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四十三年。
九月十五。
真人府。
月圓,霧濃,夜已深!
真人府濃霧中迷離,圓月下彷彿天外飛來,又彷彿隨時都會天外飛去,看來是那麼的不真實。
高義卻只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現在他正立在府外高牆之下,暗影之中。
在他的左右邊有六個人,與他同樣年輕,都是一身黑色緊身夜行衣。
他們的耳朵都貼在牆壁上,目光交投,突然一下子都離開了牆壁,手中同時出現了一支尺許長的銅管。
銅管的頂端嵌着一個錐鈎,錐長只半尺,鈎卻有六個之多,從不同的六個位置伸出,寒光閃閃。
機簧聲響中,錐鈎一支支曳着一條繩子從銅管中射出來,飛逾高牆,緊鈎在牆頭上,高義隨即穩抓繩子,雙手交替,當先遊竄上去。
七個人的動作都非常迅速,驟看來就像是七支巨大的蝴蝶。
真人府建於嘉靖六年,是世宗皇帝的主意。
世宗皇帝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長生不老,也所以對道士特別有好感,誘他走上這條路的是“暖殿太監”崔文。當時是嘉靖二年,最初只是貪着“打醮”的熱鬧而已,卻由此引起了濃厚的興趣,次年特旨召龍虎山道士邵元節進京,晤談之下,大為佩服。
邵元節受命求雨求雪俱甚靈驗,也許本來就是雨雪的時候,不求也會來,邵元節卻因此而受封“清澈妙濟,守靜修真,凝元衍範志默秉誠致一真人”,統轄朝天、顯靈、靈濟三宮,總領道教,再獲賜紫衣玉帶,賞建“真人府”。
其後,皇帝連得數子,以為都是邵元節打醮求神的功勞,更將之官升一品,封為禮部尚書。
可惜這個邵元節福薄,幹不了多久便一命歸西,接任的是他的好朋友陶仲文,原不過八九品的小官,也會畫符唸咒,除妖治痘,甚得皇帝歡心,先封為“神霄保國高士”,不到兩年,升到少保兼禮部尚書,再長為少傅,少師,仍兼少傅少保,以一人而兼為三少,可謂絕後空前。
陶仲文死於嘉靖三十九年,正如邵元節一樣,也沒有成仙,皇帝卻仍執迷不悟,繼續寵信道士,不少有本領的道士都被召進宮中表演。
這些道士來去卻都是那幾下子,皇帝到底看膩了,所以都沒有得到多大好處。
也所以近這三個月來,皇帝都沒有再到真人府,接見任何道士。
今夜是例外,因為今夜準備在真人府獻技的道士,乃嚴嵩上書大力推薦,道行高深,而且懂得“召鶴”之術。
嚴嵩雖然因為御史鄒應龍的彈劾,被皇帝忍痛罷斥回鄉,畢竟曾經“得君甚專”,而他在任間,向皇帝推薦過的幾個道士俱甚有表現。
何況這個道士還能夠將天上的仙鶴召下來?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皇帝也不例外。
夜雖深,卻仍然未到時候。
據説,天上的仙鶴在子夜時候才會飛降人間,還要有緣才能得睹。
因為有這些話,皇帝並不着急,只擔心是否有緣看得見那些仙鶴,雖然,每一個道士都説他有慧,有仙緣,到現在為止,他畢竟仍無仙遇。
今夜又如何?
皇帝在道士的侍候下,帶着患得患失的心情,終於步上了祭壇。
道士姓藍名田玉,是錢柱觀的主持,一箇中年人,須長及胸,眉長垂目,仙風道骨,一襲太極八卦道袍迎風飄飛,表面看來,的確像是一個道行高深,與眾不同的人。
皇帝也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將近六十歲的人,吃了差不多四十年的長生不老藥,還能夠活着的,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他身上穿着一襲寫滿了字的白衣,那些字每一個都龍飛鳳舞,最少有一半他認不出來,這使他對藍田玉更具信心。
最低限度這個藍田玉能夠寫出一些令他看不懂的字。
祭壇上風急,皇帝南面盤膝坐下,忍不住問道:“朕這樣坐着就成了?”
