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里香酒鋪喝了一斤十里香,三斤老狗頭親自烹製的香肉,三個大饅頭,酒足肚飽,結了帳,出了十里香酒鋪。臨出門時,老狗頭像煮熟的狗頭般朝他一笑,他不禁又展顏一笑,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覺得老狗頭好笑,也許是因為他吃的是狗肉,而老狗頭又長了顆像狗一樣的頭,看着想着,覺得滑稽好笑吧!
太陽高掛中天,該是去赴約的時候了,沈勝衣在走出客棧時,已向店小二打聽清楚去大雪山的方向和走法,當下邁動腳步,朝鎮外走去。
熊幗君熊大小姐醒來時,日光已從房頂的明瓦中透射進耀目的強光,為何會睡到這時候才醒來,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
她匆匆起身,穿上那件銀狐皮裘,將滿頭柔發綰起,戴上皮帽,變成了個唇紅齒白,美似潘安、宋玉的青年公子,由於她身材修長,所以看來十分像個男的。
招呼小二拿來洗臉水時,熊大小姐乘機問小二道:“小二哥!昨晚先我來投店的客人,可知他叫什麼名字?”
連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就迢迢幾百裏,追蹤到這裏,只為那一眼。“情”之一字,的確是微妙得不可解説!
小二眨眨眼睛道:“客官可是説住在第五間廂房的客人?”
小二雖然覺得這位公子哥兒客人,聲音柔美得像女子,相貌也美如女子,心裏雖然有點奇怪,也只是奇怪,可不敢表露出來,做小二的最怕得罪客人,不但難侍候,且還沒有賞錢,賞錢是最重要的,有時候一個豪客的賞錢,比全年的工錢還要多。
“正是。”熊大小姐點點頭道:“你知道嗎?”
“讓小的想想。”做小二的送往迎來,見過的客人多了,也就學會了察顏觀色,小二已經看出了客人的心急,故意賣關子。
熊大小姐也是個聰明伶俐的人,一看就知道小二心意,立即伸手從懷內掏出一錠足有五兩重的銀子,遞給小二道:“這錠銀子賞給你,小二哥!”
小二一手接過銀子,連連哈腰道謝,將銀子塞進懷中,忽然一拍後腦,裝作恍然地道:“啊!記起來了,那客人昨晚投店時在店簿上寫的名字是‘沈勝衣’三個字,對,那客人叫沈勝衣!”
熊大小姐終於知道了那在雪原上相遇的那人的姓名:沈勝衣。
好個獨孤的姓名,好個獨孤的人。怪不得唱出了那如此震人心絃,令人鼻酸,悲壯蒼涼中滿含落寞孤寂的歌聲。
熊大小姐心頭一陣跳動,她終於知道了他的姓名,一個很特別的姓名。
店小二見客人的唇邊嘴角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他突然發覺這位瀟灑俊俏得像個女人的客人,嘴角唇邊這一泛現笑意就更像女人了,那笑意看起來好美,目光不由呆呆地望着熊大小姐發了怔。
熊大小姐一見店小二正呆怔地望着她,心中不禁微一驚,臉上一紅,以為小二已識破了她女扮男裝的身份,立時不由將聲一沉道:“小二!我還有話問你!”
店小二從呆怔失神中被她的語聲驚醒,發覺自己的失態,怎能這樣子看客人,連忙垂下眼簾,道:“客官有話請問。”
熊大小姐道:“這位客人如今可在房裏?”
這話問得,連她自己也覺得臉紅,一個姑娘家,怎麼可以隨便問一個毫不相識的陌生人可在房裏?
小二看在那錠賞銀份上,為了討好她,連忙答道:“那位客人已出棧有一個多時辰,可能是赴約會去了。”
“赴什麼約?你怎麼知道?”熊大小姐衝口問。
小二答道:“這個小的就不知了,小的也是猜想,因為那位客人今早接到一封信後,就問小的去大雪山怎樣走法,小的告訴了他,他就匆匆出門去了。”
熊大小姐微一沉吟,道:“那位客人可認識那送信人?”
“不認識。”店小二抬頭看了這位客人一眼,搖頭道:“他曾問小的這信是誰送給他的,並問那人的樣子,小的告訴了他,他一臉惑然之色,小的看得出來,絕不相識。”
接着便熱心地將送信人的相貌説了出來,連他也不明白,怎會對眼前這位容貌俊俏有點像女人的客人有了好感,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也許是那錠足夠他三個月工錢的銀子的關係吧。
“大雪山在哪裏,怎樣走法?”熊大小姐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衝動,也想去大雪山看一看,看看到底約沈勝衣到大雪山的是誰,是男是女?
