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城西,悦賓客棧,一間寬敞客房中,盡夜亮着燈光。
房中一張大牀上,並排仰躺着三個人一個已死的老尼,面部已開始潰爛化膿,一個重傷的少女和一個喃喃不休的短髮女郎。
徐文蘭剛換過乾衣,但卻不敢休息,正疲憊不堪地坐在牀邊,端着一碗温酒,一口口緩緩餵給昏迷不醒的東方鶯兒。
東方鶯兒硬接歐陽珉一掌,內腑被震離位,由徐文蘭扶到這一家悦賓客棧,業已奄奄一息,幸好徐文蘭新得火蜊角,連夜輾末合酒,灌了她一大碗,總算護住內腑,散去遊血,保全住一條性命。
但是,四人之中,一死二傷,徐文蘭只有一雙手,實在不知應該先治傷者,還是先葬死者?
夜色將盡,這一整夜,慧心總是不停地喃喃叫着韋松和馬森培,叫一陣,抽咽一陣,然後又昏睡一陣。
餵過藥酒,徐文蘭長長吐了一口氣,神情萎頓地倚在牀邊,目注那一燈熒熒,心裏翻騰着許多思慮。
首先,她必須設法找到韋松,因為以她一個人兩隻手,既要照顧慧心,又須治療東方鶯兒,已經不勝兼顧之責,而百忍師太的遺體已開始毒發潰爛,也不能長遠放在客棧中。
但,人海茫茫,岳陽雖然不大,卻不知韋松趕到了沒有?假如找不到他,自已行蹤反被萬毒教偵察出來,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她不期然又想起那座尼姑庵來,可惜那地方已經被萬毒教發覺,否則,倒是個絕好的藏身之所。
想到這裏,心中忽然一動,飛忖道:“對啊!萬毒教彩舟迎賓,岳陽誰能不知,韋表哥如到岳陽,難道不會先到千佛庵去探問,唔!對,趁天色還沒有大亮,鶯妹妹又剛剛服過“火蜊角’藥酒,我何不到那兒去留下點信息,讓韋表哥知道咱們住在此地!”
打定主意,強振精神,略為結束一番,吹熄了燈,輕輕推開窗户,擰身竄上屋頂。
她凝目靜待片刻,見客棧中寂然未現異狀,這才認準方向,越出院牆,消失在夜色之中。
然而,徐文蘭雖然仔細,臨去之際,卻未發現客棧後院一株梧桐樹上,正倒掛着一個短小精悍的黑衣人。
那人頭下腳上,倒懸樹丫之上,一動也下動,就像是一隻休息中的蝙蝠。
徐文蘭才離開了客棧,黑衣人雙目一睜,眸中碧光閃射,微微一挺腰,凌空倒翻,毫無聲息從樹上飄落下來,腳尖輕點,已掠過屋頂,從窗口進人房中。牀上三人,依然如前,東方鶯兒昏迷未醒,慧心吃語一陣,也沉沉人夢。
那人目光從三人身上緩緩掃過,最後投注在百忍師太遺體上,忽然搖頭髮出一聲深長的嘆息,喃喃道:“可惜!可惜!一代俠女,卻落得如此下場。”
接着,又-一檢視東方鶯兒和慧心傷勢,不住喟嘆,撩衣取出一隻錦盒,打開盒蓋,裏面是一粒龍眼大的藥丸。
那人捏碎藥丸封皮.就在案上取了些剩餘温酒,將藥丸一半餵給東方鶯兒,另一半餵給了慧心,然後探掌分按兩人背心‘靈台’大穴,閉目凝神運起功來。
片刻之後,那人已滿頭汗氣蒸蒸,又過片刻,額上汗珠滴滴而落,將黑衣浸透了一大片,顯見他以一人之力,同時替兩個負傷的人渡力,本身真力耗損極大。
足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窗外已現曙光,那人才收掌喘息了一下,揚掌輕輕在東方鶯兒和慧心背後“鳳眼’及“左右風府穴’上各拍一掌。
經過這番作為,那人神情已疲累不堪,與先前進屋時相較,簡直判若兩人,但他卻未再耽擱,從案上尋到紙筆,匆匆寫了幾行字,推開窗户,閃身而出。
他身形剛落在屋外天井中,忽然一縮肩頭,疾退一步,背心貼在窗下,這時,屋頂上陡地出現另一條人影。
那條人影卻是個身材瘦削的儒衫老人,手提早煙袋,在屋脊上只是略一住足,長衫飄拂,身形竟如行雲流水般,向西北方如飛而去。
黑衣人冷眼瞥見那儒衫老人絕世身法,心中猛然一動,顧不得真力已竭,擰身上屋,遙遙跟在那老人身後。
儒衫老人筆直越出岳陽北門,來到郊外一所破廟前,一名勁裝大漢早已在廟門躬身等候。
老人彷彿不耐贅言,身形一頓,便搶着問:“事已如何了?”
