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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時值隆冬,一個獨身的年輕人,自昆蓉道上的威寧地方,北越羊角山,進入赫章縣境。

    濃霧籠罩大地,五步之外,跟前所見俱已模糊不清,那人卻不管一切,馳走如飛,捷如靈燕。

    霧氣有點像迷糊的紗帳,又像連綿不斷的輕絮在飛舞,那人腳不沾塵,衝穿霧層登上山巔,天空忽然明朗起來,初出東山那金黃色的陽光,斜刺裏照射過來,是那麼豔麗而媚人。

    遠遠的雲海像白金世界,起伏不停的雲塊,形成了潮水般的漩渦,和暗灰色的霧層,相映得波影奇趣,閃光奪目。遙遠高聳在雲海上的羣峯,雪衣披身,銀山疊疊,蔚為奇觀。

    “七星關”山峯形成北斗,七峯相峙有若屏藩,山勢巍峨,崗巒重疊,相傳諸葛武候曾祭七星於此,但按地域説來,這卻未必正確,那人更不關心這些,只顧縱飛疾行,他要去的目的地,遠得很呢,那是在四川峨嵋羣山之中的一座古剎。從他的穿着上看應該是個英俊的人物,豈料他偶一回顧,確能嚇人一跳,原來那人貌相醜怪至極,左目已失,越法顯得猙擰可怖!

    早春三月,一個濃霧迷漫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一點鬼火自峨嵋山中的飛雲嶺上,飄過落日峯,斜登翠碧嶂,停在神鴉崖下,一座頹廢的古剎前,這才看清,是那個奇醜的人,撐着一盞小巧燈籠,他背後揹着一柄長劍,腰間掛着一個皮囊,長吁一聲,自言自語地説道:“總算到了,我梅三豐是死是活,就在今朝!”

    他輕推寺門,覺得極為沉重,不由彈指輕釦數聲,寺門竟是巨鐵所鑄,他皺皺眉搖搖頭,難怪寺雖早已坍塌,山門卻完整無缺呢。

    燈光搖曳,映射出一條幽靈般的長大影子,那人斜目盯了自己影子一眼,嘴角一掀,露出孤寂悲悽的一絲笑意,緩步走進大殿,他先搜索了一遍,不時將燈籠垂在地上,獨目閃射光芒,注視不懈,地上經年塵埃積蓋,厚竟數寸,除掉那漢子的往來足跡外,時時發現形如梅花大約寸圓的獸爪痕跡,是狽?是虎?那人根本不放在心上。

    此處既無人蹤,他就再無所懼,燈籠交到左手,右臂微抖,身形衝拔而起,如一縷炊煙般,斜飄上古剎後進,那座至今聳立的六丈高塔。好俊的輕功,像一隻雲燕般穿行高塔各層,最後倏然縱落底層的青石階上,塵灰不起,落地無聲,毫不猶豫,推門而進。

    塔成六角,牆分六面,他照直而去,這是正對着塔門的那面,停步牆角,微拂衣袖,地下積塵滾滾揚飛,剎那空出丈餘地方,露出了青石方磚,那人面色莊重,輕舒右臂,探到背後,一聲龍吟,寒光閃射,寶劍出鞘,燈光劍華映照得那人越發可怕?

    地上青石方磚,每塊直徑盈尺,那人用劍尖不停地敲擊石面,霍地面露喜色,放下燈籠,極端小心地將內中一塊青石挖出,他非常激動,雙手顫抖,聚精會神,三月天氣的峨嵋山中,冷冽猶如寒冬,他卻汗出如雨,順頰滴流,可見事態嚴重。

    挖出青石,他不管地下多髒,盤膝跌坐,將青石放置膝上,解開腰間皮囊,從囊中取出一柄小刀,和一隻毛刷,輕輕用刀刮下四周泥土,再用毛刷仔細刷清,四邊赫然露出四尊菩薩聖像,那人臉上立即現出無比的歡欣神色,嘴角的笑容,看來是那樣真摯可愛。

