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在這時候,先低聲道:“別緊張,我想你想錯了一些事。”
接着,她朗聲道:“天官,這兩位是自己人!”
白素的話一出口、苗人、十二天官和何先達、鐵天音之間空前地緊張的氣氛,立時不再存在,一下子散了開來,我這才看清,鐵天音身上穿着的是軍隊的迷彩服,背上有一隻老大的揹包,足登皮靴,那正是十二天官在山頭上看到的鐵天音。
十二天官一散開之後,身法快絕,一下子就來到了我的身前,望着我,神情疑惑之極。我無法解決他們心中的疑惑,因為我自己心中也疑惑不已——何先達當然是自己人,那鐵天音又算是甚麼自己人了。
所以,我把十二天官疑惑的眼光,再加上我的,一起給了了白素。
白素也無法解答,因為何先達和鐵天音也已走向前來,反而是鐵天音先開口,他竟然顯得興高采烈,很是興奮,朗聲先叫我們:“衞叔,素姨,我在河邊遇到了何老,才知你們也來了!我就請他帶來見你們!”
他在這樣説的時候,把半自動步XX擱在肩上,XX口向後,狀甚瀟灑。
我一生之中經歷的古怪場面已經夠多了,可是也未覺有古怪過現在的。
難道這小子真是大奸大惡到了這一地步,還是他不知道我們已知悉了他的所作所為?
我那種目定口呆的情形,一定十分怪異,鐵天音也立刻注意到了,他“咦”地一聲:“衞叔不舒服?”
我悶哼了一聲:“是,不舒服至於極點!”
鐵天音用力一揮手:“有一個消息,一定會令你高興,我可以肯定,有外星人在活動,我不但看到了外星人留下來的……一樣東西,還看到了全身發光的外星人直飛上天,我向他射了一枚火箭,竟然沒射中。”
聽得他説得如此興高采烈,我更是無明火起:“要是射中了,又怎麼樣?”
鐵天音見我問得聲色俱厲,他不禁呆了一呆,一副不明白的神情,向白素投以求助的眼色。白素沉聲道:“照實説就是。”
鐵天音道:“外星人怎會沒有辦法對付地球上那樣簡單的武器,我是想吸引他的注意,知道有一個地球人發現了他,希望和他相會,這正是我來苗疆的目的。”
我聽得有點發怔,白素低聲道:“他根本不知道飛上天的是紅綾!”
我仍然寒着臉,鐵天音叫了起來:“怎麼啦?人不能做一次錯事,我撕去了一些記錄,就像是一直在犯十惡不赦的大罪了!”
聽得他這樣説,我怒極反笑,側身讓了一讓:“你自己進去看。”
鐵天音在這時,也很有點負氣,一副“進去就進去”的神情,仍然把步XX放在肩上,略聳了聳揹包,在那時候,我發覺揹包的一邊,和他背部的衣服上,都染有不少血跡。他一在我身邊經過,我立時轉身,跟在他的後面。
這是一個很有利的位置——如果他在突然之間,想使用武器的話,我就可以先下手為強。我發現何先達立即和我採取了同樣的行動,所以鐵天音在無形之中,是被我和何光達“押解”進去的。
何先達曾經聽我和白素説起過鐵天音的行為,他帶鐵天音來藍家峒,自然也有把他帶來聽我處置之意在內。
白素緊跟在我們身後,她在入去之前,又曾安慰了十二天官幾句,所以十二天官沒有跟進來。
一行人,當然是鐵天音最先進屋,任何人一進了屋子,就可以看到放在竹架上的兩頭銀猿,鐵天音也不例外,他發出了“啊”地一聲,一下子就來到了那頭蓋骨被揭開了的那頭銀猿之前,目光盯在那個金屬網口,伸手輕輕掀了一下,現出了欣賞之極的神情,連連讚歎。
我想向他厲聲責問,但是好幾次,都是一提氣,還沒有出聲,就被白素用力拉了我一下手阻止。
至少有兩分鐘之久,沒有人出聲。還是鐵天音率先開口,他抬頭向我望來,像是忘記了我和他之間有齟齬存在,他神情興奮,連聲音也有點變了樣:“看到沒有?太奇妙了!一點也不錯,外星人曾在銀猿的腦部,動過手術!”
白素居然和他討論起來:“依你看來,這手術的作用是甚麼?”
