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傅紅雪沒有回頭,也沒有動。
他不能動。
他已感到一種無堅不摧、無孔不入的殺氣,只要他一動,無論什麼動作,都可能為對方造成一個出手的機會。
就連一絲肌肉的抽搐,也可能造成致命的錯誤。
雖然他明知公子羽這樣的人,是決不會在他背後出手的。
可是他不能不防備。
公子羽忽然笑了,笑聲更優雅有禮,道:”果然不愧是天下無雙的高手。”
傅紅雪保持沉默。
卓夫人卻眨了眨眼,道:“他連動都沒有動,你就能看出他是高手?”
公子羽道:“就因為他沒有動,所以才是天下無雙的高手。”
卓夫人道:“難道不動比動還難?”
公子羽道:“難得多了。”
卓夫人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應該懂。你若是傅紅雪,若是知道我忽然到了你身後,你會怎麼樣?”
卓夫人道:“我一定會很吃驚!”
公子羽道:“吃驚難免要警戒提防,就難免要動。”
卓夫人道:“不錯!”
公子羽道:“只要你一動,你就死了!”
卓夫人道:“為什麼?”
公子羽道:“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我會從什麼地方出手,所以無論你怎麼移動,都可以造成致命的錯誤。”
卓夫人道:“像你這麼樣的對手若是忽然到了一個人身後,無論誰都難免會緊張的,就算人不動,背上的肌肉也難免會抽緊。”
公子羽道:“可是他沒有,我雖然已在他身後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連一點變化都沒有!”
卓夫人終於嘆了口氣,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不動的確比動難得多!”
你若知道有公子羽這麼樣一個人站在自己背後,全身肌肉還能保持放鬆,那麼你這人的神經一定冰冷得多。
卓夫人忽又問道:“他不動你難道就沒有機會出手?”
公子羽道:“不動就是動,所有動作變化的終點,就是不動。”
卓夫人道:“空門太多,反而變得沒有空門了,因為整個人都已變成空的,空空蕩蕩,虛無縹渺,所以你反而不知道應該從何處出手?”
公子羽笑了笑,道:“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懂的。”
卓夫人道:“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會出手。你若要在背後殺他,有很多次機會都比這次好得多。”
她微笑著,又道:“因為你的目的並不是要殺他,而是要擊敗他。”
公子羽忽然嘆了口氣,道:“要殺他容易,要擊敗他就難得多了。”
他終於從傅紅雪身後走了出來。
他的腳步安詳而穩定。
就在這一瞬間,傅紅雪忽然覺得一陣虛脫,冷汗已溼透衣服。
他決不能讓公子羽發現這一點,他忽然道:“你為什麼要舍易而求難?”
公子羽深沉地道:“因為你是傅紅雪,我是公子羽。”
(二)
現在公子羽終於已面對傅紅雪,傅紅雪卻還是沒有看見他的真面目。
從背後看過去,他的風度優美,無懈可擊。
可是,他臉上卻偏偏戴著個猙獰而醜惡的青銅面具!
傅紅雪冷冷道:“想不到公子羽竟不敢以真面目見人。”
卓夫人道:“你又錯了。”
傅紅雪冷笑。
卓夫人道:“你現在看見的,就是公子羽的真面目。”
傅紅雪道:“我看見的只不過是個面具。”
卓夫人道:“我臉上難道沒有戴面具?難道你一生下來就是這種冰冰冷冷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的樣子?難道這不是你的真面目!”
傅紅雪又閉了嘴。
卓夫人道:“其實你應該明白的,無論他長的是什麼樣子都不重要,只要你知道他是公子羽,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這是事實,就連傅紅雪都不能不承認,因為他不能不問自己。
——現在的我,究竟是不是我的真面目?
——我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公子羽淡淡道:“我並不想看你的真面目,我只要知道你是傅紅雪,就已夠了。”
傅紅雪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深深道:“現在你已知道我是傅紅雪,我已知道你是公子羽。”
公子羽道:“所以有件事我們現在一定要解決。”
傅紅雪道:“什麼事?”
公子羽道:“我們兩個人之中,現在已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
他的聲音仍然冷酷而有禮,顯然對自己充滿信心:“誰強,誰就活下去。”
傅紅雪道:“這種事好像只有一種方法解決!”
公子羽道:“不錯,只有一種法子。自古以來,就只有這一種法子。”
他凝視著傅紅雪手裡的刀:“所以我一定要親手擊敗你。”
傅紅雪道:“否則你就情願死?”