“出鎮後,朝東行,大約六十里外,有一座特別大的山,比其它的山大很多,山峯上由於終年披雪,所以叫大雪山,到了那附近,一眼就可以認出。”店小二説得很詳細。
“你店裏可有吃的東西?如有,快送些吃的來。”如今她是迫不及待了。
“有。小的這就立刻給你端來。”一哈腰,退出房去,腳步輕快。
匆匆吃過飯,立即照着店小二所説的方向朝大雪山快步行走。
她剛出鎮,立即有兩個人在一棵大樹後閃出,相顧一眼,遠遠跟着她踩在雪裏留下的腳印,跟蹤下去。
白雪皚皚,大地山林一片潔白,宛如披上了一件白衣。明亮的陽光照射在雪上,眩人眼目,人在其中,有如置身於粉妝玉琢的世界,令人不由感覺到自身的污穢,而倍覺雪原之皎潔無瑕。
沈勝衣奔走在銀白的雪原上,一路瀏覽着沿途景物,並察看可有值得注意的地方。連他這個四處流浪,到處為家,見識廣博的人,也不禁讚歎不已。他從來未見過如此壯觀的雪原風光,天地是如此開闊空曠,潔白無塵,恍如進入一個銀白色的世界,令人心胸開闊,神清氣朗,塵污盡除。
那皚皚白雪覆蓋,巍然屹立的大山,在那陽光照射下,反射出萬道眩眼的銀光,有如一個個其高無比,不可仰止的聖者,莊嚴靜穆,使人頓生渺小的感覺。
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原,如海般渺遠,起伏的丘陵,如白浪翻湧,使人頓覺有如滄海之一粟。
遠遠已看到羣山連綿中有座特別高大的山,山峯高聳入雲,特別觸目。沈勝衣心裏暗道:“這大概就是大雪山吧?”
踏着地上積雪,來到山腳下,仰望山峯與雲天一色,沈勝衣仔細打量察看着山上的地勢形態,站在山腳下,並不急於上山。
繞着山腳走了不到百丈,就看到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腳印很深,顯是特意留下來的,由於今天風停雪止,腳印不怕被落雪掩沒,一路延伸,朝山上延伸,這大約就是約沈勝衣來這大雪山相見的人特意留下,引他上山的。
沈勝衣,可説從不知一個怕字,自出道以來,他身歷兇險何止百次,憑着機智與敏捷,膽大與心細,每次皆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所以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循着那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他一路小心留意察看沿途的山形地勢,凝功戒備,以防突發的意外。
在這陌生的環境中,加上約他的人不知是何居心,小心點總是好的。
山上覆蓋着厚厚的積雪,一腳踩下去,直陷到膝部,就這樣,他留神小心注意着,跟隨着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一直走到山腰處。
突然,腳印消失不見了,他四下打量尋找,也見不無再有腳印。奇怪,按理人應該就在這裏。但現在人與腳印全無,難道此人被埋在雪下,消融在雪中?
有了上次在雪原上被襲殺的經驗,他提高了警覺,四下打量着雪地,恐防遭受故技重施的襲殺,但山腰積雪沒有絲毫異樣之處,看不出一點有人藏身在積雪下的痕跡。那約他來的人究竟何在?既引他上到山腰,為何又不現身相見?是何居心?一連串的問號在他腦中閃現,全神小心地戒備着,以便隨時應付突發的意外。
山上靜悄悄的,鳥獸絕跡,靜得連自己的心跳聲也清晰可聞。
他已直覺地感受到有種看不見的危機在向他逼近,幾次生出了下山的念頭,但又不甘心,既然來了何不弄個清楚明白?他全神戒備着,四下打量着,聲音稍高地叫道:“朋友!出來吧,在下已來了,請出來一見,不然在下可要走了。”
聲音在半空中迴盪,微有積雪松落。
回聲在山腰空中迴響不歇,顯得空洞無比,他驟然想到,天地間恍惚只有他一個人存在,這是個死寂的世界。
他有種不安的感覺,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他決定再叫一次,沒有回應,就立刻下山回鎮上去,憑着那種敏鋭的感覺,他不知多少次逃過了死亡的召喚。
於是,他又提高了聲音,道:“朋友!你再不現身出來,在下可要走了!”
仍然毫無回應,有的只是積雪松落的聲音,這次積雪顯然比上次松落得多了些。
沈勝衣決定下山了,轉身邁動腳步,循着原來的腳印下山。
哪知他腳步方動,驀然間恍如春雷乍響般在山腰上空響起:“沈勝衣!你慢走!”
聲音震入耳鼓,在空中嗡嗡作響,沈勝衣聞聲一震,止步回身望去,聞聲不見人,大塊的積雪從山上滾落,滾落時帶下了不少太陽照射下、業已浮鬆的積雪,一時但見雪花紛飛,如落雪般瀉落。
聽到了人聲,沈勝衣自然打消了去意,雖然知道危險,但他初到塞外,還不知道雪山崩塌的厲害,他以為積雪松落,只不過由於陽光熱力照射所致,表面抵受不了熱力而消融松落罷了。
是以,他不但不走,反而也提高了聲音叫道:“朋友,你弄什麼玄虛,快現身一見吧,既約我來,就請現身一見!”