藍田玉恭恭敬敬的回答:“萬歲爺祭壇之前,貧道已經做好了一切該做的。”
“那朕現在只需誠心禱告,靜待仙鶴下凡。”
“正是。”
“你看朕是否有這個仙緣?”
“萬歲爺若是沒有,貧道今夜也不敢請萬歲爺到這裏來。”
皇帝龍顏大悦,接着大笑道:“朕果真有這個個仙緣,説不定今夜就能夠騎鶴飛登仙界。”
藍田玉一怔,道:“説不定。”
皇帝拈鬚含首道:“果真如此,朕必定重重賞你。”
藍田玉不禁苦笑,這個皇帝果真飛登仙界,倒不知道如何來賞他。
這些話他當然沒有説出口,也就在這個時候,更鼓聲遙遙傳來。
“萬歲爺請收懾心神。”藍田玉忙道。
皇帝急將拈鬚的手垂下,藍田玉隨即跪倒,口中唸唸有詞,就像他寫的字一樣,雖然很大聲,皇帝竟然大都聽不清楚他在唸着什麼。
鼎爐飄出來的煙也就在這種怪異的語氣中濃起來,跪倒在鼎前的藍田玉逐漸迷離在濃煙中。
皇帝瞪着眼,緊張的瞪着藍田玉。
風吹過,煙飛揚,藍田玉衣袂飄飛,也不知是站起來還是升起來,在皇帝的感覺,這個道士就像是突然高大了很多。
藍田玉隨即舉起了他的一雙手。
那雙手光潔如玉,指甲長逾三丈,有如鶴爪。
一陣陣羽翼拍擊聲也就在這時候傳來,由遠而近。
皇帝不由自主的抬頭望去,只見一羣白鶴正由天上飛下來。
祭壇下響起了驚異的叫聲,侍候皇帝的小太監一個個無不仰起脖子。
他們當然也希望看清楚那些仙鶴,希望自己也能夠長命富貴。
那些仙鶴很奇怪,在祭壇上空盤旋一匝,一齊向祭壇飛落。
祭壇下的太監無不大感失望,他們雖然很想走上去,卻沒有這個膽子,他們都清楚,皇帝雖然很寵他們,對於這些事卻非常緊張,若是因為他們而驚走了那些仙鶴,皇帝一怒之下,説不定都拿他們去斬首。
那些仙鶴一隻只神氣非常,與一般的白鶴看來真的是有些不同,飛落祭壇後,竟然齊都往皇帝緩步走去。
皇帝一雙眼瞪大,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喜悦,一雙手張開,只望那些仙鶴走近來。
那些仙鶴並沒有讓皇帝失望,一隻接一隻,走到皇帝的身旁,將頭偎到皇帝的身上,其中一隻更偎進皇帝懷中。
皇帝笑得合不攏嘴,夢囈也似的連聲道:“仙鶴,仙鶴……”
藍田玉同時停止了唸咒,跪下來道:“恭喜萬歲爺。”
皇帝輕撫着懷中仙鶴,道:“朕果真有仙緣,果能得仙鶴親近。”
藍田玉膝行上前,方待請賞,皇帝已又道:“仙鶴仙鶴,送朕飛昇九天如何?”