大漢沉聲答道:“馬大哥和韓老四已在十里外將人截住,無奈那小輩十分扎手,韓老四已經負了傷,如今趙三弟也趕去協助了,只請師爺快一些-一’儒衫老人重重哼了一聲,道:“虧你們追風四刀,第一次出手,就連個後生小輩也留不住,真夠替莊主增光了,人在那兒?”
“挎刀大漢羞愧地道:“十里外柳林坡!”
儒衫老人叱道:“還不領路!”
那大漢躬身一供,掉頭直向西北方奔去,儒衫老人恨恨一頓腳,鼻孔裏冷哼一聲,灑開大步。大即不離,飄逸地隨在後面。
黑衣人暗自付道:那“追風四刀”身手已然不弱,儒衫老人更是一身玄功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憑這幾人身手,竟截留不住一個‘後生小輩’?
一念及此,猛吸一口真氣,展動身形,也悄悄跟了下去。
十餘里路,眨眼就到。
前面一條小溪,來峯兩行垂柳,溪邊是一片斜土坡,這時候,土坡上正有兩名大漢圍着一個藍衫少年,十丈外草地上,另有一個大漢正盤膝跌坐調息,地上灑了一灘鮮血那藍衫少年看樣子最多十七八歲,赤手空拳,和兩個榆刀大漢相搏,竟然瀟灑從容,攻多守少,十個指尖時而並若鋼戟戰,時而挽如蘭花,拂胍點穴,截紅封招,十分詭異難防。
那兩名無刀大漢,想必就是‘馬大哥’和“趙三弟”了,只見他們雙刀左退右進,劈空生風,威猛而強悍,刀法也精練純熟,堪稱武林高手,但卻費盡力氣,刀鋒連人家衣角也無法沾到,不用説,業已落在下風。
至於另一個盤膝而從而,正在運動調息的,想必就是所謂‘韓老四’了。
情勢很顯然,那藍衫少年猶未盡出全力,“追風四刀”已經堪堪不敵。
儒衫老人掠登土坡,一見這般情形,面上微微變色,沉聲叱道;“住手!”
兩名大漢聽見喝聲,各個虛晃一刀,閃身後退,氣喘如牛,連一句話也説不出來,那藍衫少年雙掌疾收,身形如山嶽定立,氣定神閒。
黑衣人遠遠望見,情不由己在心底喝一聲採:“好身法!”
儒衫老人雙肩微晃,橫身擋在少年面前,閃着兩隻精芒四射的眸子,向少年打量了一遍,忽然轉過頭來,向兩名大漢冷冷問道:“你們沒有弄錯人吧?他姓韋?”
馬老大喘息一陣,才氣結答道:“馬異奉令攔截姓韋的小輩,初見此人深夜獨行,施展上乘輕功趕路,一時心疑,上前動問,不想他-一”
下面的話,他嚥住了沒説,卻用目光望望那位趙三弟,趙三弟立刻接口道:“不想這小子十分橫蠻,非但不肯通報名姓,反出手打傷了韓老四。’儒衫老人聽罷,又重重哼了一聲道:“蠢材,退下去。”
馬大哥趙三弟滿面羞愧,收刀躬身而退。
那儒衫老人叱退手下,緩緩轉頭掃了藍衫少年一眼,卻見他負手而立,舉目望天,一副傲然不屑的神情。
老人恍然似有所語,喃喃説道:“啊!難怪!小兄弟一身藍衣,敢情是來自’少年目光由上而落,居然投注在老人臉上,似笑非笑,截口道:“既然知道,就不該攔路無禮。”
儒衫老人一怔,隨即仰天笑道;“三聖島武功名震天下.但也不能説絕世無匹,小兄弟這麼説,不嫌太狂了些?”
