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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紀天虎和紅姑跟侯朝宗主僕分手後,即取道直奔京城。

    在他們認為,當年逃出京城時,她只不過十五六歲,紀天虎也僅十七八歲而已,如今事隔多年,景物依舊,人事已非,誰能認出他們來。

    即使當年曾有海捕公文繪圖緝拿這對兄妹,只怕早已隨着時間的流逝,早把他們給淡忘了。

    一路上,果然並未出事。

    這日黃昏時分,兄妹二人已到達京城外。

    紅姑遙見城門口戒備森嚴,對入城的人皆特別的注意,甚至攔下盤問,心裏不禁犯了嘀咕,急向紀天虎道:“大哥,我看有些不大對勁呢!”

    紀天虎不以為然地道:“京城重地,自然與一般的城市不同。紅姑,你不必大驚小怪,作賊心虛。”

    畢竟女人比較心細,紅姑謹慎地道:“大哥,為了安全起見,咱們不必冒險,還是分開走的好。”

    紀天虎拗不過她,只好同意道:“好吧!我先進城,你隨後跟着來。”

    紅姑應了一聲,留在原地,目送紀天虎向城門口大步地走去。

    隨着進城的人羣,紀天虎剛走近城門口,突見一名官差向他一指,大喝一聲,道:“過來!”

    紀天虎力持鎮定,若無其事的走了過去,陪着笑臉問道:“是叫我嗎?”

    官差不由分説,當胸一把抓住他,喝道:“就是你!”

    紀天虎情知不妙,奮力一把推開官差,轉身欲逃,不料十幾名守城官兵一擁而上,使他未及拔刀抗拒,已被早就準備好的鎖鏈套在脖子上。

    這批官兵似是特地調來的,個個身手不弱,鎖鏈一套上,官差立即衝上前,照準他腹部猛搗兩拳,頓使他彎下了腰。

    一名官兵從身後趕來,以刀柄重重朝紀天虎當頭一擊,只聽他發出一聲沉哼,便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城門口頓時驚亂成一片。

    紅姑見狀大驚,正待衝去搶救,突見又衝出十幾名官兵,驅散驚亂的人羣,迅速將城門口封鎖。

    眼見紀天虎已被架走,紅姑心急如焚,但她孤掌難鳴,不敢冒然造次,只得趁亂逃離而去。

    次日一早,城門剛開,她就喬扮成老婦,瞞過守城官兵耳目,僥倖地混進了城。那知各處一打聽,驚悉昨日抓住的欽命要犯,已被押在九門提督府的大牢,官兵尚在追查另一女犯!

    九門提督職司京城安全,大牢固若金湯,戒備森嚴。紀天虎既被押在牢中,紅姑武功再高,要想獨闖大牢把人救出,真比登天還難。

    紅姑不能棄他不顧而去,選了距九門提督府不遠的一家客棧落腳,決心等到夜深人靜,冒險潛入大牢劫獄。

    在她心想,自己喬扮成老婦,應該不會引入注意的,因此放心大膽躺在牀上,養精蓄鋭,以便夜裏好行動。

    躺在牀上,她不禁千頭萬緒,想起亡母臨終之時,街苦口婆心地勸丈夫道:“我已不久人世了,兩個孩子尚小,全靠你撫養他們了。相公,你我夫妻一場,我就要先走了,有幾句話不得不説,魏忠賢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視你為親信,但此人心胸狹窄,翻臉無情,你最好趕快離開東廠,帶着虎兒和紅兒,回家鄉去,千萬不要貪圖這裏的榮華富貴啊!”

    但紀俠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一旦身為東廠的錦衣衞,即受嚴密的控制,那能由他輕易地脱離。

    為了使彌留的妻子安心,不致含恨九泉,紀俠只好安慰她道:“你放心,等孩子們再長大些,我多積蓄點錢,就會找適當的機會脱離東廠的。”

    紀妻信以為真,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又叮囑道:“那就好,相公!我知道你身為東廠錦衣衞領班,不得不聽命於魏忠賢,但為了替兒孫積德,絕對不可作傷天害理的事!”

    紀俠對亡妻最後的承諾,確實是做到了。但是,抗命的結果,卻招來了殺身之禍,甚至幾乎滅門。

    往事歷歷在目,使紅姑情不自禁,熱淚奪眶而出。

    突然間,她想到了一個問題,這是自從那夜逃出京城,多少年來從未想到過的。程師父為何不惜冒死趕來通知,催促他們兄妹逃命,為紀家保留了一脈香煙?

    以紀俠跟程師父的交情,雖誼屬莫逆,畢竟尚稱不上生死之交,何況,他只不過是個尚書府的武術教練,怎會得知紀俠在宮內出事,魏忠賢又請旨抄斬滿門……。

    念猶未了,砰然一聲巨響,房門被人一腳踹開,衝進了七八名官差。

    紅姑猛然一驚,霍地挺身跳起,幸而已將藏在衣內的劍,置於枕邊,順手一抄,退向窗口的同時,劍已出鞘。

    為首官差向她一指,聲色俱厲地道:“大膽逃犯,竟敢拒捕,還不快束手就縛!”

    紅姑怒問道:“我所犯何罪?”

    官差道:“哼!你們兄妹二人,不但是海捕公文通緝多年未獲的欽命要犯,尚是殺人放火的山賊。”

    紅姑一聽,心知必然有人告密,否則怎會事隔多年,一來到京城就被認出。毫無疑問,告密之人必是鐵豹。

    官差一聲令下:“把她拿下!”