    他很快地將青石豎立於面前,用刀謹慎地試畫中間,露出一道“凸”形深槽,他笑了,聲音好聽得很,扔下刀,左手扣住石底,右手成掌,用力一擊槽痕下端,青石突然中分為二,他卻木然一愣,任由青石跌落一旁,隨即嚎啕痛哭起來。石磚本來中空,裏面存放着東西,他數千裏奔波,就為石中的物件而來,奇恥大辱和深仇,都仰仗着石中的存物來雪復,詎料剖開青石之後,內中竟然無物,不論是他先父遺言有誤,或者是存物被人取去,大仇已不能報,奇恥更難雪復,天可憐知心愛侶勢將自此永訣,他又怎能不哀痛失聲。

    半晌之後,他霍地仰頸厲聲長嘯,若杜鵑啼血,靈猿哀鳴,沉痛至極悲切地説道:

    “天絕我梅三豐,珏妹珏妹,是我誤你!”

    他説到此處,鋼牙緊咬,驀地伸手去抓適才扔在地上的短刀,豈料怪事突然發生,“當”

    的一聲響!短刀猛然跳出尺外,

    那漢子一把抓空,霍地飛身而起,順手抓起身旁的長劍,回目看時,一條黑影站在塔門旁邊,若非有盞燈籠,你休想看出他來,那漢子沉聲説道:

    “你是誰,鬼鬼祟祟,彈開我那短刀作甚?”

    黑影冷峻地説道:

    “你説稱叫梅三豐!可是武林人稱美劍客的梅三豐?”

    “是不是與你何干,你又是誰?”

    “劍是‘雙玉’劍,飛縱登高的輕身功夫,又是梅浩然的家傳武技,你定然是梅三豐了,好好的一個英俊少年,怎生弄成這般模樣?”

    黑影説中了梅三豐的傷心處,他吁嘆一聲並未答話。

    黑影接着道:

    “不管有多少傷心恨事,你不配做梅浩然的兒子!”

    “我已不願和人再爭是非,但卻不受侮辱。”

    “侮辱?梅三豐,你懂得這兩個字怎樣講嗎?武林中有句俗話,‘三寸氣在,無所不能’,你懂?任你遭遇多慘,多難,莫非一死就能了事?你侮辱了梅浩然一生的精神和家風,當真適才我出手略遲,此時你已死去,設若冥冥中果有靈知,九泉之下,你何以對令尊申述?”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走出來,走出來!”

    梅三豐沉聲喝叱着,一面拈起地上的燈籠,黑影已從暗處走出,燈籠適時高舉,梅三豐霍然肅手垂劍説道:

    “司徒伯父,恕過小侄。”

    原來黑影竟是名震天下,江湖人稱“武林劍聖”的司徒雷,他和梅三豐的先父梅浩然,義盟生死,今宵卻突然在此出現。這時司徒雷親切地扶着梅三豐的肩頭況道:

    “是當年那場禍事發了?”

    梅三豐點點頭,淚如雨下,司徒雷皺眉説道:

    “娃兒家莫哭,你來找那枚指環和地圖?”

    梅三豐再次點頭,司徒雷探手囊中,取出一個小包兒,遞給梅三豐,看來他似乎極為鄭重而沉痛地説道:

    “在我這兒,你拿去吧,昔日禍根,是我和你爹兩個人留下來的,按説我應該立刻和你回去,了結此事,可惜禍發不巧,你來得又太遲,明朝我怕很難平安度過,你也危險得很,説不得千斤重擔,要你一個去挑了!”

    “伯父怎説這樣的話,難道……”

    梅三豐話未説完,司徒雷驀地彈指用內力擊滅了燈籠,悄聲説道:

    “侄兒噤聲,快將寶劍歸鞘,隨我來!”