那少年笑容突斂,怒目道:“你敢小覷藍衣三島?”
儒衫老人道:“遁世高人,令人仰慕,狂妄小輩,卻不值得斂服。’少年聞言,氣得哼了一聲,道;“老東西,你報個名來。”
儒衫老人冷冷道:“老夫金豪,傲嘯山莊中一個無名小卒。”
少年微訝道:“原來你是仗着康一葦那點虛名?”
老人突然厲聲叱道:“小輩,你也太不知禮數了,康莊主身為武林泰山北斗,地位身份武功,久受萬人尊崇-一”
少年微笑道:“那只是中原無人,才輪到他趾高氣揚罷了。”
儒衫老人勃然大怒,喝道:“好一個不識尊卑,夜郎自大的東西,老夫少不得替你尊長教訓教訓你。”
那少年未等他動手,竟然一閃身直欺過來,穿胸一掌,疾然劈出,掌起之際,才出聲叱道:“咱們看看誰教訓誰?”
那一掌,勢若驚虹奔電,迅快絕倫,叱聲方才出口,掌影已遍罩金豪前胸上腹十餘處穴道。
隱藏暗處的黑衣人駭然一驚,險些發出輕咦之聲:“啊!天羅神掌!”
心念甫動,陡見懦衫老人金豪長笑一聲,竟然不避不讓,旱煙袋向上一收,反向那藍衣少年肩頭敲去。
他如此託大,委實大出武學常規。
蓋因高手過招,往往毫釐之差,生死立判,對面那藍衣少年施展天羅神掌,尤其以快速詭異見稱,等閒之人,要想從掌影中全身而退,已屬不易,而金豪竟敢不閃來招,出手反擊,除非他有絕對的把握,自己旱煙袋必定後發先至,否則,這一招不但白費,更難逃一掌之災。
那金豪看來不是庸俗之人,怎的竟出此笨招,自取其辱呢?
黑衣人暗暗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心忖道:傲嘯山莊久享盛名,原來也只是有名無實-一那知念頭猶未轉完,場中突然傳來一聲輕哼,兩條人影,乍合又分。
事實的演變,竟大大出人意料。
那藍衣少年出掌如電,攸忽之間,‘蓬蓬’兩掌,業已拍在金豪左胸“將台”和右腳“水突”二處大穴之上。但,金豪居然恍如未覺,旱煙袋如飛探出,反在少年左肩上重重敲了一記!
少年哼了一聲,腳下一連幾個踉蹌,向後倒退了四五步,用手按着肩頭,目光中又是驚駭,又是憤怒。
金豪傲然一笑,道:“你現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藍衣少年臉色瞬息數變,憤憤道:“姓金的,你仗持護身之物,幸勝一招,算得什麼人物?”
金豪大笑道:“讓你開開眼界,你就知道這點教訓大大值得了。”
説着,撩起衣角,登時一片光華,耀眼生花。
“啊!”
藍衣少年和隱身暗處的黑衣人,幾乎全被這燦爛奪目的光芒所震動,不約而同,在心底發出一聲狂呼。
黑衣人心頭卜卜狂跳,兩隻長手,互相緊緊捏搓,一面極力壓制內心的衝動,一面自己在心底喃喃私語道:七彩寶衣!七彩寶衣!原來落在他手中!
那藍衣少年從驚訝中清醒過來,指着金豪道;“諒你一件七彩寶衣,未必便保全得住性命,咱們三聖島必有回報,你要仔細些!”
話落時,擰身一旋,藍衫飄舞,已越過小溪,飛馳而去。
金豪目注地迅速遠去的人影,笑聲漸漸低斂,最後竟輕輕發出一聲嘆息。
馬異低聲問道:“師爺,何不留下他,免遺後患?”
金豪道:“三聖島門下極少出現中原,此人獨至,必有緣故,咱們不可替莊主多樹強敵。”
説到這裏,突地嘿嘿冷笑又道:“七彩寶衣一旦露眼,只怕又有許多不畏死的,要效那撲火的燈蛾了!”
那黑衣人心中怦然而動,但卻隱忍住未曾出聲,因為,這時遠處已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
金豪神色微微一變,凝神傾聽了片刻,領首道;“唔!兩人兩騎,尚在五里之外!”
馬異突然緊張地問:“師爺看,是“點子’來了麼?”
