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洞穴,桑瓊暗叫了聲“僥倖”,幸虧方才沒有采取冒險突圍的下策,敢情假山四周,火炬通明,魔宮精鋭的“鐵衞隊”,已將“藍樓”團團圍住,假山頂上,天山二叟正並肩屹立而待,論實力,他縱有突圍的決心,只怕也沒有脱身的機會了。
矮叟韓東滄舉起手中火炬,向麥佳鳳臉上一照,輕咦道:“原來是個女娃兒,宮中戒備森嚴,怎會被她闖到此地來的?”
桑瓊躬身道:“屬下聽得鑼聲告警,才匆匆趕來,這丫頭已傷了多人,卻不知她是如何潛人本宮的?”
韓東滄點點頭,又道:“可曾審問過她的姓氏來歷?”
桑瓊道:“沒有。”
韓東滄臉色一沉,揚目喝道:“請鐵衞隊楊領班上來一下。”
假山下一陣傳呼,不片刻,那位鐵衞隊領班楊克堅神情木然的掠登山頂。
韓東滄指着麥佳風冷冷問道:“楊兄職司宮中警衞,想必知道此女是怎樣潛人內宮的吧?”
那楊克堅毫不動容,也冷冷答道:‘不知道。”
韓東滄怫然道:“楊兄連自己所司職責也不知道?”
楊克堅哼道:“堂主大約忘了,如今鐵衞隊已調駐前宮大門,這內宮警衞之責,早就移交給貴巡護舵了。”
韓東滄怒目道:“本座正是請問楊兄,這女娃兒是怎樣進入宮門的?”
楊克堅漠然道:“全宮可供出入的途徑甚多,咱們鐵衞隊沒有看見她從宮門進來。”
旁邊的韓東海性較暴躁,見他一再頂撞乃兄,不禁大怒,厲喝道:“姓楊的,你仗恃是宮中元老,以為老夫兄弟不能處置你麼?”
楊克堅冷哂道:“只怕二位無權處置楊某人。”
韓東海暴叱道:“老夫就不信你敢抗命反上!”猛可跨前一步,揚掌便欲動手。
那楊克堅競昂然不懼,錯步橫掌而待,山下的鐵衞隊弟子同聲吶喊,一齊亮出了刀兵刃。
這情勢一變而為新舊兩派勢力的傾軋,楊克堅和鐵衞隊弟子自恃是宮中嫡系,日間因郝休的事,已對韓氏兄弟存着不滿,此時竟不惜集體抗命,要給韓氏兄弟難堪。
矮叟目睹此狀,情知韓東海如果當真動武,必然激起變故,鷹目疾轉,連忙攔住了韓東海,陰哼説道:“老夫兄弟受宮主禮聘,分任兩堂堂主,此次受命返宮鎮守,職責所在,不能不過問宮中事故,楊兄身為元老,掖助宮主,亦受重託,但論職司,應屬兩堂節制,豈能自恃位高,抗命反上,這樣下去,老夫還能號令他人麼?老二,咱們豈是留戀名位的人,索性拋了這副重擔,返回天山去悠閒享福,曹宮主既然有這等得力同門,何必再求咱們。”
這番話,雖然是故作姿態,楊克堅卻不得不顧慮後果,萬一天山二叟當真拂袖而去,曹克武決不會輕易放過他,心念及此,態度也隨之軟化,分辨道:“在下率隊奉調前宮,聞警馳援,並非不聽調遣,是兩位堂主不問內情,遽以失職相責,在下自當有所辯解。”
韓東滄得寸進尺,接口道:“奸細潛入內宮,殺傷多人,追查起來,誰也難脱責任,楊兄自問態度可符身份?”
桑瓊見雙方都沒有擴大事故的意思,不過是顏面所關,下不了台罷了,便含笑勸道;“二位堂主和楊老前輩都是忠心耿耿為宮主分憂,言詞上的誤會,彼此都別放在心上,好在奸細已經擒獲,不難查明她進人內宮的方法途徑,以供今後戒備參考,其餘的,也就不必再去計較了。”
韓東滄乘機道:“楊兄既然不願再負內宮警戒責任,老夫也不願勉強,從現在起,內宮巡護由本堂第二舵郭舵主擔任,鐵衞隊專責守衞宮門,這樣分派,楊兄可滿意了?”