在皇帝懷中那隻仙鶴彷彿聽得懂皇帝的説話,長唳一聲,一雙翅膀竟欲展開來。
皇帝大喜,將仙鶴放開,站起身子。
那隻仙鶴欲飛未飛,一雙翅膀展開又合上,皇帝大急,雙袖展開,學着鶴飛的樣子拂動,一面連聲叫道:“飛啊飛啊——”
藍田玉看在眼內,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似要阻止,卻又不敢阻止。
那隻仙鶴一直往前走,皇帝展着袖子跟在後面,藍田玉忙亦站起來,跟前去。
夜霧這時候更濃,從東面湧來。
那些在東面祭壇下的太監很快在濃霧中迷失。
三支錐鈎也就在這時候飛越長空,落在祭壇上,旋即緊鈎着祭壇的大理石欄杆。
高義跟着出現在繩子上,也竟踩着繩子迅速往前掠去,他的輕功絕無疑問很不錯,但膽子更大。
跟着出現的兩個黑衣人沒有他這種輕功,也沒有他那麼大的膽子,手腳並用,亦有如猿猴般的矯捷,揉向祭壇那邊。
皇帝俯身追着那支仙鶴,全神貫注,藍田玉亦沒有留意祭壇外的情形,但到他追着皇帝轉向東面時,還是看到了飛掠前來的高義,一怔,方待叫,高義手一揚,一顆彈丸已擲在祭壇上,“噗”的發出了一下異響,爆開了一股濃煙。
皇帝迷失在濃煙中,非獨不驚慌,反而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叫:“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他竟是將那股濃煙當作天外的雲煙。
藍田玉再也忍不住驚呼:“有——”
“刺客”二字尚未出口,一股濃煙已射在他的面門上,藍田玉一陣窒息的感覺,語聲立斷,踉蹌幾步,便要從石級跌下去。
煙是從一支銅管射出來,銅管扣在高義左手,他頎長的身子同時在繩上拔起來,凌空一個風車大翻身,再落在祭壇上,右掌一探,抓住了藍田玉的足踝,藍田玉立時倒跌了回來,高義左掌銅管接插在他的穴道上,只一插,他便昏迷了過去。
“飛,飛——”皇帝接着從濃煙中飛出,半眯着眼睛,只是往上望,雙袖不住的扇動,高義半身一矮,雙手齊展,封住了皇帝兩處穴道,接着將昏迷的皇帝抱起來,直奔向欄杆。
那兩個黑衣人已然揉近來,各出一手,從高義那兒接過皇帝,也就左右攙扶着皇帝,往原路揉回去,高義看着他們走到了一半,才縱上自己那條繩子。
祭壇下的太監仍然在濃煙中,完全不知道發生了這麼一件大事,藍田玉那一聲“有”驚惶中發出來,與唸咒無異,那些太監甚至不知道他在説“有”。
夜風終於吹散了濃煙,月光下,那些仙鶴有的在剔翼,有的單足而立,有的在藍田玉的身旁徘徊,看來是那麼悠閒。
藍田玉終於醒轉,緩緩張開眼睛,瞳孔一剎那突然暴縮,一骨碌爬起身子,目光一掃,一張臉立時蒼白得一張白紙也似,一個身子隨即顫抖起來。
他並非一個笨人,否則也不會懂得討好嚴嵩,請嚴嵩上書推薦他到真人府表演“召鶴”之術。
所以他立即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明白的只是那到底是什麼人,竟然膽敢連皇帝也擄去。
這在他來説當然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帝乃在真人府,在他的面前被擄去,即使皇帝能夠平安回來,這個罪也不小。
若是皇帝有什麼不測……
藍田玉一想到這裏,幾乎又要昏過去,伸手拼命用指甲捏自己的人中,好容易才冷靜下來,目光落在那些仙鶴上。
那些當然並不是真正的仙鶴,不過他養了多年又經他嚴加訓練,早已變得很服從。
他一直認為自己只要把握機會,好好的利用那些仙鶴,總有平步青雲的一天,並不甘心只是主持一間錢柱觀,現在才知道,還是在錢柱觀好。
功名富貴現在是沒有希望的了,倒是一條命,可真的系在那些仙鶴之上。
看到那些仙鶴,藍田玉總算有了主意,手足並用,慌忙爬到欄杆旁邊,偷眼往下望去,只見祭壇下煙霧仍濃,那些太監,來回走動,一個個仰首上望。
藍田玉這才松過一口氣,膝行着倒退回鼎爐之前,一咬牙,長身暴起,雙袖一展,獵然聲響中那些仙鶴一隻只翼急展,“拔剌剌”的疾飛了起來,祭壇上尚存那遊絲也似的點兒淡煙盡給鶴翼拍碎。
那些仙鶴環飛一匝,才一隻跟一隻,往上飛去,眨眼間消失在悽迷的月色中。
從祭壇下看來,那些仙鶴就像是直飛入月中,只有藍田玉清楚看見,它們都是飛上明月壓着的飛檐上。
他隨即高叫起來:“萬歲爺洪福,萬歲爺洪福……”
一次又一次,高叫不絕,一直到聲嘶力竭。
那些太監本來沒有放在心上,但越聽越是奇怪,不由一齊奔到石階下,抬首往上望去。
他們當然望不到什麼,一個太監終於忍不住高叫道:“藍真人,到底什麼事?”
