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要往夕歡閣塞人?」
乍聞自己的院落要添人,正欲跨出月洞門出去的鳳揚塵,第一個感受是不快,而後是厭惡,接著是冷笑,想著該用什麼方法將人趕走。他的地盤上只有他能囂張,旁人休要指手畫腳或把他的屋子搞得烏煙瘴氣。
他不喜歡有外人在身側走動,幹什麼都不方便,尤其是那些心懷不軌、別有所圖的,他看了就厭煩,整天防來防去,他日子還怎麼過得下去。
這幾年大哥的手伸得夠長了,以為是二房長子就能佔大房的位置,不時安排「自己人」到各商號,企圖掌控鋪子裏的運作和獨攬大權。
更可笑的是還頻往他牀上送美女,認定他色慾燻心定會笑納,想藉由美色來引誘他,最好令他沉迷聲色犬馬之中,從家主承繼人選中被剔除,由大哥接手。
可惜眾人推牆推不倒,他依然穩如泰山,有老太爺在的一天,誰能動搖他分寸,自找難堪罷了。
「少爺聽小的把話説完,這回不是大少爺或二老爺給你送人來,是那邊來的。」滑頭的烏參擠眉又弄眼,笑得臉上像開了朵花似的。
「那邊?」他在打什麼啞謎?
「是老太爺給你送人了,讓少爺你多幾隻臂膀,日子過得更舒心。」聽説是一等一的姿色,花般的小美人兒,他和奚世有眼福了。
説不定還能有看對眼的,那他家老孃不用愁白了發,擔心兩眼一閉前抱不到白胖孫子。
聞言,那雙愠怒的黑陣轉為興味,嘴角一勾。「都來了什麼人呀!別是眼大如牛目,鼻歪嘴闊的母大蟲,少爺我可是矜貴得很,見不得嚇人的醜物。」
鳳揚塵摸了摸臂上小小的齒印,印痕褪了不少,可疤還在,偶爾一摸還能憶起當日的痛,那兩排不怕咬酸了的小白牙咬得可用力了,讓他沒齒難忘。
「才不會,老太爺的眼光少爺還信不過?全是皮嫩肉細,嬌滴滴的……」他偷偷貓過一眼,比晴雨閣的荷月還要美上三分。
只是荷月是大少爺最寵愛的侍女,早就是他屋裏人,等明年少奶奶進門就要抬為姨娘,那身段妖嬈得很,媚得入骨,就是少了靈性,多看兩眼就膩了。
「二少爺若是怕見醜婦就把眼睛給捂了,我等的容貌是差了點,難入二少爺尊眼,你也別當我們是一回事,隨便賜個破柴房讓我們窩著,我們姊妹便感激不盡。」還母大蟲呢!她要真能吃人,第一個先把他吃了。領了老太爺的命,未經通報便直闖夕歡閣的少女冷聲道。
梨花樹下月洞門前,四名嬌俏秀麗的小姑娘站成一排,長相各異,卻個個雪顏玉膚,貌若畫裏的人兒,美得叫人眼睛一亮。
雖然她們年紀還小,可是看得出再過個幾年肯定會出落成傾城傾國,令各家公子競相追逐的絕色佳人。
烏參看傻了眼,暗自爽快在心中,這麼多花一般的美麗妹妹,他作夢也會笑醒,抱著被子直打滾。
「你……你是誰?」這冷淡的語氣聽來很耳熟,鳳揚塵一時間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二少爺貴人多忘事,好了傷痕就忘了疼,手臂上的咬痕還在吧?向晚當時年幼不懂事,在此向二少爺賠罪。」她永遠記著他有多可惡,居然打算見死不救,叫人將她丟入江河內任憑生死,最後還在她腰上踢了她一腳。
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受萬民景仰和愛戴,他是第一個折辱她驕傲的少年,她始終記著這個恥辱。
「手臂上的咬痕……等等,是你?」鳳揚塵驀地睜大眼,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內心震撼頗大。
她是當日咬了他一口的醜丫頭?
