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勝衣緊緊摟抱着熊大小姐逐漸僵硬的身體,頭埋在熊大小姐懷中,不言不動,對身邊發生的驚人變化似無所覺。
他似乎已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思想,事實上他現在腦子裏已是一片空白,空白得像患了失憶症,只曉得雙臂緊緊摟抱着熊大小姐的屍身,深恐她會從他懷中飛脱出去,其他什麼也不知道。
熊大爺老淚縱橫,雙手蒙着臉,但大顆的眼淚從他指縫間滴落,渾身顫抖,他感覺自己猶如一隻失羣的老雁,彷徨無依——他既失去了兩位盟弟,更失去唯一的愛女,失落與悲痛吞咬着他的心。
風起雪揚,天突然變了。
漫天風雪,天地昏暗,雪花密如鵝毛般隨風飄揚而下,風過呼嘯,落雪無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熊大小姐的屍身落滿了雪花,地上的猩紅觸目血跡和屍體,大半已被落雪所掩埋。熊大爺突然身軀一抖,抖落了滿頭遍身雪花,踏前一步,伸手輕輕拍落沈勝衣頭上的雪,啞聲道:“該回去了!”
沈勝衣恍如從熟睡中驚醒,從熊大小姐懷中抬起頭,雙目空洞茫然,彷彿一具推動了靈魂的軀體,微微點了點頭,熊大爺當先邁步,腳步有點震顫踉蹌,人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年,踽踽地在風雪漫空中朝熊鎮走去。
沈勝衣像行屍一樣,木然舉步,跟着熊大爺走,雙臂緊緊地、小心地摟抱着熊大小姐的屍體,像抱着一個熟睡中的嬰兒,唯恐驚醒了她。
雪茫茫,風呼嘯。
雪地上留下一串很深的腳印,落雪一時間很難填平這些深深的腳印,但終會將它填平——只是要時間長一些。
但一個人心中的創傷呢?只怕一生一世,直到死時,也不能平復——心中的創傷實在太深了。
人在風雪中隱沒,腳印在落雪中漸平,地上的屍體與猩紅的血跡掩埋在雪下,潔白無瑕的落雪又將世上一切醜惡的東西掩埋起來。
屍體與血跡雖然可以掩埋,但那罪惡慘酷的場面,以及深沉的悲傷,卻永遠留存在人的記憶中,永遠無法掩埋!
禍患雖已消逝,元兇雖已授首,但熊鎮與熊家大院,卻沒有喜悦,只有悲傷,整個熊鎮罩在悲傷的氣氛中。
熊鎮的所有居民都知道熊大小姐——他們心中美麗的女神,為了救她心愛的人,而自我犧牲了。
天地彷彿在哀悼這位美人之死,連日來天昏地暗,風雪迷漫。
是天妒紅顏,還是紅顏自古多薄命?似是而非。
棺停三天,熊大爺和沈勝衣在廳上就坐了三天,不言不動,目光不瞬地注視着棺中的熊大小姐。
熊大爺在萬昌的苦苦勸告下,才勉強吃了點東西。沈勝衣卻恍如老僧入定,對身外的一切視如不見,聽如不聞,他的心目中,只有熊大小姐的倩影。
第四天,熊大爺強忍着割心剖肺的悲痛,為熊大小姐出殯安葬。
死者已矣,入土為安。
熊大小姐的葬禮備極榮哀,除了熊家大院所有的人一律送葬外,熊鎮上的居民,不論男女老少,只要能動的,全部跟着去送殯。
送殯的人,無不曦噓流涕,有的忍不住放聲大哭。
一杯黃土,就這樣掩埋了豪放爽朗,美豔不可方物,被鎮上人譽為“熊鎮女神”的熊大小姐!
天何太忍?……
是天妒紅顏?……
熊大爺和沈勝衣兩人,在殯葬了熊大小姐後,雙雙病倒了。
熊大爺由於憂慮過度,精神上支持不住而病倒了。
沈勝衣的病比較重,心靈上的創傷,精神和肉體上過度疲累,加上受了風寒,病得十分嚴重。
他整天昏睡在炕上,不時喃喃自語,發着高燒,有時會喚叫幾聲“君妹”。虧得熊家大院人手多,加上總管萬昌的能幹,妥為照顧,延醫診治,終於慢慢好了。
熊大爺在炕上躺了幾天,吃了幾服藥,人已恢復過來,熊家大院要他持理,死去的人要埋葬(包括原家父子和雷莽及原家堡的人),他撐持着衰弱的身體,忍受着喪女之痛,打點料理善後一切。
間中,他還不時探視沈勝衣的病勢,沈勝衣在萬昌的悉心調理下,身體已好了很多,不過暫時還不能下炕走動。
仍然是風雪漫天。
今天,沈勝衣決定走了,離開這傷心的地方,回到關內。
經過十多天的療養,沈勝衣終於痊癒復原了,身體硬朗,表面上看來,他和初出關時,初遇熊大小姐時並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臉上那種落寞的神色更深重了些,雙目中常常泛露着憂鬱之色。
其實,有誰知道,他心中的創傷,今生今世也治不愈了!
