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堂外吹進,兩片落葉在狂風中飛舞。
舞入了堂中。
風雖急,但不冷,蕭立給這陣風一吹,竟然打了一個冷顫,即時道“你説的都是事實?”
就連他雄壯的聲音現在也變得低沉而沙啞。
龍飛靳釘截鐵的道:“都是。”
蕭立又問道:“那個女人是作水月觀音的裝束?”
龍飛道:“一點也不錯。”
蕭立再問道:“後來出現的那個男人叫那個女人做仙君?”
龍飛頷首道:“嗯!”
蕭立突然站起身子,斜裏一個箭步標到那面屏風之前,探手一拉。
黑蜥蜴“拍拍拍”三聲,那面屏風迅速摺台在一起,在屏風後面的東西就呈現在龍飛眼前。
龍飛目光一落,當場怔住在那裏。
照壁的前面赫然放着一尊觀世音的雕像。
這尊觀音手捧蓮花,悠然作觀水月之狀。
水月觀音!
像高一丈,檀木刻成,栩栩如生。
龍飛雙目圓睜,一瞬也下一瞬地盯着這尊水月觀音的臉龐。
這尊水月顴音的臉龐赫然與他昨夜所見的那個水月觀音完全一樣。
花一朵,葉兩片,就連手捧那支蓮花也一樣。
這尊水月觀音立在一朵亦是檀木刻成的蓮花之上。
在它的前面,放着一張供桌,而在桌上除了香爐燭台之外,還有一座小小的銅鼎。
白煙繚繞,銅鼎中正燒着檀香。
蕭立連隨手指着這尊水月觀音,顫聲道:“你昨夜見到的那個水月顴音是不是這個樣子?”
龍飛沉聲説道:“裝束相貌都完全一樣。”
“果然。”蕭立連手都顫抖起來。
龍飛道:“果然?”眼瞳中疑惑之色更濃。
蕭立到底為什麼如此恐懼?
那個水月觀音到底是蕭立的什麼人?
蕭立卻沉默了下去,沒有再作聲。
龍飛等了一會,忍下住問道:“這尊水月觀音是否出自玉郎兄手下?”
蕭立道:“除了他,還有誰能夠雕刻出這尊水月觀音!”
龍飛道:“這是説,玉郎兄的雕刻技術是天下無雙了。”
蕭立搖搖頭道:“我説的並非是雕刻技術。”
龍飛試探道:“那是説相貌?”
蕭立點頭。
龍飛道:“這尊水月觀音的相貌莫非很像某人?”
蕭立道:“這不是很像,而是完全一樣。”
龍飛一怔道:“哦?”
蕭立點頭道:“她姓白,白仙君!”
龍飛道:“那麼她……”
蕭立截口道:“已死了三年!”
“什麼?”龍飛大驚失色!
蕭立面色蒼白,顫聲道:“她是病死的,死後七天才下葬,蓋棺之前,我還見過她的臉,由那個時候到棺材下葬為止,並沒有離開過棺材半步!”
龍飛目定口呆。
蕭立接着説道:“如果不相信,可以問白三娘,甚至我可以帶你去一見她的墳墓。”
龍飛沉吟着説道:“那麼説,我昨夜是……”
蕭立啞聲道:“只怕……只怕是見了鬼。”
龍飛不由得苦笑。
蕭立亦苦笑,道:“你不相信鬼的存在?”
龍飛道:“不相信。”
蕭立道:“但是也不敢完全否定?”
龍飛點頭。
蕭立道:“正如我。”
他嘆了一口氣,道:“可是你説的這件事情又如何解釋?”
龍飛只有苦笑。
現在他總算明白昨夜白三娘為什麼那樣恐懼。
難道我昨夜真的見鬼。
他不覺又抬頭望去,這一望,脱口就一聲:“看!”
蕭立冷不防嚇了一跳,慌忙再抬頭望去,一望之下,亦失聲驚呼道“血!”
為什麼?
血又在什麼地方?
血在水月觀音的嘴角流下。
是否真的是血?
木像的嘴巴何以竟有血流出來?
龍飛驚訝未已,又發覺觀音的嘴巴,似乎在輕輕的震動。
他只怕自己眼花,聚精會神再望去。
真的在震動。
“噗!”突然一聲異響,觀音的嘴巴裂開,裂出了一個洞,木屑簌簌落下。
一樣黑黝黝的東西旋即在洞中爬出來,爬上了觀音的臉龐。
是一條蜥蜴。
黑蜥蜴!