金豪道:“深夜鑽程,顯是武林人物,不管是不是,且攔住查問一下。”
説完,轉身當道而立,自己並無掩蔽身形的打算。
馬異見師爺親自出頭,膽量頓豪,揮揮手,其餘餘騰。趙森各個擎刀躍開,分立左右,將一條狹窄的官道,擋得死死的。
轉瞬間,兩騎快馬由遠而近,馬上坐着一男一女。
那女的年約十三四歲,一身黑色勁裝,肩頭閃露出兩隻劍柄;男的貌在中年,斜背一口奇形長劍,左邊衣袖,卻是空空蕩蕩,原來僅只一條獨臂。
金豪一眼瞧見那男的身形,臉上頓時流露出無限不屑,冷淡之色,冷哼了一聲,傲然轉身退後,卻對身邊馬異吩咐道:“那男的是北天山叛徒凌鵬,你們不防截住他問問,他如不服,儘可折辱他一番,有老夫在此,諒他不敢逞強!”
馬異應了,手中刀一擺,橫身挺立在官道中央,兩眼瞪着對面飛馳而至的男女,直如半截鐵塔插在路中。
男女兩騎才到近前,馬異突地悶雷般一聲暴喝:“什麼人?給老子站住!”
兩騎馬聞聲收繮,啼幸去一聲長嘶,八隻蹄子一齊頓止,凌鵬和那黑衣少女從馬背上一齊閃身飄落下來,身手竟十分矯捷。
凌鵬初被喝阻時,頗有含怒之意,及至眼角一掃負手做立一旁的金豪,登時怒容轉化驚訝,駭然一怔,連忙換了一副笑臉,道:“原來金老前輩在此,晚輩凌鵬,跟金老爺子請安!”
金豪負手望天,充耳不聞,毫不理會。
凌鵬表情十分尷尬,自己解嘲地笑了兩聲,又道:“盛姑娘,讓我替你引見,那邊就是名震天下的金大俠金老前輩。”
他一見金豪仍未理會,忙又接着道:“金老前輩七十四手追魂奪十絕招,堪稱天下無匹,跟家師素稱莫逆,尤其最喜提攜後進,姑娘不可錯過請益良機!”
這番話,明是推崇金豪,實則暗示盛巧雲,要她加意防範,這位‘金大俠’不是易與的人物。
馬異回頭見金師爺依然未理,忍不住又沉聲斷喝道:“姓凌的,屁放完了沒有?大爺問你,這女娃兒是誰?你引誘少女深夜奔馳,要往哪裏去?”
凌鵬這才發覺語氣不善,連忙笑道;“各位既與金老前輩一路,便是在下兄長,不知尊號如何稱呼?”
馬異冷笑道;“你終日行走江湖,難道未聽過傲嘯山莊追風四刀的名諱?”
凌鵬一聽‘傲嘯山莊’四個字,臉色頓變,飛快地又望了金豪一眼,忙道:“原來竟是黃山高人,在下有眼無珠,失敬得很!”
馬異叱道:“不須故作卑顏詔笑,大爺問你的話,你耳聾了不成?”
凌鵬連番被他叱斥,不禁暗怒,但因金豪在旁,又不敢發作,只得低聲下氣問道:“兄台是問這位盛姑娘師門?提起來,也非無名之輩,盛姑娘乃系玉門三英合傳弟子,芳名巧雲,近日奉令下山,原意是-一”
馬異冷冷打斷話頭,插口道:“三凶門下,自然不會出什麼正經人,難怪會跟你”
一句話未完,盛巧雲雙目一瞪,怒聲喝道:“你説什麼?”
馬異倒跨一步,橫刀答道:“大爺説你出身不正,難怪會跟淫邪之徒.沆瀣一氣!”
盛巧雲勃然大怒,雙手反握劍柄,正待發作,凌鵬急忙湊在她耳邊,低聲説道:“這幾人俱是宇內一君康一葦手下,那邊姓金的尤其心狠手辣,號稱追魂學究,十分難鬥,姑娘何不暫忍一時,且等加人萬毒教後,還怕沒有報復的機會麼?”
盛巧雲手按劍柄,皺眉説道:“你曾跟萬毒教主交惡,怎知他們一定會收容咱們?”