鐵天音道:“人類醫學上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手術,所以我也只能靠想像,看,有許多細絲,深入腦部,照我的想像,那是一種程式,一種植入腦部的程式。”
白素聽得很用心,而且連連打手勢,不讓我插言,她追問:“程式,是甚麼意思?”
鐵天音嘆了一聲:“正如衞叔常説的那樣:人類行為中從未出現過的事,就很難用人類的語言來表達,只好打譬喻。這種手術,在猿腦中植入了活動的程式。就像是電腦輸入了軟件,或者是機械人輸入了活動程式一樣,使猿腦接受訊號,按照程式的指令去做事——那些事,猿猴本來是不會做的。”
白素道:“例如,要他們照顧一個嬰兒?”
我焦躁起來,冷冷地道:“很好的設想,但顯然不是很成功,受照顧的嬰兒變成了一個野人!”
鐵天音竟然很認真地和我討論:“那已是最好的情形了,衞叔,你不能期望猿猴培養出哲學博士來的!”
我冷笑:“一點也不幽默——為甚麼沒有人討論一下這兩頭銀猿,是怎麼死的?”
那兩頭銀猿,是鐵天音射殺的,那已是毫無疑問的事,因為苗疆之中,不會再有人持有半自動步XX。
鐵天音一聽我提出了這一點來,神情黯然,嘆了一聲,指了指一頭銀猿:“這一頭,被那一頭射死,那一頭見闖了禍,自己又射自己,我在一旁,自顧不暇,所以沒有能力制止這場悲劇,怪的是,他們中XX之後,還發出可怕的叫聲,竄了開去,我想去找他們,已沒有蹤跡可尋了!”
他這番話相當長,我好幾次要打斷他的話,都被白素阻止,到後來,白素甚至在我的身後抱住了我,非但不讓我説話,而且不讓我有行動!
好不容易等他講究,我才暴喝一聲:“你在説放甚麼屁!你——”
鐵天音那神情又驚又怒:“你不相信我的話,我為甚麼要撒謊!”
我聲色俱厲:“你一直在撒謊!”
鐵天音用力搖着頭,神情變得又難看又可怕,面色血紅,額頭青筋綻起老高,他不但搖頭,而且身子也開始劇烈搖擺,他的聲音也變得嘶啞,他在叫:“別逼我,不要逼我!”
我看到他還想要賴,像是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一樣,更是無名火起,用力一掙,掙脱了白素的懷抱,一步跨向前,已準備重重摑他兩個耳光再説。可是也就在這時,白素的行動比我更快,她竟然一下閃到了我的身邊,橫肘向我就撞。
我再耳聽八方,眼觀四路,提防各方面來的突然進攻,也斷然無法料得到白素會向我突襲,當然無法避得過去。
白素的這一撞,力道着實不輕,撞在我的脅下,其痛徹骨,肋骨都幾乎被她撞斷,身子也踉蹌向後跌出,自然無法完成摑打鐵天音的行動。
白素突然發難,橫肘撞開了我,同時急叫:“姨丈,抱住他!”
我看得很清楚(雖然那時我吃了一肘,又痛又驚),何先達的行動,在白素叫喝之前,他疾如勁風,一下子來到了鐵天音的身後,把鐵天音連臂抱住,並且把鐵天音的身子抱了起來,使他雙腳離地。
鐵天音發出可怕之極的吼叫聲,滿面汗珠滾動,雙腳亂踢,腳後跟撞在何先達的身上,何先達一身武功,自然不會在乎。
白素已到了鐵天音的身邊,柔聲道:“放鬆些,孩子,放鬆些,沒有人逼你,你衞叔只是魯莽了些。一點小誤會,沒有人逼你,你是好孩子。”
白素聲音之温柔,和鐵天音發出的吼叫聲之可怕,成為極強烈的對比。鐵天音不但吼叫,而且在拼命掙扎,但是何先達的雙臂,既然抱住了一個人,這世上也就沒有甚麼人可以掙得脱了!
鐵天音這時的情形,簡直就像是一頭瘋了的猛獸!