口口龍飛剎那之間最少打了它七個寒噤,蕭立更是面無人色。
那條黑蜥蜴的腳爪染滿血,爬過的地方,繼續留下了血痕,但他的行動卻是非常靈活,顯然並沒有受傷。
嘴巴裂出了一個洞,那個水月觀音的相貌已經大受影響,再加那條黑蜥蜴,還有那條黑蜥蜴腳爪所留下的血痕,美麗的容顏就變得醜惡起來了。
醜惡而妖異。
在這個水月觀音的臉龐之上一折,那條黑蜥蜴就往下爬,由脖子爬下,順着臂彎一轉,又變回上爬。
這爬過觀音的手指,爬上了觀音手捧的那支蓮花,才停止爬行,血紅舌頭開始不住伸縮,一雙小眼睛彷佛在瞪着龍飛和蕭立二人,無聲的散發着一種難言的邪惡。
蕭立也在瞪着它,驀地一聲怪叫,拔起了身子,凌空一袖拂去!
那條黑蜥蜴似有所覺,正要往下縮,但已經來不及,颯然被拂落在地上。
蕭立那剎那亦已落地,反手抄起了旁邊一張椅子,用力砸下。
“砰”一聲,磚裂椅碎,那條黑蜥蜴亦被砸成肉漿,半截尾巴卻脱落一旁,仍然在跳動。
蕭立連隨立即一腳踩在那條蜥蜴尾巴之上。
看他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那條蜥蜴與他彷佛就是有深仇大恨一樣。
龍飛鶩訝之極,忍不住問道:“是誰將那條蜥蜴放在觀音的嘴巴之內?”
蕭立緩緩的轉過頭來。
一照面,龍飛更驚訝。
蕭立的面容實在太難看了,非獨是臉色蒼白,幾乎每一寸的肌肉都在顫動。
他雖然沒有説過一聲恐懼,但一種強烈的恐懼顯然已佔據他的整個身心。
無論誰現在看見他,相信可以發覺那種恐懼的存在。
是什麼令他這樣恐懼?
是不是那條蜥蜴?
那條蜥蜴的出現是不是暗示有什麼恐怖的事情將要發生?
龍飛一腹的疑團,正想要問,蕭立已顫聲應道:“不是人為,是蜥蜴作怪。”
龍飛詫異的道:“蜥蜴作怪?”
蕭立一字字地道:“黑蜥蜴!”
龍飛不明白。
蕭立知道龍飛不明白,嘆息道:“這件事實在太無稽,太難以令人置信。”
龍飛道:“前輩能否説詳細一些?”
蕭立苦笑搖頭道:“本來我也不相信有這種事情,但現在只怕不由我了!”
龍飛方待追問,蕭立話已經接上,道:“仙君的木像無故流血,黑蜥蜴出現,難道就暗示,大禍即將要降臨?”
他一面説一面回頭雙眼直勾勾的瞪着那尊水月觀音,語聲神態越來越激動,突然嘶聲叫道:“好,只管來,蕭某人大半生闖蕩江湖,頂天立地,總不成就怕了一條蜥蜴。”
龍飛只聽得怔在那裏!
蕭立旋即狂笑起來。
這個人的腦袋莫非有些問題。
龍飛不由生出了這個念頭。
狂笑聲很快落下,蕭立霍地回顧龍飛道:“我實在不該請你進來喝酒。”
龍飛為之愕然。
蕭立接着解釋道:“這並非我請不起,也並非吝嗇,乃是這幢莊院充滿了邪惡災禍,你進來,只怕邪惡災禍亦會降臨到你身上。”
龍飛淡淡一笑,道:“生死有命,前輩又何須替晚輩擔心?”
蕭立擊掌道:“好漢子!”
龍飛連隨追問道:“這幢莊院何以充滿了邪惡災禍?”
蕭立沉吟片刻,道:“説來話長。”
龍飛微一欠身,説道:“晚輩洗耳恭聽。”
蕭立繞着桌子緩步走了一圈,在龍飛旁邊的一張椅子坐下,尚未打開話匣子,那個白三娘就神色倉皇的從堂外奔進來。
龍飛蕭立聽得腳步聲,一齊轉頭望去,蕭立目光及處,輕叱道:“三娘何事如此慌張?”
白三娘一收腳步,喘着氣,道:“門外有人送來了一副棺材。”
蕭立大驚而起,道:“棺材?”
白三娘點頭道:“他聲言要交給老爺的。”
蕭立急問道:“他是誰?”
白三娘道:“住在鎮西的二愣子?”