楊克堅淡淡一笑,道:“堂主調派,在下沒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不過,後花園禁地,乃是宮主嚴令遵守的,今後護衞之責,還盼二位堂主多多分心留意。”
韓東滄笑道:“這個自不消説,今夜郭舵主獨力生擒奸細,本座相信他定能勝任。”
楊克堅冷冷道:“但願如此,在下告退也。”一拱手,掠下假山,帶着鐵衞隊揚長而去。
韓東滄目注楊克堅遠去的背影,恨恨低語道:“由你狂吧!總有一天叫你知道手段……”
桑瓊及時低聲道:“堂主須防耳目!”
韓東滄警覺地住了口,目光一掃,嘉許地點點頭道:“郭舵主,你是越來越幹練了,今夜內宮守護的重任,本座就全權咐託給你了。”
説着,更向桑瓊遞來一個眼色,大有“盡在不言中”的意味。
桑瓊躬身道:“屬下決不有負堂主提攜之恩。”
韓東滄微微頷首,道:“這娃兒暫且囚入水牢,慢慢再審問,明日清晨,你來本堂領取堂令吧!”一擺手,老兄弟倆聯袂而去。
桑瓊這才暗地鬆了一口氣,低頭望望麥佳鳳,自在心底私語道:“為了大局,只好委屈你了。
他不知水牢所在,便把麥佳鳳交給一名巡護舵弟子,儼然擺出舵主姿態,揚手道:“押她到水年去。”自己則跟在後面,離開了藍樓。
那名弟子領命前行,直出內宮,向左一轉,循宮牆行約百丈左右,來到一座依山而建的石屋前。
桑瓊冷眼打量那座石屋,只覺石屋佔地甚小,卻以巨石壘牆,圍了甚大一個院落,正面有座鐵鑄大門,緊緊閉着,僅門上一個方形小窗口,可以隱隱望見院內石屋陰森的靠在山壁角下。
偌大院落中,既未見燈光也不聞人聲,倒像是座無人居住的空院。
那名弟子搶先一步,舉手在鐵門上輕釦了一下,揚聲叫道:“巡護第二舵郭舵主親押人犯人牢。”
呼聲甫落,鐵門小窗內已閃雷也似接應道:“請稍待。”
接着窗口突然現出一張面孔。
桑瓊抬頭一看,險些嚇了一跳,原來那張面孔實在可怖,滿臉橫肉濃髭,雙唇翻如血盆,獠牙透唇,兩隻眼僅剩下一隻,另加一個烏黑烏黑的血窟窿,眉鼻之際,斜掛一條刀疤痕印,那隻左眼,分明是被人一刀砍瞎了的。
窗內那人瞪着獨眼,向桑瓊望了一陣,忽然咧開血盆大嘴咯咯怪笑起來,粗聲道:“老郭,是你呀?來的好!來的好!”
桑瓊只聽得頭皮發麻,苦在自己並不認識着兇漢是誰?只得也咧嘴笑笑,道:“請開門吧,我有公事。”
那兇漢大笑道:“咱知道是公事,不為公事,你小子還不會上門,對麼?”
説着,“嘩啦”一聲,拉開了門角邊一扇小門。
桑瓊和那名弟子低頭而入,進門之後,才看清那兇漢竟是全身赤裸,僅胯間兜着一塊黑布,濃密的胸毛,一頭亂髮,那模樣就跟一頭人猿毫無分別。
兇漢“蓬”地一聲,掩上了鐵門,雙手在黑布上摸了兩把,大聲道:“什麼犯人?交給咱吧!”
桑瓊見他粗惡之狀,哪敢把麥佳鳳交付給他,忙道:“堂主吩咐,要我親自送她進入水牢。”
兇漢咯咯怪笑道:“你送我送都一樣,反正都少不了鐵鏈子鎖着,丟在臭水裏泡着。”
桑瓊道:“可是,這名人犯很重要,又是個女的……”
兇漢截口道:“管它孃的男女,到這裏來的,咱可不分這些,全得剝光了衣服才好安頓。”
桑瓊吃驚道:“但這名犯人卻要例外!”
