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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煙鎖長堤柳 劍飛殘月天

    楊柳岸,曉風殘月。

    月色蒼白,長堤蒼白。

    沈勝衣一身白衣,獨立在月色柳影之中。

    人與綠楊俱瘦。

    風吹,柳舞,人也似要凌波飛去。

    人畢竟並未被風吹走,霧卻已隨風飄來。

    煙霧。

    煙霧中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也是一身白衣,頭上一頂白范陽笠子,低壓眉下,遮去了一大截面龐。

    這個人身材同樣瘦長,右手低垂,左掌一支長劍。

    綠鯊皮鞘,黃金套口,劍長足有六尺,名副其實,的確是一支長劍。

    這個人一移步,地上就是兩個腳印,一個圓洞。

    敢情這支劍還是這個人的手杖?

    這個人走得很小心,腳步起落,一點兒聲息也沒有。

    這個人從沈勝衣背後走來。

    沈勝衣竟似完全沒有覺察。

    七丈已走過,還差一丈。

    一丈對別人來説也許仍遠,對這個人來説,卻已足夠有餘。

    別人的劍不過三尺五。

    這支劍,六尺!

    這個人立即收步。

    沈勝衣幾乎同時回過身來。

    巧合!

    沈勝衣一笑。

    這個人一怔,手一緊,哧的劍鞘入地一尺!

    “六尺劍……”沈勝衣的目光落在劍上,“高歡?”

    “認識我?”白范陽笠子冰冷的語聲中飛起,露出來的是一張刀削也似的面龐。

    “不認識。”沈勝衣抬手一招,半空的笠子猛的一旋,飛入他的手中,“也想不到是你,只不過……”

    “敢用六尺劍的只有我高歡,也只有我高歡能用六尺劍!”

    “可惜!”

    “可惜什麼?”

    “高歡一代名俠。”

    “名俠,也是人,名俠,也需要享受的!”

    “可惜!”

    “這次你又可惜什麼?”

    “懂得享受的人絕對不會成為一個優良的殺手!”

    “可惜!”

    “你也可惜?”

    我本來想給你證明一下,但今朝我只想賺上一千兩黃金,殺一個價值一千兩黃金的人!”

    “這個人二十四五年紀,七尺長短身材,衣白配劍,髮長披肩,一如我!”

    高歡一怔。

    “拂曉時分,城東的柳堤上一定沒有人,但明天拂曉,這個人一定在柳堤上!”

    高歡的面色在變。

    “如今正是拂曉時分,這裏正是城東柳堤。”沈勝衣一笑,“這裏只有我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你!”

    “你早已想到,你只是故作不知罷了。”

    高歡兩聲冷笑。

    “你故作不知,然後才好乘我不備。”

    高歡冷笑兩聲。

    “十個殺手有九個見不得人,鬼鬼祟祟自是當然之事,怪不得你。”

    “你説夠了沒有?”

    “急着要賺千兩黃金?”

    “不急,但要你少説一點,似乎只有一種辦法”高歡一沉腕,劍鞘入地又一尺,“砍掉你的腦袋!”

    “好辦法!”沈勝衣大笑,“你肯定今朝要殺的人一定是我?”

    “一定是你!”

    “要殺我的人你又可知是誰?”

    “是誰也沒有關係。”

    “你不想知道?”

    “誰?”高歡也有好奇心。

    “我!”

    “你?”高歡又是一怔,冷笑,“你硬要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亦無不可!”

    “要不要知道原因?”

    高歡沉默了下去。

    “七年前開始,江湖上有十三個職業殺手合成一夥,共同經營殺人的生意,這十三殺手分駐在十三處不同的地方,互通消息,是以被殺的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不管走到哪一省,前途總有等候着取他首級之人,總難免一死!”

    “例外也是會有的。”

    “但無論如何,這十三殺手的工作效率已稱得上空前,有口皆碑,生意當然不少!”

    “人間偏就有這許多仇恨,又怪得誰來?”

    “但七年下來,這十三殺手殺的人實在已經夠多,要追究,想阻止的人不是沒有,問題是,這十三殺手的本來身份已是一個謎。”

    高歡忽然插口問上一句:“你也要追究,想阻止?”

    沈勝衣點頭。

    “你是在找死!”

    “我早就已活得不耐煩!”

    “我會成全你的!”高歡劍鞘再入地一尺,“難得你第一個就找到我!”