蕭立道:“是不是那個傻頭傻腦的矮胖子。”
白三娘道:“就是他了!”
蕭立皺眉道:“那個小子又在發什麼神經?”
白三娘道:“他説是別人給他錢,叫他送來這裏!”
蕭立“哦”一聲。
白三娘接道:“那副棺材的底下好像有血流出來。”
“血?”蕭立本來已經平靜的面色又再一變。
龍飛脱口道:“找們快出去瞧瞧。”
這句話才説到一半,蕭立已放步奔出去,龍飛自然緊跟在後面。
他們才走出了大堂,就看見一個矮胖子,雙手抓着一副棺材,半拖半托的走進來。
那個矮胖子四肢粗短,五官好像都攢在一起,樣子很滑稽,而且還堆着一股傻笑。
他一頭汗落淋漓,已累得不住喘氣,但仍然搬得動那副棺材,氣力看來倒也不小!
蕭立龍飛來到他身旁,他仍無所覺,一直到蕭立一聲輕叱:“二愣子!”
“在這裏!”二愣子應了一聲,方才停下來,東張西望道:“誰叫我?”
蕭立道:“我!”
二愣子這時候才知道他的人在那裏,望着蕭立傻笑道:“原來是這位大爺,不知道有什麼叫我做?”
蕭立瞪着二愣子,道:“是誰叫你將棺材送來?”
二愣子恍然大悟的道:“這位一定就是蕭立老爺了?”
蕭立再問道:“是誰叫你這樣做?”
二愣子道:“我也不知他是誰?”
蕭立道:“你到底在那裏遇上他?”
二愣子道:“在家裏!”
蕭立道:“你家裏?”
二愣子道:“是啊!”
蕭立道:“那麼他又在那裏將棺材給你?”
二愣子道:“在我睡覺的時候!”
蕭立道:“那是昨夜的事情?”
二愣子道:“大概是吧,我給他叫起身的時候,天還沒有亮。”
蕭立道:“除了叫你將棺材送來這裏之外,他還有什麼説話?”
二愣子想也不想一下,就道:“沒有了!”
蕭立轉間他道:“他是怎樣子的一個人?”
二愣子道:“我怎知道?,”蕭立道:“怎麼你會不知道?”
二愣子道:“他頭上戴着笠帽,我家裏的燈又沒有點上……”
蕭立截口道:“那麼你怎知道他頭上戴着笠帽?”
二愣子道:“窗外有月光啊!”
蕭立扳起臉龐道:“連他是什麼人你都不知道,就答應替他做事?”
二愣子搖搖頭,説道:“你不知道。”
蕭立問道:“不知道什麼?”
二愣子傻笑道:“他給我錢。”
蕭立道:“是多少?”
二愣子舉起右手,伸出兩支手指,道:“二兩銀子!”
蕭立道:“銀子呢?”
二愣子道:“我放在袋子裏。”
蕭立道:“拿給我看看。”
二愣子一面解下系在腰帶上的一個布袋,一面正色的説道:“我是從來不説謊。”
蕭立道:“你是否説謊,瞞不過我的眼睛。”
二愣子驚奇的道:“你眼睛怎麼能夠看得出我是否説謊?”
蕭立沒有回答。
二愣子連伸手入布袋,掏了一會,驚叫道:“銀子那裏去了?”
蕭立冷笑道:“你記清楚銀子是放在布袋之內?”
二愣子急道:“我親手放的,怎會不記得?”仍然使勁的掏。
那個布袋也要快被他掏穿了。
蕭立皺眉間他道:“會不會給別人拿去?”
二愣子道:“我這個布袋誰也不給碰的!”
蕭立道:“也許丟失了?”
二愣子用力搖頭,道:“不會丟失的。”
他着急起來,雙手把布袋一轉,袋口朝下,將裏面的東西往地上倒。
那個布袋,載的東西倒下少,有玩的,有吃的,竟然還有兩張紙錢。
燒給死人用的紙錢?
龍飛、蕭立一眼瞥見,不約而同面色一變。
二愣子卻沒有理會,將整個布袋都反轉過來,看清楚,真的是什麼也沒有,才蹲下身子,在倒在地下那堆東西之中找尋起來。
他找得非常仔細。
根本就沒有銀子,可是二愣子仍然反覆找尋。
蕭立看在眼內,搖頭一聲嘆息。
也就在這個時候,二愣子抓住了其中一張紙錢,上下一看,奇怪道:“是什麼東西,怎麼走進了我的布袋?”