公子羽目光中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悲哀之意,道:“否則我就非死不可。”
傅紅雪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應該懂的。我不要別人殺你,就為了要證明我比你強。我一定要做天下最強的人,否則我寧可死。”
他的聲音中忽然又充滿了譏誚:“武林就像是個獨立的王國,只能允許一個帝王存在,不是我,就是你!”
傅紅雪道:“這次只怕是你錯了!”
公子羽道:“我沒有錯。有很多事都能證明,除了我之外,你就是當今天下武功最強的人!”
他忽然轉過身,面對著壁上的那幅畫,慢慢地接著道:“你能活著走進這屋子,並不是件容易事,不是運氣。”
卓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決不是。”× × ×
畫上的人物繁多,栩栩如生,畫的彷彿是一段段故事。
每一段故事中,都有一個相同的人。
這個人就是傅紅雪。
他面對這幅畫時,第一眼看見了他自己——
陰暗的天氣,邊陲上的小鎮,長街上正有兩個人在惡鬥。
一個人白衣如雪,手裡卻揮舞著一柄鮮紅的劍,另一人掌中的刀漆黑。
公子羽道:“你應該記得,這是鳳凰集。”
傅紅雪當然記得,那時鳳凰集還沒有變成死鎮,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燕南飛!
公子羽道:“這一戰你擊敗了燕南飛。”
在第二段畫面上,鳳凰集已變成了個死鎮,煙霧迷漫中,兩個人跪在傅紅雪面前。
公子羽道:“這一戰你擊敗了五行雙殺。”
然後就是馬鞍中的毒蛇,鬼外婆的毒餅,明月高樓上的毒酒。
荒涼的倪家廢園中,一個赤足的年輕人正在他刀下慢慢地倒下去。
公子羽道:“杜雷本是江湖少見的好手,他的刀法是從苦難中磨練出來的,雖然有些驕矜做作,我還是想不到你—刀就能殺了他!”
傅紅雪道:“殺人的刀法,本就只有一刀!”
公子羽嘆道:“不念,念動神知,後發先至,以不變應萬變,一刀的確就已夠了!”
這—刀不但已突破了刀法中所有招式的變化,也已超越了形式和速度的極限。
卓夫人道:“讓我最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能從孔雀山莊那地室中逃出來!”
孔雀山莊變為一片瓦礫,卓玉貞就已在畫面上出現。
天王斬鬼刀怒斬奔馬,郝廚子車前剁肉,明月心和卓玉貞被送入孔雀山莊的地室,公孫屠出現,卓玉貞地室中產子……
看到這裡,傅紅雪的手足已冰冷。
卓夫人道:“她是根繩子,我們本想用她來綁住你的手,你心裡若是一直惦記著她和那兩個孩子,你的手就等於被綁住了。”
一雙手已經被綁住了的人,當然就不值得公子羽親自動手。
卓夫人嘆道:“但是我們卻想不到,在那種情況下,你居然還能殺了天王斬鬼刀!”
傅紅雪的手握緊,道:“那時你們已準備讓她暴露身份,為什麼還要她殺杜十七?”
卓夫人道:“因為我們還要利用她做最後一件事。”
傅紅雪道:“你們要她用那兩個孩子逼我拿出天地交徵陰陽大悲賦?”
卓夫人點點頭,道:“直到那時候我們才相信,《陰陽大悲賦》並沒有落在你手裡,因為我們知道你為了那兩個孩子,是不惜棲牲一切的。”
她又吸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居然練成了大移穴法,居然沒有死在她手裡,更可惜的是,你居然狠不下心來殺她!“
於是畫幅上就出現了那個戴茉莉花的女孩子,正將一匙雞湯喂入傅紅雪嘴裡。
鄰家的老嫗正在殺雞,戴著茉莉花的小婷正在街頭的小店中買酒,肥胖的酒鋪老闆看著她的胸膛,帶著淫猥的笑意。
他卻已醉倒在那低俗的斗室中,彷彿已漸漸習慣了那種卑賤的生活。
卓夫人道:“那時我們本來以為你已完了,就算你還能殺人,也只不過是個瘋狂的劊子手,已不值得公子對付你。”
公子羽要對付的,只不過是武林中最強的一個人。
卓夫人道:“如果你已不是武林中最強的人,就算死在陰溝裡,我們也不會開心的,所以那時我們已準備找別人去殺你了。”
傅紅雪道:“只可惜能殺我的人也不多。”
卓夫人道:“我們至少知道一個。“
傅紅雪道:“誰?”