    紅姑驚怒交加,不等那幾名官差動手,她已先發制人,挺劍連連搶攻。

    官差所獲密告,得知這對兄妹武功甚高,是以早有準備,特地從九門提督衙門中,精挑細選,選了一批身手不弱的捕快,分頭向全城展開搜索。

    其實他們並不知道,紅姑已喬扮成老婦混進城來,仍然按照告密者提供所畫圖像抓人,只是特別留意今日住進客棧的單身女客,尤其是距九門提督府較近的客棧。她無懼於人多勢眾的官差,一陣急攻,有如狂風驟雨。

    房內空間有限,官差人多反而擠作一堆,礙手礙腳的,無法施展身手,被逼得有些招架不住。

    紅姑無意戀戰,急於脱身,但心知奪門衝出較難,不如越窗而逃。

    她選的這間客房在後樓,窗口下是條防火窄巷,出了巷口才是街道。而放火巷另一邊,則是一片鱗次櫛比的民房,其中夾着幾座樓屋。

    從窗口放眼看去,正好可遙見九門提督衙門的正門,相距不過百丈左右。紅姑逼退幾名官差,猛一回身,衝至窗口,那知向下一看,整個客棧已被官兵包圍住了。

    這時已別無選擇,更不命她猶豫,一掌推開兩扇窗門,身已射出。

    紅姑身輕似燕,雙足剛一落向防火巷牆頭,輕輕一點,身形又起,直射民房屋頂。

    官差衝至窗口,居高臨下,向包圍客棧的官兵大聲喝道:“別讓她跑了!”

    這批官兵中,不乏會輕功提縱術的,早有數人拔身而起,縱上屋頂追去。此刻已近午時,日此當中,光天化日之下,紅姑無可遁形,只有回身掄劍迎戰。

    官兵乍見紅姑,竟是個毫不起眼的老婦,頓生輕蔑之心,不由地指着她大笑道:“原來是個老太婆!哈哈哈……”

    狂笑聲中,紅姑已欺身突進,三尺青鋒暴挺,去勢疾如流星,直刺敵胸。那官兵一時輕敵,倉惶揮刀欲封門户,已然措手不及了。

    情急之下,猛然全聲暴退,雖躲過當胸刺來的一劍,但左腳踏在屋檐邊沿,右腳踩了個空,一個倒栽跌下屋去。

    紅姑劍勢剛收,兩名官兵已從身後撲來,舉刀就砍。

    他們出手既快又狠,絲毫不留餘地。紅姑憑來勢之疾,已可感覺出來,這二人不但身手不弱,且是心狠手辣的人物。

    這紅姑可也不是省油燈,左腳向前一跨,右腳足尖着地,原地嬌軀一個大旋轉,劍勢跟着身形划起一道長虹。

    劍鋒自一名官兵前胸疾劃而過,帶起一片血雨,只聽得一聲慘叫,血濺五步,那官兵已仰面栽倒瓦面上。

    另一官兵收刀急封,與紅姑的劍撞個正着,“當!”地一聲金鐵交鳴,火星進射,雙方均被震得向後一退。

    紅姑暗自一驚,想不到一個官兵,功力竟然如此的深厚,似可躋身江湖高手之列!其實不足為奇,魏忠賢當權時,東廠勢力不可一世,不知多少江湖人物,視之為榮華富貴捷徑,更不乏身犯重罪的亡命之徒,將東廠當作護身符、避難所。

    因此,那些人不惜千方百計走門路,託人情,希望能投靠東廠。

    但東廠選人極嚴,不僅要武功出眾,更必須絕對的效忠魏忠賢,若有異心,一律格殺勿論,絕無例外,紀俠就是個例子。

    為了防範反魏黨者混入卧底,東廠之門不得不管制嚴格,身份來歷不明者,縱然武功再高,也不得其門而入。

    是以,很多有心投靠的江湖人物,必須先加入其外圍,經過一段時日觀察考核,認為絕無問題,才有希望被納入東廠。

    崇禎即位,魏忠賢首當其衝被除,他一垮台,東廠羣龍無首,亦告瓦解。於是,樹倒猢照散,原想投靠東廠的那些江湖人物,大部份各奔前程,只有少數走頭無路的,仍然留在京中,被官方招納,編入九門提督府麾下。

    他們並非混口飯吃,而是穿上了一身官兵的制服,如同有了護身符般,不必耽心被追查出舊案。

    這幾個眼紅姑動手的官兵,正是過去曾犯案壘壘的江湖亡命之徒!

    被紅姑一劍震退的這傢伙,姓洪名瑞,曾是足跡遍及大江南北的獨行盜。後來在揚州連傷數命,被懸賞緝拿,為了風聲太緊,改名換姓,一直潛伏在京中。

    他的武功不弱,門路也找了,該花的銀子也花了,可惜時不我予,尚未進入東廠,魏忠賢便已垮了台。

    不過,總算不錯,混得一身官兵制服,無異有了護身符。

    洪瑞在九門提督府一干就是好幾年,始終沒有機會出人頭地,常為自己抱屈,認為是大才小用,埋沒了他一身好武藝。

    此刻,他有意大顯身手,打算一舉擒獲紅姑,將是大功一件,論功行賞,必將大大的受到重用。

    那知喬扮老婦的紅姑,竟然在一劍傷了另一官兵,劍勢已成強弓之末下,仍能跟他全力回封的一刀,撞得各自被震退,足見功力在他之上。

    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看另兩名官兵,已分從兩側向紅姑攻去。洪瑞可不願功勞被他們搶去,狂喝一聲,掄刀急向紅姑撲去。

