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個問題是:“金先生,上次你離去的時候,在我的門口,曾見過一個很秀麗的女郎,你和她隔着車子,打了一個照面!”
我預計,當我説到陳麗雪時,他一定會感到震動,因為當時他和陳麗雪一打照面,單從他的背影上,也知道他驚駭欲絕,後來陳麗雪也證明,他當時驚駭的神情,正如那幅畫一樣!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當我説到一半,他就現出十分奇特的神情來,等我説完,他直視我了幾秒鐘:“衞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説些什麼?”
我在剎那之間,感到十分冒火,可是我隨即想到,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他實在沒有必要抵賴,其中一定有原因在!
所以,我又把問題問了一遍。這時,白素也覺得事情十分古怪,她只和我交換了一個眼色。
金大富連連搖頭:“我沒有在府上門口,見過什麼俏麗的女郎!”
他回答得如此肯定,令我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那時,陳麗雪明明在他的對面,他絕不可能看不見她,而事實上,正是因為他看到陳麗雪,才會如此驚恐的,現在他卻矢口否認,難道陳麗雪階憂慮的是事實,在一剎那問,金大富看到的她是怪物?
我揮了一下手:“當時你倒退着走,我看你出去,你不斷在説‘留步’,然後轉過身去,你在那時,看到了什麼?”
我這問題出口,就知道問中了要害,因為金大富陡然站起來,身子發着抖,雙手無目的地揮動着,喉際發出了“格格”的聲音,白素一見這情形,立即斟了一杯酒,遞給了他。
他接過酒來,那半杯酒,由於他手在發抖,有四分之一杯灑了出來。他把酒一口吞下去,才顫聲道:“那……不是我的幻黨,你…-?也看到了?你……竟然也看到了?”
我搖頭:“我看到的只是隔着車子,和你面對面站着的一個俏麗的女郎,可是你一看到她,就驚駭莫名,神情就和那幅畫一樣!”
金大富的聲音就如同他在夢遊:“我沒有看到什麼……女郎,我一轉身,就看到……看到前面十分黑暗,像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洞——”(他這個幻覺,和金美麗十分相若。)他説到這裏,發出了一陣類似鳴咽的聲音,哀求似地望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行,你一定要説出來,照實説!”
金大富又呻吟了一聲:“我……奇怪怎樣天一下子就黑了,忽然就在黑洞中……有景象現出來,我……看到了……看到了……”
他突然停了下來,大大吸一口氣:“那隻不過是我的幻覺,我自己知道,當時雖然令我極害怕,但那隻不過是幻覺,我是不是可以不説了?”我斬釘截鐵:“不行,要説!”
他站了起來,叫:“那只是幻覺!是我在那地方看到過的情景的重現,沒有什麼大不了,我……在一間房間中,是一個瘋子……”
我冷冷地道:“單是這樣,不會令你害怕成那樣!”
我當然料中了,金大富開始急速喘氣,然後狠狠他説:“衞斯理,你不是人!”
我冷冷地道:“別管我是什麼,別忘記,只有我能幫助你!”
金大富長嘆一聲,面如死灰,白素又給了他一杯酒,他喝了之後,才結結巴巴地道:“我在那地方看到的情景已經夠可怕的了,誰知還沒有看全……我一出門,才轉過身,眼前那個大黑洞中現出來的情景是……是……我突然把我自己的頭扭了下來……然後……用兩膝夾住了我自己的頭,用雙手去扯我的嘴……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可以看到斷頭之中,鮮血在咕嚕咕嚕的轉,卻又不噴出來,我拼命扯我斷頭的嘴,斷頭……居然還會拼命眨着眼,這情形……”
他説到這裏,雙手掩住了臉,再也説不下去了。
我和白素聽到這裏也不禁呆住了説不出話來!
這種情形,單是想一想,就足以使人心寒,在鬼故事中,每每有“把頭搬下來梳頭髮”的場面,已經夠叫人恐怖的了,而金大富卻是把自己的頭搬了下來,再用自己的手,去扯自己的嘴。
在一剎那間,我的視線不由自主掃向金大富的口角,金大富像是遭到了雷擊一樣,直彈了起來,他顯然想説些什麼,多半是想叫我別看他的嘴,可是他只發出了一陣可怕之極的呼叫聲,因為他的口部,這時正呈現一種異樣的橫向擴張——恰如有什麼力量正在向兩邊用力扯他的嘴角一樣。我一見這等情形,也直跳了起來,那時金大富雙手亂搖,並沒有在扯他的口角,他的口部這樣畸形,自然是他的心理作用,我想安慰他幾句,先令他鎮定下來再説,可是我一開口,所説的話,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我非但沒有安慰他,反倒在問他:“你在把頭搬下來,扯自己口角的時候,感不感到疼痛?”