    “不是你!”

    “誰?”

    “柳展禽!”

    “斷金手流雲袖的滋味怎樣?”

    “我還活着!”沈勝衣只説這一句就已經足夠。

    高歡的目光突然暴縮。“那麼柳展禽就一定已死了。”

    “駐吳的是柳展禽,駐浙的又是誰?我費了二十八天,用了十四種方法才找出接頭的中間人,到此時此刻,才知道是你高歡!”

    “一宗生意來得太突然,太容易,我早就懷疑到其中必有蹊蹺,但,我還是到來!

    沈勝衣道:“千兩黃金,到底不是一個小數目呀!

    “況且,在我從來就沒有所謂知所趨避!”

    “你自負必勝?”

    “十五年來我身經大小九十六戰,殺人百二十三!”高歡挺起了胸膛。

    “柳展禽不比你少。”

    “我不是柳展禽。”

    “只因為你還活着。”

    “你花千兩黃金是請我取你頸上的人頭,並不是聽你廢話!”

    “我沒有忘記。”沈勝衣目光一寒,“就算是廢話,也只還有一句。”

    “説!”

    “除了你,柳展禽之外,還有的十一殺手又是何人?”

    “你可以繼續用你自己的方法追查,如果你活得過今天的話!”

    “這一次是無可奈何,毫無疑問,我用的方法遠不及由你口中得知來得簡單而有效。”沈勝衣語聲一頓,“我喜歡選擇簡單而有效的方法!”

    “可惜!”

    “這是第二次説可惜!”

    “舌在我口,話在我心,你並無選擇的餘地!”

    “未必!”

    “何況首先你還得問一問……”

    “你手中六尺青鋒?”

    高歡大笑。“你實在是聰明兒童!”劍鞘猛一沉,又再入地一尺,四尺!

    好驚人的腕力。

    他的腕力若是不驚人,也使不動這六尺長劍。

    隨即他鬆開了握住劍鞘的手,從懷中取出一方白巾,輕拭劍柄。

    沈勝衣沒有説話,只是冷眼旁觀。

    嗆的猛地一聲,六尺劍突然出鞘。

    沈勝衣連動也不曾稍動。

    白巾輕拭在劍鋒之上。

    雪亮的劍鋒更雪亮。

    劍光如一泓秋水,連天邊的殘月一時都為之失色。

    “可惜!”高歡又一聲。

    “第三次。”

    “好好的一方白巾只能用上兩次。”高歡嘆了一口氣。

    第一次拭的是劍鋒,第二次拭的必然是鮮血。

    染了血的白巾還能再用?

    怪不得高歡可惜。

    他從容將白巾放回懷中,以指輕彈劍刃。

    劍作龍吟。

    “好劍!”沈勝衣脱口一聲讚歎。

    高歡眉飛色舞。“伴我一十五年,殺人百二十三,劍鋒還未缺分毫,當然是好劍!”

    “劍是好劍,只不知道,劍術又如何呢?”

    “你想知道還不容易!”

    沈勝衣不做聲,目光更寒。

    高歡一鬆手,劍忽又入鞘,眼瞳中殺機卻已閃動。“我殺人向來不問對方姓名,這一次,例外,貴姓?”

    “姓沈,沈勝衣!”

    “沈,勝,衣!”高歡一字一頓,眼中七分懷疑,三分震驚。

    “正是沈勝衣!”

    “用左手劍的沈勝衣!”

    “天下只有一個沈勝衣!”

    “十八歲就與‘一怒殺龍手’祖驚虹戰成平手的是你?”

    “是我!”

    “擊敗金絲燕,柳眉兒,雪衣娘,滿天星,擁劍公子的也是你?”

    “也是我!”

    “好!”高歡眼角肌肉猛起了一陣顫動,“怪不得柳展禽死在你手,怪不得你有此豪氣,怪不得你有此膽量!”

    “還有的十一殺手是誰?”沈勝衣忽又再問。

    高歡一怔,突然仰天狂笑。“就憑你沈勝衣三字以為便可以令我俯首聽命?令我改變初衷?”

    沈勝衣不答。

    “這樣的話,你也未免太不將我高某放在眼內,不錯”高歡面色一沉,“你沈勝衣飲譽江湖非比尋常,可是,我高某人的聲名也不是輕易得來的。”

    沈勝衣只有閉嘴。

    “高歡二十歲成名江湖,走遍大江南北,十五年來,未逢敵手!”