    由於求功心切,出手更見狠毒、兇猛,這一刀以橫掃千軍之勢,猛向紅姑攔腰砍去,迫使她沉腕以劍上挑,迎向勢猛力沉的來刀。

    刀劍再度相撞,又是“當!”地一聲,金鐵交鳴,火星進射。

    這回卻是強弱立判,洪瑞只覺得虎口被震得一麻,刀已脱手飛開。

    紅姑一劍將對方的刀震飛,餘勢仍猛,只需將劍向下一沉,洪瑞就難以逃開這開膛破腹之劫了。

    但是,她不願下此毒手,反而收劍急退,猛提一口真氣,拔身而起,直向數丈外一座樓房掠去。

    這一來,從兩側攻來的官兵,雙雙都撲了個空,幾乎撞個滿懷。

    以紅姑的輕功,一掠數丈,飛身掠上那座樓房絕無問題,但是在她起身時,足下所踏的瓦片有些松落,以致滑了一下,使衝力大受影響。

    眼見距樓房屋檐不足兩尺,伸手可及,竟已力不從心,身形直向下墜,使她暗自一驚。

    情急之下,凌空一式“鷂子翻身”,身形平射,破窗而入,落進了樓房。

    天下的事就有這般的巧,光天化日之下,一對偷情的男女,正赤裸裸地在牀上翻雲覆雨,突見喬扮老婦的紅姑破窗而入,頓時大吃一驚,魂飛天外。

    女的驚呼一聲,嚇得鑽進了被窩裏。

    男的卻顧不得赤身裸體,翻身跳下牀,抓起衣服就奪門逃出,大概以為紅姑是來捉姦的了。紅姑尚雲英未嫁,無意間撞見這個場面,不禁窘得面紅耳赤。

    她心知官兵隨即會追來,又不知身在何處?出路在那裏?不得不衝至牀前,一把掀開了被,將那嚇得魂不附體的少婦,赤條條地拖起,喝問道:“説!這是什麼所在?”

    少婦早已驚惶失措,根本末聽清她問的什麼,答非所問地道:“怪不得我啊!是文師爺逼我的……”

    紅姑聽得一怔,詫異道:“文師爺?”

    少婦全身發抖道:“是啊,就是府台的文師爺……”

    原來這少婦的丈夫,是個開藥鋪兼懸壺的大夫,日前為人治病下藥過猛,使病人一命嗚呼,被告上一狀,吃上了人命官司。

    人命關天,少婦為了救丈夫,不惜各方奔走,請託人情,欲以金錢為夫脱罪。經人輾轉走門路,找出了這位文師爺。

    他是府台大人面前的紅人,説話極有份量,可是這傢伙不但陰險狡猾,而且貪財好色。

    少婦找上了他,無異羊入虎口,任憑宰割,結果他是要錢又要人。

    少婦救夫心切,又懾於文師爺淫威之下,只好委屈求全。

    由此可見,皇帝雖然換了,鉅奸魏忠賢亦除,但仍然是換湯不換藥,僅是朝廷中的文武百官,換了一批新面孔而已。

    東林得勢,讀書人抬頭了,但這些人又能有多大作為?真正能舉足輕重的,還是手中掌握兵權的人物。

    一葉知秋,文師爺不過是府台身邊的慕僚,在冠蓋雲集的京城裏,居然毫無憚忌,為所欲為,可見朝綱之不振,官場之腐化了。

    紅姑乍聽方才逃走的男子,竟是府台衙門的師爺,急將少婦放開,追出房外。文師爺不能光着身子逃下樓,正在樓梯口急急套上長褲,左腳尚未穿進褲管,突見紅姑追出房,不禁大吃一驚。

    他一時心慌意亂,站立不穩,“咕隆隆!”從樓梯滾跌下去,摔得七葷八素,兩眼直冒金星。

    紅姑一個箭步,自梯口射身而下,出手如電,一把將文師爺抓在手中的衣帽奪了過去。

    她是急中生智,將方巾小帽往頭上一戴,披上外袍就向前面藥鋪衝去。

    幾名官兵正向櫃枱裏的小夥計查問,似已聽説文師爺正跟老闆娘在樓上密談。他們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禁感到為難起來。

    若論官職,九門提督在府台之上,府台衙門的一個師爺又算得了什麼,何況他們是奉命行事,捉拿欽命要犯,根本不必有所顧忌。

    但是,這位文師爺卻大有來頭,他跟太監曹化淳有些親戚關係,使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他,可惜這個傢伙不學無術,具有很好的背景,也只不過混到個府台衙門的師爺,等於是個“黑官”,毫無實權,充其量只不過替府台大人出點餿主意而已。

    但官場中就是這麼回事,因為文師爺可以在曹公公面前説話,府台大人把他視為親信,無異有了張護身符,必要時就能派上用場。

    文師爺既有曹化淳為靠山,凡事為他撐腰,因此在京城裏名氣不小,多少達官顯貴,都得賣他的帳,九門提督府的官兵,那能不對他有所顧忌。

    抓欽命要犯固然重要,萬一衝上樓去,正好撞破文師爺的好事,惱羞成怒,那他們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文師爺就是這種“小鬼”。京城中王侯將相不知幾許,他們偏偏碰上了文師爺。

    官兵不敢造次,正感猶豫不決,突見小夥計向內一指,輕聲叫道:“文師爺出來了!”

    原來紅姑右手扶帽,袍袖正好將低着頭的臉遮住,左手則抓住敞開的外袍,看似受驚倉惶逃下來,向前麪店鋪衝出,一付狼狽之相。

    她只驚呼一聲:“在樓上!”