兇漢一愣,道:“例外?例啥外?”
桑瓊想了想,硬着頭皮道:“此女身分特殊,必須好好待她,才能審問出實情,所以,咱們不可虐待她,最好專闢一間囚室,只把她關在裏面就行了。”
兇漢聽了,獨眼連翻,粗聲笑道:“老郭,別他媽的窮作怪了,她再尊貴,頂了大是個犯人,又不是你小子的姑奶奶,你管她這些做啥!”
桑瓊正色道:“不!我奉堂主口諭,不能不管。”
兇漢聳聳肩,道:‘那你還是帶她回去吧,咱這裏統共就一池臭水,可沒有房間,只咱自己住的一間房,難不成叫咱讓給她住麼?”
桑瓊為難地道:“就不能隔出間較好的牢房?”
兇漢不耐道:“跟你小子説不行,你他媽的盡羅嗦個鳥,要舒服,送她到內宮去住,那兒屙屎的地方,也比這裏吃飯的地方乾淨寬敞。”
隨行那名弟子也接口道:“舵主,褚老大説的是實情,這兒除了褚老大住的石屋,再沒有第二間房子,要不然,守牢的兄弟也不必輪班來,分班去了。”
桑瓊吟道:“咱們且去牢中看看再説。”
那兇漢褚老大嘟嚷道:“有啥看頭,一池子臭水,你小子又不是沒看見過。”
口裏雖然嘀咕,轉身仍向石屋走去。
進人石屋,褚老大先摸着火石燃亮了燈,桑瓊略一測覽,眉峯立皺。
敢情石屋內情形,比褚老大説的還要簡陋骯髒,進門是一條通道,右首一排鐵柄樞紐,左首放着一張破舊木牀,角落裏並排擺着一隻尿桶,兩三隻木碗,一桶清水,此外,牀前有張四方矮桌,兩堆石塊堆成的坐凳,其他便什麼也沒有了。
石屋正底面,豎着一道粗大的鐵柵門,門內是條婉蜒而下的石梯,梯下隱隱泛出燈光,水聲潺潺,奇臭無比。夾雜着此起彼伏的呻吟呼喚聲音,和一陣陣鐵鏈碰撞的脆響。
總之,這座石屋既是通道,又是水牢機鈕所在,更是管牢褚老大的吃、喝、拉、撒、睡的綜合使用處,真正的水牢,卻在山壁之下,一個天生的巨大石穴內。
褚老大燃了燈,先在右首石壁上,將一支鐵臂樞柄扳下,然後取了鎖匙,“嘩啦”推開了鐵柵門。
鐵柵門一開,牢中呻吟和呼喚之聲,頓時寂靜下來。褚老大叉手站在門前,粗聲喝罵道:
“操他娘,幹啥不號叫了?咱下來抓住那號喪的,不撕爛他的臭嘴,切出他的舌頭,咱就是他養的。”
牢中一片沉寂,連大氣也沒人吭一聲,足見這褚老大説的,決非虛聲恫嚇,硬是要當場兑現的。
桑瓊劍眉微皺,心裏好生後悔,似此情形,不必再看下面水牢,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把麥佳鳳留下來了。
可是,不留她在牢甲,他又能帶她去什麼地方呢?
心裏焦急,正無善策,褚老大卻回頭咧嘴笑道:“老郭,你不是要看看麼?咱就帶你下去看個夠。”
桑瓊搖頭道:“既然和從前並無分別,不看也罷。”
褚老大喋喋笑道:“分別總是有一點兒,咱叫你見識見識‘剝皮蛤蟆’如何?”
桑瓊花道:“什麼叫做‘剝皮蛤蟆’?”
