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過了報紙,看到有一則小字標題的新聞:“尋找成吉思汗墓有新突破,蒙古國家考古隊獲得珍貴線索。”
我笑了一笑,抬頭望向白素。白素作了一手勢,示意我看內文。
內文並不長,説蒙古國家考古隊,曾和日本合作,花了三年時間,動用了種種精密儀器,甚至藉助了人造衞星的光譜照片,對文大的蒙古肯特山脈地區,拍攝了上萬幅照片,並進行分析,試圖找出成吉思汗的陵墓,結果卻令人失望。
所以,日本方面已宣佈放棄,但蒙古的考古隊,卻楔而不捨,終於有了新的、重要的線索。
新線索是,在肯特山脈南麓一個十分隱蔽的山谷之中,發現了許多物事,都證明在這個山谷之中,曾有過大規模的鍛鑄工程,被斷定和陵墓的警衞系統有關。
看到這裏,我抬起頭來:“那正是齊白所説的“唯一線索”,看來齊白已在進行了——他想到和蒙古考隊合作,倒事半功倍。”
白素微笑:“你看下去再説。”
我知道白素如此説,必然事出有因,所以再去看那段新聞。
突然,新聞的尾段,有十分值得注意的報道:
新聞説,蒙古國家考古隊,已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找到成吉思汗陵墓,而且國家方面也有了計劃,在陵墓得到了開發之後,闢出一個旅遊區來,以宏偉的陵墓為中心,以展出陵墓中各種出土文種,估計每年可以吸引大量遊客,使國家經濟得到極大的好處。
有了這樣長遠的計劃,國家方面,自然傾全力支持,所以,由國家出面,聘請了一位高人,作考古隊的總顧問。這位高人,身份神秘,不能暴露其身份,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所以除極少數的幾個高級領導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而且,這個“神秘高人”,為了身份保密,他甚至在任何時間,都不以真面目示人,而戴上了一隻面具面具的造型,是蒙古傳統中的一位惡神,看來很是猙獰之至。
在新聞之旁,還有一幅圖片中的人類,看來只有火柴頭大小,而且模糊不清,約有十來個人,其中,有一個人,確實帶了一個面具。
新聞還説,在這位“神秘高人”的帶領指導之下,一定可以找到成吉思汗的陵墓。
我看完了之後,用手指彈着報紙:“齊白在鬧什麼鬼?為什麼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藏頭露尾的,莫非真是在陰間沾上了陰氣?”
白素反問:“你以為那是齊白?”
我笑了一笑:“不是齊白是誰——”
這句話才一出口,我也感到,那被稱為“神秘高人”的,不會是齊白了。
那張圖片,雖然又小又模糊,但是人的高矮,還是可以分得了來的。齊白的身材不高,甚至可以歸人瘦小一類。他常説,他的那種身型,是天生的盜墓人的體型,因為盜墓人常需要在狹小的空間中通過,若是身形雄偉,肯定很不方便。
如今在圖片上的這具戴了面具的人,卻是身形高大,比站在他身邊的幾個人,都高出大半個頭,若那是齊白,那在圖片上的其他人,都是矮子了。
而且,在圖片上,還有一個人,手持一根測量用的標杆,這種標杆,通常為兩公尺高,戴面具的人與之相比較至少在一公尺八十以上,那更證明其人不會是齊白了。
我向白素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她觀察仔細,那確實不是齊白。
“神秘高人”不是齊白,又會是什麼人呢?
白素也以眼神在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想了一想:“四號在我們這裏,碰了釘子,而他又非得到一0九A不可,他自己又無難為力,唯一的方法,就是他去找別人。”
白素點頭,表示同意我的分析。
我繼續道:“於是他找到了那個‘神秘高人’。”
白素笑:“你這樣的分析,太簡單了吧!”
我攤了攤手:“還能怎麼複雜?一二三號找齊白,他找那蒙面人,大家所持的線索一樣,蒙面人有國家考古隊作靠山,行事要方便得多。看來在尋找陵墓的龍爭虎門之中。齊白要落下風。”
白素又點了點頭、在蒙古,確然是有“國家”做靠山,行事自然方便得多。齊白若是和“國家”站在對立面,隨便被安上一個什麼罪名,人了境也可以被驅逐出境,一二三號在這件事上,既然無能為力,那就算齊白經過改變。已成了金剛不壞之身,也只好徒呼奈何,一籌莫展!