    便向店鋪外奪門而出。

    官兵只道地是文師爺,那敢攔阻,急急向裏面衝去。

    衝至後樓梯口,他們發現了,全身只有一條長褲,且僅套上一半,便倒在地上爬不起的文師爺。

    他們見狀一怔,突然明白過來,剛才奪門而出的人,不是文師爺,而是那個女逃犯!可是,等他們回身追出,只見又湧進一批官兵,街上已是一片驚亂,附近圍了不少看熱鬧的民眾,紅姑卻早已不知去向。

    於是,全城展開了嚴密的搜查……。

    天下的事,往往“巧合”得令人難以置信,文師爺的住處,居然就是紀俠當年的宅第!

    他年已不惑,仍是孑然一身,但宅內卻僱用了男女七八個僕從,以及專司侍候他的起居的年輕婢女。

    當然,她們是頗具幾分姿色,否則,文師爺是看不上眼的。

    文師爺雖有驚無險,卻是相當的狼狽,好在官兵不敢對他為難,遂向小夥計借了身衣服,匆匆離開藥鋪,回到天橋附近的住宅。

    那知一進門,看門的老黃就告訴他道:“老爺!有位姑娘在大廳等您。”

    文師爺並不驚奇,因為他尚無家室,經常把女子帶回家中作樂,或是自動找上門來,是以隨口問道:“是誰?”

    老黃搖搖頭,道:“以前沒有來過……”

    文師爺這才微微一怔,斥道:“那你怎可隨便的就讓她進來!”

    老黃忙陪着笑臉道:“那位姑娘挺標緻的,而且説是跟老爺約好,先來等老爺……”文師爺不等他説完,已快步穿過前院,直入大廳。

    廳內在等着他的,正是恢復了本來面目的紅姑!

    文師爺不認識紅姑,不禁詫然道:“這位姑娘是……”

    紅姑微微地笑道:“我來送還文師爺一點東西!”

    説着,將手中的布包向前一遞。

    文師爺怔了怔,上前接過了布包,打開一看,竟然是他的衣帽!

    他不由地失聲驚道:“你……”

    紅姑神色自若地道:“請勿大驚小怪,此事張揚開來,對文師爺面子上不光彩。”

    文師爺果然有所顧忌,不敢聲張,力持鎮定道:“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紅姑又笑道:“文師爺是京城中的名人啊!”

    文師爺自其得意地道:“那倒不假,那些官兵要不是對我有所顧忌,姑娘也無法這麼容易脱身逃出的。”

    紅姑道:“所以我特地將衣帽送還,同時向文師爺致謝。”

    文師爺強自一笑道:“那倒不必,我又不是存心助姑娘逃出,何須致謝,説實話,姑娘的事與我風馬牛不相千,我也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就請姑娘趕快離去吧!”

    紅姑悻然道:“你是在下逐客令?”

    文師爺忙陪着笑臉道:“姑娘可知,全城正展開嚴密的搜索……”

    紅姑道:“他們總不敢來文師爺這裏搜索吧?”

    文師爺一聽,不禁暗自叫苦,雙眉緊蹙道:“唉!姑娘那兒不好去,為何……”

    紅姑忽然説道:“這兒本來就是我的家,為何我不能來?”

    文師爺驚詫道:“這兒是姑娘的家?那姑娘可是姓紀?”

    “不錯,我叫紅姑。”

    “如此説來,姑娘是紀俠的後人嘍?”

    紅姑急問道:“文師爺知道家父之事?”

    “當年我還在清河鄉間,後來新皇帝即位,魏忠賢垮了台,我才進京投奔在宮裏當公公的親戚,謀得府台衙門的閒差事幹幹。有次,無意間經過這兒,發現宅子空着沒人住,向附近街坊一打聽,才知道這兒的主人紀俠,曾是東廠錦衣衞領班,因謀刺前皇未逞,犯了滅門之罪,他本人當場遭亂箭射死,兩個子女卻被人及時趕去通知逃走,以後這宅子就被查封了……”

    紅姑憤聲道:“所以,你就撿了個便宜!”

    文師爺神情尷尬道:“不瞞紀姑娘説,凡是犯了滿門抄斬重罪之家,均被脱為凶宅,所以這兒查封之後,空置多年無人聞問。我是看上這座宅子不錯,地點又好,就請託我那親戚曹公公代為設法,撥交給我居住。據曹公公説,令尊當年謀刺前皇之事,恐怕是受了魏忠賢的陷害吧!”

    紅姑追問道:“曹公公他怎麼知道家父是受陷害的?”

    文師爺道:“道理很簡單,令尊身為東廠錦衣衞領班,東廠實際由魏忠賢控制,若非他設計陷害令尊,縱然令尊真有謀刺前皇之圖,魏忠賢亦會全力掩飾庇護,何況令尊毫無謀刺的動機啊!”

    這番話聽在紅姑耳裏,使她對眼前的文師爺,頓時有了好感,輕嘆了一聲道:“可惜前朝皇帝昏庸無能,若能像文師爺這樣想法,家父就不致含冤而死了!”

    文師爺受寵若驚地一笑,忽道:“我在京中這些年,也聽到些傳聞,據説魏忠賢請旨抄斬滿門時,有人及時趕去通知,賢兄妹始得逃出京城?”

    紅姑微微點頭道:“是一位程師父……”

    文師爺接道:“可是當年户部尚書侯恂府中的那位武術教練?”

    紅姑驀地一怔,驚詫道:“他是侯尚書府中的武術教練?”

    文師爺也覺詫異道:“紀姑娘不知道?”

