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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蛛絲馬跡

    夕陽卸山,晚霞如火,映得山間林梢,一片血紅。

    山麓下靜靜放着一輛馬車,車中空無一人,兩扇車門半開半掩,垂簾破碎,斜掛在一丈外的樹枝上。

    這情景,像一幅意境殘缺的圖畫,空車破簾,落寞荒林,顯得十分悲慘和淒涼。

    伍子英低頭在車邊轉圈子,時而俯身察看車上零亂的足印,時而又仰面向天,從喉嚨擠出幾聲充滿追悔焦急的嘆聲:“唉!晚了!咱們來得太晚了……”

    大牛遠遠靠在一棵樹下,兩隻手不住捏搓着,愁眉苦臉不敢發出一聲。

    他心裏好像有許多話要説,但看見爺爺正在氣頭上,又怕失言惹來一頓責罵,是以死勁扭搓着雙手,指節間“畢剝”直響,卻不敢冒然開口。

    伍子英即掃了他一眼,沉聲叱道:“畜生,你倒很自在,秦老爺子他們但有三差兩錯,你也別想活着給伍家現眼了。”

    大牛連忙低垂下頭,嘟着嘴,喃喃嘀咕道:“又不關俺的事,俺又沒叫他們跟人家打架,是他們自己要鬧事,打不過人家,也不知道開溜,四五個人全化了灰,倒要俺見不得人”

    伍子英原本怒火正盛,聽了這些後,忽然心頭一動,暗想道:是啊!我怎的倒忘了一點,明塵大師身為少林一派宗師,同行又有三四人之多,那老婆子再厲害,終不成把他們全化了灰,連一具屍體也不留下來?

    意念及此,心境頓感一鬆。忙問道:“大牛,你説秦老爺子追下山來,曾見那斷腿老婆子跟一個使劍的老前輩在動手,那時車中另有一人昏迷不醒,是這樣麼?”

    大牛點點頭道:“可不就是這樣。”

    “你看那使劍老前輩的武功,比斷腿老婆子如何?”

    “俺不敢説,看來竟像半斤八兩,差不了很多。”

    “那斷腿老婆子只有一個人?”

    “除了一個人,只有兩根鐵枴杖”

    伍子英頷首沉思,心中又寬了幾分,忖道:這麼説,明塵大師等人有勝無敗,他們離開此地,如非另有緣故,必然是追蹤那斷腿老婆子去了。但他們之中,既有負傷昏迷的人,為什麼不留在車上,卻要一起離開?

    大牛見他點頭沉吟,臉色和緩了許多,便壯着膽,叫道:“爺爺”

    伍子英從鼻子裏應了一聲:“唔!”

    “你老人家看出什麼端倪沒有?”

    “蹊蹺得根,一時還看不出來。”

    “爺爺,俺卻想到一些,不知對不對?”

    “噢?你且説説看!”

    大牛精神一振,道:“依俺的主意,咱們別在這兒多耗時間,看來看去,除了破車,只有腳印,實在沒有啥好看的。”

    伍子英忽又臉色一沉,不悦地道:“那麼你説該當如何?”

    “要是依俺説,咱們只向兩處地方去,包準尋到秦老爺子他們!”

    “向哪兩處地方去尋?”

    “第一是亂山叢裏,第二是亂草堆裏。”

    “胡説,你怎知他們會在那種地方?”

    “爺爺,你聽俺説,俺有個道理在……”

    “什麼道理?你先説出來。”

    大牛抖擻精神,得意地説道:“俺想秦老爺子武功何等了得,那斷腿婆子不過是個殘廢人,算她再狠,未必勝得了秦老爺子……”

    “晤!不錯,爺爺也這麼揣測。”

    “斷腿婆子既然打不贏秦老爺子,一定開溜,她兩腿都斷了,平地上跑不快,八成向山裏逃的多,所以,咱們先要到亂山叢裏去找,包準一找就找到。”

    伍子英細細一想,這話竟十分有理,那斷腿婆子人單勢孤孤,不敵之時,山中脱身隱藏都比較容易,自是向山區遁逃的成份多些。

    他真想不到大牛懵懂,居然能想到這一點,心中大感欣慰,笑道:“就算你説得有理,但你怎説又須向亂草堆去尋,這又是為什麼?”