一想到“瘋”這個字,我心頭陡然如同被重複敲了一下,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同時,伸手在自己頭上打了一下。
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鐵天音的判斷,幾乎百分之百錯誤。但是至少,我已看出鐵天音這時的情形,正是一種可怕的疾病。這種精神方面的病症,發作起來,人根本無法自己控制自己,會處於一種瘋狂的狀態。
有這種病症的人,甚麼時候發作,也難以預料。但一般來説,在受到強烈的刺激時,就會發作。
鐵天音竟然患有這種間歇性的性格分裂瘋症,這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白素一面在不斷向鐵天音説着話,一面向我投來很是嚴厲的責備眼光。
我立刻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我走向前去,鐵天音睜着血紅的眼睛瞪着我。
我先嘆了一口氣,伸手在他頭上拍了拍:“你這算是幹甚麼?我是你的衞叔是不是?就算説錯了甚麼,想錯了甚麼,你就這樣子,我這就算逼你?”
我用温和的語氣責備他,很有效果,鐵天音先是停止了掙扎,接着,大口喘氣,頭臉上汗如雨下,何先達鬆開了手,放他下地,伸手按在他的頭頂。
過了好一會,鐵天音的呼吸,才恢復正常,全身上下,透濕透濕。
白素過去,替他解下了揹包,我立即看到,他背部,近在肩頭,衣服裂了一大片,肩上綁着布條,還有血從布條中滲出來,看來不但曾受過傷,而且傷得不輕,他用來裹紮傷口的,也是軍用的急救包,那當然不是很好的治療方法。在鐵天音身後的何先達,一手仍按在鐵天音的頭上,一手已把紗布扯了開來:“我有極好的金創藥。”
武林中人,把醫治外傷的藥叫“金創藥”,沒有人會懷疑何先達的話。
而在繃帶一扯開之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他背上的傷痕足有二十公分長,很深,看來是被甚麼利器割傷的。更奇的是並行的有三條之多,本來可能已有好轉,但是剛才那一陣掙扎,令得傷口迸裂,鮮血淋漓,很是可怖。
何先達取出一隻竹筒,傾出一種深綠色的粉末,倒在傷口之上。
傷口本來皮開肉綻,那種粉末一沾上去,竟有拉緊傷口的能力,很快地就變成了三道血痕,鐵天音也在這時,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何先達指着傷口,説得很簡單:“獸爪所傷。”
我心頭又是一凜,自然而然,向銀猿望去,銀猿的爪極鋭利,正可以造成這樣的傷口。
鐵天音在吁了一口氣之後,抬起頭來,白素已在他的揹包之中,找出毛巾來,他接了過來,一面抹汗,一面道:“我爸曾説過,我的瘋病,如果遇上真正的內家高手,可以有得救,看來我是得救了。”
我和白素齊聲道:“你怎麼一直不告訴我們你有這個毛病?”
鐵天音苦笑:“那又不是甚麼光彩的事,那是我小時候,甚至不是少年,而還只是兒童的時候,被那場大瘋狂逼出來的,不但我爸的雙腿被打斷,過去的功勞全變成了罪行,連我這個兒童都不肯放過,一樣要對我施酷刑……就是這樣逼瘋的!”
他説得頗是平淡,但是卻可以令聽的人,感到陣陣寒意。
他又道:“我沒有對所有人説,是因為我運用自己的意志力,已經可以把病情作一定程度的控制,控制在完全沒有人的情形下,才盡情發作——那種發泄,對病情的好轉,很有幫助,最近,我就盡情發作了兩次——”
白素嘆了一聲:“一次在一個山頂,你從直升機下來之後。另一次,是在一個有許多骸骨的山洞中?”
鐵天音現出極訝異的神色,點了點頭。
在那一剎間,我不禁閉上了眼睛。
在看到了那個山洞遭到了瘋狂掃射的情形之後,我們立刻斷定那是一個危險之極的瘋子行為。確然,那是瘋狂的行為,但卻是一個有着嚴重疾患的人,運用了無比堅強的意志力所造成的生命奇蹟。
天知道鐵天音是怎麼可以做到這一點的——他全然沒有害人之意,只是可怕的童年殘害了他的腦部,他得有定期的瘋狂宣泄。
鐵天音沒有問我們如何知道,只是道:“剛才衞叔一表示不相信我的話,我在剎那之間,又失去了控制,幸得何先生救了我。”
我再次閉上眼晴,實在不能想像,剛才要不是白素那一個“肘錘”,把我撞了開去,而是我一掌摑中了鐵天音的話,會有甚麼結果。
一時之間,我們都無話可説,鐵天音聳了一下背部:“這傷藥真好——我一出現,人人像是對我都有敵意,是甚麼緣故?”
我沉聲道:“我們——主要是我,想錯了一些事!”