    紅姑道:“程師父常來舍下,跟家父只是談論武功,彼此切磋,交換經驗心得而已,從未談及其他的事。所以,我們只知他是家父的朋友,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清楚。”

    文師爺沉吟了一下道:“據我看,令尊若是確受魏忠賢陷害,事情必發生在宮中。程師父不過是個尚書府武術教練,不可能在場,怎會獲知魏忠賢決心靳草除根,請旨滿門抄斬?

    必然是朝中大臣得到消息,且知程師父跟令尊交情甚深,才派他去通知賢兄妹逃命。”

    紅姑被他一語提醒,急問道:“會不會是侯尚書?”

    文師爺皺了皺眉頭道:“很難説,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如今事隔多年,侯尚書也已告老返鄉……”

    紅姑道:“我認識他的公子。”

    文師爺鄭重其事道:“那也沒用,就算是侯尚書,他也不會承認。雖然新皇帝即位,魏忠賢也已死了,但令尊是謀刺前皇之罪,未蒙大赦,如今賢兄妹是在逃欽命要犯,除非侯恂握有真憑實據,且願意挺身為令尊平冤,否則他何必自找麻煩!”

    紅姑毅然道:“我決定先去南京見侯公子。”

    文師爺道:“這倒不妨一試,但紀姑娘如何出得了京城……”

    紅姑笑道:“這就要看文師爺願不願幫忙了。”

    文師爺暗自一怔,面有難色道:“這……紀姑娘不是給我出了難題嗎?”

    紅姑正色道:“一點也不難,只要文師爺備一馬車,裝作出城,由我扮成隨身侍婢,誰敢攔車查問!”

    文師爺不置可否道:“萬一出了事,我……”

    紅姑又笑道:“事在人為,如果文師爺有心助我,那就萬無一失,絕對出不了事!”

    文師爺心裏有數,紅姑既然找上門來,向他提出這個要求,就非達到目的不可,否則,狗急跳牆,人急拚命,逼急了這位姑娘什麼手段她都使得出來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無可奈何之下,他終於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於是,文師爺命人去天橋僱了馬車,只帶了兩名年輕侍婢,及經過了喬扮的紅姑,驅車向永定門。

    城門口果然戒備森嚴,尤其對出城的人,均需經過嚴加盤查始放行。

    好在守城官兵大都認識文師爺,聽他説要回清河省親,那還敢多盤問,連車內帶了些什麼人都未查看,就執禮甚恭地讓馬車通過了城門。

    駛出數里外,未見官兵追來,紅姑始如釋重負,下了車,向文師爺道謝而別。文師爺為了掩人耳目,不便立即折返京城,只好原車直驅清河。

    紅姑終於混出了京城。

    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那知洪瑞當晚去見文師爺,欲向他為日間的事致歉,藉此套套交情,以為日後進身鋪路。

    當他獲悉文師爺突然返回清河,不禁甚感意外。偏偏看門的老黃口無遮攔,無意間説出了紅姑來訪之事,更使洪瑞起了疑心。

    趕往天橋馬車鋪一查,車把式見了官差那還敢隱瞞,遂將紅姑途中下車的情形,照直説了出來。

    這一來,洪瑞已可確定,途中下車的就是紅姑了!

    他不便趕往清河,查問文師爺是否受了脅迫,而不得不掩護紅姑出城,但他卻自告奮勇,向九門提督請得了海捕公文,一路追蹤下去。

    紅姑孤掌難鳴,無法救出紀天虎,只好決心往南京一行,見了朝宗再作計議。途中她突然想到,事隔多年,如果無人告密,絕不可能甫抵京城,官兵已在城門口守株待冤。而這告密之人,必定是鐵豹。

    她心有不甘,決心回山寨找鐵豹算帳。

    不料,當她進入山谷時,發現山寨已經是一片焦土了,早已不見一個人影。無可奈何,她只好兼程趕往南京。

    洪瑞這時已盯上了紅姑,一路悄然追蹤,她卻渾然未覺。

    到了南京,考期已過,正是考生如釋重負,開始忙於社交應酬的時刻。

    朝宗在南京已是名人,打聽他並不困難,難的是他終日忙於應酬,使紅姑找不到適當的機會,能夠單獨見他。

    而跟蹤來的洪瑞,心知紅姑武功在他之上,獨力無法對付得了,遂以海捕公文請得當地一批捕快協助,決心伺機採取行動。

    所幸紅姑沉得住氣,並未操之過急,否則就替朝宗惹上了麻煩。

    因為,她在暗中注意着朝宗的一舉一動,卻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受到了洪瑞的監視。

    直到今晚的初更,紅姑始發現被人跟了蹤,心知行藏已露,不得不去見侯朝宗的面了。

    尚未到三山街,已被洪瑞等包圍,雖奮力突圍逃出,卻一路被苦追着……。

    紅姑一口氣説到了這裏,突聞更敲三鼓,附近一帶已是靜寂無聲,不禁笑道:“我只顧説話,都已經三更了,我該走啦!”

    侯朝宗關心地道:“現在走安全嗎?”

    紅姑笑了笑道:“我再不走,萬一被人發現,就要連累侯公子了。”

    侯朝宗笑道:“那我就不留紀姑娘了,咱們歸德見吧!”

    紅姑微微地點點頭。

    她輕輕的推開了窗門,雙手一拱,道:“我先走了!”