褚老大笑道:“你來看看就明白了。”提着燈籠,大步走下石梯。
桑瓊不願麥佳鳳進人骯髒水牢,便吩咐那名隨行弟子押着麥佳鳳留在屋內,自己跟着褚老大拾級而下。
轉過數匝石梯,水牢慘狀,盡人眼中……
山壁之下,是一條狹長的暗渠,這暗渠中的水源,極可能系由內宮排泄水溝引來,水質污濁萬分,奇臭無比,牢成長方形,寬約一丈,兩端隔以鐵柵,水深不過二尺,左右兩片石壁上,卻嵌滿一個個粗逾兒臂的鋼環,不下二三叮個之多。
在那些鋼環上,用粗重鐵鏈鎖着近百名囚犯,男女老少俱全,個個身無寸縷,蓬頭垢面,半個身子浸在臭水之中,絕大多數已經肌膚潰爛,身上蠕動着蛆蟲,膿腥觸鼻,慘不忍睹。
靠近石梯下角,有一塊略高出水面的石坪,大約二丈多見方,這是全牢中唯一干淨,也是管牢人上下的落腳處,石坪邊,繫着兩艘平底木船,顯然是用來分派囚糧和載送什物的。
但是,就在這停舟石坪乾地上,卻呈現着另一種慘絕人賽的景像。
原來石坪外緣,放了一塊厚木板,板上正用長釘釘着七八個赤裸婦人。
那些婦人全被剝得赤條條一絲不掛,並排兒跪在木板上,雙手和雙腳各用長釘釘牢,嘴巴張開,每人的舌頭都被硬拉出來,用一支細長鐵簽上下對穿刺過,懸在嘴唇外。可憐那些受刑婦女,俯跪不能動彈,鐵籤穿舌不能成聲,木板上血污滿布,雖然痛在心裏,卻連呼喚都無法呼喚,只能張大了嘴,喉中發出“嗬嗬”地慘哼,那慘狀,活像煞了一隻只剝光了皮的大蛤蟆。
桑瓊看得怒火狂升,鋼牙暗咬,若非顧全大局後果,直恨不得把那姓褚的兇漢剝皮抽筋,寸磔處死。
但,處此關頭,時機未至之前,他得忍,不單要忍,更要裝得若無其事,這份彆扭,真夠他受了。
那褚老大敢情是天生殘酷的惡魔,兀自指着木板受刑婦女,得意地笑道:“老郭,你看俺這法兒絕不絕,這批臭貨,平時穿綢着緞,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高樓玉宇,見了俺這副容貌,
心裏嫌,口裏罵,就像俺身上長了刺,生了蛆,嘿嘿,想不到這些臭貨也有落在俺手中的時候。”
説着説着,順手從石壁上取下一柄鐵鈎,狠狠向旁邊一名肌膚細膩的婦人股上刺了進去。
那婦人慘“晤”一聲,痛得渾身顫抖,卻喊不出來。
桑瓊眉峯暗皺,假作轉身,將褚老大攔住問道:“這些女人,都犯了什麼罪?”
褚老大喋喋笑道:“沒什麼大罪,出不了偷盜、違規、抗命這一套罷了。”
桑瓊正色道:“既是小錯,罪不至死,你這般毒刑相加,萬一弄出人命來……”
褚老大粗笑道:“老郭,你今天怎的變得這般心軟了?敢情見她們都是娘兒們,動了憐香惜玉的念頭?”
桑瓊道:“胡説,我是怕你關出人命,有一天,上面想到放人,你拿什麼交差?”
諸老大笑道:“儘管放心,送到俺這裏來的人,上面九成九早給忘了,俺管這水牢六七年,還沒聽説上面放過誰。”
桑瓊道:“但我現在送來這名女奸細,堂主就特別囑咐過,隨時準備提審的。”
請老大怔了怔,搖頭道:“所以俺叫你別往這兒送,俺是弄慣了手腳,最恨長得標緻的娘兒們,一個不好,被俺折騰死了,那時大家都不好交待。”
桑瓊不禁為難,看看這間水牢,委實賽過人間地獄,找不到一片乾淨土,再加上褚老大這麼一個殘忍兇漢,他怎敢把麥佳鳳交到他手中。
遲疑間,目光忽然觸及石梯後有一扇鐵門,心中微動,便問道:“老褚,那門內是什麼所在?”