凌鵬奸笑道:“敵之敵即為吾友,只要志同道合,些許微隙,怎會記恨在心,何況姑娘還有那件不世之寶,備作進身之禮,我敢説他們非但不會記恨前仇,還會將咱們待為上賓哩!”
盛巧雲嘆了一口氣,鬆開劍柄,道:“可惜我這兒僅只上冊。”
凌鵬沉聲道:“姑娘噤聲-一”
然後,轉過身來,向馬異含笑一禮,道:“兄台乃一君門下高弟,我等自難比擬,如果兄台別無他事指教,我等就此告辭了。”
馬異冷笑道:“閣下計議許久,竟能忍下一口惡氣,倒令馬某人佩服,似你這種厚顏無恥之人,咱們實在不屑計較,大爺再問你一句,你們匆匆而來,欲往何處去?”
凌鵬信口道:‘這位盛姑娘本是湘南人氏.從師習藝多年,未晤慈親,在下特陪她返里探親。’
馬異不屑地笑道:“看你不出,倒是個多情種子。”
凌鵬忍住惡氣,視腆笑道:“馬兄過獎!”
馬異“呸”地一口唾沫,吐在凌鵬臉上,道:“無恥之徒,你還有臉笑?”
凌鵬心中怒火如焚,但仍極力忍住未敢發作,舉起衣袖,想拭去臉上唾液!
馬異叱道:“你還敢拭擦?敢不服氣嗎?”
凌鵬垂手道:“是的,在下不試就是。”
馬異見他居然如此低聲下氣,一時倒不知該再怎麼折辱他才好,揚目望望金豪,金豪微微頷首.示意放他過去。
馬異冷笑道:“好個欺師叛宗的厚顏小人,咱們不想替你師父清理門户,算你命大,滾吧!”
凌鵬躬身應着,方要扳鞍上馬,餘騰又叱道:“你的膽子不小,還敢當着咱們揚鞭乘騎?”
凌鵬一隻腳已踏上馬蹬,聞言又收了回來,心裏咬牙切齒,面上卻唯唯答應,果然忍氣吞聲,和盛巧雲牽着馬匹,緩緩從“追風四刀”身邊走過。
才走出數丈,馬異突又喝道;“站住!”
凌鵬和盛巧雲聞聲停步,兩人互望一眼,那盛巧雲銀牙緊挫,嘴唇顫抖,淚水在眼眶中滾滾欲墜,顯見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她幼居深山,埋首練武,初次涉足江湖,自然想不到世間竟然有這般屈辱之事,若非凌鵬屢次以目光勸阻,只怕當場就要翻臉動手。
凌鵬心中何嘗不氣,但他卻因忌憚‘追魂學究’金豪在場,不得不忍辱受屈,但求早些脱身。
他暗暗嚥了一口唾沫,轉過身時,臉上已堆了一臉陰笑,問道:“兄台尚有何事見教?”
馬異哈哈笑道:“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告訴你前去湘南,途中最好謹慎些,北天山神手頭陀剛在岳陽現身,你要是碰上了,説不得鴛鴦夢就吹了!”
凌鵬聽了,又驚又怒又愧,點點頭,道:“多承兄台關顧之情。”
向盛巧雲一揮手,兩人擰身上馬,狠狠一鞭,如飛而去。
追風四刀一齊仰天放聲大笑,但他們卻沒想到,因為這番凌辱,盛巧雲和凌鵬懷恨在心,後來追魂學究金豪和追風四刀,竟慘死凌鵬之手,這是後話。
一陣折騰,天色已明。
這時官道上,已有早起趕路的客商行旅,遙見坡上屹立着幾個橫刀大漢,都不敢進前,遠遠駐足.交頭接耳,私相驚向原故。
馬異道;“師爺,咱們還要守候那小輩麼?”
金豪沉吟了一下,道:“老夫算定他昨夜之前,應該趕到,這樣看來,莊主一番苦心,也許要白費了。”
馬異道:“百忍老尼昨日便已人湖,韋松迄今未至,顯見是故意規避,叛師之事已明,莊主何苦再為此事*心?”
金豪擺擺手道:“莊主的用心,你等怎能體諒-一好吧!咱們回去吧!”
