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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鬥

    (一)

    後園的角落裏有扇小門。

    傅紅雪是從這扇門進來的,杜雷也是!

    他們沒有越牆。

    小徑已被荒草掩沒,若是從草地上一直走過來,距離就近得多。

    但他們卻寧願沿着曲折的小徑走!

    他們都走得很慢,可是一開始走,就決不會停下來。

    從某些方面看來,他們彷彿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但他們卻決不是同一類的人。你只看見他們的刀,就可看得出。

    杜雷的刀鑲滿珠寶,光華奪目!

    傅紅雪的刀漆黑。

    可是這兩柄刀又偏偏有一點相同之處。

    ——兩柄刀都是刀,都是殺人的刀!

    這兩個人是不是也同樣有一點相同之處?

    ——兩個人都是人,都是殺人的人!× × ×

    申時還沒有到,拔刀的時刻卻已到了。

    刀一拔出來,就只有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

    杜雷的腳步終於停下來,面對着傅紅雪,也面對着傅紅雪手裏那柄天下無雙的刀。

    他一心要這個人死在他的刀下,可是在他心底深處,最尊敬的一個人也是他!

    傅紅雪卻彷彿還在遙望着遠方,遠方恰巧有一朵烏雲掩住了太陽。

    太陽不見了,可是太陽永遠也不會死。

    人呢?

    杜雷終於開口:“我姓杜,杜雷。”

    傅紅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來遲了。”

    傅紅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是故意要你等的,要你等得心煩意亂,我才有機會殺你。”

    傅紅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忘了一點。”

    他笑得很苦澀:“我要你等我的時候,我自己也同樣在等!”

    傅紅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又冷笑,道:“你什麼事都知道?”

    傅紅雪道:“我至少還知道一件事。”

    杜雷説:“你説。”

    傅紅雪冷冷道:“我一拔刀,你就死。”

    杜雷的手突然握緊,瞳孔突然收縮,過了很久,才問道:“你有把握?”

    傅紅雪道:“有!”

    杜雷道:“那麼你現在為什麼還不拔刀?”× × ×

    現在剛過未時三刻,烏雲剛剛掩住日色,風中剛剛有了一點涼意。

    這正是最適於殺人的時候。

    (二)

    明月就在明月樓,明月就在明月巷。

    拇指和孔雀走進明月巷的時候,恰巧有一陣風迎面吹過來。

    好涼快的風。

    拇指深深吸了口氣,微笑道:“今天正是殺人的好天氣,現在也正是殺人的好時候。”

    孔雀道:“哦?”

    拇指道:“現在殺人之後,還可以從從容容地去洗個澡,再去舒舒服服地喝頓酒!”

    孔雀道:“然後再去找個女人睡覺。”

    拇指笑得眯起了眼,道:“有時我甚至會去找兩三個。”

    孔雀也笑了笑,道:“你説過,明月心也是個婊子。”

    拇指道:“她本來就是的!”

    孔雀道:“今天晚上,你想不想找她?”

    拇指道:“不想。”

    孔雀道:“為什麼?”

    拇指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緩緩道:“婊子也有很多種!”

    孔雀道:“她是那一種?”

    拇指道:“她恰巧是我不想找的那一種!”

    孔雀又問道:“為什麼?”

    拇指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見過的女人中,最可怕的一個就是她,只要我一閉眼睛,她就會殺了我。”

    孔雀道:“你若不閉上眼睛呢?”

    拇指又嘆了口氣,道:“我不閉上眼睛,她也一樣能殺我。”

    孔雀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錯。”

    拇指道:“可是這世上至少還有兩個女人可以殺我。”

    孔雀道:“她就是其中的一個?”

    拇指嘆息着點了點頭。

    孔雀道:“還有一個是誰?”

    拇指道:“倪二小姐,倪慧。”

    他這句話剛説完,就聽見一陣笑聲,清脆的笑聲,美如銀鈴。× × ×

    巷子的兩邊有高牆,高牆的牆頭有木葉。

    春深,木葉也深。

    笑聲就是從木葉深處傳出來的!

    “死胖子,你怎麼知道我聽得見你説話?”

    “我不知道!”拇指立刻否認。

    “那你為什麼要故意拍我的馬屁?”