褚老大道:‘那是地牢。”
桑瓊又問道:“也屬你看管嗎?”
褚老大聳聳肩,道:“雖然是俺掌管,但卻不能把你送來那女奸細囚在那兒……”
桑瓊詫道;“為什麼?”
褚老大道:“地牢裏只有一間牢房,裏面已經囚了人……”
桑瓊忙道:“這有什麼要緊,暫時擠一些,反正不會長久。”
褚老大搖頭道:“只怕不成,那囚在地牢裏的,跟平常囚犯們並不一樣。”
桑瓊訝問道:“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褚老大道:“是個女的……”
桑瓊喜道:“這不得了麼,都是女人,一間牢房裏擠擠又有什麼不成呢?”
褚老大仍是搖頭道:“老郭,你不知道,這女人跟旁的女人木同,上面特別下過手諭,只能讓她獨囚一室,不準與其他囚犯混雜。”
桑瓊道:“你可知道她是什麼特殊身分?”
褚老大道:“俺也不知道她是什麼身份,反正從俺接掌水牢,這女人就在牢中,六七年來,俺只管按時送囚飯進去,也沒跟她説過一句話,即便問她,她也不答。”
桑瓊越發詫異,又問道:“六七年來,上面也沒有問起過她嗎?”
褚老大道:“不!從前宮主在宮的時候,每年總要親自來牢裏一二次,無奈那女人鐵定心,任什麼也不肯開口,後來,連宮主也懶得再來了。”
桑瓊聽了這番話,疑雲頓起,笑道:“老褚,那女人長得如何?很美麼?”
褚老大一瞪獨眼,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道:“美!美得很!你小子想不想進去領略一下?”
桑瓊欲擒故縱,曖昧地笑道:“還是免了吧,別因我壞了你這牢頭的規矩,被上面知道,害你受責。”
褚老大笑道:“老郭,別跟俺來這一套,這點權力俺還有,你候着,俺先去上面打開樞鈕,把鎖匙取來,好歹讓你小子見識見識這天下第一美人。”
大笑聲中,“登登登”奔上石梯而去。桑瓊迅速掃了那堅厚的鐵門一眼,忽的運指如風,隔空吐勁,將木板上受刑婦女之“鳳尾”、“精促”二穴分別點閉,此兩處穴道都與“春心”
相通,穴道點閉並不致命,但卻使軀體陷於麻痹,不至於再感受到皮肉之苦了。
桑瓊本想將鎖在水中的囚犯-一閉穴止痛,豈料時已不及,褚老大已取了門鎖,笑嘻嘻返回。
啓開鐵門,褚老大把燈籠向桑瓊手裏一塞,詭笑道:“你走前面吧!別叫俺擋住了你,看不清美人容貌。”
桑瓊也不推辭,接過燈籠,邁步走進鐵門,舉燈一照,但見人門後是一條狹窄的甬道,僅容一人行走,一股陰濕潮黴惡氣,燻得人直欲嘔吐。
他深納一口真氣,提着燈籠緩步循甬道前行,落腳處鮮苔遍佈,濕濘不堪,足見這條甬道極少人走動。
甬道並不長,向左一轉,便到了盡頭,果然,甬道盡頭,只有一間獨一無二的牢房。
褚老大在後面吃吃低笑道:“老郭,把燈舉高些,那樣才看得仔細。”
桑瓊如言一挑燈籠,凝目向年內一望,不覺訝道:“咦!裏面沒有人嘛……”
諸老大從後面伸過手來,一指右角,道:“喏!那邊草堆上坐着的不是嗎?”
桑瓊順着所指方向,定神望去,果見牢房右角陰影下,有一堆污髒的稻草,草上盤膝坐着一個枯瘦如柴的女人,手腳戴滿了鐐銬鏈索,正垂首披髮,狀若人定,既不見絲毫移動,也聽不到半點聲息,難怪一時竟未看見。
不過,從那枯槁女人滿頭亂草似的白髮,估計年齡至少已在古稀以上。
桑瓊心念電轉,猛地想起一個人,連忙凝目細細端詳,但看了許久,那老婦人仍然垂首趺坐未動,除了那覆面枯發,始終看不見她的面貌。
褚老大得意地笑着問道:“瞧仔細了?很美吧?”