松落的積雪瀉落更多,連百丈高處突巖上的積雪也崩落了一大塊,聲勢驚人,沈勝衣這時也覺出了情形不妙,正想施展輕功身法飛馳下山,可惜已遲了。
熊大小姐發現了山下有兩行腳印,一直延伸上山,兩行腳印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情形很明顯,有兩個人上山去了。
熊大小姐看到這兩行腳印,斷定必是沈勝衣與約他到山上一會的人所留下的。兩人已必在山上,於是她毫不遲疑地踏着留下的腳印,跟蹤上山。
轉過一面山坡,來到一道凹崖下,腳印斷續斜延展而上,才能出凹崖,但見幾十丈高處,山腰上空積雪崩落,揚起漫天雪花,依稀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雪花飛揚的山腰處,正是那一見難忘的沈勝衣。
她心裏又驚又喜,但驚比喜大,可説是驚得心膽俱碎,臉無血色,因為她知道大雪崩即將來臨,沈勝衣已身在險境而不自知,急得她要張口大叫,可是聲還未出口,倏的又伸手掩着張開的口,不敢叫出聲來。
因為如果她大叫出聲,不但求不了沈勝衣,反而加速沈勝衣的死亡。
因為山腰上的積雪已因陽光熱力的照射而鬆動,再加上聲音的震動,浮鬆的積雪崩落,那就會造成一場威勢極可怕的大雪崩,積雪有如天崩地塌般地瀉落,將人掩埋,無人能逃得了死劫。
距離又遠,趕上去已是來不及,揚聲示警,只有加速雪崩,她芳心不由大亂,六神無主,心膽俱裂,一時間目瞪口呆,不知怎樣才好。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他被雪崩掩埋慘死?答案當然是不!
忽然,一股衝動油然而生,她要衝上去,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救他下來,救不了,就算死也死在一起!
少女的感情實在豐富,也令人莫名其妙。
但是,她衝出還不到三步,驚人的變化已經發生了,她已欲救無力,心膽俱裂地一下子昏倒在雪地上。
就在熊大小姐想衝上山腰,而沈勝衣正想飛馳下山時,驀的山腰上空響起一陣如雷的大笑聲:“哈哈哈……沈勝衣!看你這次還逃得了,就死在這大雪山吧!哈哈哈……!”
笑聲如雷,震得山回谷應,陡挺峻峭的山峯上,崩雪如狂風暴雨般崩瀉滾下,激揚起漫天雪花,崩塌滾瀉下的雪塊沿途帶動浮鬆的山崖間的積雪,如波翻浪卷般狂瀉而下,那威勢駭人至極。
沈勝衣已轉身馳出二丈左右,突聞那笑聲人語,倏又停身,他雖知危險迫在眉睫,但他不願被人戲弄,一定要看清楚,弄明白這人究竟是誰?
這一停,差點讓他後悔終生,葬身雪中。
他一停步四望,簡直令他傻呆了,只見那崩雪挾着千軍萬馬之勢,如奔雷駭浪般滾卷而來,疾風狂飈般兜頭蓋落,百丈高處的突巖積雪也大塊大塊地崩落,有一塊就落在他身旁,這時他想走也不能了,已被那旋風狂飈,翻天覆地,萬馬奔騰,威不可擋的崩雪所掩卷。
就那樣,他身不由主地隨着那一瀉千里,一發不可收拾,威勢兇猛無倫的崩雪翻滾瀉落,直往山下翻卷下去。
沈勝衣被那崩瀉滾卷的積雪掩卷着翻滾而下,人已被翻滾掩卷得幾次錯迷窒息過去,但他努力着,努力保持清醒,他知道如一昏迷,那就會被崩雪所掩埋,葬身雪中,死個不明不白。
所以他儘管頭昏腦脹,不能自主地隨着崩雪翻卷滾落,仍然想在崩雪中找到可供抓牢的石塊樹根。可是,他失望了,任他在崩雪掩卷翻瀉下亂抓,就是找不到足以讓他抓牢,不再隨着崩雪滾瀉的山岩或突出的樹根。
他的身形隨着崩雪越滾越快,人如風般在那勢不可擋的崩雪掩卷翻瀉下已有百多丈,好在積雪厚,還不致於被山石弄傷了身體,但卻被雪崩幾次掩塞了口鼻,差點窒息,人也翻滾得快昏暈過去。
就在他快要暈過去時,翻滾的身軀突的一震。腰間被硬物猛撞了一下,終於暈了過去,鋪天蓋地,勢如萬馬奔騰,山洪爆發,勢不可擋的崩雪,剎那如旋風狂飈般從他身上掩卷滾瀉而過,將他掩埋了,崩雪呼嘯着直朝山下滾卷而下。
雪崩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那夏天的陣雨一樣,雪崩過後,天地又恢復了和平寧靜,大地山林仍掩蓋在銀白色的積雪下,一切顯得寧靜肅穆,粉妝玉琢,有誰知道前一刻曾發生過那樣驚心動魄,如奔雷駭浪,旋風狂飈般勢不可擋,可怕兇猛到極點的雪崩。
斜陽耀目,雪泛銀光,山腰百丈高處突巖上,站着個白衣人,望着雪崩過後,沈勝衣已影蹤不見,滿山皆雪的情景,獰笑着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