我最後的結論是:“這神秘高人,不知道是什麼人,有可能是我們的熟人。”
白素道:“不會是原振俠。”
我點頭:“當然,不應該是他。”原振俠去向不明,神秘之至,四號曾經和他在多向式的時空之中相遇後,其時,原振俠正在觀察地球的形成——當真是難以想像之至。
但是我還是説“不應該是他”,那是對白素的斷言。有所保留。
我的意思是:四號既然會在那個時候,遇見地過原振俠,或許他有辦法,再把他拉回現在的時位,幫助他得到一0九A。
白素凝眸沉思:“還是不會是他,若他再來地球,絕對不和我們聯絡之理!”
我仍然堅持:“存疑。”
接着我説:“也不會是年輕人——他必然和他的公主一起出現。”
白素對這一點,並無異議,然後我們兩人異口同聲:“鷹?”
我們口中的“鷹”,自然是指亞洲之鷹羅開。
在叫出了一個“鷹”字之後,我們沉默了片刻,我就搖頭,理由是:“鷹的脾性,絕不喜在不明不日的情形之下受人指使,四號説服不了他。”
白素同意了我的分析。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來,但是沒有説出口,就搖了搖頭,白素微笑:“想到了浪子高達?不會是他,他哪裏有這分散心思!”
我攤了攤手:“天下能人異士甚多,猜不中的。”
白素望着我,欲語不——她的這種神態,極其罕見。我和她生死與共,生命雖然未能實質成為一體,但確然已到了心靈相通的地步,她有什麼是欲言又止的呢?
我揚了揚眉,她笑,笑容之中,略帶歉意:“對不起,我剛才在想,你畢竟不再年輕了。”
她説得很婉轉,我撫着臉,笑了起來:“何不直接説我老了。你是説的好奇心已大不如前?”
白素點了點頭,沒有再説什麼。我吸了一口氣:“是的,若是以前,我一定會去算清楚那蒙面神秘客是誰一一那時,覺得世上什麼事,都和自己有關,什麼事,都應該有一個水落石出的答案。可是現在的想法,大有不同,很多事情,和自己無關,更傾向於閒雲野鶴式的生活。”
白素贊同地道:“好啊,不過,閒雲也要被風吹,野鶴也要有棲身之所。”
我笑:“你怎麼啦,好像很想我去參加陵墓的探索工作?”
白素搖頭;“不是我想你去,而是我有強烈的感覺,你欲罷不能”我哈哈一笑:“天下沒有‘欲罷不能’這回事,若是‘不能’,一定是自己不肯罷休。”
白素竟然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跳起來:“你是説,我會不肯罷休?”
我知道我確實有意繼續探索,但是卻有一種提不起這股勁來的感覺——這就變得十分矛盾,究竟我該怎麼做,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白素精慵慵伸了一個懶腰,正在這時,只聽得開門聲,和老蔡大呼小叫的聲音:“齊先生,你不舒服?臉色好難看!”
我跳了起來之後,還沒有坐下,聞聲一下子就到了門口,向下看去。
只見門開處,齊白和老蔡一起進來,看來是老蔡剛好回來,在門口遇上齊白。
齊白的臉色,確然難看之極——照説,他在經過了改變之後生命進入了另一境界,絕不應該有那麼難看的神情。
可是這時他的樣子,確然又是晦氣,又是惱怒,像是一個面臨家破人亡的地球人!
對於老蔡的問候,齊白的反應是,一伸手,粗魯地推開了他,同時,他抬頭向我望來,也就和我打了一個照面,他一看到了我,就發出了一下如同狼嗥也似的叫聲:“衞斯理,你好!”
他一面叫,一面向上衝來,我本來想迎下去,可是一看到他這樣子,我知道還是以逸代勞的好,所以就站定了沒有動。
好傢伙,齊白一面吼叫着,一面直衝到了我的面前,伸手向我胸口便抓。
不過他這個動作,卻並未如顧,我一翻手,已把他的手腕刁住。齊白一面掙扎,一面還在吼叫:“衞斯理,你乾的好事!”
看他的情形,我知道其間有誤會,我放開了手,他還想來抓我,但揚了揚手,知道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又垂下手來。
我道:“我幹了什麼——以為你經過改變,已是神仙境界,怎麼行為還發同白痴一般?”
齊白啞着聲:“你出賣了我!”
我冷笑一聲:“你有什麼可以值得出賣的地方?”