桑瓊搖搖頭道:“可惜看不見面貌,或許她年輕時真是個美女。”
褚老大嘿嘿笑道:“你要是還不死心,俺就叫她抬起臉來,讓你再看清楚些,如何?”
桑瓊道;“那敢情好,但不知她肯不肯抬頭?”
褚老大巨掌向前一探,握住牢前鐵柵猛一搖動,同時大聲喝道:“喂!老婆子!送飯的來啦!”
一聲斷喝,那老婦果然一骨碌從草堆上爬起,雙手向四周亂摸,取出一隻缺口木盆,連爬帶滾奔到鐵柵前,仰着頭,舉着破盆,乞討似的發出聲聲低弱呻吟:“飯!飯!飯!”
燈光照在老婦臉上,頓時把桑瓊嚇得倒退了一大步,天!這哪裏是人的臉孔,簡直比鬼還要可怕。
老婦雙目俱瞎,滿臉血肉模糊,膿水遍佈,幾乎看不到一寸完整的皮肉,鼻斷、眉殘,活脱成了一個染滿血污的肉球,唯一尚可分辨的,只有那張等已爛掉了唇,扭變了形的嘴巴。
褚老大面對這張令人怵目驚心的臉孔,仍然無動於衷,哈哈笑道:“老郭,看清楚了沒有?這張臉,敢情年輕時一定很美了?哈!哈哈哈哈!
桑瓊卻心血沸騰,幾乎激動得從眼中噴出火來,強忍了許久,才顫聲問道:“她……怎會弄成這副慘狀……”
諸老大輕鬆地道:“誰知道,六七年前,她就是這副模樣。”
桑瓊一陣鼻酸,哺哺道:“這是被人害的……被人用藥物毀了她的臉……”諸老大嗤道:
“簡直是廢話,難不成還有誰天生就是這副爛臉。”
桑瓊霍地旋身,一把扣住褚老大的腕肘,沉聲道:“姓褚的,你我若是朋友,就快去取些食物來,你看她;已經餓得快發瘋了!”
褚老大振臂一摔,竟沒有摔脱桑瓊的握持,臉上笑容頓斂,怫然不悦道:“老郭,放手!
你這是想幹啥?是你管牢?是俺褚某人管牢?”
桑瓊無奈,只好忍怒鬆手,誠摯地道:“老褚,咱們是好弟兄,也都是父母生養的,人心肉做,這老婦就算犯了死刑,她跟咱們卻無仇無恨,你瞧她偌大年紀,身受如此慘刑,假如換成了你我的父母,咱們又是什麼感覺呢?宮規所限,咱們無當救她,至少,給她吃個飽,這卻是辦得到的,老褚,你説是不是?”
褚老大手撫腕肘,獨眼連閃,困惑地道:“你小子今天是怎麼搞的,忽然變得菩薩心腸了?”
桑瓊苦笑道:“這説不上菩薩心腸,咱們是人,總該有點人性,古人説得好: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褚老大截口道:“別跟俺掉文,俺不懂人心狗心,俺只知道這是上面交待下來的!水牢囚犯是每天吃一頓,這老婆子只准三
天吃一頓。”
桑瓊道:“她囚禁多年,已無人聞問,就算多給她一頓兩頓吃,上面也不會知道。”
褚老大搖頭道:“辦不到,違命犯法的事,俺可不敢做。”
桑瓊道:“就算是我求你,難道也不行?”
褚老大笑了,道:“你這小子真作怪,她又不是你娘,為啥你要替她求情呢?”
桑瓊順口道:“不瞞你説,我娘生前,也受過很多苦,晚年雙目俱瞎,給我的印象最深,她老人家要是還在人世,年紀也跟這老婦相仿,看見她,就使我想到苦命的娘……”
褚老大搖手道:“得了!得了!你算摸透了俺的性子,俺任什麼不怕,就怕聽這些苦經,瞧你的份上,俺去給她弄碗冷飯來,不過,俺有個條件。”
桑瓊忙問:“什麼條件?你説!”