    朝宗尚未及答話,她已射身而出了。

    夜,一片朦朧,紅姑的影子瞬已不見了。

    侯朝宗把窗關好,帶着一絲的微笑,入夢去了。

    □□□□□□□□這一夜,他在甜夢中渡過。

    但是第二天起來一看,天公卻不作美。

    陰霾欲雨,這給他的興頭多少打了點折扣,等到臨着出門的時候,竟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了。

    他是代母親去還願的,風雨無阻,別説是毛毛細雨了,下冰雹也得去,但是,他卻耽心香君不會去了。

    香君不知道他明天要回去,否則一定會去的,但現在可難説了,因為他知道舊院的姑娘家,燒香趕廟會,只是湊熱鬧,香君那妮子也不是禮佛極虔的樣子,很可能就會阻撓了她的遊意。

    蔡老闆很熱心,不但替他把香燭供果辦好了,還僱了一輛車子,朝宗只有硬着頭皮上車了。

    他打算好了,今天若是見不到香君,晚上只好再到媚香樓走一趟了。

    車子出了西城,雨還更大了一點,但是卻阻不了進香的人,有人打着油紙傘,有人卻硬着頭皮淋雨,那種虔敬的神情侯朝宗多少有點慚愧。

    清涼寺對朝宗並不陌生,他來過兩次。

    那是因為皇太沖寄寓在寺中的客房裏,這個青年的才情是很高的,只是性子古板一點,他對功名很淡,一心在研究史書,朝宗跟太沖並沒有深交,是被陳定生拉着去的。

    當時很清靜,今天可熱鬧多了。

    廟門外的廣場上搭了不少蘆棚,原是為女眷及親友休息用的,因為這一天廟裏擠滿了人,女眷們根本連坐一下歇口氣的地方都沒有了。

    蘆棚蓋住了天,周圍用藍布圍了起來,每家都佔了約莫兩丈見方的一塊,一格格的相連着。

    現在卻也擠滿了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擠進去避雨了,大家都是來燒香許願的,誰也不好意思拉下臉來把人趕出去。

    何況,棚子雖是自家搭的,地卻是廟產,每人都是十方施主,真要吵起來,打官司也説不清。

    小木頭拿了個米籮,身上背了個黃布帶子,寫着“河南歸德侯府老夫人祈福還願”等字樣,米籮裏裝滿了零錢,他也不怕雨,就在廟門外一把一把的撒着,而那些乞丐們則跟在後面搶着,滾了一身的泥水。

    在他身邊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了一身花布襖裙,雖然打了一把傘,卻也淋濕了身子,幫着小木頭在撒錢,哈哈笑得直樂。

    侯朝宗向蔡老闆皺皺眉頭,説道:“這不是太招搖了嗎?等雨停了再撒也行啊!”

    蔡老闆笑道:“他的表叔帶着他的表妹來了,這小子興頭大了,才要出去耍寶的,不過也好,幸得他們這麼出去一耍寶,把棚子裏的叫化子都引了出去,我們才能得到一個安身之處,否則這兒全給他們佔滿了。”

    他們站在一個布篷裏,倒是很清靜,沒什麼人過來,可能是因為原先擠滿了叫化子,一般人不願意夾在裏面湊熱鬧的緣故。

    侯朝宗道:“這是誰家的篷子?”

    蔡老闆道:“庫司坊阮家的。”

    侯朝宗一怔:“庫司坊阮家的!是不是那個作燕子箋的阮大。”

    蔡老闆道:“是啊!也就是大家叫他褲子襠裏卵的阮大鬍子,當年曾經做過魏忠賢跟客氏的爪牙。”

    侯朝宗眉兒一皺道:“蔡老!這個篷子難怪沒人進,原來是阮大鬍子家的,這傢伙人見人嫌,咱們也出去吧!”

    蔡老闆笑道:“你放心,阮大鬍子不會來了,昨天他着人來搭棚子,大家都不肯跟他緊靠隔壁,每一處都趕他,他找了幾個地方上的巡卒來,總算把棚子搭了起來,可是有人説了,只要他敢來,準有他好看的,所以今天才有那些乞兒們佔了進去,這會見是我們進來了,才沒人理會,要是阮大鬍子來了,咱們往外一讓,那些叫化子準又會擠進來的。”

    “是有人故意要如此整他的。”

    “大概是吧!所以阮大鬍子很識相,車子到了西門,又折回頭,這是老天爺幫他的忙,下了雨,他推説風濕痛,趕緊回去了,否則準有他好看的。”

    “可是這到底是他的棚子,我們用了可不好。”

    蔡老闆笑道:“這個公子放心,誰不知道你侯公子是復社聞人,你家侯老爺又是東林前輩,怎麼樣也不會認為你跟阮鬍子是一黨的。”

    朝宗剛想要開口。

    蔡老闆又説道:“別説你侯公子了,就是我站在這兒,也沒人會認為我跟阮大鬍子有交情的,大家都知道我是最瞧不起他的人。”

    “哦!蔡老闆眼他也有過節嗎?”

    “我跟他私人倒是沒過節,只是為了他在天啓年間,陷害東林忠良六君子的事而恨他,魏忠賢垮了台,他也倒了,着了一部燕子箋,自己拿錢刻了版,放在坊間賤價賣出,目的在沽名而已。”

    朝宗點頭道:“這本傳奇我也讀過,文詞是不錯,用字細巧,綺麗豔靡,因字見人,可以知道他是個極為圓通而善小心的人。”

    蔡老闆道:“可不是給公子説對了,這傢伙巧善逢迎,寡廉鮮恥到了極點,為了逢迎巴結,不擇手段,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以前為了討好魏忠賢,陷害忠良,那些什麼壞主意,全是他想出來的。其實他跟別人毫無私隙,只是為了熱中而已,所以魏忠賢一倒,他也被革了職,上蘸是永不錄用。”

    “這對一個熱中的人來説,已經夠重的了。”

