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用大毛巾替紅綾抹濕漉漉的身子,一面向她解釋“乾女兒”的意思,紅綾自己也笑了起來——一時之間,海灘的歡樂,真是難以形容。
我遊目四顧,問:“怎麼不見小寶和藍絲,他們不喜歡海洋?”
白素笑:“怎麼不喜歡,可是小寶的父母在,藍絲就不能着泳衣,她腿上的刺青,叫温媽媽看到了,可是一個大麻煩。”
穆秀珍顯然已知藍絲的來歷,她立時道:“那位温夫人,真是,我贊成藍絲別遮掩。”
這個提議,深得吾心,我立時舉手,可是還未曾出聲,白素已道:“這玩笑開不得,温夫人那麼胖,只怕真會腦充血,反正他們住不久,等他們走了之後,藍絲有的是嬉水的時間。”
我笑了起來:“在電話中聽,陶老大對他們兩人也不是十分歡迎,待我略施小計,請他們早日歸去。”
穆秀珍高聲贊同,白素道:“看來,你們父女兩人,都和秀珍臭味相投。”
我們一面説着,一面走向一列屋子,屋子前是一幅草地,在暮色四合之中,已燃起了火把,草地上現出神秘悦目的圖案。
陶啓泉裝束輕便,正向我們迎來,在他的身後跟着兩個人,一男一女,卻是盛裝,男的甚至還打着領結,女的身形巨大如航空母艦,一身衣服的顏色,比修得很好的草地還要綠。
那自然是温氏夫婦了——看到他們,我並不奇怪,因為我早知他們在島上,可是我一時之間,想不透他們何以穿得如此隆重。
在他們的身後,又跟着手拉手兒的一男一女,男的身形高,年紀輕,貌相俊美,也是西裝筆挺,我要定了定神,才能認出他就是温寶裕來。還好,在他身邊的藍絲,沒有穿上晚禮服,不然,我真會以為甚麼家族的神經病發作了。
看到小寶這樣的穿着,我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隔老遠就一面笑一面叫:“小寶,你發甚麼神經?今晚有化裝舞會嗎?”
我依稀看到温寶裕有點愁眉苦臉——這時,陶啓泉已來到了近前,我和他熟得不能再熟,一見面,就互相拍打、擁抱。
陶啓泉趁機在我耳際迅速地道:“這兩夫妻……不,那胖女人有神經病,堅持要表示對我的尊敬,所以要一家子服裝整齊,幸好我吩咐藍絲,絕不可聽她的,不然,人都會昏過去。”
我聽得又是一陣大笑,小商人見了大商人,一如小賊見了大盜一樣,總是崇敬非凡的。温媽媽熱中名利,行為古怪一點,倒也是人之常情。
我低聲道:“等我要他們漏夜離開。”
這時,温氏夫婦已來到了近前,温媽媽看到我和陶啓泉如此熟絡,神情不勝欣羨,又恭維陶啓泉:“陶先生,你真隨和,人家隨便拍打,你也不生氣。”
温寶裕跟在媽媽後面,長嘆了一聲,聲音極大,顯然是嘆給我聽的。
可是她媽媽卻一點也不明白何以要長嘆,反倒抓住了機會,進行“家庭教育”——當然也是做給陶啓泉看的,她道:“小寶,做人要有朝氣,長吁短嘆的人,沒有進取心,要不得——陶先生,我們家小寶,平時也不是這樣的人,這兩天,不知道為甚麼,老是愁眉苦臉的。”
她的這句話,倒是把大家都逗樂了——全人類都知道小寶為甚麼愁眉苦臉,只有她不知道。
我向陶啓泉使了一個眼色:“我動身來的時候,你的一個手下,説是集團新設立的東方醫藥部門要擴充,有一筆很大的中藥交易,要我帶口信給你,找個代理。”
我那幾句話才一出口,温媽媽雙眼放光,立時道:“我們温家,祖宗三代經營中藥,是老字號了,在中國各省都有長久的客户。”
陶啓泉隨口道:“好啊,我委託你們代理——不過事情很急,你們要連夜趕回去才行。”
温媽媽吞了一口口水,意似不捨,向温先生望了一眼,終於一頓足:“要不是你沒有用,你一個人去就行,我可以多陪小寶些日子,大家高興。”
陶啓泉忍住了笑:“温夫人還是一起回去的好,我這就叫人準備。”
陶啓泉比我還做得出,竟即迫着温氏夫婦上機:“晚餐就在飛機上吃好了。”
就這樣送走了温氏夫婦,小寶沒有到機場去,只是在車子駛走之後,他雙手高舉,宣佈:“可以笑他們,但請別太過分。”
陶啓泉笑:“沒有人要笑他們,只是我們想過得自在一些。”