    笑聲美,人美,輕功的身法更美。她從牆頭飄落下的時候,就像是一片雲,一片花瓣。

    一片剛剛被春風吹落的桃花,一片剛剛從幽谷飛出的流雲。

    拇指看見她的人影,她的人又不見了。

    拇指目送她人影消失在另一邊木葉深處,眼睛又笑得眯成了一條線。

    “這就是倪二小姐。”

    “她為什麼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孔雀忍不住問。

    “因為她要我們知道,她比明月心更高。”拇指的目光還留在她人影消失處,“所以我們現在已可以放心去對付燕南飛了。”

    “只有一點不懂。”

    “哪一點?”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殺燕南飛?”孔雀試探着,“他究竟是個什麼人?為什麼江湖中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來歷?”

    “這一點你最好不要問!”拇指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嚴肅,道,“如你一定要問,就最好先去準備一樣東西。”

    “你要我先去準備什麼?”

    “棺材。”

    孔雀沒有再問。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恰巧有一片烏雲掩住了月色。× × ×

    這片烏雲掩住月色的時候,明月心正面對着小窗前的一片薔薇繡花。

    她繡的也是薔薇,春天的薔薇。

    春已老。

    薔薇也已老。

    燕南飛動也不動地躺在牀上,臉色蒼白得就像是傅紅雪。

    風在窗外輕輕地吹,風冷了,冷如殘秋。

    她忽然聽見了他們的聲音。

    他們的腳步聲比風還輕,他們説話的聲音比風更冷。

    “快去叫燕南飛下來。”

    “他不下來,我們就上去。”

    明月心嘆了口氣,她知道燕南飛決不會下去,也知道他們一定會上來的。

    因為燕南飛並不想殺他們,是他們想殺燕南飛,所以燕南飛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牀上,他們卻得帶着他們的武器,穿街過巷,敲門上樓,匆匆忙忙地趕來,生怕失卻了殺人的機會。

    ——殺人者與被殺者之間,究竟是誰高貴,誰卑賤?誰都沒法子答覆的。

    她又低下頭去繡花。

    她沒有聽見腳步聲,也沒有聽見敲門聲,可是她知道已有人到了門外。

    “進來。”她連頭都沒有抬,“門上沒有閂,一推就開了。”

    明明是輕輕一推就可以推開的門,卻偏偏沒有人推。

    “兩位既然是來殺人的,難道還要被殺的人自己開門迎接?”

    她的聲音很温柔,可是聽在孔雀和拇指耳裏,卻彷彿比針還尖鋭。

    今天是殺人的好天氣,現在是殺人的好時刻,他們的心情本來很愉快。

    可是現在他們卻忽然變得一點也不愉快了,因為被殺的人好像遠比他們還要輕鬆得多,他們卻像是呆子般站在門外,連心跳都加快了一倍。

    ——原來殺人並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孔雀看看拇指,拇指看看孔雀,兩個人心裏都在問自己:“燕南飛是不是真的已中了毒?屋裏是不是有埋伏在等着他們上鈎?”

    其實他們心裏也知道,只要一推開這扇門,所有的問題立刻都可以得到答覆。

    可是他們沒有伸手。

    “你們進來的時候,腳步最好輕一點。”明月心的聲音更温柔,“燕公子中了毒,現在睡得正熟,你們千萬不要吵醒他。”

    拇指忽然笑了,道:“她是燕南飛的朋友,她知道我們是來殺燕南飛的,

    卻偏偏好像怕我們不敢進去動手,你説這是為了什麼?”

    孔雀冷冷道:“因為她是個女人,女人本就隨時都可以出賣男人的。”

    拇指道:“不對。”

    孔雀道:“你説她是為了什麼?”

    拇指道:“因為她知道越是這樣説,我們反而越會起疑心,反而越不敢進去了。”

    孔雀道:“你有理,你一向都比我瞭解女人。”

    拇指道:“那麼我們還等什麼?”

    孔雀道:“等你開門。”

    拇指道:“殺人的是你。”

    孔雀道:“開門的是你。”

    拇指又笑了:“你是不是從來都不肯冒險的?”

    孔雀道:“是。”

    拇指笑道:“跟你這種人合作,實在愉快得很,因為你一定活得比我長。我死了之後,你至少還可以替我收屍。”

    他微笑着,用手指輕輕一點,門就開了。明月心還在窗前繡花,燕南飛還是死人般躺在牀上。

    拇指吐出口氣,道:“請進。”

    孔雀道:“你不進去?”

    拇指道:“你殺人,我開門。我的事已做完了,現在已輪到你。”

    孔雀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拇指道:“哦?”