馬異唯唯應諾,招呼餘騰趙森,負了韓立,隨金豪離開了柳林坡。
一行人離去之後,那黑衣人才緩緩從藏身的大石後走出來,但他井沒有離開,獨自沿溪上行,找了一棵柳樹下,盤膝坐了下來,一面歇息,一面靜靜等候着。
漸漸日輸上升,已到辰牌三刻,官道上蹄聲如雷,飛一般來了兩騎快馬。
馬上坐着,也是一男一女。
男的雙十年華,劍眉朗目,虎腰猿背,直如玉樹臨風,女的大約十八九,瓜子臉上,斜挑兩道柳眉,肩頭劍披風,嫵媚之中,又有幾分英颯之氣。
這兩人策馬驅趕,馬身人體,都沾滿了汗漬塵土,那男的雙眉緊緊皺着,不時從馬背上昂起頭來,向岳陽城遙望不已。
不用説,他們正是從桐柏山兼程趕來的韋松和馬夢真了。
韋松神情焦急,一會兒揚目遠眺,一會兒輕聲嘆息,但他們所騎兩匹馬,卻已經遍體汗漬,直噴白氣,顯見是奔馳不動了。
馬夢真無限關切的安慰他道:“岳陽眼見就到了,急也不在一時,公子倒是放寬心些,讓牲口先歇息一會兒。’
韋松搖頭道:“不!咱們不能再耽誤,我總覺心驚眼跳,只伯等咱們趕到,已經-一唉-一”
馬夢真道:“怎麼會呢?公子懸念過分,所以才會煩躁不安,試想師太武功何等了得,慧心姑娘又已經先我們趕去,縱有意外變化,也不至於一”
韋松道:“但願不致有甚意外!”
不想話聲未畢,座下那匹棗色快馬忽然前蹄一閃,跌跪地上!
韋松一驚住口,兩腿微分,輕按馬頭,人已就勢從馬頭上掠過,飄落地面!
馬夢真見他坐騎閃跌,吃驚之下,猛力一收絲繮,那馬奔得正快,突然長嘶一聲,矗立起來,一個急旋,也把馬夢真從鞍上拋落下來。
兩人腳落實地,低頭看時,兩匹馬一橫一堅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氣喘咻咻,業已不堪再跑了。
韋松道:“岳陽不遠,咱們舍了馬匹,步行趕路,也許倒快捷些!”
馬夢真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俯身從馬鞍上解下包裹,忽然眼光掃過草地,失聲驚叫道:
“韋公子,你看,這兒有一灘血!
韋松疾步上前,蹲下身來細細看了一會,額首道:“唔!血跡尚呈鮮紅,必是不久之前,有人在這兒動手,那受傷的被重手法震傷內腑,才吐了一口淤血。”
馬夢真道:“你看,會不會是我哥哥他們跟萬毒教遇上了?”
韋松道:“不像,他們早離桐柏山大半天,要是途中沒有耽擱,應該在昨天以前趕到岳陽,而這血跡卻是半個時辰前留下來的。”
馬夢真鬆了一口氣,道:“如果他們能在昨天趕到,咱們就更不必耽心了!”
正説着,突然從坡下傳來一聲嘆息,接口道:“正因為他們昨天一早趕到,才落得兩死兩傷,險些全軍覆沒!”
兩人聞聲齊吃一驚,搶着掠下山坡,見那黑衣人獨自席地坐在溪邊柳樹下,正閃着一雙碧綠眼珠,向他們露齒微笑。
韋松駭然對馬夢真道:“快跟我上前謁見西漠異人檐迦耶彌老前輩。”
馬夢真緊隨韋松,上前恭恭敬敬施禮拜見,檐迦耶彌擺擺手,道:“不必贅禮,老夫守候已久,何不坐下來詳談。”
韋松恭敬地道:“晚輩正因急事,趕往岳陽,不想竟在此地得遇老前輩,前次的活命療傷厚恩,尚未拜謝-一”
槽迦耶彌苦笑首道:“老夫不悉禮數,最煩虛套,咱們閒話不提,老夫只要問問,你們此來,可是為了百忍師太跟萬毒教的生死約會?”
韋松驚道:‘正是,老前輩因何得知?’
格迦耶彌長嘆道:“老夫守候你們已久,一則是知道你們正在兇境,準備必要之時,對你們有所協助,二則是想親口告訴你們一樁消息,三則老夫有一個不請之求,希望韋兄弟念在當日療傷之情.答應成全老夫,不知你能夠麼?”