温寶裕首先發出了一聲歡呼,脱下外套,解下領帶,遠遠拋了開去。紅綾一把拉住藍絲:“來,我帶你去游水,太舒服了。”
藍絲也發出了一下歡呼聲,我忙道:“且慢,藍絲我有話要問你。”
藍絲雙手抱拳,看來我再堅持,她會向我下跪,她俏臉上那股哀求的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揮手:“去吧。”
藍絲大叫一聲,跳得老高。温寶裕向我解釋:“她從來沒有在海里遊過水。”
一句話沒有説完,兩人已經手拉手,飛奔而出。紅綾身子動了一下,像是想跟了去
我就在她的身邊,所以可以感到她的意向,可是她卻終於沒有動,只是視線投向遠去的藍絲和小寶,很有欣羨之色。
我不禁大是高興,因為這表示紅綾竟然十分懂事——連人情世故也懂得了。當然,她要是跟了去,小寶和藍絲不會不歡迎,但那總比不上她不跟去的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顯然也感到了這一點,只是心滿意足地笑。
太陽下山,在燒烤爐旁進食,紅綾胃口好得像是可以把那頭小牛整個吞下去,她不斷吃着,笑着,講着話,手舞足蹈,大口喝酒。火光把她的臉映得通紅,她整個人就像是一團火,在燒來燒去。
等到她吃飽喝夠,她一躍而起,一個空心筋斗,翻進了一張吊牀之中,不到一分鐘,已是鼾聲大作,進入黑甜之鄉了。
我和白素向陶啓泉和穆秀珍笑了一下,表示無可奈何。穆秀珍和陶啓泉,異口同聲:“她是一個快樂人。”
穆秀珍補充:“一個極快樂的人。”
陶啓泉也補充:“可能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我嘆了一聲:“不見得,她也有她的煩惱,只是她不把煩惱放在心上而已。”
四個成年人靜了一會,各自喝着酒,陶啓泉忽然説了一句:“雲夫人,我們之間的事情解決了——”
穆秀珍(她是雲四風的妻子)笑:“不是想趕我走吧?我要在最短時期內,把紅綾訓練成一流的潛水家,大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陶啓泉也笑:“當然沒有趕你走這回事,你要在島上多久都可以,只是——”
穆秀珍反客為主,揮着手:“你忙,要離開,只管請便,不送了”
她言行都如此爽朗,逗得我和白素都望着她笑,她自嘲:“蘭花姐一直説我“粗”,誰知年紀越大,越是“粗”,和紅綾一樣。”
説了之後,她又作了一個鬼臉:“該死,公然説人家的寶貝女兒“粗”,是不是該罰?”
我“呵呵”笑:“對,罰三大碗酒。”
穆秀珍站了起來,一口喝乾了酒,把空酒杯向陶啓泉一照,大聲道:“謝謝。”
然後,她大踏步走向紅綾,那裏另有幾張吊牀在,她躍上了紅綾旁邊的一張,令吊牀輕輕擺動,遠遠望去,優哉悠哉之至。
陶啓泉嘆了一聲:“人是不是快樂,由性格決定。別人若是處在雲夫人如今的境地,一定憂心忡忡,惶惶不可終日了,可是她卻看得開,還要花一個月的時間,訓練紅綾潛水。”
我聽得陶啓泉那樣説,不禁吃了一驚,白素也一樣,所以我們齊聲問:“她有甚麼困難?”
陶啓泉像是覺得剛才説溜了口,這時急忙補過:“她有甚麼困難?甚麼困難也難不倒木蘭花姐妹。她説自己粗,其實是粗中有細。若不是她知道沒有事,怎麼會好整以暇,在島上多住一個月。”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陶啓泉的話,分明是“此地無銀二百兩”。但是他不説,也必然有他的原因,我和白素都不是專好探聽他人隱私的人,所以也沒有問下去。只是我道:“紅綾和我們,會盡快離開,她的潛水訓練計劃,只怕要等下次機會了。”白素訝異地望着我,我道:“發生了許多事,我詳細説給你聽。”
陶啓泉忙道:“你們慢慢説,我要休息了——明日一早我離開,你們只管自便。”
他説着,轉身向外走,可是才走了幾步,就又轉回身來:“對了,我另一個乾女兒,女巫之王瑪仙,究竟怎麼樣了?”