    孔雀冷冷道:“我一看見你就噁心,至少已有三次想殺了你。”

    拇指居然還在笑:“幸好你這次要殺的不是我,是燕南飛。”

    孔雀沉默。

    所以拇指又把門推開了些,道:“請。”× × ×

    屋子裏很安靜,也很暗,窗外的月色已完全被烏雲掩沒。

    現在未時已將過去。

    孔雀終於走進了屋子,走進去的時候,他的手已縮人衣袖,指尖已觸及了孔雀翎。

    冰冷而光滑的孔雀翎,天下無雙的殺人利器。

    他的心裏忽然又充滿了自信。

    明月心抬起頭來,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就是孔雀?”

    孔雀道:“孔雀並不可笑。”

    明月心道:“但是你不像,真的不像。”

    孔雀道:“你也不像是個婊子。”

    明月心又笑了。

    孔雀道:“做婊子也不是件可笑的事。”

    明月心道:“另外卻有件事很可笑。”

    孔雀道:“什麼事?”

    明月心道:“你不像孔雀,卻是孔雀;我不像婊子,卻是婊子。騾子明明很像馬,卻偏偏不是。”

    她微笑,又道:“世上還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孔雀道:“你究竟想説什麼?”

    明月心道:“譬如説,你身上帶着的暗器明明很像孔雀翎,卻偏偏不是的。”

    孔雀大笑了,大笑。

    一個人只有在聽見最荒唐無稽的笑話時,才會笑得這樣厲害。

    明月心道:“其實你自己心裏也早就在懷疑這一點了,因為你早已感覺到它的威力並不如傳説中的那麼可怕,所以你才不敢用它去對付傅紅雪。”

    孔雀雖然還在笑,笑得卻已有點勉強。

    明月心道:“只可惜你心裏存有懷疑,卻一直不能證實,也不敢去證實。”

    孔雀忍不住道:“難道你能?……”

    明月心道:“我能證實,只有我能,因為……”

    孔雀道:“因為什麼?”

    明月心仍淡淡地道:“像你身上帶着的那種孔雀翎,我這裏還有好幾個,我隨時都可以再送一兩個給你。”

    孔雀臉色變了,門外的拇指臉色也變了。

    明月心道:“我現在就可以再送一個給你,喏,拿去。”

    她居然真的一伸手就從衣袖裏拿出個光華燦爛的黃金圓筒,隨隨便便地就拋給了孔雀,就像是拋出一文錢去施捨乞丐。

    孔雀伸手接住,只看了兩眼,就像是被人一腳踏在小肚子上。

    明月心道:“你看看這孔雀翎是不是和你身上帶着的完全一樣?”

    孔雀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無論誰看見他的表情,都已可猜想到他的回答。

    拇指已開始在悄悄地往後退。

    孔雀霍然回頭,盯着他,道:“你為什麼不出手殺我?”

    拇指勉強笑了笑,道:“我們是夥伴,我為什麼要殺你?”

    孔雀道:“因為我要殺你。我本來就要殺你,現在更非殺不可!”

    拇指道:“但是我卻不想殺你,因為我根本不必自己,出手。”

    他真的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江湖中只有一個人知道你並不是真孔雀,不出三個時辰,你就要變成個死孔雀。”

    孔雀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拇指道:“哦?”

    孔雀道:“這孔雀翎縱然是假的,要殺你還是綽綽有餘。”

    拇指的笑容僵硬,身子撲起。

    他的反應雖然不慢,卻還是遲了一步。

    孔雀手上的黃金圓筒,已有一片輝煌奪目的光華射去。

    落日般輝煌,彩虹般美麗。

    拇指醜陋臃腫的身子,立刻被掩沒在這片輝煌美麗的光華里,又正像是醜陋的泥沙,忽然被美麗的浪潮捲走。

    等到這一片光華消失時,他的生命也已被消滅。× × ×

    一聲輕雷,烏雲間又有雨點落下。

    明月心終於嘆了口氣,道:“你説的不錯,這孔雀翎縱然是假的,也有殺人的威力。”

    孔雀已回過頭來,盯着她,道:“所以我也可以用它來殺你。”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連拇指都要殺了滅口,當然更不會放過我。”

    孔雀道:“你死了之後,就沒有人知道這孔雀翎是真是假了。”

    明月心道:“除了我之外,這秘密的確沒有別人知道。”

    孔雀道:“杜雷要等到申時才會去赴約,我殺了你們後,正好趕去。這一戰不管他們誰勝誰負都是一樣,剩下的那一個,反正都一樣要死在我手裏。”

    明月心嘆道:“你的計劃很周密,只可惜你也忘了一件事。”

    孔雀閉上嘴,等着她説下去。

    明月心道:“你忘了問我,我怎麼會知道這孔雀翎是假的。”

    孔雀果然立刻就問:“你怎麼會知道?”