    大牛嘿嘿笑道:“這道理就更簡單了,那斷腿婆子慣會使弄蜈蚣長蟲,這幾樣東西,只在草窩堆裏陰濕的地方最多!”

    伍子英暗道:雖是傻話,不無道理,料不到咱們伍家大牛,今天突然變得聰明瞭起來。

    是以含笑問道:“照你這麼説,那斷腿婆子打不過秦老爺子,已經躲到亂山中去了,秦老爺子即使要追她,只須獨自追去,為什麼竟棄了馬車,四五個人全不見了呢?”

    大牛一怔,搖搖頭道:“也許他們天生愛看熱鬧,想看看誰死誰活,俺卻不大明白。”

    伍子英-沉臉罵道:“才講兩句人話,又胡説八道了,現在且由你胡謅,尋不到人,那時自有你的罪受。”他口中雖然如此責罵,終於仍帶了大牛,匆匆離開山麓,向亂山中搜尋而去。

    祖孫二人離去不久,林中人影一閃,走出一個身材臃腫肥胖的老人。

    那老人渾身錦衣輕裘,挺着大肚子,蓄一撮山羊鬍須,一派富賈模樣,正是米倉雙燕的師伯妙手左先生。

    原來左斌自從宜城客棧追蹤燕玉芝東行,途中無意和華山掌門人“九指姥姥”尹婆婆相遇,暗中竊聽,得悉中原七大門派各遣高手,意圖追殺羅璣的消息,他一時心動,便暗暗躡蹤尹婆婆身後,無巧不巧,也到了大別山。

    其間,伍子英和尹婆婆一番爭持,他匿藏林中,句句聽在耳裏,對於伍子英為羅家仗義執言,心中大感佩服,臨時改變主意,又隨着伍子英祖孫來到山麓。

    這輛馬車,他已是第二次見到了,不過,第一次因系躡蹤尹婆婆,對車輛並未留意,如今聽伍子英祖孫二人談論之言,卻引起無限好奇來。

    他疾步行到車邊,俯身察看草地上那些零亂足印,凝思片刻,臉上陡然現出驚駭之色,低聲道:“伍家祖孫真好糊塗,單看這車輛破殘情形,已不難猜測車中人危急窘迫的處境,地上腳印,着靴處深淺不一,步法零亂,那用枴杖的卻腳印力均,步步緊逼,顯而易見,吃虧的決不是那斷腿婆子,何況,車輛雖在,卻無馬匹,難道那斷腿婆子一個人倒將兩匹馬都騎去了?”

    他一面失聲自語,一面展開身法,迅速無比地在十丈之內繞尋一週,目光觸處,果然發現兩行紛亂的馬蹄痕印,遙遙循着山麓延伸遠去。

    這個發現,無異證實了他推想的正確事實恰好和大牛猜測相反,經過一聲激戰之後,明塵大師等反而落敗,倉皇奪馬向北退去了。而且敗退的方向,不是亂山叢裏,更不是亂草堆裏,卻是沿山麓伸展的曠野。

    左斌頓足嘆息一聲,邁步如飛跟着蹄印急追,繞過前面山腳,遙遙望見一片起伏的荒野丘陵,已屬皖境地界了。

    他略一思忖,逕自疾奔追去,因為這時日影已沉,夜暮將合,要是不能在入夜以前追上那兩騎馬,再等明天,勢必更難趕上。

    其實,他既不識得明塵大師,更不知道羅英和江瑤也在前面,只是從伍子英言談中,被引發出一股強烈的傾慕之念,一心要看看那位“秦老爺子”究是何等人物。

    疾奔約十餘里,天色將暗,趕到一處臨近山邊的小村子。

    那村子不過十來户人家,四周築有圍牆,想必是依山為生的獵户樵子聚居之地。

    左斌看看自己一身錦衣,只怕行止不便,解開衣包,匆匆取出應用之物,就在山邊施展易容秘術,那消片刻,已變成一個走方郎中模樣,揚長向村中走去。

    才到村口,果見一個茅草門外,繫着兩匹健馬,幾個村婦正圍在一起低聲議論。

    左斌輕搖串鈴,緩步而入,頓時引得村中羣犬爭吠,那幾個村婦倒頭望見,個個露出喜色,叫道:“二娃子他爹,快出來,可不是來了救星了嗎?”