    沈勝衣也相信這是事實。

    “今時今日來的哪怕是祖驚虹,我也要與他一戰,何況是你沈勝衣嘛……”

    “又怎樣?”

    “只要你膽敢出手,我一樣奉陪!”

    “你不説我就一定出手!”

    “我一定不説!”

    “我一定出手!”沈勝衣雙眼逐漸收縮,眯成了一條縫,眼縫中目光閃爍。

    閃爍的目光比劍光還要峻冷,還要凌厲。

    高歡的目光同樣峻冷,同樣凌厲,手背筋怒突,握劍更緊!

    月落更西,風吹更急。

    柔柔柳絲舞西東。

    染柳煙濃。

    殺氣亦濃如煙霧!

    一聲長嘯突起,漫天煙霧狂飛!

    高歡瘦長的身子箭矢一樣射入長空,劍同時閃電般拔出,閃電般擊下!

    沈勝衣一笑,白范陽笠子脱手,身形卻倒射開去!

    笠子一剎那迎上劍光,中裂,兩片,四片,八片,激飛!

    高歡這凌空一擊竟然隱藏三式變化,七下殺着!

    六尺青鋒竟能施展得出如此迅急、複雜的劍術,高歡的聲名,果然不是輕易得來的!

    劍勢居然還未絕,飛虹似緊迫着沈勝衣的身形!

    沈勝衣身形一變,再變,三變!

    劍勢亦緊接三變!

    每一變,每一劍都隱含致命之力,必殺之威!

    幸好,沈勝衣的身形,總是快上了一些。

    他的劍竟還在鞘。

    “拔劍!”高歡一聲輕叱,劍勢三變再變!

    沈勝衣閃身又避開,一反腕,劍終於拔在左手。

    他用的只不過是一支普通的長劍。

    “還手!”高歡再聲輕叱,劍勢又再變,飛刺沈勝衣的咽喉!

    劍尖未到,劍氣已迫人眉睫!

    沈勝衣這一次可就不聽話了,左手劍低垂,箭也似地倒退!

    高歡冷笑,運劍,追擊!

    人劍合一,竟似要化作一道飛虹!

    沈勝衣退得更急!

    煙霧中就只見兩條人影如飛燕驚虹,穿梭在長堤婆娑柳影中。

    柳枝柳絮摧落如雨,還未着地又被劍風激起,又被劍鋒擊碎!

    碎的像創傷之心,碎的像幸酸之淚。

    一片片,一絲絲。

    雖已是春暮,柳色尚葱蘢,綠只是濃愁,要是紅,豈非成了傷春淚?

    沈勝衣身形倒飛,越過的柳樹沒有一百,這下卻已有九十九。

    柳堤總算寬,柳樹只是植在兩旁,不過例外也會有的。

    沈勝衣的腦後竟似也長着眼睛,倒退的雖快,背後若是擋着了柳樹,總能及時一偏身,從旁邊越過。

    比較起來,高歡辛苦得多,吃力得多了。

    在他的眼中,兩旁的柳樹簡直就像是長了翅膀似的,一根根凌空拔起,迎面向他撞來!

    誰若是飛馬在這綠柳夾道的長堤之上.不免都會生出這樣的錯覺。

    高歡的身形這下子正是快如奔馬!

    他又怎能例外!

    要命的他還是逆風使劍。

    逆風刀一樣迎向他的眼睛!

    人的眼睛,總是比其他地方,來得敏感。

    高歡也是人。

    他逐漸覺得眼睛開始發酸,刺痛。

    一棵樹在他看來有時竟會變成兩棵。

    他仍不罷休,他只希望沈勝衣的身形也有一慢的時候。

    對他來説,一慢就已足夠。

    只可惜沈勝衣的身形始終如一!

    一下子他飛上了柳樹梢頭,驚起了漫天宿鳥,一下子他又掠到了水邊樹下,連棲息在附近的青蛙也給嚇出來了。

    再一閃,他的人就從兩棵柳樹之間穿過。

    兩棵柳樹之間竟還有第三棵柳樹。

    這棵柳樹不過五六尺距離,沈勝衣身形如電,眼看就要撞上去,電光石火之間,他的右手突然翻出,搶先拍在柳幹之上,身形借力就勢從旁飛了出去!