卓夫人道:“你自己。”
傅紅雪立刻又想起那悽苦絕望的聲音,足以令人完全喪失求生的鬥志。
無論誰都想不到他到了那種時候,居然還有勇氣活下去。
也許就因為他有這種勇氣,所以才能活到現在。如果連他自已都能擊敗自已,又何必公子羽親自出手?
公子羽道:“所以你現在總該已明白,你能活著到這裡來,決不是運氣。”
傅紅雪再問一遍:“你這麼樣做,只因為你一定要證明你比我強?”
公子羽道:“不錯。”
他眼睛忽又露出那種說不出的悲哀和譏誚之意,道:“因為這一切都只有最強的人才能享受,你若能勝了我,這一切都是你的。”
傅紅雪道:“這—切?”
卓夫人道:“這一切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一切,其中不但包括了所有的財富、榮譽和權力,甚至還包括了我。”
她笑了笑,笑得溫柔而甜蜜:“只要你能勝了他,連我都是你的。”
(三)
推開門走出去,是條漫長的甬道,就像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公子羽已推開門走出去,然後再回身。
“請,請隨我來。”
卓夫人並沒有跟著傅紅雪走出來,現在他們已走到甬道的盡頭。
盡頭處也是道雕花的木門,精美而沉重,裡面一間空闊的大廳中,有個寬廣的石臺,四面角落上,都有個巨大的火炬。
公子羽慢慢地走上去,站在石臺中央:“這就是我們的決鬥之處。”
傅紅雪道:“很好。”
平坦的石臺,明亮的火炬,無論你站在哪裡,無論面對著哪一個方向都一樣。
屋子裡甚至連一點風都沒有,你出手時的準備和速度,決不會受到任何外來的影響。
公子羽顯然並不想在天時地利上佔他的便宜。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
石臺兩旁,各有三把寬大舒服的椅子,距離石臺的邊緣,都正好是七尺。
公子羽道:“我們交手時,只能讓六個人來觀戰,他們也就是這一場決鬥的證人,你可以任意選擇出三位。”
傅紅雪道:“不必。”
公子羽道:“高手相爭,勝負的關鍵往往會決定在一件很小的事上。有自己的朋友在旁邊照顧,總比較安心些,你為什麼要放棄這權利?”
傅紅雪道:“因為我沒有朋友。”
公子羽凝視著他,道:“這權利你還是不妨保留。我找來的人之中,如果有讓你覺得不安的,你隨時都可以拒絕。”
傅紅雪道:“很好。”
公子羽道:“你連日勞累,精神體力都難免差些,不妨先在這裡休養一段時候,所以決鬥的日期,也由你來選擇!”
傅紅雪遲疑著,道:“明日此刻如何?”
公子羽道:“很好。”
傅紅雪道:“那麼明天我再來”
公子羽道:“你不必走,我已經在這裡為你準備了居室衣服,你可以安心休養,絕不會有人打擾你,你若有什麼需要,我們也可以負責替你辦到。”
傅紅雪道:“看來這的確好像是場很公平的決鬥。”
公子羽道:“絕對是的。”
傅紅雪道:“我的棺材想必你也早已準備好了。”
公子羽居然並不否認,道:“那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是特地從柳州運來的,你若想先去看看,我也可以帶你去。”
傅紅雪道:“你已看過?”
公子羽道:“我看過。”
傅紅雪道:“你很滿意。”
公子羽道:“很滿意。”
傅紅雪淡淡道:“那就夠了。”
公子羽的反應更平淡,道:“現在你也許只想去看看你的床。”
傅紅雪道:“是的。”× × ×
華麗的絲絨窗簾掩住了日色,屋子裡黝暗如黃昏。
外面又響起了單調而短促的拔劍聲,傅紅雪已完全清醒。
剛才他居然睡著了。
他並不是被劍聲驚醒的,他忽然醒來是因為室裡已多了個人。
一個苗條修長的人影,斜倚著窗欞,背對著他,在一件柔軟的絲袍下,依稀可以看得出她的腰肢纖細,雙腿筆直。
她知道傅紅雪已醒來,並沒有回頭,卻輕輕嘆息了一聲,悠悠的道:“又是一天過去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樣的日子要過到什麼時候為止?”
高貴優雅的聲音,柔和優美的體態,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厭倦之意。
傅紅雪沒有反應。
卓夫人慢慢地接著道:“也許你認為我根本不該來的,我畢竟還是他的妻子,可是這種日子我實在已過得膩了,所以……”
傅紅雪道:“所以你希望我能擊敗他?”