諸老大靦腆地笑了笑,低聲道:“聽説你小子現在是堂主面前的紅人了?”
桑瓊心中一動,道:“紅不紅你別問,有什麼話,你儘管對我説就是。”
褚老大壓低聲道:“咱們交情不錯,你若在堂主面前説得上話,得替俺出出這口鳥氣。”
桑瓊訝然道:“出氣?出什麼氣?”
褚老大恨恨道:“俺掌管這窮水牢,本來就是苦差事,偏偏趙麻子那賊胚,硬指俺摸了油水,強要俺每月孝敬他五兩銀子,稍不遂意,就他媽的打官腔,找麻煩,俺在他屬下,這些年來,窩囊氣真他媽的受夠了。”
桑瓊恍然一“哦”,道:“這點小事,一定辦得到,不過,我也有個小小的條件。”
褚老大道:“只要能扳倒趙麻子,出了這口氣,要俺叫你親爹都成。”
桑瓊笑道:“扳倒趙閻王何足為奇,我只要向堂主説一句話,更能叫你破格擢升,調去金龍堂頂那趙麻子的缺。”
褚老大獨眼一亮,驚喜道:‘當真?”
桑瓊傲然道:“信不信由你……”
鍺老大連聲道:“信!信!你要真能做到,你就是俺的親爹,親祖宗,俺怎麼不信!”
桑瓊含笑搖手道:“這卻不敢當,咱們是好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過……”語聲一頓,沒有再往下説。
諸老大急問道:“不過什麼?俺的爹,你快説好不好?”
桑瓊笑道:“好!你既要問,我就實話實説,要我幫忙可以,但你自己也得努力表現一番,我在堂主面前才好開口。”
褚老大迫不及待道:“俺要怎樣表現?求你一併教給俺吧!”
桑瓊容一斂,道:“第一件,堂主對今夜所擒女奸細十分重視,你必須迎合他的意思,破例一次,把那女奸細送到這地牢來囚禁,以便堂主隨時提審。”
褚老大毫未遲疑,點頭道:“行,反正宮主尚未返宮,俺就照你的話辦。”
桑瓊又道:“第二件,你須立即把那些受酷刑的婦女放鬆,以後對待囚犯,必須要和氣些,你也許想不到,這種私刑相加的事,若被趙麻子呈報上去,恰好成了你逼取囚犯金錢的證據,那時你縱有一百張嘴,也分辯不清了。”
鍺老大額上已見了汗,連道:“不錯!不錯!幸虧你教給俺,上次趙麻子來找麻煩,他媽的就跟你現在一般説法,俺聽你的便是了。”
桑瓊舉手拍拍他肩膀,低笑道:“老褚,咱們是好朋友,我才肯告訴你這些,要想升官發財,你老弟以後得多跟我學學,自
己弟兄,我還會害你麼?”
褚老大早已心服口服,五體投地,果然依言施為,不片刻,受刑婦女也放了,食物也搬送下來,麥佳鳳也被送進地牢,他還
怕麥佳鳳沒地方睡,又親自從石屋後面搬來一大堆幹稻草,替他在牢房角上鋪得平平的。
桑瓊親視各事舒齊,又仔細打量那瞎眼老婦良久,方才叮嚀再三,退出了水牢,褚老大直送到大門,少不了又是一番重託,然後分手。
遣走隨行弟子,桑瓊駐足仰面,長長吁了一口氣,一時間,腦海中盡被紛亂思緒充斥,説不出是喜?是愁?是慚愧?或是興奮?
他迫於情勢,親手捕送麥佳鳳入牢,內心實有無限愧疚,萬沒料到,竟在牢中發現那囚禁多年的瞎眼老婦,假如自己的揣測正確,那瞎眼老婦如果不是沙娜拉,很可能就是沙娜拉的護身侍婢“阿蘭”,估計曹克武篡奪阿兒汗宮和耶律翰離開祁連的時間,老婦被囚,應該已在十年左右,這一點,從牢中狀況以及褚老大所述,倒是頗為吻合,除非是阿蘭和沙娜拉,旁人也不可能使曹克武多次入牢探視,不過,他卻猜不透曹克武為什麼不乾脆殺了她?還有那幽居內宮瓊樓的“蘭花娘娘”又是誰呢?