熊大爺知道挽留不住他,也就不再作挽留。
漫天風雪中,熊大爺一直送沈勝衣至鎮外十里處,才停下來。
這還是沈勝衣一再勸説下,熊大爺才不堅持再送。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熊大爺握着沈勝衣的手,久久不願放開,目中淚影模糊,一言不發。
沈勝衣也緊緊地握着他的手,兩人就那樣站着,誰也沒有開口説話,任由那雪花飄飛在頭上、臉上、身上。
終於,還是熊大爺首先開了口,他慘然地説道:“沈兒!你去吧!但願你記得我這個孤寂的老人!”
沈勝衣肯定地點了點頭:“世伯!風雪很大,你還是請回吧!沈兒想到君妹墓前一拜,向她告別。”
熊大爺目中終於忍不住滴下兩滴老淚,點點頭,沒有開口説話——他怕控制不了自己而哭了起來。
兩人慢慢地鬆開緊握着的手,默然相對了一會兒,沈勝衣毅然道:“你老人家請回,沈兒就此拜別!”
毅然轉身,向着埋葬熊大小姐的山崗走出。
熊大爺像尊雪人一樣,動也不動,雙目望着沈勝衣漸去漸遠的身形,眼睫眨也不眨,但眼中卻是一片模糊!
落雪將熊大小姐的墳墓覆蓋了,連墓碑上的字也模糊了。
沈勝衣蹲跪在墓碑前,小心地將碑上的落雪拂去,“愛女熊幗君之墓”幾個大字出現在他眼前。望着這幾個觸目如血般鮮紅的大字,他閉起了眼睛,悲苦地在心裏嘆息了一聲,熊大小姐明豔動人的笑臉在他眼前顯現,往事一幕幕在腦中顯現。
雖然他和熊大小姐相交日子不多,但熊大小姐的一語一笑,現在回想起來,令他既甜蜜又痛苦,特別是那定情一吻,更令他刻骨難忘,一個少女的純真愛情,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更為了救他而死,怎不令他傷心欲絕?銘感五中?
他口裏低呼了聲:“君妹——!”
一頭撲在墓碑上,將墓碑緊緊摟抱着,在他的感覺中,猶如將熊大小姐摟抱在懷中一樣,久久不願放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落雪將他和墓碑覆蓋在一起,他才抖落了滿頭滿身的落雪,目中淚光閃閃,一手在墓碑上輕撫,手掌撫過碑面字跡,但見石屑與雪花紛落,墓碑上的字已被他暗運內力撫平。
然後他伸出一指,暗運真力,在墓碑上重新工整地刻劃上幾個字:愛妻熊幗君之墓。下款再刻劃上幾個小字:沈勝衣泣立。咬破指頭,鮮血湧滴,就用指上的鮮血,將碑上的字重新染紅。
閉着眼,雙手合十,心中默禱着:“君妹吾妻,安息吧!你九泉有知,當不會怪我這樣稱呼你吧。只要我在世一日,每年今日,定會到你墓前拜祭,就此拜別!”
站起身,戀戀不捨地打量了墳墓一會兒,抬頭望天,長嘯一聲,裂雪穿雲,迴響不絕。
接着他仰天大叫道:“天心何忍!既讓我遇到她,為什麼又要讓我失去她?”
語聲悲愴。
再留戀地打量了墳墓一眼,眼光在墓碑的字上停留,墓碑彷彿又化作熊大小姐那如春風解凍般的笑靨,他不由充滿情意地低喚一聲:“君妹!”
石碑上用血染紅的字,如利刃一樣刺痛他的心,墓中躺着他深愛着的人,但已人天永隔,陰陽異路,他不得不又踏上那四海為家的流浪之途。
風吹雪花飄,由熊大小姐的墳墓,朝山崗下伸延出一長串清晰、深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