卓夫人道“不錯,我的確希望你能擊敗他,這麼多年來,你是唯一有機會能擊敗他的一個人,你擊敗他之後,我的生活才會改變。”
傅紅雪道:“勝者就能得到一切?”
卓夫人道:“所有的一切。”
傅紅雪道:“甚至連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卓夫人道:“是的。”
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是個好妻子,他也不必冒這種險的。”
卓夫人道:“可是他要證明他比你強。”
傅紅雪冷冷道:“證明給誰看?這裡難道另外還有個主宰他命運的人?他這樣做,也因為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卓夫人霍然回頭,凝視著他,美麗的眼睛中充滿了驚訝,過了很久,才嘆了口氣,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
傅紅雪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想?”
卓夫人道:“我至少不會像你這樣胡思亂想,我會一心想著要怎麼樣才能擊敗他。”
她慢慢地走過來,腰肢柔軟,眼波如水:“我雖然不能算是個好妻子,卻是個很好的女人,你也應該看得出的。”
傅紅雪道:“我看不出。”
卓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現在你不妨再看看。”
這句話說完,她身上柔軟的絲袍已滑落。
傅紅雪的呼吸停頓;他不能不承認這的確是他平生沒見過的,最完美無瑕的胴體。一個高貴的女人,忽然赤裸在自己面前,這種誘惑更令人難以抗拒。
她靜靜地站在床頭,看著他,道:“只要你能戰勝,這一切都是你的,但現在卻還不是。”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已泛起紅暈。
他知道自己身體上的變化,他知道她一定也已注意到。
美麗的黃昏,屋子裡如此安靜,充滿了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優雅香氣。
他畢竟是個男人。
她卻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輕盈地走了,走出門,忽又回眸一笑,道:“現在我還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別人來陪你。”
傅紅雪握緊拳頭,忽然問道:“卓玉貞是不是在這裡?”
卓夫人點點頭。
傅紅雪道:“去找她來,立刻就來。”
卓夫人吃驚地看著他,好像連做夢都想不到他會提出這要求。
傅紅雪冷冷道:“你剛說過,只要是我要的,你們都可以為我辦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選她?你為什麼不選明月心?”
傅紅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這裡,要不要我去帶她來?”
她忽又沉下臉,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會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貞,你喜歡的一向都是她那種低賤毒辣的女人。”× × ×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關上:這次她走的時候,已不再回頭。
她為什麼會忽然變得如此衝動憤怒?只為了傅紅雪要找的是卓玉貞?
—個美麗狡黠而冷靜的女人,通常是不會為這種事生氣的。
傅紅雪還是靜靜地躺在床上,那單凋而短促的拔劍聲還在不停地繼續著。
別人為了這一戰已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他若為了女人們煩惱,豈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
她若真的還沒有死,落在這些人手裡,遭遇也許比死更悲慘。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很久很久沒有想到過她了。
一個人對自己心裡內疚的事,總是會盡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間夜已很深,屋子裡—片黑暗,外面卻有了敲門聲。
“什麼人?”
“是卓姑娘,卓玉貞卓姑娘。”
兩個丫環扶著卓玉貞走進來。
她打扮得很美,烏黑的頭髮上戴滿了珠玉,—件鮮紅的披風長長的拖在地上,看來竟有幾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在她當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種楚楚可憐的樣子,她冷冷地看著傅紅雪,面無表情。
丫環們放下紗燈,吃吃地笑著,悄悄地走了。
卓玉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來的?”
傅紅雪點點頭。
卓玉貞道:“找我來報仇?”
傅紅雪道:“我找你來,只因為我本來有幾件事要問你。”
卓玉貞道:“現在呢?”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不想問,所以你不妨走。”
卓玉貞道:“你不想報復?”
傅紅雪道:“不想。”
卓玉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紅雪閉上了嘴。他並不怪她。她說這種話,也並不是令人驚訝的事。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動去傷害別人時,總是會說些刻毒的話去傷人的。
她傷害別人,也許只不過因為要保護自己。
他並不怪她,只是忽然覺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走,永遠莫要再見。
他忽然發現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戰才是最重要的。
勝者獲得一切。
他一定要擊敗這個直到此刻還在不停拔劍的人。只有戰勝這個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見明月心。
可是卓玉貞卻偏偏還站在那裡,盯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來?”
傅紅雪道:“就算我不該叫你來的,現在你還是一樣可以走。”
卓玉貞道:“不一樣了。”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一樣?”