金大富的身子,陡然向上挺了一挺,他的神情怪異莫名,他終於叫出了一個字來:“痛?”
我這時思緒極其紊亂,許許多多在這時候不應該想起的事,卻紛至沓來,一起湧上了心頭,我想到陳麗雪説過的,在“地獄”之中,遭報應的——她舉的例子是上刀山下油鍋的,必然會有極度的痛楚,不然,報應還有什麼意思?而那種痛楚,必然是若干時日之前,遭報者曾施於他人身上的!
(或許正是由於想到了這一點,我才會問金大富是不是感到痛楚。)我又想到金大富的話多少有點矛盾,他剛才顫聲敍述之時,曾説“斷頭……居然還會拼命眨着眼”,而當時的情形,他是把自己的頭摘了下來,夾在雙膝之間的然後還會拼命眨着眼。而當時的情形,他是把自己的頭摘了下來,夾在雙膝之間的頭還在眨眼的?
他的形容不是很具體,事實上,是不是他感到自己被摘下來的頭在不斷眨眼?
我又想到,他在車子之前,看到了陳麗雪的一剎那問,曾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動作——他的頭曾以一種十分可怕的角度異樣地下垂,給人以頭骨斷折之感,是不是就在那時候,他的頭被“摘了下來”?
陳麗雪明明就在他的面前,和他只不過隔了一輛車子,可是他根本看不到陳麗雪,看到的只是一個人大的黑洞,一個有着可怕幻象的黑洞!
我進一步想到,這一點,倒和金美麗所説的近似,金美麗一進那精品店,也沒有見到陳麗雪,見到的,也是一個又深又黑的大洞!
看來,陳麗雪擔心,也不是全無道理——在一些人,至少是金大富和金美麗的眼中,她不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會生出幻覺的大黑洞,若是陳麗雪知道了這一點,不知道心理上是不是負擔得起?
總之,我在一剎那間,想到的雜亂無章的事多到了極點,還有許多念頭,一閃即過,事後再想捕捉,都無法記憶,可是當時又確然曾想到過,我那時的情形,就像是忽然什麼都已失去控制,那令我感到了極度的不安,勉力鎮定心神,總算可以控制着自己,發出了一下喊叫聲來。
我的那下喊叫聲,是和金大富的又一下喊叫聲同時發出來。
金大富喊叫的,仍然是:“痛!”
他在那樣叫的時候,雙眼睜得極大,眼珠像是要奪眶而出,神情極叮怕,他的雙手緊握着拳,手指節在發出“格格”的聲響,他尖聲叫:“痛?要是痛,那倒好了,我寧願痛,痛總比怕好!”
他聲嘶力竭地叫着,我在喊叫了一聲之後,出奇的平靜,我冷冷地過:“真到了那時候,你一定會感到痛,刺心刺肺的痛!”
我這時對金大富所説的話,正是陳麗雪對報應的“理論”,語一出口,我自己也不禁吃驚,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起,這樣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陳麗雪的理論!
我在這樣説的時候,聽到白素叫了我一聲——那時,我在高聲叫,金大富也在尖叫,並且發出可怕的喘息聲,十分刺耳。當我這句話一出口之後,陡然靜了下來。
金大富後退幾步,看樣子,他是想退到沙發前坐下來,可是他竟然未能如願,在沙發前,他整個人都軟了下來,像是一大堆濕的麥粉團,一下子就軟倒在沙發前,張大了口,出氣多,人氣少,他的雙眼,也變成了一種可怕的死灰色。
那雙死灰色的眼珠轉向我,他居然還能出聲:“會……真會有……這種情形?”