    明月心淡淡道:“只有我知道這秘密,只因為假造這些孔雀翎的人就是我。”

    孔雀又怔住。

    明月心道:“我既然能造得出這樣的孔雀翎,既然敢隨隨便便地送給你,就當然有破它的把握!”

    孔雀臉色發白,手已在發抖。

    他能殺人,也許並不是因為他有孔雀翎,而是因為他有一顆充滿自信的心,和一雙鎮定的手。

    現在這兩樣都已被摧毀。

    明月心道:“第一個孔雀翎,也是我故意讓你找到的。我選了很久,才選中你做我的孔雀,因為江湖中比你條件更適合的人不多,所以我也不會隨隨便便就讓你死的,只不過……”

    她盯着他,月光般柔美的眼波,突然變得鋭利如刀鋒:“你若想繼續做我的孔雀,就得學孔雀一樣順從。你若不信,現在還可以出手。”

    孔雀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

    他看着自己這雙手,突然彎下腰,開始不停地嘔吐!

    (三)

    一聲輕雷,烏雲間忽然有雨點落下。

    “我不拔刀,就因為我有把握!”

    傅紅雪的聲音彷彿很遠,還在烏雲裏:“一個人要去殺人的時候,往往就像是去求人一樣,變得很卑賤,因為他並沒有絕對的把握,所以他才會着急,生怕良機錯失。”

    他很少説這麼多話。他説得很慢,彷彿生怕杜雷受不住。

    因為他知道自己説的這些話,每個字都會像刀鋒般刺人杜雷的心。

    杜雷整個人都已抽緊,甚至連聲音都已嘶啞:“你有絕對的把握,所以你不急?”

    傅紅雪點頭。

    杜雷道:“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拔刀?”

    傅紅雪道:“你拔刀的時候!”

    杜雷道:“我若不拔刀呢?”

    傅紅雪道:“你一定會拔刀的,而且一定會急着拔刀!”

    ——因為是你想殺我,並不是我想殺你!

    ——所以你真正死亡的時刻,並不是我拔刀時,而是你拔刀時。

    杜雷握刀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沒有快刀,可是他自己也知道,遲早總會拔刀的!,

    冰冷的雨點,一滴滴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臉上。他面對着傅紅雪,面對着這天下無雙的刀客,心裏竟忽然又想起了他那卑賤的童年。

    ——大雨滂沱,泥濘滿街。

    ——他赤着腳在泥濘中奔跑,因為後面有人在追逐。

    ——他是從鏢局裏逃出來的,因為他偷了鏢師一雙剛買來的靴子。靴子太大,還沒有跑出半條街,就已掉了。

    ——可是那鏢師卻還不肯放過他,追上他之後,就將他脱光了綁在樹上,用藤條鞭打。

    現在他面對着傅紅雪,心裏竟忽然又有了那種感覺,被鞭打的感覺。

    一種無法形容的刺激和痛苦,一種他永遠都無法忘記的刺激和痛苦。

    雨更大,地上的泥土已變為泥濘。

    他忽然脱下了那雙價值十八兩銀子的軟底靴,赤着腳,踏在泥濘上。

    ——傅紅雪彷彿已變成了那個用藤鞭打他的鏢師,變成了一種痛苦和刺激的象徵。

    他突然狂吼,撕裂自己的衣裳。

    他赤裸着在暴雨泥濘中狂吼,多年的束縛和抑制,已在這一剎那間解脱。

    於是他拔刀!

    ——拔刀時就是死亡時。

    於是他死!

    死不但是刺激,也是痛苦。這兩樣事本是他永遠都無法同時得到的,可是“死”的這一瞬間他已同時獲得。

    (四)

    雨來得快,停得也快。

    小徑上仍有泥濘,傅紅雪慢慢地走在小徑上,手裏緊握着他的刀。

    刀已入鞘,刀上的血已洗清了,刀漆黑!