鐵天音揚眉:“哦,把我想成怎麼樣了?”
我並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道:“先説你,為甚麼一聲不響到苗疆來,為了甚麼?”
(事後,衞斯理對白素道:“若是那時,把我對他行為的評估告訴他,只怕他一怒之下,再也不肯把經過説出來——人遭到了大冤屈,反倒會不想辯護了!”)
(白素的回答是:“缺席裁判,危險之至!”)
當時,鐵天音答得很快:“我到苗疆,是想見老十二天官記錄中的“神仙”——自然就是外星人。”
他説到這裏,門推開,十二天官走了進來,牛天官拿着一大筒酒來敬我們。剛才屋子裏叫得天翻地覆,他們在外面自然聽得見,但他們直到靜下來了才進來,足見他們對我們的尊重。
大家輪番喝酒,我和白素趁機把銀猿的頭蓋骨合上,再用兩幅布把他們遮蓋了起來,我道:“天音,是不是説來話長?”
鐵天音道:“可以那麼説。”
我道:“何不換一個舒服點的地方?”
鼠天官立時道:“到我們那裏去!”
所以一切事,都是由老十二天官的記錄起的,在十二天官的所在,把事情告一段落,倒也適合。所以一干人等,就來到了十二天官的屋子中,揀了最舒服的一張椅子給鐵天音,還給他的背部,找了一個軟墊子。
鐵天音看了眾人一眼:“我所説的,沒有秘密,只是有一些,是我個人的想法,會很悶,不愛聽,可以隨時離開,不要緊。”
各人並不離開,我、白素和何先達,也蒙十二天官讓出了椅子,各人都靜了下來。
鐵天音先望向我:“我沒有向你透露我要到苗疆來,是因為對於見……外星人。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沒有必要拖你下水。”
我想追問一句“你想見外星人的目的是甚麼”,但想及我對他的行為,曾有過嚴重的誤會,還是不問的好,所以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鐵天音續道:“至於我見外星人的目的,説出來更會惹人笑,所以還是不對人説的好。”
他突然説會“惹人笑”,可是他在這樣説的時候,神情卻嚴肅之至。他才經過了一番折騰,臉色蒼白,但是烈酒入腸,雙頰又有兩團紅暈,看來很是奇詭。
他放慢了聲調,一字一頓:“我想在見到了外星人之後,懇求他們幫地球人剷除地球上一場禍害的根源——他們既然是神仙,一定可以有辦法做得到,就算一下子做不到,逐步進行也可以!”
聽得鐵天音這樣説,我不由自主張大了口,因為又實在太意外了!
鐵天音這個人的行為,簡直無法以常理來推測——我已經錯誤地推測了他的行為,而更絕料不到他會説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這一番話,説是深奧也好,説是玄妙也好,總之聽了令人莫名其妙。
看各人的反應,都和我一樣——十二天官在白素翻譯了之後,也各自翻着眼。
我也一字一頓地問:“你所謂地球上一切災禍的根源,是甚麼呢?”
我的這一個順理成章的問題,卻像是向一大堆火藥點着了火一樣,鐵天音陡然炸了開來,雙臂揮舞(何先達按住了他的右手),聲音高吭,先沒頭沒腦地叫出了兩個字來:“權力!”
接着,他重覆地叫着:“權力!權力!”
一口氣叫了十聲八聲,聲音一下比一下高,神情一下比一下激動。
他終於下了結論:“權力是一切禍害的根源,有這個禍根在,人類就離不開災難!”
我想插言,但為白素所阻,於是接下來的時間,就成了鐵天音一人的獨白。
他先自問自答:“權力是甚麼東西?無影無蹤,無聲無色,看不見摸不着,可是它就存在於一些人的手裏,屬於極少數人所有,人類就得聽命於這少數掌握權力的人。甚至沒有人可以説得出,權力最初是怎麼產生的!那是一個怪物,是一切禍害的根源!”
説到這裏,他喘了幾口氣,白素照用布努翻譯,十二天官根本不明白。
我同意鐵天音的説法,事實上,這種説法,已絕非鐵天音所首創,是很普通的道理,只不過鐵天音把它實際化,想通過外星人的力量,來消除“權力”這個禍根,有點怪異而已。
鐵天音先是直視着我,接着,抬頭向天:“沒有人再比我清楚權力的可怕,沒有人再比我清楚權力能造成的禍害有多大,有多深,沒有人比我再清楚,權力是如何阻礙着人類的進步,也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為了爭奪權力的鬥爭是多麼血腥、卑鄙、慘烈和泯滅人性!”
