有關係,我也是回來北部之後,才聽老闆提的……」她被他語氣中的悲傷震懾住。
「那你決定要去日本了嗎?」他進一步逼問。
「我不知道……」她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淚痕。
「所以你還是想離開?為什麼你不告訴我這件事?我始終得不到你的認同……我對你的愛情,還有小東東對你的依戀,你都沒看到嗎?」他更深入地質問,不敢相信她對他居然沒有一點留戀。「我知道你這陣子在逃避,所以我沒有再逼你,想給你時間讓你想清楚。但你最後居然做了這種決定,完全將我們父子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越説越感到莫大的痛苦,抱着頭悔恨再沒有任何愛她的機會。
他就要永遠失去她了,她即將遠離……
「為什麼、為什麼?你真的這麼恨我,把我們父子當成外人了?」
聽他帶着微微哽咽的指控,卓巧曼也受不了了。她只是想從傷心的泥沼裏爬出來啊,難道這也有錯嗎?
去日本的事,原本她心意已決,可卻也為了他們父子的到來而動搖了,為什麼他還要這麼誤解她呢?
「我沒把你們當外人……」她紅了眼眶,一字一句説出她的委屈,「我説過,在你們父子之間,外人一直是我啊!」
穆爾松像受到重擊般的退了一步。他究竟做了什麼,會讓她有這種錯覺?
「你忘了嗎?我是小東東的誰?只是個鄰居阿姨而已。我所有的關心在你們和別人眼中,都只是雞婆罷了。你説你愛我,可是卻一直拿我和你的前妻來比較,似乎我怎麼做都沒有她好,否決我所有的意見。你做的保證,我還敢相信嗎?」説到後來,她幾乎是控訴了。「我並不想和一個過世的人爭,所以我選擇離開,這樣還不行嗎?」
「可是你卻又找上門來,逼我接受這一切……」她跪在牀上哭着,幾近崩潰,「我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你們還要我怎樣?還要我怎樣啊……」
「天啊,巧曼,你別這樣……」穆爾松這才察覺他的步步逼進太過分了。
他從沒見她這麼失控過。原來她心中一直有着這種委屈,他以為自己對愛情的保證,她確實收到了,卻沒想到她的心結這麼深……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你在我們父子心中,絕對是獨一無二的特別。小東東一定是把你當母親看待,否則他根本不會聽你的話,更別説是向你撒嬌;至於我,我早就愛你愛得無可自拔,將你視為未來的伴侶了!為什麼你會感受不到呢?」
「因為你口中從來沒有停止提過你的前妻。記得小東東不願上學的事嗎?我只要做錯一點事,就會被無限放大。」她心力交瘁地搖搖頭道。幸虧有他的懷抱支撐,否則她一定早軟倒在牀上。「沒有女人會不介意的,我也會害怕以後你都用這種立場批判我。我怎麼也沒有她好、怎麼做都不對、怎麼都比不上她……小東東也會覺得,我搶了他媽媽的位置……」
「不是這樣的,你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我從來沒有拿你和她比較,小東東更不會介意。」他撫着她的背,試圖舒緩她激動的情緒,一邊發出長長的嘆息。「我前妻的事,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而是事關她的隱私,她又已經過世了……不過,現在不説似乎不行了,否則你的心結永遠解不開。」
懷中人兒的哭泣漸漸平緩,最後只剩啜泣,而他彷佛也在她的眼淚之中,回到了和前妻相處的那幾年……
「我前妻姿玲……有精神上的障礙,她是婚後才發病的,但婚前她隱瞞了這個病史。」他不知道自己對過去那段日子是懷念居多,還是感傷居多。「再加上她身體不好,因此個性極端膽小怯懦,甚至有些神經質地疑神疑鬼。這些,我都因為她的精神狀態忍耐下來了,但當她堅持要生孩子而我反對之後,她竟然偷偷在我們避孕方式上動手腳,因此有了小東東。」
「生下小東東後,她的身體就更不好了。我想替小東東請保母,但她堅持自己照顧小孩,而我當時正初嘗走紅滋味,要轉型畫其他風格的漫畫,忙得不可開交,便沒有注意到她的情形。」
