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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出樊籠

    (一)

    刀光一閃,斬的不是人頭,是琴絃。

    他為什麼要揮刀斬斷琴絃?

    鍾大師抬起頭,吃驚地看着他,不但驚訝,而且憤怒。

    刀已入鞘。

    傅紅雪已坐下,蒼白的臉在黑暗中看來,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堅強、冷酷、高貴。

    鍾大師道:“就算我的琴聲不足入尊耳,可是琴絃無辜,閣下為什麼不索性斬斷我的頭顱?”

    傅紅雪道:“琴絃無辜,人也無辜,與其人亡,不如琴斷。”

    鍾大師道:“我不懂。”

    傅紅雪道:“你應該懂的。可是你的確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叫別人知道人生短促,難免一死,卻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種。”

    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如泰山的,這道理鍾大師又何嘗不懂。

    傅紅雪道:“一個人既然生下來,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安心。”

    ——個人活着若不能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又怎麼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繼續不斷奮鬥。只要你懂得這一點,你的生命就不會沒有意義。

    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於人類自己去克服的。

    “可是我活着已只有恥辱。”

    “那麼你就該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去洗清你的恥辱,否則你就算死了,也同樣是種恥辱。”

    死,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只有經不起打擊的懦夫,才會用死來做解脱。

    “我在這把刀上付出的,決不比你少,可是我並沒有得到你所擁有過的那種安慰和榮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視和輕蔑。在別人眼中看來,你是琴中之聖,我卻只不過是個劊子手。”

    “但你卻還是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別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想活下去。”傅紅雪道,“活着並不是恥辱,死才是!”

    他蒼白的臉上發着光,看來更莊嚴,更高貴。

    一種幾乎已接近神的高貴。

    他已不再是那滿身血污,窮愁潦倒的劊子手。

    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諦,從別人無法忍受的苦難和打擊中找出來的!

    因為別人給他的打擊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這種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終於掙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籠。

    這一點當然是公子羽絕對想不到的!× × ×

    鍾大師也想不到。

    可是他看着傅紅雪的時候,眼色中已不再有驚訝憤怒,只有尊敬。

    ——高貴獨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獨特的藝術同樣應該受人尊敬。

    他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義的事來洗清自己的恥辱?”

    傅紅雪道:“我正在盡力去做。”

    鍾大師道:“除了殺人外,你還做了些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至少已證明給他看,我並沒有屈服,也沒有被他擊倒。”

    鍾大師道:“他是什麼人?”

    傅紅雪道:“公子羽。”

    鍾大師長長吐出口氣:“一個人能有那樣的琴僮,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傅紅雪道:“他是的。”

    鍾大師道:“但你卻想殺了他?”

    傅紅雪道:“是。”

    鍾大師道:“殺人也是件有意義的事?”

    傅紅雪道:“如果這個人活着,別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凌,那麼我殺了他就是件意義的事。”

    鍾大師道:“你為什麼還沒有去做這件事?”

    傅紅雪道:“因為我找不到他。”

    鍾大師道:“他既然是個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麼會找不到?”

    傅紅雪道:“因為他雖然名滿天下,卻很少有人能見到他的真面目。”

    ——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個人名氣越大,能見到他的人反而越少。

    這一點鐘大師總應該懂的。他自己也名滿天下,能見到他的人也很少。

    可是他並沒有説什麼,傅紅雪也不想再説什麼。該説的話,都已説盡了。

    傅紅雪站起來:“我只想讓你知道,這裏雖然是個好地方,卻不是我們應該久留之處。”

    所以外面雖然還是一片黑暗,他也不願再停留。

    只要心地光明,又何懼黑暗?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路的樣子雖然還是那麼笨拙奇特,腰幹卻是挺得筆直的。

    鍾大師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停下。

    鍾大師道:“你真的想找公子羽?”

    傅紅雪點點頭。

    鍾大師道:“那麼,你就該留在這裏,我走。”

    傅紅雪動容道:“為什麼?你知道他會到這裏來?”

    鍾大師不回答,卻搶先走了出去。

    傅紅雪道:“你怎麼會知道的?你究竟是什麼人?”

    鍾大師忽然回頭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身影忽然已消失在夜色中,與黑暗融為一體。

    只聽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只要你耐心在這裏等,一定會找到他的。”

    (二)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難道他並不是真的鐘大師?

    難道他才是俞琴?否則他怎麼知道公子羽的行跡消息?

    傅紅雪不能確定。

    他也沒有見過鍾大師的真面目,更沒有見過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會到這裏來?