向晚面無表情的點頭。「讓二少爺遺憾了,向晚長得還算順眼,沒能讓二少爺夜夜惡夢,輾轉難眠。」
「你……你原來不是長這樣的,誰準你變美了?是不是雷仲春那傢伙給你用藥,讓你換了一張臉?」老是和他作對,遲早有一天毒瞎他。
她用「別幼稚了,都這麼大了還説蠢話」的眼神睨他。「師父只開了退燒的湯藥,向晚的臉本就長這模樣,二少爺經事少才給嚇著了,日後多長些見識,自是能將膽養壯些。」
説不上是什麼感覺,她每多見鳳揚塵一次就多厭惡一分,如果他是空有長相的草包就省事多了,她也犯不著和他周旋,直接叫老太爺給他幾畝田,踢他去種田,早出晚歸當農夫,省得她費心。
「什麼,你和那個庸醫是師徒關係?」看著眼前這張水靈嬌顏,鳳揚塵忽然有
點不是滋味,好像他的東西被人悶不吭氣地偷走了,而他這個主人毫不知情。
「他教我醫術。」和毒技。
繁花開盡的院子裏,一樹梨花白得嬌媚,隔了三年再度對峙的兩人像仇人似的對視,你來我往的鬥嘴毫不留情,其他人卻是一頭霧水,不懂他們在講話還是吵加木,神情有些不太對勁。
疏雨、春濃有一些不安,畢竟她們的身分是侍婢,本該好好地服侍二少爺,哪還能做出頂嘴的事兒,主子是天,奴婢是泥,豈能輕易逾矩。
至於錢奴香羅則是飛快的撥著算盤,算算二少爺有多少身家,她嘴甜一點吹捧兩句,掛在廊下的黃金鳥籠和碧玉做的逗鳥棒不知能不能賞給她。
她現在滿腦子是銀子、銀子、銀子……白花花的銀子,俊美非凡的鳳揚塵在她眼中更是一錠黃澄澄的金元寶,想著她要怎麼在他身上挖出更多更多的小元寶。
「向晚姊,我們今晚要住在哪裏?」春濃拉拉向晚衣袖,微露懼意地瞧瞧正在瞪人的二少爺。
看到身後幾張無措旁徨的小臉,向晚朝她們笑了笑,收起扎人的剌。「二少爺為人慷慨大度,定不會虧待咱們姊妹,你們安下心不要擔憂,路是讓人走的,不會連到懸崖邊。」
「我有説要安置你們嗎?少在一旁自説自話了,少爺我最怕人吵了,而且女人的話最多,嘰嘰喳喳的,擾得我不舒服。」他雞蛋裏挑骨頭,故意刁難。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她接招了。「二少爺何不拭目以待,看吵的人是誰。」
帶著姊妹們,向晚全然不理會身後黑著臉的鳳揚塵,她依著鳳長京給的園子地圖,自行找了處尚無人居住的小院子,裏頭剛好有四間房子,她們四個人一人一間,而向晚挑了靠近書房的外間,方便她取書看書,「伺候」不上進的二少爺。
花了一晚上的工夫整理,裏裏外外又洗又擦的打理一遍,累垮的眾人沒心思去想以後的事,頭一沾枕就睡得香甜,一覺到天明。
接下來的幾天,夕歡閣安靜得恍無人煙,窗潔幾明,花木修剪得全無雜枝,地上連一片枯葉也看不見,香爐燃香,被暖枕松,半人高花瓶插著雙色牡丹,一切井條有序地近乎論異。
沒有聲音,完全絕跡,靜謐得連這兒的主子都有點坐不住了,心煩意亂地不斷打量外頭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響,走路輕如貓的僕人婢女。
「不行了、不行了!二少爺,小的憋不住了,當個什麼都不做的閒人,小的心裏有愧呀!求二少爺跟向晚姑娘説一聲,我們閒不住,把我們的活兒還回來,不然小的活不下去呀!」太可怕了,他居然有活不了的感覺。
烏參抱著鳳揚塵大腿嚎_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跪地哀求,原本長得不怎麼樣的臉哭得更醜了,噁心的涕淚直下,幾乎要滴落在某人的暗花祥雲錦袍上。