藍田玉沒有回答,繼續嘶聲高叫:“萬歲爺洪福——”
那些太監相顧一眼,一個道:“看情形皇上只怕真的出了事,我們還是上去看一看的好。”
其他的齊皆點頭,一個也沒有反對,快步往壇上奔去。
藍田玉聽着腳步聲迫近,硬擠出了兩行淚,拜伏在地上:“萬歲爺洪福——”的繼續叫下去。
那些太監上了祭壇,一望不見皇帝,無不大吃一驚,一齊向藍田玉走了過來。
藍田玉只當作沒有看見。
一個大監急不及待,厲聲喝問:“藍真人,你將萬歲爺弄到哪兒去了?”
藍田玉這才抬起頭來,望着夜空道:“萬歲爺洪福,與鶴飛昇九天。”
眾太監齊皆一怔,仰首望去,只見星光萬點,明月一輸,非獨沒有鶴,連鶴影也沒有。
“藍真人,這種事開不得玩笑。”為首的太監迫視藍田玉,一字一頓。
藍田玉心中儘管吃驚,臉上卻裝得既羨且喜,道:“貧道看得很清楚,萬歲爺展袖與鶴共舞齊飛直飛往九霄天外。”
眾太監事實也聽到皇帝連聲高叫:“飛起來了。”只是這種事情也事實難以令人置信,但卻又不能完全否定,你眼望我眼,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呆了好一會,一個太監問:“然則萬歲爺什麼時候才會下來?”
藍田玉一怔道:“這個……貧道也不清楚。”
“藍真人能夠將天上的仙鶴請下來,怎會不清楚天上的事情。”
“天意莫測,貧道……”
“這事非同小可,藍真人一句不清楚就想置身事外,看來沒這麼容易。”
眾太監隨即將藍田玉包圍起來。
“幾位公公……”藍田玉有些兒慌了。
為首的太監接道:“不管藍真人説的是否事實,我們都不能呆在這裏,不然消息傳上去,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萬歲爺便是一天不回,我們也性命難保。”
“那我們……”
“宮裏固然要稟告,徐大人那兒也得説一聲。”
藍田玉聽得清楚只望那些太監全都跑掉,好讓他先去打點好那些仙鶴,哪知為首的太監接道:“我這就進宮去,小桂往徐大人那兒走,其餘的都留在這裏,別下去,也別讓他人上來。”
藍田玉心裏一涼,索性盤膝坐下來,誦着經文,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是福是禍,現在他也只有聽天由命的了。
那些太監一個個坐立不安,在他們來説,天下間還有什麼事比皇帝失蹤更重大?