我鼓了幾下掌:“你很清楚這一切,是因為你自小就經過權力的興衰和轉移——可是你怎麼認定外星人可以為地球剷除這個禍根?”
鐵天音那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不確知,我只是這樣想、這樣希望。我早説過。我的這個想法,是很惹笑的,所以我不曾向任何人説起,只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去做,雖然虛無飄渺之至,但是有一個人朝着這希望在進行,總比全人類明知禍根存在,卻不想去消滅它好!”
鐵天音的想法,倒不能説是“惹笑”,倒可以説是有一股狂熱,一種近乎悲壯的狂熱,性質和夸父追日差不多——只要有千億分之一的希望,他就不惜化巨大的代價去追求這千億分之一的希望成為事實。
我把我的想法,不加掩飾,説了出來,鐵天音搖頭:“哪有夸父那麼偉大,你不笑我,我已感激得很了!”
我道:“你能指出人類災禍的根源,只叫人感到心情沉痛,怎會好笑——你是怎麼來的,進入苗疆之後,又發生了一些甚麼事?”
鐵天音道:“在老十二天官的記錄之中,知道了外星人確切在在,我就下了決心,我由北而南進入苗疆,邊疆軍區的司令員,以前是我爸手下的一個排長,他説,除了兵艦飛機,不歸他管之外,我要甚麼樣的裝備,都沒有問題!”
我道:“於是你要了直升機,半自動步XX,和小型火箭,你要火箭的作用是——”(十四)媽媽的媽媽
鐵天音道:“我説過了的,外星人在天上飛來飛去,不發射火箭,如何吸引他們的注意?而且,我也不是瞄準了發射,外星人連虛驚也不會有,卻可以發現我。”
我發出了一下類似呻吟之聲,鐵天音道:“一下機,那是老十二天官提到過他們曾遇仙的山頂,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情緒,難以控制,山頂又沒有人,所以我就狠狠地掃了一遍XX,發泄了一下。”
我向十二天官一指:“當時,他們在,只是躲得好,你沒有發現——”
鐵天音聽了,先是怔了一怔,接着,就苦笑了一下——他自然知道他在“發作”的時候,樣子不是很好看,是一個十足的瘋子。
鐵天音停了片刻,又道:“我駕機離開,在半空中,就看到了有發光的生物,在急速移動,我立刻就想到,那一定是你們提到過的“發光的背心”和“銀猿”,所以我就覓地降落,只可惜那軍用小直升機性能不佳,在着陸時摔了一下,我要不是見機,也就成了廢鐵堆中的無名碎屍了!”
我也聽得冒冷汗——那是在我們到苗疆前的事了,我問:“你背上的傷,是那次造成的?”
鐵天音縮了縮肩頭:“不是,那是銀猿抓的!”
何先達一看傷痕,就説是“獸爪所傷”,我也想到可能是銀猿造成的。鐵天音明知銀猿的來歷,為甚麼還會和他們起那麼嚴重的衝突?
鐵天音伸手在額角上敲了一下:“或許我做錯了一件事——我脱險之後,看到銀猿在離我大約一百公尺處,其中一頭,穿了一件“發光的背心”,我知道這背心事關重要,可是銀猿蹤躍如飛,實在沒有法子追上他們,我發出各種聲音,他們都不肯接近我,我知道他們也在注視我,為了吸引他們,我向天鳴XX。”
鐵天音説到這裏,望住了我,我沉聲道:“那不算錯,換了我,也會那麼做!”
鐵天音嘆了一聲:“可是引起的後果,卻可怕之極,尋常的猿猴聽到了XX聲會逃走,但是靈猴是跟過外星人的,不同凡響,非但不怕,反倒迎了上來——這本是我意料之內的事,可是料不到的是,他們的來勢,如此之快,疾撲了上來,一個一伸臂,已把步XX奪了過去,我大吃一驚,想去奪回來,另一個已經攻向我的背部,在我背上抓了一下,痛得我跌倒在草叢中。”
我又閉上了眼睛——我們曾發現那草叢,有軍靴的腳印,也有血跡,當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會是鐵天音的血!