    蔡老闆嘆口氣道:“當今的朝廷可難説了,行事沒個主見的,也許過了幾年,又收回前論起復了。”

    朝宗笑道:“上意多變,也未嘗不是好事,他若是執意固執,那六君子之後,東林黨人豈不是萬劫不復了?幸得皇帝善變,才使得閹黨伏誅,斯文抬頭。”

    蔡老闆笑道:“侯公子究竟是讀通了書的人,不像我們這種死腦筋,居然沒想到這上面去。”

    侯朝宗道:“執意固執本是好事,但要為人君者擇善而固執,才是天下之幸,否則還是多變的皇帝好,至少他不會被小人常把持,總要變到傾向忠良這一邊來,正氣乃又得伸張一下。”

    “是!是!大家所希望的萬歲爺,自然是盼他能夠擇善固執。”

    侯朝宗嘆道:“難!人人都望太平盛世,但太平盛世最難出好皇帝,因為那些從太子登基的皇帝,生在宮庭大內,從小就是在安逸中長大,自己沒有吃過苦,也不知道民間的疾苦,他們對是非善惡的看法,自然就與常人不同。”

    “但是他可以多聽聽,多問問啊!”

    “聽誰的去?那些臣廷多半是歌功頊德的居多,邊帥督撫,也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居多,地方上小有動亂,他們根本不奏報,所以朝廷上接到的奏章,幾乎全是天下昇平,國內祥瑞迭生,在這種情形下,當皇帝的又從何知道天下事去,本朝只有開國的洪武爺,因為出身民間,還知道一點民隱,再者就是永樂爺,他是以皇叔藩主而入替,較有點作為。”

    “可是一般讀書人,對這兩位先皇可並不太尊敬。”

    侯朝宗道:“那是指他們行事的器度方面……好了!這些話不談了,給人聽見是要殺頭的。”

    蔡老闆笑道:“侯公子,你放心好了,我這張嘴是最靠得住的,你也知道復社中有好幾位相公都住在我的店裏,他們高談闊論,評議當朝的得失,甚至於還直接指出萬歲爺的那件事做錯了,可是從沒漏出去半句。”

    朝宗道:“那是在你店裏,可不比此地,需知隔牆有耳,再説,我們做老百姓的,也不該談論那些事。”

    蔡老闆究竟是個生意人,較為怕事,聽朝宗那樣一説,也就止口不談了。

    侯朝宗又道:“對了!蔡老闆,你講到你給阮鬍子難堪的亭,怎麼不談下去了。”

    蔡老闆又得意地笑道:“其實也不算什麼,我這蔡益所書坊在留都雖不算第一大,也排不到第三去。有次阮大鬍子來了,先看了半天的古玩字畫,他倒很識貨,指出的幾件,都是珍品,我假裝不認識他,等他看了幾樣問價時,狠狠地報了個價,足足貴出了兩三倍去。”

    侯朝宗笑道:“古玩字畫,本是無價之寶。”

    “話是這麼説,但是多少也有個標準範圍。”

    “以他那種精明,當然是不會被你唬住的了。”

    “我也知道唬不住他的,只是叫他自己識相,別再問東問西了,我根本不想結這種主顧。”

    “他是不是知難而退了呢?”

    “説來公子也不相信,他居然連價都不還,一口叫我包了起來,差人送到庫司坊阮府去。”

    “這麼説來,他並不精明呀!”

    “他那裏是不精明,是別有打算,當時我推説店裏沒人手,而且也怕路上有失,概不送貨,我是想回絕這筆生意。”

    “這是何苦呢?你乾脆別讓他進門不行嗎?”

    “能這樣子我早就把他給轟出去了,無奈我這店面是開着的,只要他不偷書,不強佔強買,我總不能把他往外趕,除非我肯自認晦氣,在店裏貼個條子,寫上‘忌中’兩個字,表示店裏死了人,才能不做生意。”

    侯朝宗笑道:“那有這種拒客法的。”

    “不瞞公子説,還真有呢!三山街上有一家清真麪館,店主是個姓秦的回子,牛肉麪可燉的真好,又香又爛,大家排着除去吃。他有個怪毛病,每天只賣一百碗,多一碗都不賣,因為這老頭兒愛下棋,每到午後,他就找人下棋去了,一百碗,從早上辰時開門,不到午時,就已經賣完了,去遲一步就向隅了。”

    “這家麪館我去過,是在傍晚跟陳定生去的,老先生原也是斯文中人,所以他那天沒收錢,倒是親自下廚房炒了幾個菜招待我們喝酒。”

    “那是公子的面子了,他熄了爐子,再要他開門是千難萬難的事。”

    “他倒不是跟我們做買賣而是交朋友,那天同行的還有位教曲的蘇崑生蘇老爹。”

    “可不是嗎,他們兩人交情最深,人家説秦回子的體己菜只有兩種人吃得到,一種是名士,一種是名妓,這兩種人只有蘇崑生最熟。”

    “他究竟為什麼要掛上那塊喪氣的‘忌中’牌子呢?”

    “説來也是阮大鬍子,他也去湊熱鬧,第一天秦回子回他説賣完了,阮大鬍子知道他還有三十來碗材料呢,但這種事沒人計算,秦回子每天只賣一百碗的規矩是大家都知道的,他説賣完了,就只能算是賣完了。”

    “難道後面沒有別的客人嗎?”

    “有!別人問了,你明明每天準備一百碗的材料,這會見還有三十來份呢,怎麼就賣完了?”