    高歡緊接追來,他也看到了這第三棵柳樹。

    他也懂得隨機應變。

    他的心意絕對不比沈勝衣緩慢。

    不幸的是他用的劍實在太長,他心意才動,劍尖已碰到柳幹!

    劍本就蓄勢待發,這下子立時如箭離弦,一發不可收拾!

    嗤的一劍穿樹而入!

    六尺青鋒竟穿過了五尺有餘!

    這一劍當真可以開碑裂石!

    能夠使出這一劍的只怕沒有幾人!

    能夠立即將這支劍收回的更就完全沒有了!

    高歡不由得當場怔住!

    沈勝衣也收住了勢子,一面的笑容。

    這笑容看在高歡眼中卻不是滋味,好比給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他的嘴角在抽搐,勁透右腕,拔劍!

    沈勝衣想不到也是一個得勢不饒人的人,緊迫着高歡,連隨就是十一劍!

    他的左手就好像是完全沒有骨頭似的,靈活到了極點,一劍刺出,第二劍就蓄勢以待,變招換式盡在剎那之間完成,幾乎就無需挫腕抽臂!

    高歡向來自誇快劍如閃電,到如今他才知道劍快如電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這才大吃一驚,看準了劍勢,跳、躍、騰、挪、閃避的功夫一口氣全用上。

    他怎還敢怠慢。

    只可惜沈勝衣的出手還不是他能夠看得出來的。

    一下子他連換十四種身法,但沈勝衣的十一劍還是將他迫退了六尺,在他的白衣之上刺了三個洞!

    沒有血,高歡的面上更無血色!

    這三劍之中最低限度有一劍可以再刺入半尺,洞穿他的胸膛!

    這一劍即使他能避開,沈勝衣的第十二劍出手,一樣可以致他於死地!

    他已退到了水邊,他已不能再閃避!

    沈勝衣的第十二劍並沒有出手。

    十一劍刺過,劍便已收回,劍便已入鞘。

    他眼望高歡,面上依然還帶着笑容。

    高歡一頭冷汗,後背的衣衫更已冷汗濕透。

    沈勝衣的笑容只有令他難受。

    一向他以為只有鐵青着臉才能使人害怕,沒想到一面笑容同樣也能教人魄動心驚。

    笑有時也是一種武器。

    笑裏藏刀豈非就更令人防不勝防?

    沈勝衣笑中並沒有藏刀。

    他的目光卻比刀還要凌厲!

    “我要殺你易如反掌!”他一步跨前!

    “我知道!”高歡木立當場,也根本無從後退,“但我劍若是在手……”

    “也是一樣,敗你殺你,不外遲早問題!”沈勝衣的語聲中,充滿了自信,第二步跨出,“我喜歡選擇簡單而有效的方法!”

    “你早已這樣説過。”

    “在你未來之前,我已徹底清楚瞭解這附近的環境,天時地利,盡在我心,盡為我用,算你功力劍術與我相等,我還是穩操勝券!”

    第三步!

    “何況我根本不如……”高歡長嘆。

    對着一個這樣可怕,連天時地利也為之所用的敵人,他實在只有服輸。

    “再問你,其他的十一殺手是誰?”

    第四步,沈勝衣語氣一片肅殺!

    高歡慘笑,唇間突然露出一截舌尖!

    “你要死,儘可自斷心脈,用不着在舌頭上下功夫,斷舌自盡只不過女孩子的玩意!”沈勝衣眼中閃着揶揄之色,第五步,“你還年輕,你賺的錢尚多餘,你也未享受得夠,你怎捨得死!

    高歡的面色不由更白。

    沈勝衣的説話正擊中他的要害!

    “你若是和盤托出,你若是立誓從此洗手不幹,倒黴的只是十一殺手,否則一定是十二個!”

    第六步,夠近了!

    高歡的面色蒼白如死,嘴唇緊緊地抿起,不作聲。

    “説!”第七步,沈勝衣突然一拳!