藍田玉語調不休,語聲低沉而含糊,大多數道士誦起經來都是如此。
沒有人聽得出這誦經聲中隱藏着的恐懼,憂慮。
徐大人名階,字子升,松江府華亭縣人,嘉靖二年中探花(一甲第三名進士)歷官翰林院編修,延平府推官,黃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使司僉,江西按察副使,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侍講,禮部吏部侍郎,禮部尚書,嘉靖三十一年以來東閣大學士名義入閣,在嚴嵩下面捱了十年,到嚴嵩倒下,即升為首輔。
這個人頗會做官,也頗知是非,最難得的是有本領與小人周旋,不甚遭忌,又懂得迎合皇帝的癖好,把獻給神仙的“青詞”寫得很好,所以嚴嵩在位之時雖然看出這個人不簡單,始終弄之不倒。
皇帝對這個人的信任,遠超過當年的對嚴嵩,公事多半聽之安排,而徐階亦甚少理會皇帝的私事的,只有這一次。
那兩個太監還未走出真人府大門,一頂轎子已到了真人府大門外,從轎子裏走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徐階。
他年紀雖然已經不輕,鬚髮俱白,但精神矍鑠,步履輕快,隨來的除了轎伕之外,還有十三個侍從,十二個緊跟在後面,一個緊護在他身旁。
這個人年輕而英俊,舉止輕捷,只看眼神,便已知道內功深厚,絕非庸手!
在京師地面,他的名氣雖然沒有徐階那麼大,但認識徐階的都一定認識這個人,也因為有了這個人在身旁,徐階少了很多麻煩。
這個人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沒有人清楚,由於他幾乎一出師門便入官門,在江湖上可以説一些名氣也沒有。
很多人都看出他用的是少林派的武功,卻極少人知道他是少林派掌門百忍大師的關門弟子。
少林派擇徒極嚴,何況掌門人,雖然少林派並沒有明文規定派中弟子不得替官府做事,但名門大派的弟子一向都喜歡馳馬江湖,絕少願意受官府束縛,這可是事實。
有人説,那完全是因為徐階不惜重酬,完全錢在作怪,説這些話的人當然不知道先後已經有多人許以真正的重酬,卻始終不能夠令這個人心動,離開徐階。
這個人也甚少説話,對於他自己的來歷,一向就只有三個字——
祖驚虹。
那是他的姓名,除此之外,絕口不提,問十次,百次千次也是不知道。
徐階亦一樣絕口不提,彷彿除了姓名,什麼也都不清楚。
沒有人相信徐階的話,事實以徐階處事的慎重,又怎會用一個不明來歷的人來侍候自己?
徐階也從來不會到真人府騷擾皇帝,這一次非獨例外,而且來得正是時候,是不是奇怪得很。
他來得有些匆忙,神態也顯得有些緊張,一反平時的冷靜。
真人府禁衞森嚴,侍衞看見有人闖進來,立即迎前去,見是徐階,齊皆意外慌忙施禮。
那兩個太監正好奔至,為首的脱口一聲:“大人來得好——”
徐階即問:“皇上沒事吧?”口裏儘管問,一看那兩個太監的神色,心中已知道遲來了一步,事情已發生了。
“回大人,萬歲爺在祭壇上突然不知所蹤。”
“突然——”徐階皺眉一皺。
“藍真人説是騎鶴飛昇九霄天外。”
“那個道士真的能召鶴?”
“是真的。”
“那也真的是天上仙鶴?”
“這個可不敢肯定。”
“你們是親眼目睹皇上在仙鶴之上?”徐階追問。
兩個太監心一慌,忙道:“當時霧氣瀰漫,伸手不見,我們又都在祭壇下……”
“那是並非親眼目睹的了。”徐階再問:“那個道士還在?”
“給看在祭壇上……”
“好,一面走一面説。”徐階放步奔前去,祖驚虹寸步不離,那兩個太監忙亦跟上,十二個侍衞也不敢稍慢。
他們知道的其實並不多,未來到祭壇,已然將話説完,徐階沒有多間,雙眉深鎖,祖驚虹始終都沒有反應,只是亦步亦趨。
來到了祭壇階下,徐階突然問:“驚虹,這件事你看怎樣?”
祖驚虹不假思索地道:“要到祭壇上看看,那也許能夠清楚是怎麼回事。”
徐階無言頷首,舉步奔上石階。
藍田玉仍然在祭壇,不是不想走,只是給那些太監包圍着,要走也不成,只好繼續念他的經。
那些太監看見那麼快便將徐階請來無不深感詫異,卻不敢多問,不用徐階吩咐,左右連忙散開。
祖驚虹搶在徐階之前,來到藍田玉身前,藍田玉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經文也念不下去了。
徐階目光一落,冷冷道:“你就是那個懂得召鶴的藍田玉?”