見狀,鳳揚塵一臉嫌惡地將人一腳踹開,袍子一撩繼續抖腳,坐的黃梨木椅也跟著抖動,一人一椅抖得令人心驚。
老實頭奚世不敢靠得太近,高個的他眼觀鼻、鼻觀心,直挺挺地站著像根柱子,主子沒問他就不開口,保持沉默如石的姿態。
事實上他已經被「教導」過,向晚剛被救起的那段時間他曾奉命保護她的安危,雖然她時睡時醒,神智不清的時候較多,但他的耿直和憨厚讓向晚記憶甚深。
換個方式來説,兩人也算是「故人」,因此還沒搬進夕歡閣前向晚已先找過奚世,給了他某種「忠告」,先禮後兵大家好相處,反之,那就是走著瞧吧!比耐性,她肯定不是低頭的那一個。
「我的好少爺呀!你一定要救救奴才,小的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好像心神魂魄都要飛走了,雙腳踩地都不踏實,小的真的受不住了,連小的在院落裏工作的老孃、老爹、小妹子都抱在一團哭,擔心明兒個沒飯吃……」好空虛呀!空蕩蕩得叫人心慌。
看了一眼在地上滾的可笑身影,戴著金鑲玉板戒的修長五指輕輕託著腮。「少在爺兒的面前裝腔作勢,你有幾顆黃板牙還藏得住嗎?把你肚子裏的髒水倒出來,然後給爺兒爬出去,想當龜孫子不怕沒機會。」
烏參一抹淚,四肢並用爬呀爬到主子腿旁,諂媚又委屈地努努嘴。「二少爺不覺得咱們院子太靜了嗎?明明伺候的下人有七、八十名,可真要找一個也看不見,彷佛一下子全消失了。」
經他一提,鳳揚塵這才想起怪異處,迷人的鳳眼微微一眯。「是那丫頭搞的鬼?」
為了踩他兩腳,她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向晚姑娘説了,少爺你喜靜,於是嚴令下人們一個月內不準發出一絲聲音,就連呼吸聲也得放輕,要是讓少爺不快了,違者就自個兒把舌頭割了吧!」讓人不説話哪有可能,憋都憋死了。
「她怎麼辦到的?」鳳揚塵聞言不怒反笑,還樂得很,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神情是興致勃勃的好奇。
一聽主子不責備反而笑了,烏參苦著臉,更想哭了。「向晚姑娘給每個人一顆啞巴藥,一吃下去就什麼聲音也沒有,變成啞巴了。」
「咳!你……你説什麼,她給夕歡閣的下人吃了什麼?」他嗆了一下,訝異的
「啞巴藥。」烏參一臉沮喪,垂著雙肩。
「啞巴藥?」她……虧她真做出來,果然好手段。「誰叫你們傻傻都吃了,怎麼沒給她下馬威,把新來乍到的規矩一條條列給她瞧。」
烏參聽見主子「不食人間煙火」的話語,那張苦瓜臉擠成發皺的包子臉。「不吃藥就割舌,咱們怕得慌呀!而且她還自帶了兩個武功高強的門柱子,奚世打不過他們。」
他把技不如人的窩囊推給用白眼瞪了他一眼的奚世,意指他不是不盡心盡力,為主子效力,實在是「敵人」太強,他只好屈辱地避戰。
事實上奚世根本沒出手,打過照面認出是熟人,小時候跟同一個武師學過武,算是同門師兄弟,功夫高低尚在其次,自家人不打自家人,若非必要,奚世不輕易和人過招,他認為學武不是用來逞兇鬥狠,而是強身健體,保護對自己重要的人。「原來爺爺還有這一手……」鳳揚塵低聲輕笑,促狹地搓著下顎,喃喃自語。
「二少爺呀!你要想想辦法,小的現在全被架空了,什麼也做不了,連少爺想要的『鹿野山居圖』也買不到,沒銀子,那個鐵算盤不給,上回雲裳坊的容千華用雪蠶紗為你做了一件霜華月落西河畔的袍子,春濃姑娘説做俗了,她自個兒裁了件冰綃紗……」好看是好看,可是染成豔紫色,主子是什麼身分,能穿得不倫不類,像倚紅樓閣賣笑的花娘嗎?