    高歡想不到沈勝衣會用拳頭,到他想得到的時候,沈勝衣的一拳已打在他的面頰上。

    這一拳的力道真還不小。

    高歡張嘴一口鮮血,整個身子猛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丈外的一枝柳樹下。

    血比淚更難嘗。

    自己的血更不是滋味。

    高歡面上的肌肉在扭曲,眼中充滿了憤怒,也充滿了恐懼。

    恐懼之色比憤怒更濃。

    一直他都以為還是十五年前的他,到如今他才知道已不一樣。

    十五年前的他,簡直不知道有所謂恐懼,但如今,他不單止知道,而且深切地感覺得到。

    一個人學會了享受又怎還會虧待自己?又怎能不珍惜生命?

    他掙扎着站起了身,隨即就發覺沈勝衣又已到了身前。

    他眼中恐懼之色更濃。

    “我知道你很英雄!”沈勝衣的語聲比箭還利,比冰還冷。

    高歡忽然有一種想笑的感覺

    英雄?他哪裏還有一分英雄的模樣?一絲英雄的氣慨?

    “只可惜我對付英雄最少也有一百種方法!”沈勝衣跟着補充了這一句。

    高歡眼中是時盡是恐懼之色,身子不期而往後退縮。

    後面是樹幹。

    “我可以將你身上的骨頭一根根扳下來,再一根根放回去,而要你不死!”沈勝衣口裏説着,人又欺上。

    高歡貼着樹幹縮向樹後。

    這十三殺手之一,意志氣力這下子都似已完全崩潰。

    屍安鴆毒,這未嘗沒有道理。

    懂得享樂,能夠享樂,實在不算是一件壞事,只不過,切莫忘了舒適的生活最容易消磨一個人的雄心壯志。

    例外當然會有的。

    只可惜高歡並不是在例外之內。

    沈勝衣看得出來,他怎肯錯過,他怎會放鬆。

    他步步緊迫!

    “説!”霹靂一聲在樹後響起!

    樹後立即傳出高歡淒厲已極的兩聲慘叫!

    他的人連隨像幹蝦一樣曲着身子,掩着胸腹,踉蹌着轉了出來。

    沒有人知道他在樹後吃了什麼苦頭。

    但毫無疑問,這種苦頭一定不是容易吃的。

    這只是沈勝衣一百種方法之中的一種,還有九十九種。

    九十九種!高歡的心在收縮。

    “這是第一種!”沈勝衣相繼自樹後轉出,“第二種麼”

    他還未走近,高歡已跳開幾步,嘶狂叫:“我説,我説”

    “你這又何苦來呢,你本來連第一種也無需嘗試的。”沈勝衣收住腳步,一笑,“先説第一個!”

    高歡囁嚅着,似乎還要考慮。

    “説!”

    “不了!”高歡給這一喝就喝出了話來。

    “百歲宮的不了?”

    “只有這一個不了。”

    “這和尚聽説文武雙全。”

    “所以他不是和尚,是高僧。”

    “高僧?”

    “只可惜高僧也是人。”

    “我就想不出高僧也有理由要拼命賺錢。”

    “他有九房妻妾,比我還多五房。”

    沈勝衣只有苦笑。

    “他的九房妻妾之中佔了六房是懂得享受的名妓。”

    沈勝衣總算明白。

    “高僧,名妓本來就是絕對,這其中……”高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失笑。

    沈勝衣知道高歡在笑什麼,他到底也是男人。

    他並沒有笑。

    高歡又怎麼笑得下去?”

    “第二個?”

    “蝙蝠先生!”

    沈勝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第三個又是……”

    “步煙飛!”

    “還有?”

    “温八,風林,張鳳!”

    “還有?”

    “還有曹金虎,殷開山,放天龍,常三風……”

    “只剩一個了,這一個小心!”

    沈勝衣這一聲小心實在不能算慢,只不過高歡身後突閃而來的一道飛虹實在太快。

    高歡才一怔,飛虹已擊在他身上!

    一支長五尺的利劍!

    劍從高歡後背釘入,前心穿出,尺五已經足夠有餘!

    高歡一張口,一頭栽向沈勝衣!

    沈勝衣的身形幾乎同時飛起,越過高歡頭頂,射向不遠處濱水的一枝柳樹!

    劍就從這裏飛來!

    人還在半空,一艘扁舟已箭也似的自柳蔭底射出,橫破水面,橫破曉霧!

    沈勝衣半空一聲長嘯,雙臂後襬,身形更急!

    呱呱的兩隻棲鴉驚起!

    沈勝衣落在柳樹梢頭!

    扁舟已在七丈開外的水面!

    一個青衣人手操長竿,標槍也似直立在扁舟之上!