    “他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説得可妙,這三十來碗是準備餵狗的,誰要是甘心做狗,可以免費煮給誰吃,只要他當眾學一聲狗叫,大家看看他手指的阮大鬍子,都會心地一笑走了。”

    “這位阮老先生也是留都聞人。”

    “臭名最大的無過此公,人人都認識他,因為他那付尊容也好認。獐頭鼠目,身材偏又胖又圓,再加上那一蓬大鬍子,要多醜就有多醜。”

    侯朝宗笑道:“也不見得醜到那裏,他即使有潘安之貌,也不會有人説他英俊,因為你們都討厭他。”

    “可不是嗎,有些毒蛇身上五彩斑爛,十分美麗,但人們卻以猙獰恐怖來形容它,同樣的文彩,長在麒鱗身上就是祥瑞了,這美與醜原無一定,還是人的心理因素居多。

    再説那位秦老先生做了這件絕事,阮大-自然知道是為了他,卻偏不服這口氣,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門口等着,第一個進店後,因為他知道秦回子果真把那三十多碗牛肉麪的材料,一股腦兒餵了野狗,心想今天看你是否捨得拿一百碗麪跟牛肉去餵狗。”

    “那位秦老先生跟你蔡老闆一樣,也是個讀過書的人,他執拗起來是不計代價,真做得出來的。”

    蔡老闆頓時感到心中十分舒服,朝宗捧人的技巧十分高明,不着痕跡,輕輕點一句,卻比説上兩車的奉承話還要令人心感。

    因此,他更起勁了,口-橫飛地道:“可不是嗎,這位老先生更絕,他笑嘻嘻地從後面取出一塊‘忌中’的牌子往柱子上一掛,這下子阮大鬍子沒轍了。”

    “他沒有追問死的是什麼人?”

    “當然問了,留都的老百姓討厭他,做官的卻不討厭他,因為他有銀子,不惜花費巴結,而且還有滿肚子的壞點子,可以告訴他們不少撈錢的竅門,好幾家官府豪門,他都走得很近,像誠意伯、忻城伯,這兩家府上他常去走動的。”

    “難怪他還能在南京住下去,否則早該被人打走了。”

    “正因為他走動官府豪門,所以只要他在道理上沒犯錯,大家也沒奈何他,他一問,秦老先生把他往後一帶,阮大鬍子只有狼狽奪門而出,再也不敢去自討沒趣了……”

    “怎麼,後面還真有死人?”

    “有,不止一個,有六位之多呢!原來後面的堂屋正中,供着六個神主牌位,正是楊漣、左光斗、顧大章、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等六君子,六位受他陷害的忠良,你説他怎麼不狼狽而逃。”

    “精-!精-!此公倒是有心人,居然想出了這一手來,那阮大-也是的,明知自己不受歡迎,何必要處處去討沒趣呢!”

    蔡老闆嘆了口氣:“若是每個人都這樣討厭他,自然可以把他擠到沒人的地方去躲起來,可惜還有一些人,沒廉沒恥,有的是為了他的銀子去巴結他,有的則是要靠他的關係去迎逢他的人也不少。”

    “他不是永不錄用了嗎,還有什麼關係呢?”

    “他那人長袖善舞,誰也不敢説他將來沒有起復的可能,再説他跟幾位伯公都有交情,説説人情,還是行得通的。正因為如此,他才不甘寂寞,處處插一腳。”

    “聽説他還組了個羣社,跟復社打對台。”

    “不錯!説來這又是他沒趣的一件事。”

    “怎麼會呢?他那羣社在他石巢園的宅第裏經常聚會,頗為有聲有色呢!”

    蔡老闆冷笑道:“那都是上了年紀的臣宦名流,被他用銀子請了去,專為壯聲勢的,這是為了財,國子監的學生受了復社的召喚,恨透了阮大鬍子,那裏還會加入他的羣社,他沒辦法,好在有兩榜進士出身這種資格,為了壯聲勢,請了這些老夫子老太爺來參加。”

    “我聽説其中幾位還是東林的前輩呢!”

    “那是看在錢牧齋的面子上加入的,他們在裏面不但幫不了阮大鬍子的忙,反而成了他的砸腳石,每次聚會,吃喝了不算,而且還借孔孟聖賢的大道理,冷嘲熱諷,總是要罵他兩句。”

    “哈哈!那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可不是嗎,阮大鬍子每逢會期就苦不堪言,只恐沒地方躲,那知道幾位老先生竟是吃定了他,每逢會期,早兩天就約定通知,準時到他的石巢園赴會,他是發起人,又不能推辭拒絕,再者,社中還有幾位他得罪不起的人,他也不敢輕言解散,這個羣社,就像是壓在石烏龜背上的那片鎮邪碑,壓死了這頭活烏龜。”

    侯朝宗聽得有趣,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了一陣才道:“蔡老闆,你自己是如何對阮大鬍子的,始終沒説呢!”

    “蔡老先生是位大妙大絕的人,他對付阮大鬍子的方法更是又諧又謔,就讓我來替他説吧!”

    那是一個嬌美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出自鄭妥娘之口,朝宗轉頭一看,才見李香君與卞玉京正站在後面。

    朝宗忙道:“你們幾位是什麼時候來的?”

    鄭妥娘道:“我們為趕頭香,半夜裏就起來了,趕到這裏時,天還沒亮,廟門也還沒開呢!”

    朝宗忙道:“虔誠!虔誠!這麼説各位是已經隨喜過了?”

    “還沒有,那能這麼早就輪到了我們。”

    朝宗一怔,道:“你們這麼早就到來,此刻尚未進香,這話是怎麼説呢?總不成各位是一早趕來遊山了。”

    鄭妥娘道:“可不是嗎,我們已經在山前山後轉一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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