「等一下,鐵算盤是誰?」他記得記帳的姓楊,叫楊三不,他管帳最寬鬆,三百兩,五百兩的支出也從不皺眉。
烏參眼眶紅紅,哽咽不已。「是香羅姑娘,向晚姑娘説她以後就是咱們夕歡閣的帳房。」
「帳房?」這女人得寸就進尺,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爺爺到底給那傲骨丫頭多少權力,她都敢爬到他頭頂上作威作福了,竟一一換掉舊人,改用自個兒的心腹,她這一手的清洗,倒是不容小覷。
不過正合他意,那些人原就是別人安插到他這兒的眼線,他正打算設個局把這些吃他的、用他的、領他月俸卻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雜碎給踢開,他們安逸太久了,該移個窩吃糟糠,誰叫他們一侍二主,人不當要當狗,他成全他們。
一抹陰狠厲光閃過眼底,彎起的嘴角滿是冷峭。
「還有呀!少爺有沒有發現咱們的膳食變了花樣,多了以前沒有的新菜,從疏雨姑娘掌管了廚房後,這些天上的菜從未重複,可菜錢硬是少了一半,原來是以前掌勺的王大娘、許嬤嬤中飽私囊,被捅開事情後,她們哭著不肯走,向晚姑娘就將她倆的一家人全給綁了,發賣或離開,任其選擇。」真是太狠了,人家一家老少全給發落了,不近人情呀!
越發滿意的鳳揚塵笑在心底,面上卻佯裝冷肅不悦。「去,把那個目中無主的婢女給本少爺綁來……」
「咳!咳!綁?二少爺要不要換個詞?」烏參強烈建議主子別太沖動,人家背後的靠山是老太爺,他惹不起。
「就是綁……嗯!算了,那丫頭倔得很,綁了她還不知道要給爺兒暗下什麼絆子,我忍她一回,你去請她來吧。」
烏參去「請」人,正在監茶的向晚給了一句:二少爺哪邊風大哪邊涼快去,向晚沒空奉陪。意思是少去煩她,當下把鳳揚塵氣笑了,抄起海棠凍石蕉葉白瓷茶杯往回話的烏參頭上一砸,砸出了一頭血。
既然好好請,請不來那張狂丫頭,那他這「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吃喝玩樂樣樣行,一擲千金面不改色」的鳳揚塵也不客氣了,索性放開手腳,左一句小心肝、右一句小美人兒,用著主子的身分仗勢欺人,把一臉怒色的向晚挾帶出府,兩人共騎一馬招搖過市不説,他還特別「温柔」地為她別上一根如意翠長簪,昭告她是他的人。
琉璃瓦、飛燕檐、翡翠屏風碧玉牀、血玉雙耳杯、瑪瑙牡丹房、黃金黑玉棋、描金九隔攢盒、赤金石榴花豎椅,及晶玉為枝、寶石為葉、暖玉雕成花的喜鵲棲梅石料盆栽……富麗堂皇、金光閃閃,好不絢麗。
身為玉林國的長公主,眼前的繁華豪奢是她應該受的,也受得起的,一國王女的嬌貴之身,天底下沒有什麼是她不能擁有的,除了不能摘星擁月外,她是千萬人之上的尊貴驕女。
可是她不快樂,再也笑不出來,即使笑也是強顏歡笑,眉頭深鎖,一臉悵然。
鶴首銀勾勾住青色蘭花綃紗帳,神色慵懶的「清華公主」雪足落地,四名紫衣羅裙的宮婢隨即身一低,為其著鞋穿衣,綰髮輕梳。
鬆鬆的垂雲髻別上了珊瑚綠松石蠟珠花,斜插兩根鑲紅寶石如意金簪,金鑲青石蝴蝶玉釵,紅翡翠滴珠耳環,赤金紫英石蓮紋額墜,腕上是太后所賜的紫檀佛珠串,上頭刻著一百零八句經文。
一百零八顆佛珠成串地纏繞在雪色藕臂上,不能取下,這是祈福用的,保平安,大劫歸來的她有神佛保佑,從此災難離,萬惡除,順心如意太平年。
每個人都當她是易碎的玉瓷,不敢大聲責備,不敢在她耳邊喧譁,極力滿足她每一個需求,將她呵護得無微不至,彷佛嬌花一般的供養。
這是寵,這是愛嗎?