    他也不能確定,卻已決定留下來。這是他惟一的線索,不管怎麼樣,他都不能放棄。× × ×

    夜更深了,空山裏聽不見任何聲音。

    絕對沒有聲音就是種可怕的聲音,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反而很難睡着。

    傅紅雪已睡下。

    睡下並不是睡着。

    小屋裏沒有燃燈,除了一張琴,一張幾,一張榻外,屋裏什麼都沒有。

    他飢餓而疲倦。他很想睡。這些年來,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能安安適適地睡一覺,對他説來已是奢求。

    為什麼如此靜?為什麼連風聲都沒有?

    他只有自己咳嗽幾聲,幾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語,自己跟自己説幾句話。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錚錚”一響。

    這是琴聲!

    琴就在榻前的几上,除了他之外,屋裏卻沒有別的人。

    沒有人撥動琴絃,琴絃怎麼會響?

    傅紅雪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個身,瞪着几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着琴絃。

    琴絃又響了,“宮商、宮尺、宮羽”一連串響了幾聲。

    是誰在撥動琴絃?

    是琴中的精靈?還是空山裏的鬼魂?

    傅紅雪霍然躍起,就看見後窗外有條淡淡的黑影。

    那是人影,還是幽靈?

    人在窗外,又怎麼能撥動几上的琴絃?

    傅紅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彷彿吃了一驚,很快地往後退。

    傅紅雪更快。

    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一點準備動作,他的身子已箭一般竄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凌空翻身,已沒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

    傅紅雪再往前進,看不見人,回過頭來,卻看見了一盞燈。× × ×

    燈光鬼火般閃爍。

    燈在窗裏。

    是誰在屋裏燃起了燈?

    傅紅雪不再施展輕功,慢慢地走回去。燭光並沒有滅,燈就在几上。

    几上的琴絃卻已斷了,整整齊齊地斷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斷的。

    屋裏還是沒有人,琴台下卻又壓着張短柬:

    “今夕不走,人斷如琴。”

    字寫得很好,很秀氣,和剛才琴下壓着的那張短柬,顯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人在哪裏?

    傅紅雪坐下來,面對着斷絃孤燈,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

    只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間來去自如,他從不相信這世上真有鬼魂。

    世上若沒有鬼魂,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複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幾下。

    在這方面,他並不能算是專家,

    可是他也懂。

    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倆,他多多少少都懂一點。“機關消息”這一類的學問雖然很複雜,要在一間小屋裏找出複壁地道來,卻並不太難。

    公子羽是不是已經來了?從地道中來的?

    傅紅雪閉上眼睛,屏息靜氣,讓自己的心先冷靜下來,才能有靈敏的感覺。

    然後他就開始找。

    他找不到。

    ——今夕不走,人斷如琴。

    ——我找不到你,你總會找我的,我何妨就在這裏等着你,看你怎麼樣使我人斷似琴?

    傅紅雪慢慢地坐下來,將燈撥亮了些,光亮總是能使人清醒振奮,睡眠總是和他無緣的。

    有時他想睡卻睡不着,有時他要睡卻不能睡。

    斬斷琴絃的人,隨時都可以從秘道複壁中出現,將他的人也像琴絃般斬斷!

    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

    公子羽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傅紅雪手裏緊緊握着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着自己手裏的刀,只覺得自己彷彿在漸漸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裏。

    他忽然睡着了。

    (三)

    夜色深沉,一燈如豆。

    天地間——片和平寧靜,沒有災禍,沒有血腥,也沒有聲音。

    傅紅雪醒來時,還是好好地坐在椅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後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

    刀還在手裏,漆黑的刀鞘,在燈下閃動着微光。

    也許他只不過剛閉上眼打了個盹而已。

    他實在太疲倦。他畢竟不是鐵打的人,這種事總難免會發生的。

    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無所懼。

    可是等他抬起頭時,他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的湖底。

    他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裏,可是這地方卻已不是荒山中那簡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幅畫,一幅四丈七尺長的橫卷,懸掛在對面的牆壁上。

    這屋子當然還不止四丈七尺長,除了這幅畫外,雪白的牆壁上還掛着各式各樣的武器,其中有遠在上古銅鐵還未發現時人們用來獵獸的巨大石斧,有戰國將士沙場交鋒時用的長矛和方槊,有傳説中武聖關羽慣使的青龍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極罕見的外門兵刃跨虎籃和弧形劍。

    其中最多的還是刀。

    單刀,雙刀,雁翎刀,鬼頭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環刀,魚鱗紫金刀……甚至還有一柄丈餘長的天王斬鬼刀。

    可是最令傅紅雪觸目驚心的,卻還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裏的刀完全一樣。

    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還沒有將牆壁掛滿,這屋子的寬闊,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地上卻鋪着張很完整的波斯地氈,使得屋子裏顯得説不出的温暖舒服。

    屋裏擺着的每—樣東西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傅紅雪這—生中,從來也沒有到過如此華麗高貴的地方。

    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

    這不是夢,卻遠比最荒唐離奇的夢更荒唐離奇得多。

    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濕透。

    但是他既沒有驚呼,也沒有奔逃。

    他還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連動都沒有動。

    這個人既然能將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這裏來,要殺他當然更容易。

    現在他既然仍還活着,又何必逃?又何必動?