鐵天音續道:“我知道自己傷得不輕,幸好我有救急包,就草草包紮,眼看着兩頭銀猿,把步XX拋來拋去戲耍,我心知危險之極,可是無法阻止。而忽然之間,XX聲響起,一頭銀猿扳動了司機,子彈射出,射中了另一頭銀猿,那中彈的銀猿,發出可怕的一下……半下叫聲,我想它是立即死亡的。”
我、白素和何先達都不出聲,這時,我的思緒,一片紊亂,各種想法,走馬燈也似,團團亂轉。
鐵天音在繼續着:“闖禍的是穿了背心的那頭,它先奔到已死的那頭前,悲嘯了幾聲,又掉轉XX口,看來像是在研究何以忽然之間,這東西可以奪去生命。而就在這時,它又觸動了板機,XX聲響了幾下,我無法看清它哪裏中了XX,只聽得它怪叫一聲,拋開了XX,一把抱起死猿,就竄進了密林之中。”
他請到這裏,停了一停:“我傷口痛得厲害,自然更沒有法子去追他們了,你們是在甚麼地方發現他們的,那發光的背心呢?”
白素嘆了一聲:“等一會,全會告訴你。”
我也嘆了一聲:“後來,你就到了那山洞中?”
鐵天音點頭:“是,我要找地方養傷,想起衞叔你提到過的那個山洞,就找了去,才進山洞,或許由於傷處太痛,我又不能控制自己……唉,那些骸骨卻遭了殃,我連再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就離開了。”
他説到這裏,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不必再説下去了,因為他已解釋過為甚麼要發射火箭。
他沒有殺銀猿,反倒是銀猿傷了他。
我對他所作的假設,完全錯了!
這時,在我雜亂的思緒之中,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來,也自然而然,把這個想法,叫了出來:“主觀,認為自己一定是對的,也是人類的禍根!”
我已説過,我的思緒很是紊亂,所以才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我相信白素可以明白,在這句話中,我是在自己責備自己的自以為是。
但是鐵天音卻不知道我曾把他設想得如此不堪,可是他接下來所説的,卻也可以合得上榫,他先是苦笑了一下:“永遠正確。”
我附和了一句:“人人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
鐵天音搖頭:“那不能算是禍根,一個老人,就算他自己認為永遠正確。如果他沒有權力,他也無法把他的瘋狂正確加在他人的身上,他要瘋,只是他一個人瘋,與其他人沒有關係。但如果他有權力,那就成了災禍!”
我深吸了一口氣:“分析得是——如果外星人答應了,你想他們會怎麼做?”
鐵天音指着自己的頭部:“把“權力”的概念,徹底從全人類的腦中除掉!”
我聲音苦澀:“太幻想了!”
白素沉聲道:“或許,不應該求外星人來消除這個禍根,人類自己也可以做得到!”
我和鐵天音都睜大了眼睛,望向白素。
白素不急不慢地道:“任何人,擁有權力,都要有權力行使的對象,正因為有那麼多人屈服在權力之下,才會有權力這回事,若是人人對權力的擁有者的發號施令當耳邊風,不去聽他的,權力自然也不再存在了——有奴隸,才有奴隸主;有服從的,才有發命令的!”
鐵天音呆了一回,很是沒精打采:“是地球人……自己不好?”
我同意白素的説法:“對,是人類自己不好,是許多人把權力給了少數人,許多人不給,少數人也就根本不會擁有任何權力,災禍是受災人自己製造出來的。”
何先達喃喃地道:“是,我就製造了一個災禍,害了她……害了她……”
他説到後來,突然嗚咽了起來,而我們都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而我和白素,開始一五一十,把我們發現銀猿的屍體之後的一切事情。以及我的設想,全都告訴了鐵天音。
鐵天音聽得駭然:“這也難怪,因為一切的“旁證”,都證明了我是一個失去了常性的嗜殺狂。”
他在這樣説的時候,並沒有責備我的意思。我坦然道:“要不是你毀去了老十二天官的記錄,我也不會一切都向壞的方面去想。”
鐵天音感嘆:“所以,人不能做一次壞事,紅綾遇到外星人了?猜猜外星人會給她些甚麼?”
