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深。
白荻知道他的那些訪客今夜絕不會再來了,因為他的束縛已解開,四肢已可活動,已經不會再像玩偶般憑別人嬉弄。
他勉強讓自己睡了一下,三更後才起來,四下寂無人聲,也看不見秋光月色,天氣彷彿已變得陰寒起來,冬天已經不遠了。
他撕開蓋在身上的白被單,撕成一條條一寸多寬的布條,把自己全身上下所有受了傷的關節全都緊緊綁住,好象準備要有所行動。
他應該不會走的,追殺他的鷹犬猶在窺伺,這裏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應該明白這一點,就正如他應該明白天棄尼對他的善意一樣。
他果然沒有走。
做好了一些隨時都可以走的準備之後,他反而坐了下來。
院子裏的梧桐下有兩張石凳,他佔據了其中一張,採取一種很舒服的姿勢坐下,像準備要坐很久的樣子。
他是在等人?
天色彷彿又陰暗了一點,遠處忽然響起了一陣很奇異的風聲,就象是風捲葉落般的“沙沙”聲,而且來得很急。
風聲驟響,就可以看見一條人影大鳥般在黑暗中橫空飛過,腳點屋檐,“平沙落雁”,嗖的,飛雁般落在白荻面前。
在極暗極暗的夜色中看過去,依稀仍可分辨出這個人赫然竟是天恨。
自從第一夜之後,那位每夜都是第一位“訪客”的高大女尼,難道就是天恨?
可是白荻對她卻很尊敬,很快的就迎了出來;天恨看着他的目光中卻充滿了敵意,冷冷地問:“你在等我?”
“是。”
“你以為我就是每天晚上都要來一次的那位訪客?”
白荻想不到天恨居然也知道這件事,所以立刻很老實地回答:“本來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現在呢?”
現在白荻無疑已經知道他錯了,對於情慾,天恨絕不像別的女人需要得那麼多,對於情慾,她也已學會控制,她的身與心都有太多的痛苦需要她忍受。
“你呢?”天恨盯着白荻,“你究竟是誰?”
“我究竟就是白荻花。”
“你真的是因為被追殺受重傷,無意間逃到這裏,被人救來的?”
“不是。”白荻居然很乾脆的承認,“那隻不過是個計謀而已,為的只不過是要讓我混入這個天棄庵。”
“如果沒有人救你來呢?”
“那我就死了。”白荻説,“可是他們一致認為只有這個方法可行。”
因為白荻花不但是出名難纏的大盜,也是大家公認的美男子;而且每個人都認為,美男子在寡婦廟附近是死不了的。
白荻苦笑:“他們説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其實我自己知道,這不過是一次試驗而已,我就是試驗品,無論成敗,都不關他們的事。”
天恨顯得很意外。她從未想到白荻會把這麼秘密的事就這樣在她面前坦白招認,而且還在繼續往下面説:“這次試驗最大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到這裏來找一個人。”
“找誰?”
“一個別人都認為是大盜白荻花的人。”白荻苦笑,“最近他在京城附近連做七案,江湖中大多數人都認為是我做的。”
“他作案的手法跟你一樣?”
“幾乎完全一樣。”白荻説,“唯一的一點不同之處,就是他喜歡殺人,再看着別人慢慢地死,死在他手裏的人,身上最少有三十多處傷口,有一個甚至身受一百一十七刀,還沒有完全斷氣。”
他在嘆息:“江湖中最近雖然有不少兇人,可是像他這麼殘酷的,還是不太多。”
天恨的臉上沒有表情,她的臉上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表情,可是她的聲音卻已因憤怒而嘶啞了。
“你怎麼知道這個人不是我?”
“因為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怎麼知道的?”
“憑我的鼻子,有很多人都認為我的鼻子比獵狗還靈。”白荻解釋,“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種他自己的味道,每個人的味道都不同,你只要能分辨出他的味道,別的事隨便他怎麼偽裝都沒關係了。”
第一天晚上那位身材高大情慾旺盛的訪客,身上豈非就有種很特殊的味道,如果她不是天恨,她是誰?
遠處隱隱傳來更鼓,已經過了四更,風更冷了,連梧桐的葉子都似乎要被風吹落,瑟瑟的秋寒中嚴冬已悄然而來。
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一盞燈光,鬼火般舞了過來,輕飄飄地飄過屋脊,落在院子裏。淒涼的燈光下,有一條瘦弱的人影,竟是天棄。
她身上穿着件寬大的僧袍,被風吹得一大幅一大副的飛揚而起;她的人也好象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也不知道會被吹到哪裏去。
對於這一點,她自己好象也完全不在乎,這個世界上也許根本就沒有人知道她心裏真正在乎的是什麼,喜歡的是什麼,恨的又是什麼。
身入空門,四大皆空,她這個人竟似真的已完全空了。
可是她身體裏卻彷彿充滿了一種生生不息的力量,只要別人一點,不管往哪裏一點,這力量就會從哪裏爆發出來。
幸好她現在的神色還很平和,居然還向天恨笑了笑,説:“你好像不是為了要閹他而來的。”
天恨承認:“我不是。”
天棄問:“那麼現在你準備怎麼做呢?”