    青衣人似在回頭。

    曉霧迷離,青衣人也迷離在霧中!

    水煙陡合,人舟剎那俱沓!

    沈勝衣極目遠望,腦海中一下子閃過了七八個念頭。

    只要有一葉輕舟,他深信就能追上!

    舟在何處?

    沈勝衣苦笑,飄下柳梢,趕回。

    他只望高歡氣還未絕。

    只要高歡還有一口氣,就能説出這十三殺手的最後一人。

    殺高歡的一定是這最後一人!

    也只有這最後一人,還需要殺人滅口!

    可惜他只有失望。

    高歡連半口氣都已吐盡。

    劍柄齊沒入!

    劍只是普通的劍!

    高歡懷中的白巾又已在手。

    這方白巾第二次抹的果然是血,是高歡自己的血。

    傷在背後,傷在前胸,奇怪高歡的右手也滿是鮮血。

    原來白巾上的血不是抹上去,而是他用指頭留下來的。

    在劍他也算得天才,在畫他實在應該藏拙。只可惜他不能不獻醜。

    他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一團血,再分開,有眼,有爪,居然好像還有一對鉗子。

    沈勝衣足看了好一會才分辨得出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蟹!”他聳然動容,“無腸君!”

    水煙中似有笑聲回應。

    水煙悽迷,人在何方?

    四更已過,五更將近。

    霧濕,霧濃。

    山中的曉霧濃於柳堤。

    百歲宮霧中迷離縹緲,簡直就像是天上的宮闕。

    霧中居然還有歌聲!

    可惜竟是男人的歌聲。

    幸好這歌聲還不難聽。

    挨着靠着雲窗同坐,

    偎着抱着月枕雙歌,

    聽着數着愁着怕着早四更過,

    四更過,情未足,

    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閏一更兒妨什麼?

    好旖旎的一曲紅繡鞋。

    歌聲尚在曉霧中留連,這唱歌的男人已下了小小樓台。

    這男人竟然還是一個和尚。

    一面叫天閏一更兒,一面卻已溜出了院子,這和尚似乎並不老實。

    和尚一身月白袈裟風華絕代,年紀好像還不過三十左右。

    春雖盡,院子裏的花還未落遍。

    一朵杏花搖曳在風中,霧中。

    “杏花!”和尚驚喜地走近去,將杏花折在手中,又唱起歌來。

    小名兒牽掛在心頭,

    總欲丟時怎便丟,

    渾如吞卻線和鈎,

    不疼不癢常拋逗,

    只落得一縷相思萬縷愁……

    和尚莫非認識了一個叫做杏花的女孩子?

    風中突然傳來了冷笑聲,還有人的説話聲:“我本以為和尚只有唸經,原來和尚還會唱歌,還會鬧相思。”

    和尚應聲回頭。

    一人獨立在海棠花下,白衣如雪。

    沈勝衣!

    和尚拈花微笑。“和尚也是人,和尚還年輕,年輕人,豈非總喜歡鬧相思?”

    “和尚未免多情。”

    “年輕人怎能不多情?”和尚一長身,忽然問:“沈勝衣?”

    沈勝衣一怔。“和尚不簡單!”

    “人本來就絕不簡單。”

    “不了?”沈勝衣反問。

    “百歲宮只有一個和尚。”

    “和尚所以就一定是不了。”沈勝衣目光一轉,“這裏地方不少。”

    “住得下一百個和尚,原來也有九十九個和尚,只可惜和尚不是太監。”

    “做了太監當然就不用再做和尚。”

    “和尚有九房妻妾,和尚不在的時候很多,和尚實在放心不下。”

    “其他的和尚只好走了?”

    “沒有走。”

    “這裏只有一個和尚?”

    “廟後卻有九十九處新墳。”

    “和尚好辣的手段!”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和尚就不怕下地獄?”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好一個和尚!”

    “好一個沈勝衣!”

    “不好也不會到來!”

    “不好又怎能破斷金手,流雲袖,六尺劍?”

    “和尚全都知道?”

    “和尚剛收到飛鴿傳書,本待這就前去蝙蝠那裏,大夥兒好好的商量一下,看怎樣子來接待你才是辦法,沒想到你這就找到來,和尚也只好就這裏奉陪了!”