齊白又急又怒:“我把那山谷的資料告訴了你,你卻告訴了蒙古人,還裝神弄鬼,充什麼神秘高人,想先我一步,找到陵墓!”
一聽得他這樣指責我,我氣得説不話來,白素淡然遭:“笑話,一上來我問還以為那是你在裝神弄鬼!”
齊白一怔,一時之間像是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他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但卻不會在白素面前放肆。
他大口喘着氣,打開手中的一隻紙袋,取出一疊相法大的照片來,用力放在桌上,啞聲道:“你們看看,那會是我嗎?我哪有那麼高大?”
我和白素的視線,立時投向照片,將近三十公分見方大小的照片上,人物清楚無比,一看就知道正是在那個山谷之中拍的,和報上所刊登的差不多,是考古隊和那個蒙面高人在工作的情形。
一連七八張,皆是如此,其中且有兩張,是那個神秘人的正面和側面的特寫。
一時之間,心中疑問之多,都湧了上來,齊白指着那人:“看,那會是嗎?”
我沉聲道:“我們只是一開始認為是你,後來早已否定了這個想法。”
那蒙面神秘人當然不是齊白,因為他身形很是魁梧,是一條大漢。
由於他戴着面具,所以無法知道他是什麼人,他所戴的面具;有點像蒙古人的宗教儀式跳神中的惡魔,但是猙獰大有過之,而且,還透着一股詭異之感。
在照片中還可以看出,在他周圍的人,都對他的面具,相當抗拒——離他近的人,雖然有的像是在和他説話,但目光仍然避開正面接觸,而離他遠的人,望着他時,神情卻很怪異。
白素和我,都是改裝易容的大行家,齊白也是,在看到了那兩張大特寫之後,我吸了一口氣:“這面具……這面具……”
齊白接口道:“製作精美之至,簡直就如同他的皮膚一樣!”
齊白如此形容,不算誇張。
白素的話可以證明這一點,白素道:“我看他不是戴着面具,那惡魔的臉譜,是他直接畫在臉上的!”
我和齊白盯着照片,我道:“只有面對面,才能確定這一點。”
這時候,齊白居然還問:“衞斯理,真的不是你?”
我咕噥着罵了他一句,他急速地來回走了幾步:“這個資料,我除了告訴之外,沒對別人説過。”
我的回答很快:“在你告訴我的過程中,給四號偵知了,他找我幫忙,我沒有答應。”
我回答,令齊白用力一拍大腿,狠狠地道:“唉,沒想到這一點!”
他皺着眉:“可是,我們偵知的是,蒙古考古團的團長和工作人中,稱呼那個神秘高人為‘衞’,所以我才以為是你。”
我又是驚駭,又是氣惱道:“怎麼一回事,是不是萬里之外的對話,你們都可以偵知?還有個人隱私沒有?”
齊白卻翻了我一眼:“思想尚且可以蒐集。何況通過思想,發而為聲,實實在在有聲波在的,當然可以收得到,説得出口的,再也不為隱私,真正的隱私,可以不説。”
對着他的這番話,我呆了半晌,説不出話來。
這就是所為“立場”了。
經過改變之後,創建已經不能算地球人,而我是地球人,立場不同自然對所有事物觀點也不同了——世上事,本無對或錯,有的,只是立場不同,觀點也不同而已,你認為對的。他認為錯,都是由此而來,並沒有一個標準可供衡量的。
我定了定神,不再去想那些,追問了一句:“那個神秘高人被稱為‘衞’?”
齊白點點頭,白素道:“可有錄音?”
齊白卻搖頭:“等我們接收到的時候,已不是音波,而只是一種頻率,雖然有記錄,但和地球上的錄音技術,並不相同。”
我豎起了手指:“第一,天下姓‘衞’的人多的是。第二,可能是‘喂’,聽錯了就是‘衞’。”
齊白搖頭:“整個考古隊,甚至蒙古的國家領導人。都對這位神必高人,敬一有加,不可能用‘喂’這種稱呼對待他。”
白素向我望了一眼,我明白她是在問我,在蒙古語中,和‘衞’相近的發音,是否另有用意。我搖頭:“用在稱呼上,沒有意義。”
白素蹙眉:“這神秘高人的身份很耐人尋味。
齊白道:“只要不是衞斯理就好,若是衞斯理,我輸面就大。”
他忽然對我説了一句這親的捧場話,我聳了聳肩:“你雖然有蒙古老鬼提供的直接訊息,但他們有國家的協助,而且,我相信神秘高人的真正後台是四號!”