我冷冷地道:“當然是,不然,你怎會在那地方看到這樣的情景?”金大富仍然盯着我,忽然伸手指向我:“你知得那麼多,你一定有辦法——”他説到這裏,陡然跳起,向我撲過來!白素急叫:“金先生,別——”白素多半想用言語阻止金大富的行動,可是當然是我的行動有效得多,當金大富一撲到我身前時,我揚手就是一掌,重重打在他的臉上,打得他身子一側。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掙扎着,半邊臉也腫了起來,他望着我,雙手在空中亂抓,聲音很可怕:“對不起。我……實在急了,我實在急了!”
白素責備地瞪了我一眼,我向金大富揮了揮手,直截了當他説:“你帶我到那地方去,我絕不保證我能夠幫你什麼,可是我一定盡力!”
金大富一聽得我這樣説,雙手抱住了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緩緩站了起來,才垂下了雙手:“你肯幫我就好,衞先生,你肯幫我就好了!”我指着他,先示意他坐下來,白素斟了一大杯酒給他,他兩口就喝完,臉色卻更青,所以適才捱打的地方,也就格外紅得可怕。
我用十分嚴峻的語氣對他説:“你在那地方看到的一切,我認為那是許多人的下場,也就是説,是一種報應,報應有好報和惡報,在那個地方顯示的,全是惡報!”
金大富怔怔地望着我,臉色愈見灰敗。他口唇顫動,喃喃地道:“報應……惡報……”
我絕不同情他:“你自己應該知道,你曾做過什麼事,才會有這樣的報應!”
金大富這時,還沒有坐下來,一聽得我那麼説,他直上直下,像殭屍一樣,跳了一下。
隨着他的一跳,他喉際發出了“咯”地一聲響,結結巴巴地道:“人……總有點虧心事,誰都不能免,我想……衞先生你也……”
我怒斥:“你想胡説八道什麼?”
金大富急速地喘息着氣,在接下來大約一分鐘的時間內,他一直在喘氣,而眼珠則急速地在轉動。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他一定正在想些什麼,然後,他漸漸恢復鎮定,想來也直到這時,他的臉上被掌摑處才感到了疼痛,他伸手捂在臉上,説話的聲音,居然也恢復了鎮定:“情形很怪,衞先生肯到那地方去,我相信以衞先生的神通廣大,一定可追查個水落石出的!”
白素半轉過身,悄悄向我作了一個手勢,恰好我心中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一看就明白她的手勢的意思,金大富是一個十分厲害,不擇手段的人物,和他在一起,長途跋涉,要小心一些!
我一揚眉,作了一個“你放心”的神情,白素手翻了一下,多半是要我別在“陰溝裏翻了船”,我聳肩笑了一笑。
在我和白素“眉來眼去”的短暫時間裏,金大富更加鎮定了很多,他竟然會問:“衞先生,剛才你提到過,上次我告辭時,應該見過一個十分俏麗的女郎?”
我冷冷地道:“忘了那女郎吧,只當我沒有提起過。”
金大富神情十分疑惑,但是他順從地沒有再發問。他又喝了一口酒:“衞先生,準備什麼時侯啓程?我隨時可以走的!”
我沒好氣:“急什麼?不是明年才輪到你變成瘋子嗎?下個月吧?”金大富哭喪着臉:“衞先生……需要時間……和外星朋友聯絡?”
我怒道:“我沒有和外星人隨時聯絡的本事,那地方是不是和外星人有關,我也不知道,我愛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你只管什麼都準備好,等着我!我一聲説走,就走!”
金大富一疊聲地答應着:“是!是!是!”
我揮了揮手,表示和他之間沒有什麼可説的了,金大富沒趣地站了起來,有禮地告辭,走出書房去,白素向我望過來,我示意不必送了,讓金大富自己走就好了,白素也就只走到書房門口,我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可是下一會,就聽到金美麗的聲音:“衞先生、衞夫人,我可以進來一會?”
我和白紊都看到金美麗站在門口,雙手互握着,放在胸懷,十分焦急。我還沒有出聲,白素已連聲道:“請進,請上來!”
金美麗立時走了進來,在樓梯口略停了一停,才急急走了上來。
她在書房門口,又停了一停:“是不是有些十分怪異的事,發生在我和我父親的身上?”
幾句話,我幾乎要衝口而出了,可是硬生生地忍了下來。
我本來想説的是:“也沒有什麼怪異,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兒千年來,都是那樣!”
白素像是知道我有可能會説出那樣的話來-一如果我真的説了出來,金美麗自然必定會查根間底,那就會十分難以解釋,所以白素有點緊張,急不及待地反問:“你感到有什麼怪異之處?”