    “大夥兒這下都在蝙蝠那兒?”沈勝衣眼瞳突然一亮。

    “沒有這麼快。”

    “還要等多久。”

    “這兒到蝙蝠那裏,總要二十日路程的……”

    “蝙蝠在翼城?”

    “你這也探出來了。”

    “蝙蝠的名氣向來就大得很,這並非難事。”沈勝衣沉吟,“此去翼城,必經洛陽,無腸君家在洛陽?”

    “無腸君?”不了一怔。

    “我若是趕程前往,十五日必到洛陽,無腸君最好未去!”

    “未去又如何?”

    “翼城之役,我便可少戰一人!”

    不了笑,笑的好神秘。

    沈勝衣沒有在意,只問:“和尚還有什麼話要説?”

    “你不問,和尚根本就無話可説。”

    “放得下?”

    “放不下也要放得下。”

    “不了也要了?”

    “想不到你也是一個妙人。”不了大笑。

    “一會兒,你就會覺得我實在無趣得很了。”

    “一會兒?還要等一會兒?”

    “你比我還要着急?”

    “和尚一些也不急,你喜歡的話,就是等上三天三夜,和尚也一樣奉陪。”

    “三天三夜?我現在巴不得人在洛陽,人在翼城!”

    “這儘管放心,一顆人頭並不重,和尚一定給你送到去。”

    “和尚原來並不謙虛。”

    “和尚只是老實。”

    “哦。”沈勝衣抬眼遠望。

    遠處的羣山已有了青葱之色。

    “時間不早了。”

    “不早了。”不了微喟,手中的杏花已飄落地上。

    再沒有説話。

    風仍在吹,風中好像有血腥味。

    不了的手中已多了-支劍,劍一出鞘,血腥味就來。

    劍一出鞘,不了就連半分也不像和尚了。

    這支劍的確已飲了不少血,這和尚實在已殺了不少人。

    沈勝衣皺了皺鼻子。“我看你連和尚都不像,但有人居然説你是高僧。”

    “這個人沒有説錯。”

    “我倒懷疑對於這門子學問,你到底懂得多少。”

    “足夠做一個高僧有餘。”不了冷笑,“但-劍在手,我就只懂得一件事!”

    “請教……”

    “殺人!”

    殺字出口,劍已刺出,人字出口,濃重的血腥味就直迫沈勝衣的咽喉!

    好快的一劍!

    這一劍不單止快,而且狠,而且準!

    他向來主張速戰速決。

    他練的劍法並不複雜,也不巧妙,更不奇詭,只是快,只是狠,只是準!

    這已經足夠!

    快、狠、準,加起來的意思已經等於死亡!

    他只是要對手死亡!

    出道十年,殺人十年,到今時今日他依然活着。

    這證明他用劍的方法並沒有錯。

    沒有錯的方法當然可以用下去。

    所以他一直都沒有變換。

    這一次也不例外。

    只可惜這一次他遇到的是沈勝衣!

    殺字入耳,沈勝衣的劍亦出鞘,人字未到,沈勝衣的劍就刺向不了的咽喉!

    這才是快劍!

    這一劍更狠,更準!

    一剎那,兩道飛虹半路交錯閃過,眼看就要互擊雙方的咽喉之上!

    不了突然一聲悶哼,頭一仰,手一顫,刺出的一劍就失了準頭!

    劍不準,快也沒有用,狠也沒有用!

    飛虹閃逝,血激濺在半空!

    不了的血!

    血從咽喉上標出J

    不了一沉腕,劍插在地上。“我沒有做錯!”

    一句話才説完,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確沒有做錯,要説錯,只是他不應該遇上沈勝衣。

    沈勝衣可是自己找到來的。

    “第三個!”沈勝衣一抖腕,劍尖上的鮮血飛灑在不了的月白袈裟之上,濺開一朵朵的血花。

    這和尚總算是死在花下。

    第三個,這只是第三個,還有十個!

    沈勝衣嘴角含笑,眼中卻連一點笑意也沒有。

    一個人若是知道在自己的面前等候着十個可怕的殺手,十支鋒利的長劍,又怎能由心裏笑出來?

    沈勝衣還能夠嘴角含笑已經是很難得了。這種笑只是無聲的在訴説:他有信心,他並不怕!

    一個人只要有信心,別説是十支,就算面臨一百支鋒利已極的長劍,也不會恐懼。

    劍也的確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人!

    劍是人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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