他在突然之間,轉了話題,表示他不想再在“誤會”這個話題上再討論下去。
而白素忽然神情緊張起來,抓住了我的手,甚至聲音也有點發顫:“我……是想……想我能見一見母親。”
由於她這個願望是如此強烈,所以她在説的時候,也特別緊張。
這時,我對於外星人和紅綾的會見經過,一無所知,也不知紅綾是不是知道白素有這個願望,所以我全然無法搭腔,我只好道:“等紅綾回來,看她怎麼説。”
正在説着,忽然外面又人聲喧譁,峒主的聲音很響亮地在叫:“天官……天官……”
十二天官把門打開,峒主仍在叫:“那大鐵鳥上有怪聲音傳出來。”
藍家峒的苗人,一直把杜令留下來的那直升機叫“大鐵鳥”,敬而遠之,忽然有怪聲傳出,自然當成了是頭等大事,所以吵了起來。
這時,我也已聽到了在直升機停泊的方向,傳來了一下又一下刺耳的聲響——那是通訊儀發出的訊號,但平時並沒有這樣響亮,此時一定是接受了特別強烈的訊號,所以才會如此吵耳。
我和白素並肩向前掠出,當然,在何先達這位武術高人面前,在十二天官面前,我們少不得賣弄一下,果然,兩人一向前飛射而出,身後就傳來了一片喝采聲。
何先達若是要發力,很快就可以趕在我們前面,但是他和十二天官,始終只是跟着,不一會,到了直升機旁,我和白素掠了上去,白素一進機艙,就按下了一個掣鈕,立時聽到了紅綾的聲音:“爸……媽……”
我們齊聲答應,紅綾大是高興:“真能和你們講話。”
我喝道:“廢話少説,你在哪裏?”
紅綾卻答非所問:“你們快來!”
白素平日最沉得住氣,這時也不禁道:“你這孩子,你在哪裏啊?叫我們來!”
紅綾的聲音很興奮:“你只要起飛,導航儀就會指示飛行的途徑。我媽媽的媽媽,也就是你的媽媽説,這東西雖然七拼八湊,倒也實用,快來啊!”
白素呆若木雞,我相信她在聽到紅綾説了“我媽媽的媽媽,也就是你的媽媽”這句話之後,已經整個人都呆了。別説是她,我已呆了一呆,也已攀上艙來的何先達和鐵大音,發出了“啊”地一聲驚呼,他們自然知道紅綾口中的那個羅裏羅嗦的稱呼,指的是甚麼人!
我在一呆之後,立時開始行動,準備起飛。鐵天音叫了一聲:“衞叔!”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跟了去,這不禁令我猶豫,因為不論從那一方面來看,紅綾的媽媽的媽媽,也就是白素的媽媽,脾氣怪之已極,甚至接近乖僻,若是她不喜歡另外有人在場,那豈不糟糕?
鐵大音也是乖覺人,一見我面有難色,他就道:“代我提那個要求!”
我道:“好!好!”
鐵天音轉過頭去,對何先達道:“何先生,我腦中的毛病,要靠你了!”
何先達點頭:“只管試試!”
他們兩人説着,已經躍了開去,我一秒鐘也沒有耽擱,就把直升機飛上了天。果然,導航儀的焚屏上,立刻有了指示。
直到這時,白素才回過面來,她的聲音有點異樣:“紅綾這孩子,剛才説了甚麼?”
我把紅綾的話,重覆了一遍,白素把手接住心口,又是緊張,又是好笑:“這孩子,怎麼連婆婆都不懂得叫,甚麼媽媽的媽媽!”
白素的話才一出口,就又聽到了紅綾的聲音:“我懂得叫,可是媽媽的媽媽不讓叫,我也覺得是,她又不老,叫婆婆,多難聽?”
我也興奮得全身發熱,一聽得陳大小姐不讓紅綾叫“婆婆”的原因,原來是怕把她叫老了,我想笑又不敢笑,只覺有趣之至。
白素的聲音有點發顫:“你媽媽的媽媽……我的媽媽,就在你的身邊?”
紅綾在幾秒鐘之後,才有回答:“我可以看到她,她也可以看到我,可是她不在我身邊。她,她在離我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和白素齊聲:“電視!”
紅綾水道:“不,比電視真得多,就像真的一樣,可是卻碰不到她——你們到了就明白了!”
白素低嘆了一聲:“立體投影!”接着,她又長嘆了一聲,“到底還是見不到她!”
我忙道:“可以見到,而且,已經聯絡上了,還怕以後沒有機會嗎?”