    突聽門外一個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氣。”

    門開了,大笑着走進來的竟是鍾大師。

    只不過這個鍾大師樣子已有些變了,身上的布衣已換上錦袍,白髮黑了些,皺紋也少了些,看來至少年輕了一二十歲。

    傅紅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連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好像早已算準了會在這地方看見這個人似的。

    鍾大師一揖到地,説道:“在下俞琴,拜見傅公子。”

    原來他就是俞琴,原來他才是公子羽的琴僮,市場肉案旁的那個琴僮,只不過是陪他演那出戏的一個小小配角而已。

    這出戏只不過是演給傅紅雪一個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長的是什麼樣子,傅紅雪反正也沒見過,這出戏當然演得絲絲人扣,逼真得很。

    他們演這出戏.難道只不過為了要傅紅雪聽那一曲悲聲,要他自覺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斷自己的脖子?

    現在這柄刀若是再拔出來,要割的當然不會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見他手裏的刀,俞琴遠遠就停下來,忽然道:“這裏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這兩句話本該是傅公子問我的,傅公子既然不問,只好由我來問了。”

    他自己問的話,本來也只有自己回答。

    誰知傅紅雪卻冷冷道:“這裏是個好地方,我既然已來了,又何必再問是怎麼來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問?”

    傅紅雪道:“不想。”

    俞琴看着他,遲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殺了我,奪門而出?”

    傅紅雪道:“不想。”

    俞琴道:“難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紅雪道:“我來得並不容易,為什麼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進來的時候,本以為傅紅雪一定難免驚惶失措,想不到現在驚惶失措的卻是他自己。

    傅紅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張琴,正是天下無雙、曠絕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紅雪道:“請奏一曲,且為我聽。”

    俞琴道:“是。”

    “錚錝”一響,琴聲已起,奏的當然已不是那種聽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聲中充滿了愉快歡悦,富貴榮華,就算實在已活不下去的人,聽了也決不會想死的。

    他自己當然更不想死。

    傅紅雪忽然問道:“公子羽也在這裏?”

    俞琴雖然沒有回答,可是琴聲和順,就彷彿在説:“是的。”

    傅紅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見我?”

    琴聲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紅雪本是知音,正準備再問,外面忽然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單調、短促、尖鋭、恐怖,一聲接着一聲,響個不停。

    俞琴的手一震,琴絃突然斷了兩根。

    這尖鋭短促的聲音中,竟似帶着種説不出的懾人之力。

    無論誰聽見這種聲音,都會覺得喉頭發乾,心跳加快,胃部收縮。

    甚至連傅紅雪都不例外。

    俞琴臉色已變了,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傅紅雪並沒有阻攔。他從不做沒有必要的事,他必須集中精神,盡力使自己保持冷靜鎮定。

    牆上的兵刃在燈下閃動着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長的橫卷無疑也是畫中的精品。

    他卻連看都不再去看一眼,他絕不能被任何事分心。

    可是他仍然無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鋭的聲音一直在不停地響着,就像是一柄柄鐵錘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神經。

    直到門環響動的時候,他才注意到後面還有一扇門,一個美麗的白衣女人,正站在門外凝視着他,看來竟彷彿是卓玉貞。

    但她卻不是卓玉貞。

    她遠比卓玉貞更美,美得清新而高貴,她的笑容温和優雅,風姿更動人,就連傅紅雪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兩眼。

    她已走進來,輕輕掩上了門,從傅紅雪身旁走過去,走到大廳中央,才轉身面對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傅紅雪,你卻一定不知道我是誰。”

    她的聲音也像她的人一樣,高貴而優雅,可是她説話卻很直率。顯然不是那種嬌揉做作的女人。

    傅紅雷不知道她是誰。

    她卻已經在説:“我姓卓,可以算是這裏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卓夫人,假如你覺得這種稱呼太俗,也可以叫我桌子。”

    她微笑着又道:“桌子是我的外號,我的朋友都喜歡叫我這名字。”

    傅紅雪冷冷道:“卓夫人。”

    他不是她的朋友。

    他沒有朋友。

    卓夫人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卻還是笑得很愉快,道:“難怪別人都説你是個怪人,你果然是的。”

    傅紅雪自己也承認。

    卓夫人眼波流轉,道:“難道你也不想問問我,卓玉貞是我的什麼人?”