無論如何,一夜之中有此收穫發現,總算得上豐碩了,今後只要能控制褚老大,繼續調查,並非難事。
桑瓊一面沉思,一面後步向居處走去,但走到半途,終覺放心不下麥佳鳳,決定再入內宮,設法把消息透給路貞貞。
心念及此,倏忽轉身,誰知就在他身形甫轉的剎那,瞥見身後數丈外,有一條人影疾閃而沒。
桑瓊暗感詫異,略一思忖,突又放棄了入宮的念頭,匆匆舉步循大街奔向前宮。
他腳下漸奔漸快,不多久,來到一條窄巷巷口,身形疾閃,竄人巷中,貼牆屏息而待。
果然,片刻之後,一條人影也悄沒聲息追到巷口,人影斂處,卻是趙如虎。
祗見趙如虎追至甚外,探頭向小巷中張望了一陣,口裏喃喃自語道:“奇怪,這小子難道會上遁不成?”頓了頓,便輕掠巧縱,進了小巷。
桑瓊觀定他身甫縱起,尚未落地,突然猛跨一步,從暗影中冒了出來,沉聲喝道:“什麼人?膽敢偷人阿兒汗宮?”
趙如虎聞聲大驚,腳下一虛,險些摔倒地上,忙不迭舉袖掩臉,回頭便跑。
桑瓊冷笑道:“好大膽的奸細,你還想跑嗎?”
聲出人動,欺身而上,狠狠一掌向趙如虎劈了過去。
趙如虎忙亂中沒了主意,只記住韓東滄的吩咐,不願被桑瓊認出自己面貌,發覺勁風捲到,哪敢招架,一式“懶驢打滾”,就地滾丈許,爬起來抱頭又奔。
桑瓊俯身拾了兩粒碎石,順手射出,同時叱道:“看傢伙!”
兩粒石子疾射而至,將近趙如虎背後,突然相互一撞,其中一粒又碎裂成二,仍奔趙如虎背心,另外一粒卻向下沉落尺許,朝着趙如虎後臀射去。
這一來,趙閻王卻上了大當了。
他聞風辨位,本已聽出射來的石子共為兩粒,及至石子凌空互撞,仍有兩粒向自己射到,當時竟沒想到桑瓊暗裏弄了手腳,剛俯腰躬身,將兩粒飛石躲過,突覺後臀殼道中一陣劇痛,竟被另一粒石子打中。
桑瓊存心要整整這個麻子閻王,石上暗注真力,一擊之下,直透“黃門”,牢牢嵌住了“骯髒之道”。
趙如虎一聲悶哼,疼得眼淚打轉,卻不敢停下來檢視一下,雙手捧着屁股,一步一個踉蹌,狼狽而去。
桑瓊猶不肯放鬆,尾隨追趕,一面大叫道:“來人呀!捉奸細呀!”
頃刻間,左近值夜弟子都聞聲趕到,大夥兒不分青紅皂白,銜尾疾追,直把個趙閻王追得上無天路,人地無門,最後無路可逃,只好夾着一褲襠血,奔進了金龍堂。
桑瓊率眾圍堂抓人,鬧了個天翻地覆,連天山二叟也被驚起,各處搜查,直到天色將明,才算罷手。
韓東滄問明經過,直似啞子吃黃蓮,有苦説不出,反用好話誇讚了桑瓊一番,囑咐返家休息,事後,卻把趙如虎狠狠臭罵了一頓出氣。
經此折騰,夜已凋殘,桑瓊無法再入內宮,便獨自遣返居處木屋。
抵達住所,屋中燈光未熄,郝休早已坐在廳上等候。
桑瓊把夜間經過大略説了一遍,又問道:“賢弟往探後園瓊樓,可曾發現什麼?”
郝休卻嘆了一口氣,神色凝重地道:“別提了,要不是見機得早,今夜非栽在那鬼樓上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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