“是……”藍田玉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你説,皇上哪兒去了?”徐階面寒如冰,語聲更冷。
藍田玉早已擬好了一番説話,那只是將方才説的話再加以修飾,唸經同時,闇誦了一遍,連他也覺得那實在非常動聽,但不知何故,給徐階一問,竟然忘掉了大半。
徐階並沒有催促,藍田玉吞吞吐吐,好容易才將話説完。他已經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也知道這個人青詞寫得很不錯,一個也相信神仙諸般傳説的人,應該很容易將之騙過,所以他話未説完,一顆心已經平定了下來。
徐階也沒有插口,聽完了,才道:“天上的仙鶴既然是有仙緣的人才可以看見,我們現在要你將仙鶴再請下來,當然是不可能的了。”
藍田玉佯嘆一聲:“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徐階點點頭,轉對祖驚虹道:“你周圍看看。”
祖驚虹無言頷首,踱了開去,徐階隨又道:“天機不可泄露,你就是知道皇上現在何處,又將在什麼時候才下來,應該也不會説出口。”
藍田玉又嘆息道:“貧道是真的不知道。”
“那麼説,你的道行還是差一點兒,不能夠洞悉天機。”徐階一聲冷笑:“奇怪你卻有這個本領將天上的仙鶴召下來。”
藍田玉囁嚅道:“也是仙緣巧合……”
徐階又一聲冷笑:“老夫懂得寫青詞,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是……獻給神仙的。”
徐階道:“老夫卻沒有這份仙緣,可惜事先不知道仙鶴降臨,否則總得轉託你交給仙鶴送去。”
“總有機會的。”藍田玉暗自鬆了一口氣。
徐階目光轉向祖驚虹,道:“老夫這個手下卻完全不相信這種事,他沒有仙緣,卻有一雙慧眼,能夠看得出是非黑白。”
藍田五心頭一凜,目光一轉,正好看見祖驚虹在東面欄干前停下。
祖驚虹雖然沒有作聲,可是看見他的一雙手落在欄干上,藍田玉已不由心頭在跳。
徐階即時又發出一聲冷笑,藍田玉聽得清楚,卻不敢回過目光來,只恐徐階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更多,哪裏知道他的目光那一轉,對徐階來説已經足夠。
他雖很懂得騙人,到底是一個道士,徐階可是一個大官,而且很懂得做官,以嚴嵩的權勢狡猾尚且弄之不倒,可想得知。
一個那麼懂得做官的人,目光又是何等鋭利,判斷又是何等準確?
徐階的目光亦緩緩轉過去,並沒有再説什麼。
祖驚虹那雙手緩緩的移動,目光也緩緩抬起來,投向東面不遠處的高牆。
燈光照射下,那一面高牆白亮得令人心寒。
祖驚虹一落轉回,緩緩道:“若是屬下推測不錯,方才霧濃之際,只怕有人用繩鈎由東牆那邊走過來。”
徐階輕“哦”一聲,藍田玉的身子與之同時一震。
祖驚虹接道:“欄干上的鈎痕是新的,屬下肯定這位藍真人絕不會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那是別的東西留下來。”
徐階這才問:“藍真人怎樣説?”
藍田玉連聲:“貧道,貧道……”語聲越來越低沉,也除了那兩個字之外,什麼也説不出來。
祖驚虹一面走回來一面道:“那也不是霧。”俯身從地上拾起了幾塊碎片:“完全是人為。”
藍田玉垂下頭,那些太監看似便要嚷起來,但徐階目光一掃,立時都噤若寒蟬。
祖驚虹把手一揚,接道:“有這兩樣證據已經足夠了。”
徐階無言頷首,繞着藍田玉踱了一個圈,藍田玉一個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不等徐階開口,徐階腳步才停下,他巳拜伏在地上。“大人請饒命,貧道隱瞞事實,實罪該萬死……”
徐階冷冷的問道:“你召的那些到底是什麼鶴?”