    茅屋裏應聲奔出四五名漢子,一見左斌,盡都高興,其中一人忙迎上來,拱手道:“先生能治得奇難雜症麼?”

    左斌笑道:“在下自幼細習歧黃之術,專為濟世遊歷天下,日間在山中迷途,原意是來貴村打擾一宿的,難道村中正好有人染了病症?”

    那人暗歎一聲,點點頭道:“真是太巧了,咱們村子裏午後來了幾位客人,老少五個,一口氣病倒了兩對半,半日不到,眼看都快不行了,先生務必要救救他們才好!”

    左斌暗吃一驚,道:“在這等事,大哥快帶在下去看看!”

    那人領着左斌,排眾踏進茅屋,屋中光線陰暗,一燈如豆,燈光下情景,使左斌駭然一驚,險些失聲叫了起來。

    茅屋不過七八尺寬廣,中設一幾,點着一盞昏黃油燈,正中一列排着四張木榻,並卧着老少四個,迎面一隻木椅上,卻盤膝坐一個僧人。

    那僧人合目跌坐,頭上蒸蒸冒着白氣,渾身僧袍,幾乎被冷汗浸透,顯然正在拼運內力,熬受體內沉重的內傷。

    木榻上,卻是兩位氣質高貴的老婦,另外兩個少年男女,竟是羅英和江瑤,四人全都僵卧不動,氣若游絲,眼看已離死不遠了。

    左斌認出羅英和江瑤,不期然機伶伶打個寒噤,當時便想認身進屋,不想腳步方動,那僧人竟霍地睜開兩眼,目如冷電,遽然投注在他臉上。

    左斌一隻腳已經踏進門檻,被那兩道滿蓄威凌的目光一射,突然從心底生出無限畏怯,慌忙又縮了回去。

    那村漢低聲説道:“大師父,這位先生醫道極好,專治奇難雜症,小的請他來替各位把把脈,開帖藥吃了,也許各位的病就好了。”

    僧人目光流動,深深打量左斌一眼,嘴角一陣抽搐,浮現出一絲悽葳笑意,緩緩搖頭,沒有出聲。

    左斌連忙拱手低聲道:“在下左斌,與羅少俠和江姑娘均有一面之識,大師父儘管放心,左某人絕無惡意。”

    那僧人聽了,好一會,才釋然地點了點頭,雙目緩緩而合。

    左斌身形一側,跨進了茅屋,探手一搭羅英脈息,觸手如撫炭火,鼻孔裏同時嗅到一股惡臭,心頭駭然一驚,趕忙又縮回手去。

    那村漢焦急地問:“先生瞧瞧,還有救沒有?”

    左斌搖搖頭,輕聲説道:“他們個個身中奇毒,最多還有兩個時辰可活,就算有大羅仙丹,也難救得活了。”

    村漢驚道:“先生務必要行行好,好歹救救他們……”

    左斌苦笑道:“我何嘗不想救他們,但他們所中之毒,天下只怕無人能解……”

    他説這話時,內心極為慚愧惶恐,暗想自己好容易尋到此地,若是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自是問心難安,但他們俱被奇重之毒所傷,自己連毒物名稱尚且不識,卻又怎生救得他們?