本來,我們講話的聲量都很低,但這時,由於陶啓泉已走開了幾步,再轉身説的,所以,他自然而然提高了聲音。所以,躺在吊牀上的穆秀珍聽到了。
我還沒有回答,就看到她從吊牀上陡然彈了起來,一落地,就向前掠來,身形矯健之極。
她一下子來到了我們面前,神情關注:“我也想知道那女巫之王的下落。”
她這樣説了之後,略頓了一頓,才道:“其實,我更想知道原振俠醫生的下落——有一些很古怪的事,我懷疑和原醫生有關。”
我聽得她那麼説,自然而然笑了起來——古怪的事和原振俠醫生有關,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本身就古怪之至。
我一面笑,一面道:“據我們的一位朋友説,女巫之王離開了地球,目的是去拯救一個遭到了巨大危機的星體。那個星球叫愛神星,和瑪仙有很密切的關係。”
我用最簡單的話,介紹了幾宗複雜無比的故事。
穆秀珍“啊”地一聲,陶啓泉吃驚:“不回來了?”
我道:“不知道,但是她既然能夠離開,應該也可以回來的。”
穆秀珍又問:“原醫生呢?”
我的回答是:“還是那位朋友説的,他説,通過他的幫助,原醫生也離開了地球,去找尋瑪仙。”
陶啓泉大是嚮往:“希望他們不多久,就一起回來。”
穆秀珍皺着眉,像是在想些甚麼。
(若干時日之後,瑪仙確然回地球來了,可是原振俠並不是和她一起回來的。)
(原振俠在宇宙航行中遇到了意外,所以沒有照航程回地球來。)
(那是以後的事了。)
穆秀珍忽然又問:“你説的那位朋友,就是希臘古堡中的康維十七世,那個大鬍子?”
我點頭:“是,他是一個極特殊的人。”
我只能這樣介紹這個康維十七世——因為他真正的身分,當真特殊怪異之至。
穆秀珍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我怎麼沒有想起他來,真是——”
她説着,向熟睡的紅綾望去:“怎麼對紅綾説才好呢?我有事要立刻辦,不能訓練她潛水了。”
我一聽,正中下懷,忙道:“我們也有事,想和紅綾儘快離去,正不知如何向你説才好。”
穆秀珍“哈哈”笑着,指着紅綾:“真可憐,一覺睡醒,已是世事全非了。”
白素搖頭:“哪有這麼嚴重,你是她的乾媽,還怕日後沒有機會嗎?”
穆秀珍朗聲道:“説得是,哈哈,教潛水,那不是乾媽,是濕媽。”
她當真説做就做,一揮手:“再見。”
我先是一怔,但繼而一想,那艘“兄弟姐妹號”當然是隨她一起來的,她自然可以説走就走。
當晚,當我和白素也擠在一張吊牀上,紅綾就在我們身邊熟睡的時候,我在準備敍述和鐵旦見面的經過之前,先道:“穆秀珍有些事,她不説,我們也不便問。”
白素點頭:“是,陶啓泉可能知道是甚麼事,怪得很,聽起來,事情像和原振俠醫生有關。”
我伸了一個懶腰:“不管了,反正都是能自己處理任何困難的人——在鐵旦那裏,有了很驚人的發現——”
於是,我向白素敍述那個“大秘密”。
白素聽得很是用心,她的領悟能力又高,我才説到十二天官之中龍天官一定有來頭,她就想到了,她説:“領袖給鐵旦看的那本書,有當年領袖孩子失散的事,鐵旦竟然想不到,未免太遲鈍了。”
我繼續向下説,一直説到龍天官假扮領袖,賺走了鐵大將軍,白素對這件事,倒有她不同的意見。她道:“這倒不能怪鐵旦,父子相似,他又萬萬意料不到,所以就上了當。”
我道:“再像,就算又經過化裝,但總是粗心大意,不然,一定可以覺察。”
白素嘆了一聲:“這其中,還有一重原因在——領袖久已乎被抬到了神的地位,他的所有手下,不論地位多高,領袖都是高不可攀的神,別説領袖那時還活着,就算領袖死了,只怕叫人相信他復活了,也不是難事。”我笑:“太誇張了吧?”
白素搖頭:“不,最近我看到了一篇報道,説是有一個演員,因為酷肖領袖,所以在電影中飾演領袖。有一次,幾個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和這個演員在一起,那演員站着,諸將軍竟然個個也站着。招待人員請將軍就坐,幾個將軍竟不約而同説,領袖還站着,我們怎麼能坐。話出口之後,他們自己也不禁駭然失笑,從這個例子,可知領袖的威望,是何等之甚。”
我聽了之後,半晌説不出話來。
白素又道:“也有人懷疑那演員是領袖的小兒子,但當然不是。”
我嘆了一聲:“一個人的權威,竟可以到達這一地步,真是可怕。”
白素道:“要不然,怎麼會舉國上下,千億人都跟着他發瘋,他在世之日,十萬萬人之中,竟連一個反對的聲音都沒有?怎麼會他死了那麼多年,仍然一樣被尊奉?”