韋松忙道:“老前輩大謙了,有何吩咐,盡請賜示,韋松無有不遵!”
簾迦耶彌道:“不!這件事也許會使你十分為難,你卻不可答應得太早。”
韋松道:“那麼就請老前輩一件件賜告吧!”
簾迦耶彌輕嘆道:“在老夫未説出那件消息之前,希望你們必須冷靜,須知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而你們如今正被惡名所污,身在險境,隨時隨地都可能有危險變故,再大的不幸消息,都應鎮靜承受,你們能麼?”
這番話,明顯地給了韋松一種不祥之感,愫然一驚之後,垂目道:“願進老前輩訓誨!”
檐迦耶彌注全良久,不禁讚歎道;“難得你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心胸,你既然承受得住,老夫就直言了吧!迄至今晨為止,百忍師太已經確確實實在萬毒教總壇捐軀歸西了。”
韋松和馬夢真同時顫抖着跳起身來,熱淚盈眶,失聲道;“當真?”
檐迦耶彌點點頭道:“老夫不久前曾親睹師太遺體,因為毒發,面目已開始潰爛,你們等一會自能見到的-一”
馬夢真未等他説完,早已“哇”地哭出聲來,韋松雖未痛哭失聲,淚水卻沿着臉頰蔌蔌而下,顫聲哽咽道:“老前輩-一她老人家-一在-一在哪兒?”
檐迦耶彌道:“遺體已運返岳陽,你們不可過分哀傷,還有許多事待你趕到,才能開始呢!”
於是,便把自己受夜赴千佛庵諫阻無效,百忍師大孤身應約,以及以後慧心等先後急援,業已遲了一步,百忍師太仙逝,馬森培力竭捐軀,存慧心和東方鶯兒俱負重傷-一這些經過,-一詳細説了一遍,其中發生在洞庭湖的情節,一樣不漏直如親眼目睹一般。
經過述完,馬夢真已哭得淚人似的,韋鬆緊握雙拳,咬着嘴唇強忍那滂沱淚水,唇破血流,仍然抑制不住如湖般熱淚。
血和淚,淚滲血,順着腮邊,幾乎染紅了他整個前襟。
好半晌,才從牙縫裏進出來一句話:“田秀貞,你好狠毒的手段!”
檐迦耶彌驀地神情一震,道:“其實這事,未必全怪田秀貞-一”
韋松衝口道:“怎的不該怪她?晚輩全家慘遭毒斃,東方老前輩家破人亡,魯家堡暗下毒手,如今又害死了姑姑-一這些血仇,總有一天要萬毒教一件一件清償。”
説到這裏,他突然發現檐迦耶彌的神色,竟變得十分不自然,冷漠地扭過臉去,好像頗有不悦之意,一怔之下,連忙拱手答聲道:“老前輩,請原諒晚輩言語失禮。”
檐迦耶彌長嘆一聲,似笑非笑,牽動一下嘴唇,説道:“這也不能怪你激動,萬毒教倒行逆施,人天共憤,已不容置辯,但是-一唉-一”嘆息一聲,竟未再往下説。
韋松忙道:“老前輩有何賜示?懇請明告!”
檐迦耶彌搖搖頭道:“沒有什麼了,你們去吧!師太遺體和幾位負傷姑娘,都在西城悦賓客棧。”一面説着,一面站起身來。
韋松急道:“老前輩不是説,還有一件事需晚輩效力的嗎?”
檐迦耶彌聳聳肩道;“算了吧!現在還提它則甚。”
轉身走了幾步,忽又駐足道;“此去岳陽,務必當心,欲與你們作對的,已經不止萬毒教而已,老夫言盡於此,盼你們珍重。”説完,揮揮手,一頓足掠過小溪,揚長而去。
韋松悵立不語,心裏卻充滿迷惘,乃因他適當檐迦耶彌轉身之際,發現這位名震武林的“西漠異人”,眼中竟充滿淚光。
他不禁記起,當他第一次見到檐迦耶彌的時候,檐迦耶彌曾向他打聽一個人‘千毒叟’田烈,難道説,檐迦耶彌曾和萬毒教
唔!這是很可能的,他若不是和萬毒教有所關聯,怎會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
但是,他既然明知我與萬毒教勢如水火,為什麼又特地來告訴百忍師太惡耗?