白素的神情,很是迷惘,我操縱着直升機,依照指示,一直向西北方向飛,紅綾沒有再傳話過來,大約半小時之後,有了降落的指示,我降低了飛行的高度,看到下面,崇山峻嶺之中,有一個石坪,有人站在石坪上,雙手揮舞,正是紅綾。
白素在這時,握住了我的手,手冷得很。我知道這是一種“近鄉情更怯”式的心理反應,就緊握住了她的手。不一會,直升機降落,艙門打開,紅綾跳了上來,指着一個山洞:“那裏面!在那裏面!”
不多久,我們就知道,那個山洞,就是當年烈火女居住的山洞,也就是白老大和陳大小姐曾住過的山洞,白素的哥哥白奇偉,就在這山洞中出生。
根據蠱苗的“公主”金鳳説,山洞的後半部,就是“神仙”的住所——紅綾領着我們進去,就直趨山洞的後半部,那是外星人的基地。
白素一下直升機,就説了一句:“我認得出這地方,真的!”
白素説甚麼,我都相信,但是這句話,我卻“存疑”,因為白素那時,才出世三天不到,就由自老大帶着離開了,三天大的幼嬰,怎麼可能有記憶?可是白素一再堅持“似曾相識”,我也只好姑妄聽之。
通過了一道形式很特異的門,進入了山洞的後半部,才一跨過去,就看到一個美婦人,坐在一張很是精緻的古典椅子上。
那美婦人,看來和白素,也就是差不多年紀,難怪她不肯讓紅綾叫她“婆婆”——雖然變成了外星人,地球女性的心態不變,很是有趣。
白素先是陡地一震,接着就待向前撲去,我連忙一把拉住了她,提醒:“是立體投影!”
白素張開了口,又合上,再張開,好一會,才叫出了一個字來:“媽!”
我也跟着叫了一聲,那美婦人,白素的媽媽,陳大小姐,現在很是感慨的神情:“難為你們了,我行為乖張,難為你們了!”
她自認“乖張”,別人自然不能認同,我先道:“誤會,全是一場誤會,所有當年發生的事,我們全弄清楚了,全是誤會!”
白素也説道:“你在外星,回不回地球來?我……我好想抱抱你,我……甚至沒讓你抱過!”
白素的媽媽深吸了一口氣:“抱過的,你一出生,我就緊抱着你,足足一天,沒有松過手,因為我知道以後再抱不着了!”
白紊抹着不由自主湧出來的淚水:“我去找哥哥,叫他來看你!”
白素得到的回答是:“不必了,我和地球,已再無關係,要不是不放心紅綾,我也不會和你相見,別再奢求,別的事,問紅綾吧!”
白素大叫一聲:“媽!”
可是隨着她的叫聲,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白素跨出幾步,呆立在當地。
我走了過去,輕擁着她,低聲道:“別忘了她塵緣已了,成了仙!”
白素還在欷-低迴,我轉向紅綾:“原來多虧了你,不然,你媽媽見不到媽媽!”
這時,我才打量了一下那山洞,看到了不少不知名的儀器和裝置——對於這一類外星人的基地,我並不陌生,見過很多次了。
紅綾興高采烈,手舞足蹈:“那背心一把我帶上了天,我就聽到了她的聲音,教我怎麼飛到這裏來,見了她,我又飛回來找你們,媽媽的媽媽教了我許多許多東西,她罵兩頭靈猴,沒把我照顧好,也説一直不放心我,因為是她把我帶到苗疆來的!”
我望着紅綾,發現她整個人像是多了一重靈氣,我不禁問:“她教了你一些甚麼?”
紅綾卻笑得有點神秘:“太多了,這裏的東西,我都會用。”
白素陡然叫了起來:“那就請她再現身一會!”
紅綾卻搖頭:“就是這一點,她沒教我!”
一時之間,我和白素盯着她看,竟不知她是在説真話還是假話。
看來,她從她媽媽的媽媽處,學會的東西,還真不少!
紅綾又道:“我不想把那“背心”帶回去,會嚇死別人,可是我想時時到這裏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想到的全是:女兒成熟了,長大了!
所以我們齊聲道:“可以——你長大了,自己喜歡怎麼樣,都可以,讓我們知道就可以了!”
紅綾高興莫名,衝過來抱住了我們。
等到我想起忘了代向鐵天音提那個要求時,已經是和鐵天音一起在歸途上了。
鐵天音感嘆:“不提也罷,我也想過了,當然是地球人自己不爭氣——沒有人服從權力的指揮時,何來權力這回事!”
我拍着他的肩頭,只盼何先達的內家氣功,已然醫好了他幼遭慘禍而形成的疾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