    燈籠熄滅,對面看不見人,梅三豐寶劍歸鞘,小包兒妥善放好,司徒雷拉着他閃到門後,片刻過去,司徒雷才急急地對他耳語説道:

    “我因受人重託,得罪了江湖中一個出名的厲害魔頭,昨夜一場血戰,彼此都已受了暗傷,今朝試出所受暗傷無法救治,那人情形與我一樣,如今已經找到此地,你在前面大殿上所留的足跡,必然被他發現,這魔頭多詐善疑,正好藉此將他絆住些時,容我對你説完機密,想來這是上天的公道安排。我有一個皮囊,放置在塔頂尖端的石瓦下面,稍停與這魔頭一戰,極可能相偕而亡,若果如此,賢侄千萬記住,明朝取下我那皮囊,囊中有我手抄的一卷文稿,務必先把它送到稿末所附的地址,然後再辦你自己的事情,此舉並非是我自私,如能按我所説去辦,遲早你會明白箇中緣故,可惜我限於誓言,無法先泄機密,總之,先辦我的事情,是對你有利,我這柄,‘騰龍’寶劍,也贈送紿你,屍骨埋在這塔下好了。”

    司徒雷一口氣説到這裏,才停了下來,梅三豐才待開口,司徒雷卻驀地伸手點中他的穴道,用極輕微的聲音附耳説道:

    “那魔頭來了,我怕你出聲誤事,穴道用‘彭祖坐功’一更天自解,謹記所囑,切切勿忘!”

    話罷,司徒雷飛身出塔,若閃電似流星,迅疾無聲,投落古剎大殿之中,梅三豐動不能動,只得平心靜氣,暗提真力,施展彭祖坐功,慢慢地掙開被點的穴道。

    稍時自古剎殿上,驀地傳出一聲厲嘯,接着是一陣聽來令人寒慄顫抖的嘿嘿怪笑聲,笑聲未止,陡地厲嘯再起,音調悲悽幽涼,含着無邊痛楚,如同鬼哭!

    鬼哭怪笑相合,只驚得神鴉崖上萬千宿鳥亂飛,-陣陣呱呱驚破天地的鴉鳴聲音,遮蓋了那厲嘯和笑聲。

    嗖嗖幾絲破空響音,由古剎內疾射而出,呱呱數聲慘鳴,十數只烏鴉,墜落崖下深草叢中,雙翼折撲,掙扎難起。

    “嘭”的一聲暴響,古剎鐵門竟被大力震倒,在塵上飛揚中,自廟內腳步跟隨地衝出來一個影子,緊跟着又是一條人影,捷逾飛鳥般追出古剎,一聲怪笑,右掌已擊中前逃那人的背上,那人被震得向前連搶了三大步,霍地轉身,手中長劍撲擊後面敵人,後追那人嘿嘿一聲怪笑,身形突然湧起,長劍“噹啷”一聲墜落地上。

    誰知前逃之人另有殺手,此時霍然雙掌暴揚,無數細絲烏芒,電射打來,後追這人身軀懸空,無法躲閃卻已看清對方面目,怒叱一聲“錯了,停手”!為時巳遲,大半烏芒,俱皆命中這人身上,一聲疼吼,翻墜地下,

    恰在此時,狂風四起,夾雜着卟卟異聲,烏黑的一大片捲雲,突然自半天上疾射而下,雲裏裹着萬千寒星,點點閃爍不停,猛撲廟外這兩條人影!

    只見烏雲分成兩團,裹住二人,密不透風,翻轉滾側,倏然到東,忽地飛西,不時從兩團黑隱隱的雲堆裏,飛射出三五朵小黑團,紛紛墜地動也不動。

    厲嘯聲音又自烏雲堆中發出,那怪笑聲音,在黑團裏面,也變作了咆哮,呱呱鴉鳴的噪響,更是震耳欲聾。

    剎那之後,兩處雲團翻滾漸漸緩慢,厲嘯已停,咆哮早歇,只剩下悲號聲。

    眨眼光景,緩慢的翻滾變為抖動,悲號聲停,慘哼繼起,終於抖動靜止,毫無響聲,一會兒,雲團漸展、漸升、漸聚,最後堆擠在神鴉崖上,不再飛動,萬千閃星俱熄,黑霧也已消散,風起,雨落,如泣如訴,卻吹滴不停。

