鱉子門,位於錢塘江口,乃海寧觀潮必經之地。
羅英和伍大牛趕到海寧城,時已午刻將近,用過飲食,出城來到鱉子門,潮水已開始消退,錢塘海奇景竟然錯過。
但,他們並不是為了觀潮而來,鱉子門,只是明塵大師指定開拆第三封密柬的地方,潮的漲退,自然不在心上。
臨江觀潮堤後有幾間茶索,專為遊客休息而設,這時潮水已退,遊客多已動身返城,茶索中頓時安靜了下來。羅英和伍大牛,恰在這時候,邁步進了茶索。
茶博士好像怕多嘴驚走了兩位與眾不同的客人,躡手躡腳過來招呼,羅英隨意叫了幾樣茶點,便匆匆從懷裏取出第二封密柬。
拆開密柬,臉色頓時一愕,好半天,説不出話來。
伍大牛心急問道:“上面説些什麼?叫咱們往哪裏去?”
羅英迷惘地嘆了一口氣,把柬紙順手遞了過去,道:“唉!奇怪!大哥你自己看吧!”
伍大牛接過柬紙,顛來倒去看了一遍,又笑着還羅英,道:“好兄弟,何必難俺?你知道俺沒有念過書,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
羅英嘆息道:“柬上只有短短十五個字:‘僱舟,出海,東南方,多備水糧,天必佑汝。’伍大哥,似這啞謎,叫人多費猜測?”
伍大牛對明塵大師向極欽服,笑道:“老和尚既然這樣説,咱們就照他的話做,反正有了方向,大不了空手回來。”
回頭招招手,將茶博士叫了過來,吩咐道:“這兒有大的海船?給咱們弄個三兩條來。”
那茶博士一怔,連忙堆笑問道:“二位客人,敢情是有意往普陀一遊?”
伍大牛叱道:“遊個屁,叫你弄船,你就去弄船,哪來許多嘮叨?”
那茶博士碰了一鼻子灰,忍氣吞聲退去,不上頓飯工夫,竟被他賭氣招來四五條海船,船主老老少少,足有十六八人之多。
羅英驚道:“伍大哥,你我僅只兩人,要這許多船何用?”
伍大牛笑道:“好兄弟,這就是你不如俺想的周到了,老和尚密柬中,只説多備水糧,沒説要在海中呆多久,這一去,説不定一年半載不得回來。咱們索性多僱幾條大船,一條船載人,兩船裝糧,兩裝水,不愁吃不愁喝,好好在海上逍遙些時候!”
於是,大聲問道:“你們的船,夠大嗎?”
有兩條船船主應聲道:“夠大,夠大,咱們的船,要是裝豬,一條船足裝得下五十頭大肥豬。”
伍大牛打開行囊,取了一錠黃金,擲給那名船主道:“好!你們的船,就給俺裝豬,每船五十頭,半個時辰內辦妥待命。”
又問其他船主,道:“誰的船能載水?”
立刻又有兩隻船主人應道:“咱們的船,每船足載得下一百五十擔清水。”
伍大牛又擲下一錠白銀,道:“好!快去載水,半個時辰內辦妥待命。”
剩下一條船,伍大牛也給了銀了,囑令準備,羅英見他興濃,不便岔口,那些船家,卻只當這位客人是生意人,個個懷着滿肚子好奇,揣了銀子,自去安排。
有錢能使鬼推磨,那消半個時辰,各船均已備力整齊。羅英和伍大牛步出茶寮,放眼一看,江口一字兒排開五條三桅大船,果然兩船清水,兩船肥豬,另外一隻船上,綵帶高懸,鞭炮喧天,船家水手,早已整裝待發。
伍大牛挽着羅英登上大船,船主進艙請示目的地,伍大牛眼睛一瞪,吩咐道:“只管開船,向東南方走。”
那船家見他神情兇惡,又不敢詳問,只得知會其餘同行船隻,五艘船一齊解纜開船,錢貫駛出了杭州灣。
穿越玉船洋,第三天,已抵定海,船家又進艙請示,伍大牛仍然把眼-瞪,道:“叫你只管向東南方走,盡問個什麼勁兒。”
船家苦着臉道:“過了舟山,便是大海,客人究竟欲往哪裏去?吩咐下來,小的們好準備。”
伍大牛吼道:“咱們只要去東南方,你就只管向東南方走,旁的不許多問!”