金美麗蹩着眉:“我感到……我父親像是……生活在一股巨大的恐懼壓力之下?”
白素企圖輕描淡寫:“現代人,誰不是生活在恐懼的壓力之下?”
金美麗望了白素片刻,從她的神情之中,可以看出她對白素多少有點失望,她搖着頭:“不是這樣,是真有事情令我父親感到恐懼。”
白素還想説什麼,我覺得像白素那樣一味敷衍她,不是辦法,既然她自己也已經有了那強烈的感覺,那麼把事情攤開來説,只怕還好得多,所以,我一面向白素使一個眼色,一面已搶着道:“金小姐,先別理會令尊,談談你自己的感覺!”
我的話,顯然起了作用,金美麗一聽,就皺了起了眉,神情十分悵然,又有點恍惚,她先是無意識地揮了揮手,幾次想説,又沒有出聲,然後向我望來,我道:“事情可能很複雜,不是十分容易形容,你不妨慢慢説,想到什麼,就説什麼。”
金美麗大力駭然,失聲道:“你……你知道了多少?”
我鎮定地道:“我什麼也不知道,要靠你告訴我!”
金美麗以手加額,身子搖晃,看來有點站立不穩,白素趕過去扶住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坐下來之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俏臉雖然蒼白,可是神情已經相當鎮定:“我……最近,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幻覺,竟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白素提醒她:“是從那次進入了那家精品店,有了那種可怕的幻覺之後才發生的事?”
金美麗點頭:“是,那可怕的幻覺一直在折磨着我,而且……而且……”
她説了兩個“而且”,卻又沒有了下文,只是等着我們的意見。白素緩緩他説道:“你那次的幻覺,確然十分可怕,不過也沒有理由長期糾纏着你,因為幻黨中的情景,十分無稽!”
金美麗垂下了頭一會:“衞先生、衞夫人,前一兩天,我去求教一位心理醫生一一”我聽到這裏,就悶哼了一聲——並不是我對心理醫生有什麼成見,而是我很清楚地知道,金美麗的情形,決不屬於心理學的範疇,而是種十分神秘莫測的因果報應,心理學家自然無法滿足她。
白素很好耐性:“心理學家怎麼説?”
金美麗轉述着心理學家的話——心理學家的話,也很合理,可是無法解決金美麗精神上的困擾。
心理學家這樣説:“現代生活,愈來愈是緊張,對心理上所形成的壓力,也愈來愈大。所以,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有着間歇的,不斷髮生的、對未來充滿了空虛的、無依的、恐懼的幻想和感覺,這種恐怖的幻覺,更形成巨大的壓力,週而復始的累積,會達到使人精神崩潰的程度,大多數人,都把自己對未來的恐懼,當作是一個人最大的秘密,藏在心底深處,絕不向任何人透露一個字。這就是形成精神上的折磨,所以,應該把恐懼毫無保留他説出來,才會減輕壓力。金小姐,使你感到恐懼的幻覺,內容一定相當豐富,可以告訴我?”
心理醫生十分懂得誘導,金美麗自然把她那可怖的幻覺説了出來,心理醫生自然有他的一套分析方法,從金美麗的家庭背景、社會環境分析起,説得頭頭是道,但也正如我一早所料到的,全然搔不到癢處,也未能使金美麗免於恐怖幻覺的折磨。
金美麗敍述着她去求救心理醫生的經過,我和白素都沒有表示意見,等她講完之後,她望着我們,我們也望着她。
過了一會,她才道:“心理醫生的分析雖然有道理,但是……對我來説,一點幫助也沒有!”
金美麗在這樣説的時候。右手無助地揮動着,也現出十分彷徨無依的神情,白素握住了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着,使她鎮定下來。
然後,白素的話中略帶責備:“你要別人解決你心中的問題,首先,就必須把你自己心中所感到的,全告訴別人!”
白素的責備並不算是嚴厲,可是,已足以令金美麗漲紅了臉,她想為自己分辨幾句,白素卻不肯給她這個機會——白素的語音十分輕柔,可是她的語意十分堅決:“你剛才一連説了兩個‘而且’,卻沒有了下文,金小姐,而且什麼?”
金美麗沉默了片刻,緩緩縮回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