天恨毫無表情的臉上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可是別的地方卻已在這一剎那間有了激烈的反應。
這個山嶽般沉穩的女尼,竟似在這一剎那間驟然爆發起來,她的雙手已經分別用兩種極端不同的招式,一拳一掌,擊向白荻。
這一擊雖然有雷霆之力,卻不難躲避。就因為她出擊前的聲勢太驚人,給了對方閃避的機會。
白荻果然避開了這一擊。
就在他的身子閃開時,他看見天恨的身子也飛了出去。
他走了半個斜弧,走出了天恨那一擊的威力控制下,天恨的身子卻直飛了出去,撞上了梧桐;倒下去時,全身的骨節像爆竹般價響個不停;完全倒在地上時,身體已軟得變成了一灘泥。
她顯然已經將外家陽剛一類的功夫練成了內外並修的罡氣,這一段苦練的過程,決非第三者所能想象,現在她竟似在一剎那間,就被別人用小天星一類的陰勁,震散了全身功力。
天棄尼臉上居然還是帶着笑,用一種極悠閒而優雅的微笑問白荻:“你看你能不能接得了我剛才出手那一招?”
白荻彷彿呆了。
他全身上下都有種被冰水淋過的感覺,他甚至沒看清天棄剛才是怎麼出手的?
天棄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知道剛才那些話你不是説給天恨聽的,而是説給我聽的。”她説,“你的天賦和機智都不錯,只可惜武功還差了一點,所以你雖然算準了要找的人就是我,甚至連身上的味道都對,卻還是不敢確定。因為你想不通那個高大的女人和我這個瘦弱的老尼怎麼會是同一個人。”
白荻承認。
“就因為這一點,所以你才想讓我自己出手。”天棄又嘆息,“只可惜你還是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出手時,你一定會後悔的。”
其實她還沒有出手,白荻就已經在後悔了。無論誰發現自己的對手是天棄這麼樣一個人的時候,他都會後悔的。
天棄出手。
她出手的方法恨怪異,完全沒有架勢,也完全沒有準備。
她出手時甚至好象根本沒有在攻擊對方,因為以她的身材,她那出手一擊根本不足讓對**得威脅。
可是就在她出手之後那一瞬間,她的身子已經開始暴長而起;等到她那一招完全擊出時,對方的全身上下都已在她的威力控制下。
她瘦弱的身材,也在這一剎那間變得強悍而高大,全身發亮的皮膚都已繃緊,看來更變得可怕。
白荻本來已想到這種變化的,只可惜他明明想到了也沒有用。
他只覺得呼吸忽然困難,全身都立刻在一種説不出的壓力籠罩下,壓得他甚至眼淚、鼻涕、口水、汗珠,都失去了控制,甚至連大小便都忍不住要流了出來。
幸好就在這時候,他已被點了七八處穴道。
壓力驟然消失,他整個人也驟然虛脱,就象是條空麻袋一樣倒在地上。
天棄仍然用那種悠閒而優雅的態度對她説:“你還年輕,一定不想死,我也不會讓你很快就死的。看着一個活力充沛的年輕人慢慢的死在你面前,不但是種享受,也是一種藝術。”
她問白荻:“你希望你從哪裏先開始死?”
白荻只覺得身上冷得厲害。
他一向有極堅強旺盛的求生力,他從未想到過死。
現在他想到了。
現在他才知道,要活着固然不容易,有時要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鼓響起,已經是五更,黑暗的遠方已經隱約有雞啼傳了過來。
本來一直都悠閒而優雅的天棄尼,光澤的皮膚竟彷彿驟然暗了下來,身子也彷彿扭動了兩三次,接着,又抽動了兩三次。
這種變化本來是很難讓人注意到的;就算有些感覺,也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天棄尼的臉色卻突然變了,臉上突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很慢很慢地轉過頭,去看天恨,就象是本來不敢去看她的,卻又不能不看。
天恨的臉還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軟軟地癱在地上,看着天棄。
她的臉上雖無表情,眼中卻有表情,而且表情很複雜而奇特,也不知是痛苦?是譏誚?是怨毒?還是憐憫?
“你?是你?”
“是的。”天恨回答,“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對我下殺手,我不怪你;你也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下殺手。”
“你怎麼出手的?”
天恨的回答好象和天棄問她的話沒有什麼關係,她只説:“我姓聶,三耳聶。”
“聶?下五門的聶家?”
“是的。”天恨淡淡地説:“我們下五門的人有很多旁門左道的功夫,都不是你們這些名門子弟所能瞭解的。”
天棄目中的神色顯得更恐懼:“你對我用了什麼毒?”
“也沒有用什麼毒,只不過在你的茶裏放了一點雞鳴五鼓斷魂散而已。”天恨説,“這種藥的毒性很特別,不管你在什麼時候下的毒,它都一定要等到雞鳴五鼓時才發作,而且時候一到,就必發無疑。”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實在想不到,我們竟會死在同一天,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