船家道:“一入大海,便不是十天半月能見到陸地,小的船小糧少,怎敢直船大海?”
伍大牛聽了這話,暴跳起來,叱道:“他奶奶的,拿銀子的時候,你們盡説船大,這時又説船小,存心詐誆俺北方人不懂海路?俺裝了四船水糧,儘夠吃喝,你們不許問,只許給俺向東南方駛,什麼時候豬殺完了,水喝乾了,咱們什麼時候回頭。”
那船家被他一頓叱罵,不敢再説,迫不得已,五艘船穿越舟山羣島,竟不敢旋泊,第四天,果然進入一望無際的大海。
那時候所謂“海船”,實則只不過木造沿海航駛的風船,一旦進入大海,單憑羅盤,如何把持得住航向,加以海中風浪滔天,船隻顛簸加劇,五艘船上水手,人人叫苦連天,抱怨不已。
一連向東南方航行了七八天,每日除了大海,再也見不到一絲陸地影子,船家漸漸恐慌起來,但伍大牛哪管這許多,一個勁只催促向東南方直駛。
羅英苦思數日有悟過來,道:“秦爺爺要我們從海寧出航,駛向東南,易老前輩又説此行極可能關係我爺爺。難道説,他們的意思,是要我們去‘無毛島’,當年爺爺和秦爺爺巧得奇緣的所在?”
伍大牛道:“管他孃的有毛無毛,他既説東南方,咱們就奔東南方,總不會出甚差錯!”
羅英道:“不!我這些日子靜思密柬含意,秦爺爺要我們從海寧出海,正是暗示我爺爺當年追躡海天四醜的往事。‘多備水糧’,乃是暗示我們,那無毛島其實並非距離海寧很近。
伍大哥,你試想:當年我爺爺和秦爺爺從無毛島返回中原,第一個登岸之地,是在閩江口,可見無毛島距離閩海最近,那麼,秦爺爺為什麼不叫咱們從閩江口出海呢?”
伍大牛搖搖頭,道:“這個,俺也弄不明白!”
羅英擊掌道:“太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咱們先從海寧想到無毛島,然後沿海向東南方,正是叫我們從浙海再到閩海。這麼看起來,秦爺爺一定知道我爺爺隱居之地,必定就是當年那個無毛島了。”
伍大牛這才着了慌,道:“依你這樣説,咱們走錯了方向下?”
羅英道:“方向並沒有錯,但我們忽略的原則,應該沿海南行,不應該直駛大海。”
伍大牛跳了起來,奔出船艙,一把揪住船老大,喝問道:“現在咱們船隻在什麼地方?”
船老大指着前方,哭喪着臉道:“再向前駛,就快到東矮國琉球島了。”
伍大牛把臉一沉,道:“快回頭,咱要你沿着海邊走,誰叫你跑到東矮國來?”
船老大愕然道:“客官,你老人家究是要去什麼地方?何不直説,卻故意捉弄小的們?”
伍大牛一疊喝叫道:“回頭,咱們要去無毛島,閩海附近的無毛島……”
船家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發出呼嘯,五艘船,這才掉頭回駛。
不料船隻才轉過頭來,猛聽得“轟”然一聲,水柱沖天而起,船上水手盡都變然,驚呼道:“不好了,東矮國海賊迫來了!”
羅英急和伍大牛登上舵樓,凝目望去,只見遠處海面上,並肩駛來兩艘雙桅快船,船上火炮頻施,轟轟之聲不絕。
船老大戰慄道:“客官快下艙去,東矮海賊,最是毒惡,劫財殺人視作家常便飯,除了全速逃命再無別法!”