分明是黃金籠子裏的金絲雀,給了她金食玉饌、錦衣華服、琳琅滿目的玉石珠寶,金釵銀簪,各式各樣令人眼花撩亂的首飾和配件,進貢的花瓶器皿、香染、胭脂……
但那又如何,這些東西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除了用盡黃金白銀外,冷冷的風華宮只有蕭瑟的寒風伴隨,什麼都沒有。
回宮三年餘,就連皇帝到這裏的次數都不超過十回,每回都匆匆來去,不到半個時辰,連杯熱茶也沒喝完,寥寥幾句問語便藉口國事繁重又走了。
國事?
誰不曉得他正寵著新妃,周美人、李淑妃,乃至於替他生下一子的雲貴妃,這些後宮女人多到他應接不暇,連皇后都被他冷落在西寧宮,夜夜獨守空閨。
「來了,他來了!若……公主。」啊!完了,完了,她又沒管緊自己的嘴巴。「清華公主」一揚纖纖素手,揮退伺候的宮婢,眾人魚貫而出後她才一臉苦笑的拉起滿臉悔色的侍女。「怎麼記性這麼差,老是毛毛躁躁的,不知瞻前顧後,咱們兩顆腦袋是暫時寄放,隨時有可能人頭落地。」
「公主,奴婢記著了,不會再莽撞了,我保證下次不再犯……」剛説過她又忘個精光,前一句是奴婢,後一句卻成了「我」,把兩人擺在同一個位置。
在自己的地方尚不打緊,還不至於被人捉住了話柄,若是在外頭給有心人聽著了,幾十個大板是跑不掉的,屆時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未等沒命先丟到亂葬崗,生死由命,誰也救不了。
「素心,我不是要怪你,可是你也曉得我們處境艱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再有意外發生,那邊正等著我們出紕漏好定罪,我和你都要小心行事,以防萬一。」她還不能死,得替公主頂著,不能讓她回不來。
「若是公主在就好了,她會知道怎麼做,名正言順地拿回公主的尊榮。」而不是事事依順他人,被人拿捏在手中,心虛地怕人家發現她們是冒名頂替的。
長高了一些的素心還留有幾分稚色,尚未完全長開來,那日離宮大火時她和假扮公主的文若荷從明處引開流匪,好讓真正的公主順利逃脱。
但是誰也沒料到她們竟然獲救了,中途遇到及時趕到的救兵,由雲宰相之子云破天領兵,大舉剿滅匪徒,事後清查傷亡人數時,很多人都死了,獨不見真正的公主及貞秀。
是逃走了還是被殺,她們不知情,只能抱持著一絲希望,盼公主吉人天相,能逃過一劫。
不過不論生死,「公主」一定得在,否則存活下來的宮人必須以死謝罪,甚至是讓有心人知曉杜清淺逃脱了,她的安危可慮,之後的追殺只會多不會少。
雲破天提出個大膽的做法,他讓容貌和杜清淺相仿的文若荷假冒帝女,由她代替入宮,為公主爭取更多的逃生機會,以便日後再趁機換回來,偷天換日。
只是三年過去了,還沒有一點消息傳來,叫人等得又急又慌,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罪女身分的文若荷不可能一輩子扮演公主,那將是顛覆朝綱、混亂正統,皇家血脈會受到嚴苛的考驗。
「是呀!如果是公主,她不會悶著頭捱打,而是全力反擊,皇后想從這裏佔便宜絕無可能,公主她……」是真正的帝女,皎皎明鳳,渾然天成的皇家氣勢無須開口,一站出來便震懾全場,卑微如她們望塵莫及。