    左斌生平浪跡江湖,一向放蕩不羈,但這一剎那間,竟感到肩頭像壓了千斤重擔般沉重,短短幾句話,使他愧惑惶急,兼而有之,羞慚地垂下頭去。

    假如可能,他真願以身體替他們死去,無奈連這點願望,幾乎也成了奢求了。

    正在這時候,屋外忽然傳來喧騰的犬吠之聲。

    那村漢方欲轉身退去,左斌突然心中一動,伸手攔住他道:“慢一些,讓我先看看是什麼人?”一縮身,退到門邊,偷眼望去,卻見一個黑衣老人,踏着草叢施施而來。

    那黑衣老人少説也有八旬以上,身上黑衣衫着滿頭白髮,益顯得蒼邁不堪,手上捧着一隻瓦罐,遙遙向村口走來。

    左斌才一注目,便發現一樁駭人怪事

    原來那黑衣老人所經之處,草木紛紛枯萎,竟像被烈火烤似的,留下一條數尺寬的通道,村中羣犬,一到距他五尺之內,突然都噤若寒蟬,夾着尾巴狼狽逃開,再也不敢走近。

    黑衣老頭面含微笑,行到了村口,卻不進來,只站在圍牆邊高聲叫道:“有年高執事的嗎?請一位出來説話。”

    左斌見那黑衣老人的怪異行徑,不禁緊緊皺眉,低聲對村漢説道:“這人十分古怪,你去招呼他時,千萬不可説出這兒有五個病重之人的事。”

    那村漢應了,匆匆迎出屋去,不想才走近黑衣老人一丈遠,黑衣老人突然舉手一指,大聲喝道:“站住。”

    村漢吃了一驚,怔怔站定,問道:“老人家何事蒞臨小村?”

    黑衣老人道:“沒事,只是路過此處,想尋個地方休息一夜,明早便行,多拿銀子謝你。”’

    村漢恍然笑道:“老人家敢情意在借宿,小村房舍還有空餘,老人家只管隨意一夜。”

    黑衣老人搖搖頭道:“慢着,你別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我那住宿的地方,很不好安排,第一不能在人畜居住之處,第二不能在飲水泉井附近,第三不能在米糧菜餚存放之地,第四不能有窗孔通氣的空隙,你能找到這種合適的地方嗎?”

    村漢聽了怔忡半晌,苦笑道:“老人家怎的有許多忌諱?”

    黑衣老人道:“別問我原因,有這種地方,我便借住一夜,要是沒有,寧可在山中露宿,你我無仇無恨,我不願害你。”

    村漢想了一會,道:“照你老人家説來,只有村後一間久已廢棄不用的地窖,或許能夠合用……”

    黑衣老人笑道:“有這間地窖,那是再好不過,就煩帶路,一宿之後,必有厚謝。”

    村漢迷惘地搖搖頭,領着那黑衣老人向村後行去,別説他一個本份村人猜測不透,連左斌久走江湖,聽了這番話,也深感迷茫不解。

    黑衣老人遙遙跟在村漢身後,始終保持相距一丈以外,繞過茅屋時,突然鼻孔連聳,卻步不前,喃喃道:“咦!這屋裏什麼東西?竟有這般異香?”

    那村漢因有左斌囑咐,只順口笑道:“沒有什麼,老人家不必理會它!”

    黑衣老人點點頭,又走了幾步,驀地停步,道:“不,這氣味好奇怪,你別瞞我,屋裏必然有甚不可告人的事故……”

    左斌此時正貼門而立,聽了這話,駭然大驚,慌忙提氣蓄勢而待。

    黑衣老人默然片刻,也就未再詢問,一邊緩步前行,一邊卻漫聲道:“是啊,何必耽誤大好休息時光,天都快黑了!”

    腳步聲漸去漸遠,隱約卻又聽得他悠悠念着:“毫鼓三聲盡,西山日又斜,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

    那吟聲陰森而悠緩,含意更令人心驚,左斌傾耳靜聽,忽然覺得混身毛髮,都根根豎立了起來。

    但他苦苦思索,卻始終猜不出這怪異的黑衣老人是什麼來歷?

    他為什麼偏偏在這時趕來借宿?為什麼指定要那種古怪的地方?為什麼踏草立枯,犬畜不敢接近?為什麼又要念這首莫名其妙的詩句……

    一連串全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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