    傅紅雪道:“不想。”

    卓夫人道:“這世上難道真的沒有任何事能讓你動心?”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若是拒絕回答一句話,立刻就會閉上嘴,閉得很緊。

    卓夫人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你至少會看看這些武器的,所有到這裏來過的人,都對這些武器很有興趣。”

    這些武器的確都是精品,要收集到這麼多武器的確不容易,能看得見已經很不容易。

    這種機會,練武的人很少願意錯過的。

    她忽然轉身走到牆下,摘下了一柄形式古樸,黝黑沉重的鐵劍:“你認不認得出這是誰用的劍?”

    傅紅雪只看了一眼,立刻道:“這是郭嵩陽用的劍。”

    他本來並不想説的,卻忍不住説了出來。他不能被她看成無知的人。

    卓夫人微笑道:“果然好眼力。”

    這句話中的讚賞之意並不多。昔年嵩陽鐵劍縱橫天下,兵器譜中排名第四,不認得這柄劍的人實在也不多。

    卓夫人道:“這雖然只不過是仿造的贗品,可是它的形狀、分量、長短,甚至連煉劍用的鐵,都絕對和昔年那柄嵩陽鐵劍完全—模一樣。”

    她笑容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就連這條劍穗,也是郭家的姑奶奶親手結成的。除了他們家傳的鐵劍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已很難再找出第二條來!”

    她掛起這柄劍,又摘下一條長鞭,烏光閃閃,宛如靈蛇。

    傅紅雪道:“這是西門柔用的,鞭神蛇鞭,兵器譜上排名第七!”

    卓夫人笑道:“你既然認得這條蛇鞭,當然也認得諸葛剛的金剛鐵枴。”

    她掛起長鞭,卻從金剛鐵枴旁摘下了一對流星錘。

    傅紅雪道:“風雨雙流星,兵器譜上排名第三十四。”

    卓夫人道:“好眼力。”

    這次她口氣中的讚賞之意已多了些,忽然走到牆角,摘下對鐵環,道:“昔年金錢幫稱霸武林,幫主上官金虹威震天下,這就是他用的龍鳳雙環。”

    傅紅雪道:“這不是。”

    卓夫人道:“不是?”

    傅紅雪道:“這是多情環,是西北鐵環門下弟子的獨門武器。”

    卓夫人道:“殺人的武器,怎麼會叫做多情?”

    傅紅雪道:“因為它只要一搭上對方兵刃,就糾纏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樣!”

    他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接着道:“情之所鍾,糾纏入骨,海枯石爛,至死方休,多情的人豈非也總是殺人的人!”

    卓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情之所鍾,不死不休,有時不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傅紅雪道:“只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已。”

    卓夫人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通常害的都是自已。”

    兩個人默默相對.過了很久,卓夫人才嫣然笑道:“這裏兵刃,你沒有不認得的!”

    傅紅雪道:“沒有。”

    卓夫人淡淡道:“這裏的每件武器都有來歷,都曾經在江湖中轟動時,要認出它們來,倒也不是什麼太因難的事。”

    傅紅雪道:“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困難的事。”

    卓夫人道:“只可惜有些兵刃雖然早已名動天下,殺人無算,卻從來也沒有人能真正見到過它的真面目,警如説……”

    傅紅雪道:“小李飛刀?”

    卓夫人道:“不錯,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連武功號稱無敵的上宮金虹,都難免死於刀下,的確可算是天下第一名刀。”

    她又嘆了口氣,道:“可惜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看見過那柄刀。”

    刀光一閃,已入咽喉,刀的長短形狀,又有誰能看得清楚?

    卓夫人嘆道:“所以直到今天.這還是武林中一個最大的謎,我們費盡了苦心,還是沒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樣的飛刀來,滄海遺珠,實在是遺憾得很。”

    傅紅雪道:“這裏好像還少了樣武器。”

    卓夫人道:“孔雀翎?”

    傅紅雪道:“不錯。”

    卓夫人笑了笑,道:“世上中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幸好我們總算已有了這柄刀。”

    她忽然從牆上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

    刀光一閃,刀已出鞘,不但長短形狀完全一樣,刀鋒上竟赫然也有三個缺口。

    卓夫人微笑道:“我知道這柄刀不是給人看的,只怕連你自已都很少看到。”

    傅紅雪的臉已蒼白得幾乎透明,冷冷道:“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樣”。

    卓夫人道:“人?”