我又呆了好一會,這時,夜涼如水,海風輕拂,女兒在身邊熟睡,愛妻在擁,應該是身心舒暢,可是我卻像是胸口壓了一塊大石一樣。
我接着向下説,説到了“揚州的那一個”,白素也“啊”地一聲:“那才是真命天子。”
我一路向下説,等到説完,她輕嘆一聲:“歷史上這種秘密其實極多,不足為奇。”
我道:“鐵天音來了之後,又有一些事發生。”我又把和鐵天音之間的對話説了出來,這一次,白素聽得聳然動容,她甚至出聲叫了一下:“那種外星人,就是他們。”
她的情緒雖然激動,但總算維持到聽到我説完。然後她陡然坐了起來——她忘了是躺在吊牀之上,動作一快,吊牀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她索性一躍下地,大有怒容(在她而言,罕見之至),她道:“這人太可惡了,他應該知道那種外星人和我,和我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任何線索都寶貴之極,他怎能把資料毀去?”
我同意她對鐵天音的指責,但仍代鐵天音解釋了一句:“他説,已把記錄中的一切都説出來了。”白素仍是憤然,我再把我和鐵天音之間的討論,説了一遍。白素握住了我的手:“若是十二天官齊心,可以“召來”那種外星人,那證明外星人能接收人類腦部活動所產生的能量。”
這一點,可以肯定,而我要樂觀:“我相信那件背心上,可能有通訊裝置,可以通過那種裝置,和他們取得聯絡——再到苗疆去,勢在必行。”
白素深深呼了一口氣:“而且,也要紅綾的幫助,她能輕而易舉找到那兩頭銀猿。”
我很有信心:“她一定首答應的。”
白素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天,天上繁星點點,她十分緩慢地道:“從懂事起,我就一直在想像着能有見到自己媽媽的一天——對自小就有媽媽,一直都有媽媽的人來説,那種行為,可笑之至。人總是不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有媽媽的人之中,甚至有不少討厭見到媽媽的。”
我沒有説甚麼,白素如此傷感,我也沒有甚麼話可以安慰她的。
我只是發現她的眼角有點潤濕,所以替她抹拭了一下。她又道:“如果她老人家經過腦部改造,成了外星人的話——”
我不等她説完,就接了一句:“那就恭喜了,簡單地來説,她老人家已經“成仙”了。”
白素一聲長嘆:“就算成了仙,也該下來看看女兒。而且,若是成了仙,當年只是一場誤會,應該再也明白不過,爹也已到了晚年——”
白素越説越是傷感,我不禁有點手足無措,幸好就在這時,一陣嬉笑聲,自遠而近,迅速傳了過來——温寶裕和藍絲游完水回來了。
他們兩人,不一會就到了近前,藍絲的身上,滿是水珠,在夜色中看來,很是神秘,她頭髮上也全是水,她用力搖着頭,讓水珠四下飛濺,温寶裕則跳躍着,試圖在半空中抓住那些水珠。
温寶裕和藍絲立時發現了我和白素,神色有異,兩人都靜了下來。
我向藍絲招了招手,她走了過來,我開門見山地問:“藍絲,你見過老十二天官沒有?”
藍絲搖頭:“沒有,我懂事,師父把有關天官門的事告訴我時,老十二天官已經不在了。”我又問:“他們葬在甚麼地方?怎麼我出入藍家峒幾次,從來沒人向我提起過?”
這個問題不算古怪,可是藍絲在一聽之下,神情古怪之至,望着我,反問我道:“師父沒對你説?”
我搖頭:“沒有,他們只是給了我一部記錄,説有關十二天官的一切,都在記錄之中。”
藍絲想了一想,才道:“師父曾告誡過,不要隨便對人説,但我們是自己人——老十二天官沒有死,只是……他們不在了。”
温寶裕率先叫了起來:“甚麼意思?”
白素卻立刻明白了:“就像我的母親一樣,沒有死,只是不在了。”
我不禁也是駭然,不由自主,伸手向天上指了一指。藍絲道:“是,師父説,老十二天官昇仙了,只可惜昇仙的方法,沒有傳下來,他們就不能和老十二天官一樣。”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一點,重要之極,但是我竟然到現在才知道。
那當然不能怪十二天官,我沒有問,他們也不會無緣無故告訴我。他們把那記錄交給我,已是對我最大的信任。老十二天官的“成仙”,經過的情形,極有可能和陳大小姐一樣——經過外星人的改造,成了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