藍田玉頭垂得更低,囁嚅着道:“是……是貧道養……養的……”
徐階道:“何不讓我們也見識一下?”
藍田玉實在猜不透徐階打的是什麼主意,惶然道:“貧道不敢……”
徐階道:“這是説我們雖然不是沒有仙緣,還是不配看那些仙鶴。”
“大人言重,貧道絕沒有這個意思。”藍田玉一面説一面慌忙爬起身子。
徐階偏身讓開,那些太監侍衞忙亦讓過一旁。
藍田玉看看徐階,又看看眾人,用顫抖的聲音又念起經來,一雙手同時高舉。
那種怪異的唸經聲遠遠的傳開去,一陣陣羽翼拍擊聲與之同時遙遙的傳來。
所有的目光此時都移向羽翼拍擊聲來處,只見一隻只白鶴由那邊屋脊上飛起,向祭壇這邊飛下。
徐階看着道:“將這些鶴訓練到這個地步,並不是一件易事。”
話是對祖驚虹説的,祖驚虹冷然一笑,道:“屬下卻想不出這些鶴這樣服從有什麼好處。”
徐階道:“對別人不錯一些好處也沒有,對他卻有的,若不是生枝節,相信國師一位已是非他莫屬。”
祖驚虹無言一聲嘆息。
徐階接道:“國師一位虛系已久,那些道士來去都是念咒畫符,這種召鶴之術倒是新奇有趣。”
祖驚虹只是嘆息,也就在這時候,那些鶴已一隻只飛繞一匝,向祭壇落下。
徐階即時一聲:“殺了!”
祖驚虹一怔,身形仍然拔起來,一聲長嘶,凌空疾轉一匝,雙手亂抓。
看似亂,其實都極具分寸,每一下都正抓在鶴脖子上,一抓一擲,抓下的時候,是活鶴,到他擲出去,也仍是活鶴,擲到那些侍衞身前才變成死鶴。
那些侍衞手起刀落,無一落空,鶴唳聲中,鮮血飛激。
十六隻白鶴無一例外,都陳屍在藍田玉的身前,藍田玉看在眼內,既恐懼,又痛心,經念不下去了,一個身子更抖得就像是秋風中的蘆葦,卻不敢出手阻止,想出口也不成。
祖驚虹身形一轉落下,正落在原位。
徐階這時候才道:“只是十六隻?”
“是……”藍田玉從牙縫中漏出來的聲音。
徐階接問:“你可知這就是欺君,將會得到什麼懲罰?”
“貧道自知罪該萬死。”藍田玉又是這句話。
“這個時候殺你也沒有用處,但你若是對我們全無用處,倒是殺掉了省事。”
藍田玉慌忙道:“萬歲爺是給三個黑衣人帶走的,貧道看着他們腳綁着繩子走來,待要叫,卻快不過他們,給他們放倒了,醒來的時候,萬歲爺已經不知所蹤。”
徐階猛搖頭道:“我們要聽的不是這些。”藍田玉道:“貧道這次能夠在萬歲爺面前表演召鶴之術,全賴嚴大人的推薦。”
“嚴嵩?”徐屆追問。
藍田玉不住點頭,徐階冷笑道:“嚴嵩之所以得勢,完全是你們這些道士的幫助,但也是因為道士倒黴。”這倒是事實,若非道士藍道行利用扶亂的機會接近皇帝,得以向皇帝訴説嚴嵩諸般惡行,只是御史鄒應龍的彈劾,皇帝未必肯聽。
一頓徐階又説道:“罷斥之後嚴嵩對你們這些道士毫無好感,何況你又是姓藍,再説他竟然會對你特別有好感,大力將你推薦給皇上,就是小孩子,也不會相信。”
藍田玉面色一變再變,怔住在那裏。
徐階接問道:“我只想知道,到底又是什麼人將你推薦給嚴嵩?”
