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聽完了我和金大富會面的經過之後,只是望着我,不出聲。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説好奇心強烈的我,得知了有一個那麼奇怪的所在,定會千方百計地前去,怎麼反而會推了開去?
我忙道:“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我不想和金大富有任何關連……我強烈地感到,成為瘋子,是他必然的下場,一定是他種下了什麼惡因,才會有那麼的惡果,絕無必要去為他解禍消災,”
白素蹩着眉,低聲問:“報應?”
我陡然震動,當金大富提到“生死薄”之際,我聯想那地方的情形,曾設想過“福禍簿”或“禍事簿”這樣的名稱,想來想去,“報應簿”不是更貼切麼?那地方所見的情景,全是一筆一筆的報應——當然全是壞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更貼切他説,那地方的資料,是要一本完完善善的“惡報簿”!和閻王的“生死簿”一樣,把所有人該受的惡報,列在那裏,只等時間一到,就會實現。
金大富在那裏看到了自己的下場,所以他才那樣恐懼,而我在聽到他的敍述之後,態度仍十分自然,這在別人看來實在有點怪異,是不是由於那股掌握報應的力量,也影響了我腦部的活動。
一想到這一點,我的神情不禁十分怪異,那股力量若是大到這種程度,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但這種力量,若不是那麼強大,那又怎掌握上下千年,縱橫萬里,所有人間的善惡報應?
白素在這時所想到的一定和我一樣,因為一向不是大驚小怪的她,這時也有十分怪異的神情——人人一想起這種情形,都會在心頭生出極度的怪異之感。雖然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説法,千萬年來深入人心,可是傳説畢竟是傳説,所有的傳説都模模糊糊,語焉不詳,不能深究。在傳説中,是什麼力量把人的行為一樁樁記錄下來?又是根據什麼標準來判斷人類行為的善和惡?又是什麼力量把報應施在人身上?
沒有一個傳説可以具體説出這種力量,有的只是“天自然有眼”,“頭上三尺自有神明”,“冥冥中自有定數”,這一類空洞的説法。
千百年來,所有人對這種説法,也都十分滿足,相信有報應的人,儘量使自己的行為合乎傳統的“善”的標準,但一樣有許多許多的人,行兇作惡之際,全然不去想到有報應這回事。
本來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説,誰都知道有報應這回事,可是誰都不會認真去相信它,忽然之間,竟實實在在的存在——在一處地方,有着所有的資料,那是報應的惡報部分,有一個人,金大富,曾在那裏確實看到過幾個人的報應,包括自己在內!
有那麼奇妙的事實存在,如果不進一步去探索一下,真是對不起自己了。
我一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叫了出來:“管它金大富不金大富,那地方絕對值得去一次。”
白素吁了一口氣:“反正你總要再去見金大富。”
她説到這裏,我就現出厭惡的神情來,白素笑了一笑:“或者,請他來,我看他肯來。”
我還在猶豫,白素向我做了個鬼臉:“除非你自己可以找到那地方……”我想起金大富在敍述他到那個地方去的經過時,含糊其詞,顯然他十分老謀深算,知道我在事後一定會對那地方感到興趣,也一定再和他見面。
我要和他見面,不單是要問他那地方的準確所在,也定要問問他為什麼見了陳麗雪之後,會驚恐到這種程度:雖然我非見他不可,可是一想到我要請他來,心中就生出極度的厭惡感一——這種厭惡感,甚至連我自己也覺得沒有來由,金大富並不是真的那麼討厭,我也不是那麼容易討厭別人,可是那種厭惡感又確實存在,想趕也趕不走。
後來,在一切都明白了之後,我自然也明白了何以會有這種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厭惡感。
我手已按到了電活上,可是總是不想拿起來撥電話給金大富,白素在一旁看到了這種情形,也現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來。
就在這時倏,門鈴聲大作,老蔡一面答應着,一面去開門,按門鈴的人用這種方法按鈴,自然不禮貌之至,但也可以肯定,一定是有急事,或者故意淘氣,我剛在想,會不會是温寶裕,還是良辰美景這兩個搗蛋鬼,老蔡已打開了門。
門一打開,就聽得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叫:“衞先生,衞夫人!”
聲音很動聽,但是也惶急之至,白素“啊”地一聲:“金美麗!”她曾和金美麗作過長談,自然一下子就可以認出她的聲音來。
白素先我走出書房,她的行動極其快捷,等我走上樓梯時,金美麗已經緊握住她的手,正在訴説什麼,説得十分急,白素則不住在安慰她:“慢慢説,慢慢説!”