羅英笑道:“他們船輕,追逐起來,怎能逃得了?”
船老大道:“不得已時,只好將肥豬拋落海中,海賊爭取肥豬,就不會再追空船……”
伍大牛沉聲叱道:“胡説,肥豬不是你花銀子買的,你就不心疼?誰要拋了俺一條豬,俺就要他性命。”
羅英笑道:“船老大,不要怕,通知五艘船落帆停駛,海賊來了。自有咱們應付。”
船家驚道:“但是……給海賊上了船,連性命也沒有了?”
伍大牛喝道:“照俺羅兄弟的話做,不許多嘴。”
船家無奈,吩咐五艘船一齊落下風帆。
海賊船馳行極快,那消頓飯工夫,兩船已駛近,只見賊船上刀光閃爍,海賊們各以黑巾包頭,上身赤裸,腰下只繫着一條白色布帶。船頭上挺立着一個身軀矮壯的賊首,手中橫握兩柄閃閃發光的倭刀,相貌十分兇惡。
羅英船上水手全部躲進艙中,自和伍大牛站立舷旁而等。
兩船相距三丈,那賊首手中刀一指,沙聲粗氣喝道:“野郎!金銀珠寶,統統的好!”
伍大牛笑對羅英道:“這蠢物模樣倒挺結實,漢語卻説得太差,兄弟別理他,由俺來逗他耍子。”
於是,躍上船舷,把肚子一挺,也大聲道:“野郎!金銀珠寶雖好,只怕你小子福份不夠,不能到手。”
那賊首翻翻怪眼,好像沒有完全聽懂大牛的意思,回過頭,嘰嘰咕咕跟身後一名手下低語幾句,那海賊“喲唏”一聲,轉身奔進艙裏,不一會,艙中竟踱出一個頭發花白的漢人來。
伍大牛笑道:“他奶奶的,有意思了,矮子們還帶着通譯呢!”
賊首將漢人推到船頭,哇啦哇啦對他吆喝一陣,那漢人連連點頭答應,向伍大牛拱拱手道:“老朽姓張名青,自幼留學東矮國,現在東矮第一武士田邊渡魚幕友,適才敝東之意,因見二位身攜兵刃,必是天朝武士,敝東對天朝武術,嚮往甚久,意欲與二位英雄比武較技。
若是敝東勝了,二位須獻出財帛,敝東刀下留情,不傷貴船人口。”
伍大牛笑道:“主意敢情不錯,但,那矮子要是敗了呢?”
張青道:“敝東若是落敗,情願從此臣服天朝,不再侵擾天朝船隻。”
伍大牛笑道:“俺還要加上一條,俺若是敗在他手中,任殺任剮,絕無怨言,他若敗了叫他跟俺做一輩子奴僕,俺要他向東,不許他向西,你問問他,可能依得?”
張青把話對田邊渡魚譯術了一遍,田邊哈哈大笑,竟然滿口答應。
羅英輕聲叮嚀道:“伍大哥,聞得傳言,東矮國武術源出我國,歷代輩出奇人,你可別把大話説得太滿,萬一落敗,豈不麻煩?”
伍大牛笑道:“放心,要説跟你比,俺大牛自認不行,但贏那矮子,倒還自信不差,你瞧俺今天叫作‘田邊渡魚’,變作‘海里遊王八’,兄弟,等着瞧熱鬧吧!”
這時,那東矮國第一武士.田邊渡魚,已經喝退手下,清理出船頭一片空闊艙面,張青拱手叫道:“請二位天朝武土,過船比武。”
伍大牛低語道:“兄弟就在這邊觀戰,以防那矮子使詐,俺去了!”話落時;一頓雙腳,魁梧的身身酸空一翻,宛如從半空裏滾落一塊大石,“轟”然一聲,落在那海賊船上。
這份輕功,直看得羅英搖頭嘆息,但出人意外,那些東矮國海寇,卻被他聲勢所懾,上百人鬨然喝起彩來,似乎對伍大牛這種“動如山嶽”的威勢,極為敬佩。
田邊渡魚雙刀向艙面一插,也學張青模樣,向伍大牛拱拱手,粗聲道:“有結實!大大的好!”