藍田玉欲言又止,徐階猛一聲斷喝:“説——”
“是……是歐陽大人,”藍田玉接道:“貧道與歐陽大人本是同鄉,練成了召鶴之術,原望歐陽大人提攜,歐陽大人卻將貧道推薦給嚴大人。”
“這事本該由嚴嵩做的。”徐階又問:“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
藍田玉想了想,搖頭,徐階道:“那你現在可以去拼盡你所有的法力,燒香禱告,祈求皇上沒有事,能夠平安回來。”
藍田玉苦笑:“貧道我……”
徐階揮手打斷藍田玉的話接對那些太監道:“這個道士,本官現在交還給你們。”
為首的太監一怔急道:“徐大人……”
徐階截道:“你們最好看穩一些,若是有什麼差池,只怕馬總管出面,也未必管用。”
所有太監齊皆縱然動容,徐階也沒有再説什麼,轉身舉步。
為首的太監追前:“徐大人,萬歲爺……”
“這件事本官當然會盡力去查,但一樣未必管用,你們回到宮裏,得請馬總管多費一點心。”徐階腳步繼續:“馬總管今夜應該侍候在皇上的身旁,卻竟不見在真人府中,也許與……”
他沒有説下去,也沒有回頭,腳步不停,走下祭壇。
祖驚虹與十二個侍衞緊緊跟在徐階身後,同樣沒有理會那些太監。
他們來得也實在巧一些,那些太監卻不敢問,呆呆的目送徐階等離開。
藍田玉仍跪在那裏,不是不想站起來,只是一雙腳巳痠軟了。
夜愈深,風愈冷,下了祭壇,徐階卻彷彿才感到夜風的寒冷,挺直的腰身逐漸彎起來。
祖驚虹追前一步,道:“藍田玉口中的歐陽大人只怕就是歐陽易。”
徐階頷首道:“沒有第二個的人,歐陽易與嚴嵩原就是一夥。”
“歐陽易現在乃是裕王的人,這件事,果然不出大人所料,裕王也終於採取了行動。”
徐階道:“大內禁衞深嚴,的確不容易下手,這個真人府,方便得多了。”
祖驚虹道:“裕王才智俱不足以駕馭天下,若是由他來繼承帝位,只是便宜了嚴嵩等小人。”
徐階捋了捋鬍鬚:“看來你還是喜歡景王多一些,其他的,大概也一樣。”
祖驚虹目光一掃那十二個侍衞,道:“景王禮賢下士,明辨是非,與裕王完全迥然兩種人,大人對景王,不也是一直都欣賞得很?”
徐階道:“這件事以你説,我們應該怎樣做?”
祖驚虹道:“屬下想走一趟裕王府,將皇上救出來。”
徐階笑問道:“你是説,皇上現在裕王府。”
祖驚虹道:“歐陽易假手嚴嵩上書推薦藍田玉,將皇上誘至真人府,目的就是伺機將皇上擄去,迫皇上下詔傳位於他。”
徐階道:“他若是真的要這樣做,又怎會利用藍田玉活口?”
祖驚虹一怔,徐階緩聲接道:“我們必須儘快趕去,再遲恐怕來不及的了。”
“去哪裏?裕王府?”祖驚虹目露詫異之色。
“景王府!”徐階一字一頓。
祖驚虹更加詫異:“去景王府幹……”
“救皇上!”徐階的語聲更沉重:“方才那些來將皇上劫走的,是景王的人!”
祖驚虹詫異之極:“景王事父至孝,又怎會弒父?”
徐階道:“路上我再跟你説清楚。”腳步更急。
祖驚虹急步跟上,思潮亦起伏不定,總算已有些頭緒,卻還是不甚明白。
徐階走着又罵一聲:“該死的張九成。”
“該死!”上了轎子,徐階又罵:“還説什麼聰明,竟然看不出這是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