    第二天絕早,風歇雨住,露霧籠罩,山巒崇嶺間悄靜異常。一會兒晨光微曦,雲氣消散,千崖競秀,蔚為奇觀。

    神鴉崖下古廢寺前的亂草叢中,多出了兩堆白骨,滿地折翅斷首的死鴉,一柄閃閃發光的寶劍,和一對鑄有雙翼鷹頭的子母金環!

    名滿天下的武林奇俠劍聖司徒雷,和威懾江湖,令人聞名喪膽的雙翼惡煞笑閻羅莫天池,自此絕跡江湖,埋骨峨嵋!

    梅三豐穴道自解,看到那時雙翼鷹頭環,才知道死者是誰,埋骨入土,背好“騰龍劍”,飛身塔頂取下司徒雷的皮囊,囊中存物不少,梅三豐顧不得翻看,取出那捲文件,略以過目,竟是司徒雷手抄未全的一部經典,他看不出緊要所在,不由頻頻搖頭,卷末所附地址,是雲南嵩明縣境,嘉利澤旁的飛龍山莊。

    梅三豐不禁沉思起來,稍停之後,打定主意,飛身登上神鴉崖,穿碧雲峯,繞過昨夜來路而去。

    數日後的一天傍晚,梅三豐來到“伏虎寺”,直入禪堂,面叩“果慧”撣師,密談終宵,次日梅三豐再進亂山,重過羣峯,回到神鴉崖下,取出司徒雷給他的那個小包,內中一枚巨大的指環,他戴到中指上面,另外一張羊皮,上面畫着曲曲折折的道路和一處處的山峯,圖上起始地點,正是這座頹廢的古剎,梅三豐毫不遲疑,按圖所示路徑,盤旋而去。

    原來當他發覺司徒雷的那捲文件,無啥緊要的時候,自作聰明,採取了個雙管齊下的辦法,文件託付果慧禪師送去,他自己卻返回古剎,趕辦復仇雪恥的大事,他要找到一處秘谷,秘谷中有他必能雪恥復仇的東西,但事先必須取得地圖和這枚巨大的指環,才能進入谷中,箇中原由他不甚了了,只是當梅浩然臨終之時,曾況出取環覓圖的地點,並説若遇極大的危厄,事逼無奈之下,才準他取得指環,按圖行事,自能解決一切。

    如今他必須按圖行事,找到那座秘谷,可惜他忘記了司徒雷一再囑咐他的話,沒有親身去送文件,卻先探尋秘谷。

    按照圖示,他整整走了四天,到達亂山羣中的一處盆地,十畝方圍,細草如茵,正東方赫然有一山谷,梅三豐大喜過望,飛縱近前。

    驀抬頭,他不禁雙眉緊鎖,谷口右旁,山石平滑如鏡,上面鑿雕着四行大字,每行四字,字呈龍騰虎踞之威,筆現鶴舞鴻飛之跡,只是文句簡單,與字體難相襯合,四行大字是

    無圖莫入

    無環止步

    犯則必死

    不如歸去

    旁邊還有五個較小的字“不歸谷主題”。

    梅三豐連着唸了好幾遍,才自言自語地説道:

    “好怪的名字,‘不歸谷’,天下莫非還有能進不能出去的山谷?哪個相信。如今我梅三豐攜環帶圖而來,自難止步,豈能不入?……”

    他説到這裏,不知領悟了些什麼,揚聲大笑道:“這位谷主,堪稱可人,最後這句中人心病,進谷事了,自然是‘不如歸去’,聰明啊聰明!”

    話聲剛歇,他已騰身而起,流矢般射進谷中,誰知自此武林中江湖上,就再也沒見此人,不歸谷難道當真有去無歸?梅三豐後來如何,這謎樣的怪事,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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