想到公主不言可喻的貴氣,明亮優雅的皇室氣度,以及待人以誠的寬容,文若荷眼中蒙上一層黯色,微露憂傷,忠心不二的她比誰都更想看見杜清淺平安歸來,即使要她因此賠上一條命也在所不惜。
「公主莫要憂心忡忡,鎮日系鬱寡歡,心寬方能氣和,百病不生,望公主保重自身,勿多思,謹防隔牆有耳。」最後一句説得又輕又快,似在耳語。
一名身著紫色繡虎雲紋朝袍的清峻男子大步走近,腰際垂掛著九轉螭龍玉佩,神態虎虎生風。
「雲大哥,你來了。」一見到來者,文若荷面露喜悦,一掃先前的滿臉憂色,眼底閃著某種清亮。
沉鬱的面容微揚寵溺,伸手攔住朝他跑來的身影。「公主,要記得尊卑有分,不可有違皇家體制,公主是君,下官為臣,君臣、君臣,勿要亂了稱謂。」
「雲大哥,這裏又沒有外人,咱們就省了那套虛禮,太傅來太傅去的,我實在不習慣。」她擔不起,拍折壽,玉林國宰相之子當她的授業師尊,她實在彆扭。
一旁的素心也直點頭,表示喊雲大哥較親切,可是兩道凌厲目光一掃過來,她馬上畏縮地搖頭,牆頭草似的偏向另一邊。
黃燦燦的陽光灑落,照著風華宮的宮階上,照出那青玉階旁一株小小的茉莉,三、四朵小白花,淡淡清香輕送。
宮女、太監來回走動,鮮明的宮裝穿梭百花叢中,有的澆花、有的掃地、有的捉葉子上的小蟲,有的捧著被褥綃帳去洗衣房,一眼望去數不盡的宮人,只為服侍一個主子。
但是其中有幾人是公主的人,卻有待商榷,他們瞟來瞟去的眼神,究竟是在窺伺什麼,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們表現得太張揚了。
雲破天沉聲道:「不習慣也得習慣,公主想讓風華宮的宮人全部人頭落地嗎?」她這一關沒把持住,將危及甚廣。
呼吸一窒,文若荷臉色微微發白。「雲大……雲太傅,不要再殺人了,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我……本宮知曉分寸,絕不讓人有可趁之機。」
剛入宮那一個月,她因一時失了防心,竟與素心談論起公主的去向,當時身邊伺候的宮人有七人,恰巧經過的雲大哥發現其中一人慾向皇后報信……當晚,風華宮膳食出了問題,「暴斃」的宮人剛好七個,一個也沒少。
「調查結果」是她們誤食有毒的河豚,因此御膳房及經手的宮婢們全部賜死,一夜間死了上百人。
「公主當謹記在宮中的處境,一刻也疏忽不得,雖然臣暗中安插了人手在你左右,可是往風華宮瞅的眼睛不在少數,這不光關係著你一個人的安危,還有你想保住的另一個人。」面色嚴厲的雲破天不容許她拿自身的安危當兒戲,難免把話説重了。
從他救起她的那一刻起,她的生死就成了他的責任,令他甘冒風險也要護著她,讓她不受任何威脅。
雲破天曾經有個愛笑、眼兒圓圓的小妹,老愛跟在他後頭喊哥哥,可是他因為不耐煩身後多了個跟屁蟲而丟下她,以至於她和奶孃失散了,一身富貴穿著的她因此被賊兒盯上,之後更慘遭盜匪殺害。
那一夜在離宮的熊熊大火中,他看到舉刀正要砍向文若荷的流匪,彷佛看見妹妹正面臨死亡,在千鈞一髮之際,他拉弓一射,一箭射穿匪徒頭顱。
不過他很清楚那不是他的妹妹,已死的人怎麼復活,只是當文若荷忽然投向他懷中,全身顫抖不已時,他有些迷惑了,不禁心生憐惜,伸臂一環,發現額上沒有紅痣的她並非公主時,也悄悄為她掩飾過去……
一提到公主,文若荷的神情一變,拂去眼眶的淚光,「雲太傅,本宮要你尋找的侍女可有消息,她是死是活,可否給本宮一個交代?」「找到一個。」花了三年時間。