卓玉貞道:“不一樣了,不一樣了……”
她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傅紅雪在問什麼,嘴裡只是不停地反覆說著這句話,也不知說了多少遍,眼淚忽然滾落面頰。
眼淚流下來時,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鮮紅的披風散開,露出了鮮紅的血色。
是真的血。
鮮血已染紅了她赤裸的胴體,她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肉。
傅紅雪跳起來,心卻已沉下去。
卓玉貞咬著牙,道:“現在你總該已明白,為什麼不一樣了……”
傅紅雪道:“就因為我要你來,她就將你折磨成這樣子?”
卓玉貞笑了笑,道:“其實你早就應該知道,她雖然不讓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願讓你碰別的女人,因為……”
她的笑比哭更悲慘,她還想說下去,但卻連一個字都無法再說。
傅紅雪還在問:“為什麼?為什麼?”
卓玉貞又笑了笑,眼簾已合起,一陣濃烈的藥味從散開的披風裡散出。
她死得並不痛苦,因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藥物麻木。× × ×
據說在遙遠的天竺,尼羅河邊肥沃的土壤中,生長著一種美麗而奇異的花朵,叫做“罌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體,也能麻醉人的靈魂。
有的女人豈非也正如這種花一樣,在她那高貴優雅的軀體中流動著的血,竟比罌栗的花汁更毒。
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只為了不願讓傅紅雪碰別的女人?
她和傅紅雪相見還不到半日,為什麼就有了這種瘋狂的妒忌?
沒有愛的人,怎麼會忌妒?
相見只半日的人,怎麼會有愛?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過去,輕輕地去推門。
如果門已從外面鎖上,如果門是鐵鑄的,他也不會覺得意外。
他心裡已有了準備。
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無論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他都已準備承受。
想不到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門外沒有人,漫長的甬道中也沒有人,只有那單調短促的拔劍聲,還在不停地響。
他沿著這聲音傳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長而曲折,每間屋子的距離都很遠,也不知經過多少轉折後,他才看見一扇門。
門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聲,也沒有拔劍聲。
他還是推開門走進去。
他又走回了他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貞已不見了。× × ×
屋子裡還是同樣幽靜,雖然少了一個人、卻多了一桌菜。
現在正是晚飯的時候。
六樣很精緻的菜,還是熱的,還有一盤竹節小饅頭,一鍋粳米飯,一缸還沒有開封的酒。
現在他實在很需要喝一點酒,但是他卻又走了出去。
同樣的甬道,同樣靜寂,他的走法卻已不同。
他本來走得很慢,現在走得快些;本來是往右走的,現在就往左。
拔劍聲仍未停。
又不知經過多少轉彎後,他又看見一扇門,門裡靜悄無聲。
這裡的門,形式雕花還是完全一樣的,只不過剛才他走出來時,並沒有掩上門。
這扇門卻關著。
他推開門走進去。他已再三告訴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一定要冷靜。
可是他走進這扇門,還是不免很難受,因為他又看見了那桌萊。
他又走進了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菜還是熱的,竟似比剛才還熱些。
酒缸下卻多了張短柬,字寫得很秀氣,顯然是女子的字跡!
“明月本無心,何必尋月?小飲可酣睡,不妨獨酌。”× × ×
傅紅雪坐了下來。他一定要勉強自己坐下來,因為他已發現,無論怎麼走,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還是會走回這裡,還是會看見這一桌好像永遠都不會冷的飯菜。
他也想勉強自己吃一點,可是等他拿起筷子,就發現不對了。
剛才他看見的六盤菜,其中有一碟松鼠黃魚,還有一碟是糖醋排骨。
雖然他只看了一眼,可是他記得很清楚,他對醋的酸味道一向特別敏感。
現在這六道菜卻全是素的,滿滿的一鍋粳米飯變成了一鍋粳米粥。
黃魚絕不會自己變成白菜,飯也絕不會忽然變成了粥。
他終於發現這裡並不是他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
這裡的每間屋子,不但門戶相同,裡面的傢俱裝置也是完全一模一樣的。
連他自己都已分不清,他原來住的是這間屋子,還是剛才那一間?
床上的被褥凌亂,顯然已有人睡過。剛才睡在這張床上的,究竟是他還是別人?
如果不是他,那麼是誰?
這個神秘而奇怪的地方,究竟住著些什麼人?× × ×
寢室後還有間小屋,裡面隱約有水聲傳出。他忍不住走過去。
門是虛掩著的,他只看了一眼,全身的熱血就幾乎全都衝上了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