    他的瞳孔也是漆黑的,又深又黑,足以隱藏他心裏所有的憐憫和悲傷。

    烏雲間居然又有陽光露出來,想必已是今天最後的一線陽光。

    陽光照在高牆上,牆後忽然又有人在笑,笑聲清脆,美如銀鈴,卻又帶着種説不出的譏誚。

    倪慧已出現在陽光下:“不好看,一點也不好看。”

    ——什麼不好看?

    傅紅雪沒有問,連腳步都沒有停。

    可是他走到哪裏,倪慧也跟到哪裏:“你們打得一點也不好看。我本來想看的,是你的刀法,想不到你用的卻是詭計。”

    她又解釋:“你讓杜雷先拔刀,好像是讓他一先着,其實卻是詭計。”

    ——為什麼是詭計?

    傅紅雪雖然沒有問,腳步已停下。

    倪慧道:“刀在鞘中,深藏不露,誰也不知道它的利鈍;刀出鞘後,鋒刃已現,誰也不敢輕攫其鋒。所以一柄刀只有在將出鞘而未出鞘的時候,才是它最沒有價值的時候。”

    她接着道:“你當然明白這道理,所以你讓杜雷先拔刀……”

    傅紅雪靜靜地聽着,忽然打斷她的話:“這也是刀法,不是詭計。”

    倪慧道:“不是!”

    傅紅雪道:“刀法的巧妙各有不同,運用存於一心。”

    她的表情很嚴肅:“這就是刀法的巔峯?”

    傅紅雪道:“還不是。”

    倪慧道:“要做到哪一步才是刀法的巔峯?”

    傅紅雪又閉上嘴,繼續往前走。

    陽光燦爛。

    最後的一道陽光,總是最輝煌美麗的——有時生命也是如此。

    倪慧在牆頭痴痴地怔了半天,喃喃道:“難道刀法也得到了沒有變化時,才是刀法的巔峯?”× × ×

    燦爛的陽光,忽然間就已黯淡。

    ——沒有變化,豈非就是超越了變化的極限?那麼這柄刀本身,是不是還有存在的價值?

    傅紅雪心裏在嘆息,因為這問題連他都無法回答。

    ——刀為什麼要存在?人為什麼要存在?

    陽光已消失在高牆後,倪慧的身影也隨着陽光消失了。

    ——可是太陽依舊存在,倪慧也依舊存在,這瞬間所消失的,只不過

    是他們的影像而已——在傅紅雪主觀裏的影像。

    傅紅雪推開高牆下的小門,慢慢地走出去,剛抬起頭,就看見了高樓上的明月心。

    (五)

    人在高樓上,傅紅雪的頭反而垂下。

    明月心忽然問:“你勝了?”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還活着,就是回答。

    明月心卻嘆了口氣,道:“何苦,這是何苦?”

    傅紅雪不懂:“何苦?”

    明月心道:“你明知必勝,又何必去?他明知必死,又何苦來?”

    這個費人深思的問題,傅紅雪卻能解釋:“因為他是杜雷,我是傅紅雪!”

    他的解釋也像是他的刀,一刀就切人了這問題的要害。

    明月心卻還不滿意:“是不是因為這世上有了傅紅雪,杜雷就得死?”

    傅紅雪道:“不是。”

    明月心道:“那麼你的意思是……”

    傅紅雪道:“這世上有了杜雷,杜雷就得死!”

    他的回答看來雖然比問題本身更費人深思,其實卻極簡單,極合理。

    ——沒有生,哪裏來的死?

    ——既然有了生命,又怎麼能不死?

    明月心又不禁嘆息,道:“你對於生死之間的事,好像都看得很淡。”

    傅紅雪並不否認。

    明月心道:“對別人的生死,你當然看得更淡,所以你才會把燕南飛留在這裏。”

    傅紅雪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問:“孔雀是不是已來過?”

    明月心道:“嗯!”

    傅紅雪道:“燕南飛是不是還活着?”

    明月心道:“嗯!”

    傅紅雪淡淡道:“我留下他,也許只因為我早就知道他不會死的。”

    明月心道:“可是你……”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只要你們的主意還沒有改變,我答應你們的事也不會改變!”

    明月心道:“你答應過什麼?”

    傅紅雪道:“帶你們到孔雀山莊去。”

    明月心的眼睛亮了:“現在就去?”

    傅紅雪道:“現在就去。”

    明月心跳起來,又回頭,嫣然道:“你還要不要我帶上那面具?”

    傅紅雪冷冷道:“現在你臉上豈非已經戴上了個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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