韋松怔怔地思索着這些不解謎團,久久不言不動,倒是馬夢真在旁催促道:“韋公子,時候不早了!”
韋松猛可從迷惘中驚醒,一把拉住馬夢真的手,泣道:“馬姑娘,咱們來得太遲了!”
馬夢真點點頭,又搖搖頭,淚如潮湧,簌簌不絕。
兩人滿懷悲傖,相對飲泣一陣,提着行囊,徒步向岳陽城趕去,途中顧不得驚世駭俗,儘量展開輕身之術,如飛行。
不多久,已抵城門。
韋松當先奔進城口,不料迎面也有三人疾步從城中出來,兩下奔得都急,險些撞個滿懷,韋松一抬頭,登時一愣,原來那三人竟是東方小虎、九環刀苗真和魯家堡少堡主魯克昌。
東方小虎等一見韋松,呼嘯一聲,當時各撤兵刃,上前圍住,叱道:“姓韋的,不要走,大爺們正要尋你。”
韋松叉手問道:“在下現有急事,不知各位欲尋在下何干?”
東方小虎一揚鋼斧,摟頭蓋臉直劈下來,喝道:“尋你何干?你的報應到了,要你給我姐姐和魯家堡百餘人口抵命。”
韋松倉促出招化解,叫道:“小虎兄弟,請聽我説-一”
話猶未完,苗真和魯克昌也各挺九環刀及長劍,一齊出手,刀光劍影,疾卷而上,同時叱道:““有話等到閻王殿再説吧!”
三個人三般兵器,不由他分説,竟在城門邊動起手來。
韋松一則心急,二則被*無奈,倏忽間厲聲大喝,雙掌一分,還攻了一招。
東方小虎等更是大怒,丁字形特韋鬆緊緊圍住,馬夢真恰好趕到,見狀大驚,嗆地撤劍在手,嬌叱道:“大家快停手!”
魯克昌回頭一望,喜道:“馬姑娘來得正好,快快幫忙擒住這娃韋的,今天不容他再撒野了。”
馬夢真腰間一折,穿落在韋松身邊,反而橫劍擋在前面,大聲道:“從前的事,全出誤會,韋公子並未投放萬毒教,也沒有害死東方姑娘,你們不可這般無禮-一”
魯克昌大感詫異,沉聲喝道:“馬姑娘,怎倒幫他説話?姓韋的叛師投敵,千夫所指,已是鐵一般事實,如今神手老前輩和他業師南嶽百練前輩都已聯袂趕來擒他,你卻反替他強辯?”
馬夢真含淚道:“此事一言難盡,各位如信得過小妹,請隨我們到悦賓客棧去一趟,是非曲直.一見就明白了。”
苗真冷冷道:“原來馬姑娘已經跟姓韋的沆瀣一氣了,咱們只信事實,其他花言巧語,一件也信不過。”
東方小虎歷聲道:“説的是,馬姑娘如念舊誼,請你置身事外,不必插手,要不然,咱們連你也只好得罪了。”
馬夢真道:“你們怎能一意橫蠻,不容人辯解?”
東方小虎怒目圓睜道:“幾百性命都屈死了,還有什麼可辯解的!”説着,鋼斧一論,重又撲了上來。
馬夢真一挫銀牙,揮到格擋,一面焦急地問韋松道:“怎麼辦?”
韋松眼含熱淚,低聲道:“他們不肯容人剖白,唯一辦法,只好突圍先走,待找到客棧,自然一切都不辯自明瞭。”
馬夢真點點頭道:“既然如此,咱們只好撞一條路再説了。”
兩人主意一定,一劍雙掌頓時加強威力,硬向城中衝去。
東方小虎等見馬夢真果然幫助韋鬆動手,個個大怒,刀劍斧越加如瘋似狂,捨命搶攻。
無奈韋松掌力渾厚,招式沉穩,加以馬夢真以長劍相輔,東方小虎等怎能攔擋得住?刀劍飛舞中,戰圈已緩緩向城中移去。
韋松一心惦念客棧中的徐文蘭等人,糾纏過久,甚感不耐,低產對馬夢真道;“似此糾纏,何時能了,你隨着我早些破圍如何?”
馬夢真只得點點頭,兩人各自旋身,互換一個位置,變得韋松獨擋前方。
韋松大聲喝道:“各位再不肯讓路,休怪韋松要以重手法突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