金美麗嚥了一口口水:“你……求求兩位,救救我的父親!”
白素嘆了一聲:“令尊怎麼了?”
金美麗張大了口,不斷喘氣,神情驚恐,好一會才道:“他……他不住用雙手扯自己的嘴,樣子可怕極了:他口角和手全是血,四個人拉住他的手,才把他捉往,他……他……”
我和白素不禁相顧駭然,那種情形,正是他在那個地方看到的情景!難道那麼快,報應就來了!
白素急問:“他現在在哪裏?”
金美麗喘氣:“我想……他在狂叫着衞先生的名字,我想只有衞先生能救她——”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一個極難聽的聲音在叫:“衞斯理,救命!救命!”
聲音難聽之極,不過也一下子就可以聽出,那正是金大富在叫嚷,簡直就如同打開了地獄,冒出了一個惡鬼在那裏哭號一樣!
金美麗急急説:“我把他帶來了,怕請兩位去……會來不及。”
老蔡又打開了門,三個人一面叫,一面掙扎着衝了進來,在掙扎的是金大富,左右各有一個男僕,緊拗着他的手臂。金大富的樣子十分可怕,口角全是血,一面進來,一面在叫嚷,金大富——這種情景,實實在在,令人感到無比的厭惡,我忍不住大喝一聲:“你鬼叫什麼?”
金大富給我一喝,停止了掙扎只是怔怔地望着我,忽然之間,眼淚奪眶而出,金美麗也帶着哭音在叫:“爸,別哭,別哭,衞先生一定會幫忙的。”
剛才,我還有一個想法,金大富父女是聯手在做戲,想打動我幫忙他,現在看到這種情形,我也不禁心軟,心想,就算他們是在做戲,做到了這等程度,也真該同情他們一下了!
我走向前去,金美麗又用充滿了哀求的目光向我望來,我向她點了點頭。
金美麗立刻明白了我已經答允了幫忙,她激動得淚花亂轉,但又高興莫名。
金美麗人如其名,真的十分俏媚可人,這時我望着她,忽然想起陳麗雪的後來,如果有報應的話,她的報應似乎比金大富的更慘!真難以想象那麼美麗的一個女郎,曾有過什麼惡行,難道她真的會是蛇蠍美人?
(這時我的思緒十分亂,飄忽之極,忽然想到,像武則天,不知殺了多少入,不知該受什麼報應?還是她在當皇帝的時候,也有不少好事,可以抵消她的惡行?)(忽然在這種情形之下,想到了那麼古怪的問題,真是點匪夷所思。)金美麗聲音發顫,叫道:“爸,衞先生答應了!你有救了!”
金大富看來疲倦之至,他的聲音又低又啞,“謝謝,謝謝!”
我向那兩個男僕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開金大富,金大富腳步踉蹌,向我走來。
我立時道:“我要好好和你談談,就是我和你兩個!”
金大富連聲道:“你怎麼説怎麼好,全聽你的!”
我向樓梯上指了一指,他看來已經完全回覆了常態,竟自己先快走走了上去。
金美麗還十分擔心,拉青白素:“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白素皺着眉:“不知道,但請放心,他……他……”
白素也不知道該如何説下去才好,金大富父女各有各的怪異,並通的是他們見到了陳麗雪,都會驚駭欲絕,金美麗曾有可怕之至的幻覺,金大富是不是也一樣呢?白素也十分想知道,所以她向金美麗道:“你請先回去,金先生在我們這裏,不會有意外的!”
金美麗猶豫了一下,向已經上了樓梯的金大富揮了揮手,告辭離去。我和白素一起上樓,和金大富一起上進了書房,坐了下來。不久之前,餘大富就在這裏,向我詳細敍述他在那個地方的怪異經歷。
在上樓的時候,我和白素已經有了默契,由我來向金大富發問。金大富搓着手,剛才進時的那種因為極度失望而近乎瘋狂的神情已經消失,而變得十分焦切——這實在使我有理由相信他剛才是在做戲,但反正他不來找我,我也要找他,也就不必去計較了。
我的第一句話是:“金先生,我們之間的談話,必須絕對真實,不能有半句歪曲,也不能有半句隱瞞!”
金大富忙道:“一定!一定!事情和我的下半生有關,我怎麼敢亂來!”
我又盯着幾秒鐘,對於他這時的誠意,我並不懷疑,於是,我開始問第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