伍大牛笑道:“結實不結實,等一下自見分曉,俺只問你。要怎樣比法?”
田邊又跟張青商議-陣,傳譯道:“敝東之意,先領教天朝拳掌功夫,然後較量兵刃。”
伍大牛道:“誰耐煩脱了褲子子放屁,叫他只管用刀,俺就空着這雙手,一樣叫他小子難看。”
張青把這番意思告訴了田邊,那賊首大吃一驚,翻着一雙怪眼,再往向伍大牛上上下下打量,嘴裏“唔呀”不絕,似不信,又似又些半信半疑。
伍大牛揚揚眉毛,道:“不用裝蒜,要打就快,別婆婆媽媽叫人不耐煩。”
田邊渡魚突然雙掌一折,邁步跳了過來,竟也舍了雙刀不用,要跟大牛徒手相搏,他本是全身赤裸,只有胯間一條窄布,兩腿半屈,做了個騎馬樁,雙手按住膝蓋,提神運氣,滿身肌肉,凸浮滾動,映着古銅色皮膚,果然是條銅鑄鐵打的剽悍漢子。
伍大牛看了,忽然搖搖頭,對張青道:“你對他説,俺乃是天朝大國武士,咱們天朝最重斯文,就算是打架,也不能光着屁股動手。俺見他這副德行,實在惡形惡狀,邊拳頭也打不上去了,叫他快穿件衣服,再來打架吧!”
田邊渡魚聽完張青翻譯之言,非但不以為許,反而大笑不止,連連戰鬥道:“柔道!好-!柔道!柔道!”
他飛步進艙,片刻,穿了一件僅齊膝的麻袋短衣又奔了出來,那件衣服,有兩隻半長不短齊肘的袖子,松肩敞胸,用一條粗繩攔腰一束,實有些不倫不類。
伍大牛從未見過如此怪衣,心裏暗罵:這些矮子許是窮得連像樣的衣服也沒一件,好好的偏學“窮家幫”的打扮,但,總比不穿要強些,畢竟是夷人,倒不能太跟他講究禮數。
正在尋思,田邊渡魚笑嘻嘻走了過來,向他一鞠躬,拍拍自己左肩,示意要大牛把手放在他肩頭上。
伍大牛隻説要他摸摸那件衣服是何質料,不想手剛搭上田邊肩頭,那田邊渡魚突然雙手將他腕間一按,身軀迅即旋轉,屁股一翹,倒身前掀!
大牛一個猛不防,兩隻腳頓時離了地,剎那間,身形翻轉,從田邊渡魚頭上直翻而過,“蓬”然-聲,身體結結實實摔在艙板之上,直摔得兩眼金星亂閃。
海賊船上,登時爆起一陣震天大笑。
伍大牛勃然大怒,腰間一挺,騰身躍起,照準田邊渡魚掄拳就打。那田邊渡魚雙手接住大牛的足踝,可憐大牛尚未站穩,腳下一個踉蹌,“蓬”地肚腹着地,又跌了個狗吃屎。
田邊渡魚洋洋得意,半蹲身子,凝目註定伍大牛,口中連連吆喝:“喲唏!喲唏!”
伍大牛兇性大發,三次躍起身來,反手一探,竟撤出了旱煙袋,怒罵道:“賊矮子,吃你伍爺爺一煙袋!”
田邊渡魚駭然變色,匆忙反身也將雙刀搶到手中,覷見大牛撲到,雙刀霍地向上一豎,大喝一聲,閃電般凌空劈落!
但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動兵刃,伍大牛就不是剛才的伍大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