蕭立突然道:“這不是從你那個布袋倒出來的?”
二愣子道:“那是你們的了?”趕緊放手。
蕭立道:“是風吹來的!”
話口未完,一陣風吹過,將那兩張紙錢吹走了。
二愣子一見之下傻笑道:“真的是風吹來的。”
蕭立不由直搖頭。
二愣子傻笑了一會,才想起銀子的事,嘟喃道:“一定是丟在路上。”
他連隨爬轉身子,顯然就要一路找回去!
蕭立即時叫住二愣子,道:“他給你的是不是二錠銀子。”
二愣子用力點頭,道:“是二錠,一錠就是一兩。”
蕭立望着他道:“你怎知道一錠就是一兩?”
二愣子道:“是他告訴我的!”
蕭立迅速從懷中掏出了一把銀子,道:“你看看在下在這裏?”
二愣子慌忙爬起身來,走到蕭立身旁,瞪着眼,仔細看了好一會,道:“怎麼你有四錠銀子跟我那兩錠完全一樣?”
蕭立拿起其中四錠道:“是不是這四錠?”
二愣子連連點頭。
蕭立道:“那麼,有兩錠是你的。”
二愣子奇怪地問道:“你在那裏找到的?”
蕭立道:“在地上,大概是你搬棺材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倒轉了布袋,跌出來的。”
二愣子摸着腦袋,道:“我想一定是了。”
蕭立道:“還給你。”將兩錠銀子塞進二愣子的手裏。
二愣子忙抓穩。
蕭立接着吩咐道:“小心放好,不要再丟掉。”
二愣子不住點頭,道:“不會再丟掉了!”
他趕緊拾起那個布袋,小心翼翼的將兩錠銀子放進去,搖了搖,捏了捏,確定了,才將其他東西放進去。
然後他將那個布袋放入懷裏,拍了拍,傻傻的一笑道:“這樣還不成?”
蕭立微喟道:“你現在可以離開這裏了。”
二愣子這才想起那副棺材,道:“我替你們搬進去裏面……”
蕭立截口道:“就放在這裏。”
二愣子道:“那麼我得走了。”
蕭立把手一揮,對他説道:“路上小心。”
二愣子手按懷裏的布袋,道:“我知道小心了,如果老爺要人用,只管叫我二愣子。”
蕭立道:“要人用的時候我才去叫你來。”
二愣子趴在地上,叩了一個頭,才起身離開。
蕭立目送二愣子出了莊門,側顧龍飛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
龍飛頷首道:“你不想嚇着那個二愣子?”
蕭立道:“像他那種人是嚇不得的,一嚇很容易就會鬧出人命!”
龍飛道:“會這麼嚴重?”
蕭立道:“年前曾經有一個無賴尋他開心,故意份鬼嚇他,結果幾乎將他活活嚇死。”
他一聲嘆息,接道:“現在若是告訴他,那兩張是鬼用的紙錢,是從他那個布袋內倒出來,昨夜找他的不是人,是鬼,只怕不難就將他嚇死當場。”
龍飛道:“他怎會變成這樣?”
蕭立道:“以我所知,他生下來就已是這樣!”
龍飛道:“哦?”
蕭立道:“你是否有些懷疑,我為什麼特別留意這個人?”
龍飛道:“為什麼?”
蕭立道:“因為我最疼的第二個兒子也是一個白痴!”
龍飛一怔。
蕭立沉痛的接道:“我只有兩個兒子,一個柔弱如女子,埋頭於雕刻,不喜歡學武。
另一個,我只希望能夠練成我的追命三槍,那知道卻是一個白痴。”
龍飛暗歎一聲,岔開話題,道:“前輩方才那麼説,莫非已首定那兩張紙錢,乃是兩錠銀子所化的?”
蕭立搖頭道:“這種事有誰能夠肯定呢?”
一頓又説道:“不過你我都看到的了,那兩張紙錢確實是從二愣子的布袋中倒出來。”
龍飛道:“二愣子應該不會跟我們開這種玩笑。”
蕭立道:“我看來,這種人也藏不住話。”
龍飛説道:“然則他昨夜是真的見鬼了。”
蕭立道:“就像你。”
龍飛道:“其中只怕是另有蹊蹺。”
蕭立道:“即使真的是鬼神所為,也一定有他們的目的。”
龍飛嘟喃道:“他們的目的何在?”
蕭立目光落在棺材上。
嶄新的棺材,黑漆發亮,棺底的接口果然有血外滲。
血色鮮明,似乎尚未完全凝結。
棺材之內到底是載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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