齊白神色陰沉,我把我們和四號之間的溝通過程,約略告訴了齊白。
齊白的神情更是凝重:“那肯定是四號了,求你不成,就找到那神秘高人。那‘一O九A’,對他們來説,一定重要之至。”
他説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才又道:“上次我突然離去,就是因為我們的談話,你提到了‘叢林之神’一二三號立刻知道那是‘一0九B’那也落入了四號之後,一0九A就絕不能再給四號拿去,所以才緊急召我回去的。”
我問:“你們有何對策?”
齊白道:“非但不能讓他得到,而且我們必須先手!”
他口中的“我們”,自然是他和一二三號了。
我默然,思潮翻湧。我想到的是,原來生命形態,進展到了他們這種程度對地球人來説,已是高不可攀的了,但是生命的原則,卻仍然不變——爭奪,仍然是生命活動的重要部分。
我對着白素,把我所想到的,説了出來——我這樣做,多少有點奚落齊白的意思,因為齊白在經過了生命形態的改變之後,言行之間,頗流露出一點“高人一等”的心態,很是惹人反感。
白素聽了並不作聲,齊白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他沉聲道:“衞斯理,你這種説法,不能説是公平。不管是什麼形態的生命形式,有一個總原則是不變的,那就是一定要生存。為了爭取生存,不致滅亡,所進行的行為,即使是爭奪,也屬必須。”
我聽了之後,嘆了一聲。齊白追問道:“你可同意我的説法?”。
我只好點頭:“同意之至。”
接下來,我們二人都有一段短暫的沉默——我們各自想到的,不必宣諸語言了。
生命為了要生存而爭奪,當然是必須的行為,不然,也就不叫生命了。
可是“爭奪”這種行為,卻可心無限度擴張,在地球人的領域中,“爭奪”行為是為了基本生存的作多少比例?比起為了貪慾之念而產生的爭奪行為,只怕是少之又少。多少勾心鬥角,用盡了一切卑鄙手段的爭奪行為,絕不是為了爭奪就活不下去,而只是為了滿足慾念。
相形之下,為了生存而發生的爭奪行為,自然不應放在同一水準上譴責。
我首先打破沉默:“一二三號若是得不到一0九A,他們的生存會有危險?”
齊白道:“三種情形。其一,他們若得到一0九A,可以令四號歸隊,二十九組又成為一個整體——”
我一揮手:“那對他們四個都沒有好處!整個組,又要再歸入大整體,就會受到大整體的懲罰!”
齊白避開了我的目光——人在心虛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身體語言,看來齊白“積習難改”,我心中陡地一凜,也已經想到他為什麼會這樣了,但是我卻要經由齊白口説出來。
齊白的聲音,聽來很乾澀,他先支或了一陣:“是這樣的,嗯,情形是……一二三號之所以不歸大整體,是由於四號不歸隊。”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齊白卻不再言語。
我道:“説啊,再説下去啊,怎麼不説了?”
齊白十分懊喪:“你都知道了,何以非我説不可?”
我不放過他:“你只説對了一半,我雖然猜到了,但是不敢相信一二三號會有這樣的行為!”
齊白一抬頭:他們確然有這樣的行為,整體事件中,四號是反叛者,一二三號不是,沒有理由接受和四號同樣的懲罰!”
一聽得齊白這樣説,我不由得自頂至鍾,感到了一股涼意。
四號來向我求助的時候,曾向我説那是他生死存亡的大事,我一直不是很相信,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那一O九A如果落人一二三號之手,四號就無法保持目前的狀況,會被一二三號押回去。作為犧牲,而一二三號有可能逃脱懲處。
四號和一二三號各有立場,誰對誰錯,難以下定論。但是四號堅持的是自由的選擇意志,個人的行動自由,這一切,都是我和白素,也是地球上一切崇尚自由的人所追求的目標。
四號要妹的是個人意志不受干擾。他不想歸隊。就應該有不歸隊的自由,大隊若是強逼他歸隊,並且在他歸隊之後,加以懲處,那就量對個人意志自由的踐踏!
我應該贊成何方,反對何方,不是再明白不過了嗎?
可是我卻拒絕他四號!
我握着拳,一時之間説不出話來,卻聽得白素問:“第二,第二個情形怎樣?”
齊白望了我好一會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