「什麼,你找到公……她,她好不好?有沒有受傷?幾時安排她……」公主千萬不能有事,求神明保佑她平安。
雲破天舉起手阻止她。「不是她。」
「不是她?」她像由高處墜落,頓時萎彌。
「是另一個叫貞秀的侍女,不過她傷得極重,左腳殘了,臉上有三寸長的傷症,有一些瘋瘋癲癲,失去記憶了。」若非她時而清醒喊出「快救公主」,誰也看不出滿身污垢,形同乞婦的瘋婆子會是他要找的人。
他們不能明目張膽的尋人,只能以畫像重金懸賞,以為找到離宮侍女便能循線接回另一人,殊不知陰錯陽差,該找的人沒找到,卻帶回一個瘋女人。
「失去記憶……」還瘋瘋癲癲,毀了容?貞秀她……「快,快把她帶回宮,我……本宮親自照顧她。」
「公主勿急,臣已為她找了個妥當的地方安置,衣食無缺,公主大可安心。」他用眼神暗示文若荷此刻的言行有多不合宜,皇宮內院處處驚險,由不得她放縱。
「你……你沒殺了貞秀吧?」文若荷問得極小聲,眼中盡是小心翼翼和一絲絲的不安,一口氣憋著。
看她惶然又難過的神情,他背過身擋去宮人視線,好笑又好氣地伸手揉揉她軟得不可思議的玉耳。「我沒你想得心狠手辣。」
他一度考慮過,但最後罷手了,只因不忍心她失望。「那……她呢?瘋了的貞秀都能找得到,找她應該更非難事,那麼明顯的特徵,連瞎子都看得見。」文若荷一急,忍不住嗓音高了些。
公主的眉心有一點突出,那是一顆紅痣,觀音點紅是天佑玉林的象徵,而她這一顆是假的,用軟玉黏上的。
「因為過於醒目反而不易發覺,以她的聰慧豈會看不出那一夜的蹊蹺,為了自保,她應該會藏起那顆觀音痣。」
前提是她還活著的話。
「雲大哥,那要怎麼辦?一想到她還流落在外,不知道會吃多少苦,會不會被人欺負,我……我好難受……」她眼眶一紅,哽咽地説不出話來。
見她一哭,素心也掩唇輕泣,她們都是公主的侍女,主子不在,生死未明,她們哪能不傷心。
「公主,你又忘了臣的叮囑,謹防小人窺探。」唉!哭得像只小花貓,公主回不回來對她有那麼重要嗎?
清華公主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是見不到幾次面的陌生人,印象中個子只到胸口,還是個稚氣未脱的小王女。
但既然文若荷頂替了她,他就得為假公主多方設想,身為公主太傅,他每月進宮的次數多到足以將文若荷納入羽翼下,誰若威脅到她的生命,他全都一一剷除。
此時的雲破天並未想到被識破假公主身分的文若荷可是犯了欺君大罪,只暗中盤算著杜清淺若已死,他該用什麼方式將文若荷弄出宮,她又該何去何從,皇帝追究下來又該如何應對……
「本宮急了嘛!你又不是外人,我……」她想説對他撒撒嬌也是人之常情,他像大哥一樣地照顧她。「華玉公主到——」
宮外太監大聲地傳聲,一聽到杜華玉來了,文若荷一張明媚小臉頓時就垮了。「説我病了,不見人,把她打發走……可惡,怎麼又來了,一天不找我麻煩就過不去是不是……」
見她咕咕噥噥地轉身進入寢宮裝病,雲破天失笑地搖搖頭,接著冷峻的臉一沉,兩眉攏起,衣袖一甩擺道回府,「碰巧」與華玉公主碰個正著,臉色嚴厲,擋住她去路。
他,成了一道壁壘,護著風雨中飄搖的小花。
而某人毫不知情,嘀咕著該「病」多久才能擺脱二公主的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