    傅紅雪冷冷道:“有些人雖然早巳名動江湖,殺人無算,但卻從來也沒有人能見到他的真面目,譬如説……”

    卓夫人道:“公子羽?”

    傅紅雪道:“不錯,公子羽。”

    卓夫人又笑了笑,道:“你真的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他?”

    她笑得彷彿很奇怪,很神秘,傅紅雪的回答卻很簡單:“我沒有。”

    卓夫人笑道:“現在你既然已來了,遲早總會見到他的,又何必太急?”

    傅紅雪道:“他要等到什麼時候才來見我?”

    卓夫人道:“快了。”

    傅紅雪冷冷道:“既然已快了,現在又何必還要苦練拔刀?”

    那單調、短促、尖鋭的聲音還在不停地繼續着,一聲接着一聲。

    難道那就是拔刀的聲音?

    傅紅雪道:“刀法千變萬化,拔刀卻只不過是其中最簡單的動作。”

    卓夫人道:“這動作你練了多久?”

    傅紅雪道:“十七年。”

    卓夫人道:“就只這麼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你就練了十七年。”

    傅紅雪道:“我只恨未能多練些時候!”

    卓夫人又笑了,道:“你既然能練十七年,他為什麼不能練?”

    傅紅雪道:“因為縱然多練一兩天也沒有用!”

    卓夫人微笑着坐下來,面對着他,道:“這次你錯了。”

    傅紅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並不是在拔刀!”

    傅紅雪道:“不是?”

    卓夫人道:“他是在拔劍。”

    她慢慢接着道:“近百年來,江湖中名劍如林,新創的劍法就有九十三種,千變萬化,各有奇招,有些劍法之招數怪異,簡直已令人不可思議,可是拔劍的動作,卻還是隻有一種。”

    傅紅雪道:“不是隻有一種,是隻有一種最快!”

    卓夫人道:“可是要找出這最快的一種來並不容易。”

    傅紅雪道:“最簡單的一種,就是最快的一種。”

    卓夫人道:“那也得經過千變萬化之後,才能歸真返璞。”

    所有武功中的所有變化,本就變不出這個“快”字。

    卓夫人道:“他苦練五年,才找出這一種方法來。就只這麼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也已練了十七年,至今還在練,每天至少都要練三個時辰。”

    傅紅雪的手握緊刀柄,瞳孔已收縮。

    卓夫人凝視着他,温柔的眼波也變得利如刀鋒,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苦練拔劍,為的是什麼?”

    傅紅雪道:“為的是對付我?”

    卓夫人嚥了口氣,道:“你又錯了。”

    傅紅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並不是一定要對付你,也並不是只為了要對付你一個人。”

    傅紅雪終於明白:“他要對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武林高手。”

    卓夫人點點頭,道:“因為他決心要做天下第一人!”

    傅紅雪冷笑,道:“難道他認為只要擊敗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

    卓夫人道:“直到現在為止,他都是這麼想的。”

    傅紅雪道:“那麼他就錯了。”

    卓夫人道:“他沒有錯。”

    傅紅雪冷冷道:“江湖中藏龍卧虎,風塵中尤多異人,武功遠勝於我的,還不知有多……”

    卓夫人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能擊敗你。”

    傅紅雪閉上了嘴。

    卓夫人道:“我也看得出要擊敗你並不是件容易事。到這裏來的人,你的確是最特別的一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這裏已經有很多人來過?”

    卓夫人避開了這問題,道:“牆上掛着的這些武器,不但收集極全,而且都是精品,只要是練過武的人,都難免會多看幾眼的,只有你居然能全不動心。”

    她嘆息着,又道:“最奇怪的是,連這幅畫你都沒有看一眼。”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看?”

    卓夫人道:“你去看一眼,就會明白。”

    突聽一個人道:“既然他遲早總難免要看,你又何必太急?”× × ×

    優柔從容的聲音,顯示出這個人教養良好,彬彬有禮。

    多禮本就是冷淡的另一面,這聲音卻又偏偏帶着種奇異的熱情。

    一種幾乎已接近殘酷的熱情。

    如果天地間真的有種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無疑就是從這種熱情中產生的。

    也只有公子羽這樣的人,才會有這種可怕的熱情。

    他顯然也在渴望見到傅紅雪。

    他知道他們相見的時候,就是毀滅的時候,兩個人之中,至少有一個要被毀滅。

    現在他已到了傅紅雪身後,他的掌中若有劍,已隨時都可以刺入傅紅雪的要害中。× × ×

    他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他的掌中是否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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