他緩緩的搖頭。如果時光能倒轉,他一定會花多一點心思在他們母子身上。
「姿玲對孩子是完全的溺愛和佔有,她不讓他上幼稚園,不讓他和其他小朋友玩,等我發現時,小東東已經沉默得太異常了。甚至我要讓小東東去看心理醫生,但姿玲都不允許,她堅稱她的孩子沒有病。」
卓巧曼臉上淚痕猶在,但還是有些事不明白,「你既然覺得你前妻的教育方式有問題,為什麼還不只一次説,她當初不讓小東東去上學或許是對的,好像我的方式就是錯的……」
「我當時只是有感而發。因為姿玲和孩子較親近,或許她比較知道小東東在想什麼,而我們確實也操之過急了。我看不下去小東東那麼抗拒的樣子,因為我虧欠那孩子太多……但我絕對沒有拿她的話來責備或和你比較的意思,我責備的,是我自己。」
俊顏顯露出濃濃的疲憊與痛苦,要揭開這段往事,不僅涉及前妻的隱私,同時也揭開他的傷口。即使過了這些年,曾經的創傷依舊血淋淋的,不容忽視。
「我前妻在的時候,我不夠關注小東東,她過世了,我依舊教不好小東東,這難道不教我自責?」
原來……原來他和他前妻還有這一段故事……聽完之後,卓巧曼的心痛舒緩不少,但一種屬於女人的吃味仍免不了。
「但你仍是愛她的吧……」否則他前妻怎麼會在他心裏佔這麼大的地位?」
「我只能説,當初會和她結婚,的確是因為愛。」他笑得十分苦澀,也有種壓抑的痛苦,「但她婚前對自己病情的隱瞞,以及婚後各種的無理取鬧、不顧我勸阻偷偷懷孕,再加上現實的消磨,我對她的愛情……應該説早漸漸變成親人般的愛護了吧!」
「尤其她因為堅持懷孕生下孩子,身體急速變差,而我卻忽略了她的健康和小東東的精神及學習狀況……她最後在小東東三歲時過世了,我心裏對他們母子的愧疚與後悔絕對大於一切,所以才會特別去回想當年她的想法,特別放大檢視小東東的心情感受……」
「可是你知道嗎?當年她剛走時,我察覺小東東的狀況變本加厲的嚴重,甚至恨過她……但其實,錯最多的是我自己。我太疏忽她,也太疏忽孩子了,這一切我難辭其咎。所以我希望你明白,確認我對你的愛情,我十分認真,也十分謹慎,因為我不能再錯一次。」
目光落在懷中的女人身上,霎時變得温柔起來,「巧曼,對不起。我會把對姿玲的歉意和慚愧放在心裏,不會再投射在你身上,讓你承受不屬於你的壓力。我很確定,我現在愛的人是你。求求你,請你這一次一定要聽進我的保證。」
卓巧曼聞言,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再次潰堤,但先前是因為傷心,現在則是動容。
「我……我也有不對……」她略帶哽咽的説。若早知道他前妻的事,還有小東東變成這樣的原因,她絕對會改變方式,也不會逃避似的離開。「我太鑽牛角尖了,我不應該和一個過世的人計較,甚至還在不知道小東東背景的情況下,就自以為是的要求他……」
「不,我也深深反省過,或許是對前妻的歉意太深,我管教小東東的方式才會受她影響,太過保守。有你從另一個角度切入,或許是一件好事。」他温柔的看着她,「小東東從只會幾個單字,到能説出一長串的話、敢和小朋友玩,這些都是進步啊!我們都看到了!」
「我相信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像在我心中一般,也是無可取代的。未來,讓我們再一起努力吧?」他的語氣像是徵詢,也像是邀請,更像是某種誓言的承諾。
他不怕和她告白一百次,只要有一次她願意接受,他就成功了。
卓巧曼哭了很久,才若有似無的點點頭,順便把鼻涕擦在他的睡衣上,當成這男人害她這陣子這麼傷心的懲罰。
穆爾松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孩子氣的動作,忍不住低頭吻了她一下,「所以,我們和好如初……不,是重新開始了嗎?」
她搖搖頭,忽而又點頭,最後不依地在他胸口一搥,依賴的靠了上去。
他滿足的摟住她。真好,終於雨過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