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風寒!
淒冷的月光照耀下,“捺落迦”那塊橫匾仍然隱約可辨,蕭七這是第二次立足這“捺落迦”的門前。他的目光落在那塊橫匾之上,心頭不知何故竟冒起了一股寒意來。
董湘雲緊跟着他,看見他停下腳步,腳步自然亦停下,光亦落在那橫匾之上!
她雖然看不懂,但是看來不免也覺得有些特別,脱口説、:“那些花紋好生奇怪。”
董千户在後面接口道:“誰説那些是花紋啊?”
董湘雲道:“不是花紋是甚麼?”
董千户道:“三個字。”
董湘雲嘟嘴道:“那有這樣的字,我可不認識。”
“因為那是梵文。”
董湘雲一怔道:“梵文?”
董千户道:“那就是捺落迦三個字。”
董湘雲更加詫異,道:“捺落迦又是甚麼意思?”
董千户一字一頓道:“地獄。”
董湘雲又是一怔,忽然失笑道:“爹就是喜歡胡謅。”
這次到董千户怔住了,趙松一旁擂口道:“令尊並沒有胡謅。”
董湘雲瞪了趙松一眼,道:“我爹爹的事情難道你比我還要清楚?”
趙松道:“這要看是甚麼事情了。”
董湘雲道:“就是梵文這件事情我爹爹甚麼時候懂得梵文了。”
趙松道:“前天,憧的只是這三個,我也是。”
董湘雲道:“是誰教你們的,不會是蕭大哥吧?”
趙松道:“除了他我們這些人中,還有誰懂得這門子學問?”
董湘雲問蕭七道:“你又不是和尚,怎麼竟憧得梵文?”
趙松替蕭七回答道:“那是因為他的腦袋曾經不知出了甚麼問題,研究了好些日子佛經。”
董湘雲瞪着蕭七:“你不是想出家當和尚吧?”
蕭七淡然一笑道:“當-尚其實沒有甚麼不好,最低限度我沒有那麼多煩惱。”
董湘雲卻問道:“你打算到那間寺廟去?”
蕭七反問道:“你問來作甚?”
董湘雲道:“拿把火去燒掉它。”
董千户在後面放聲大笑,説道:“那就真的是不着袈裟嫌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了。”
笑語聲是那麼的響亮,完全忘記了他現在在甚麼地方,在準備幹甚麼。
蕭七不由一皺眉,嘆息道:“我們現在得進去了。”語聲一落,舉步走上門前石階。
董湘雲一面追前,一面道:“這裏頭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蕭七道:“地獄。”
董湘雲道:“又到你胡謅了。”
蕭七微喟道:“這事實是一個人間的地獄。”
説話問,他經已來到門前。那道門又閉上,蕭七記得很清楚,他帶着幽冥先生離開的時候,並沒有將門户關閉,那麼,那裏頭藏有人是毫無疑問的了。他雙掌才抵在門上,後面董湘雲又説道:“這豈非就是地獄門?”
“正是。”蕭七應聲推門。門只虛掩,一推即開。
董湘雲探頭往內望了一眼,驚呼一聲,慌忙躲回蕭七的後面。她平日雖然膽大包天,到底是一個女孩子,對於鬼神這一類東西,自然也特別來得敏感。
幽冥先生塑造的幽冥羣鬼事實也栩栩如生,恐怖猙獰之極。幽冥羣鬼仍然直立在原來的位置,一個不缺,院中及膝的荒草,卻已大半被燒去。對門那個大堂的一角亦已崩塌,日前那一場大火造成的損壞看來也不輕,幸好沒多久來了那陣傾盆大雨,否則這個捺落迦只怕難免被火完全燒燬。
蕭七連隨放步走了進去。董湘雲亦步亦趨,寸步不離。董千户趙松跟着雙雙搶進,一大羣捕快相繼蜂湧而入。
趙松追前兩步,忙問道:“蕭兄,我們從那兒開始搜索?”
蕭七目注對門那個大堂,道:“根據幽冥先生的敍述,地下室的進口就是在那個大堂之內,蜘蛛雖然未必就只會躲在那裏,我們仍然無妨由那裏開始。”
趙松點頭道:“不錯,整個莊院相信也就只有那裏還能夠住人。”一頓霍地回頭吩咐道:
“兒郎們準備火把、燈籠。”
火石敲擊之聲,一時問不絕於耳,松枝火把,油紙燈籠一一亮起。火光照耀下,那些羅剎惡鬼的形像尤其猙獰恐怖。風吹燈火,光影搖動,那些羣鬼就更像已有了生命,隨時都準備撲下,擇人而噬。院子中立時平添了幾分陰森詭異的氣氛。那些捕快幾曾置身過這種地方,不由都打從心底寒了出來。
趙松也沒有例外,他雖然已到過這裏一次,卻是白天。何況給火一燒,這裏已變得不一樣,本來荒涼的院子,更是荒涼,那一角經已崩塌的大堂就更不像是一個住人的地方。無論怎麼看,這都只是像一幢荒宅。一般人口中的鬼屋也正是這個樣子。但那些所謂鬼屋又那裏有這兒恐怖?真的不用説,就算是假鬼,這兒已觸目皆是。
火光搖曳,鬼影幢幢。
蕭七從一個捕快手中取過火把,道:“大夥兒千萬小心。”説完這句話,他就舉步向大堂走去。
董湘雲自然跟前。
蕭七回頭望了董湘雲一眼,道:“湘雲你留在爹爹身旁。”
董湘雲卻道:“我跟你一起。”
蕭七道:“你還是留在外面的好,也容易照顧。”
董千户插口道:“莫非你小子準備一個進去?”
蕭七道:“晚輩正是這意思。”
董千户道:“這怎成,如何怎可少了我的一份,小子你敢在門縫裏瞧人,將我這個老前輩瞧扁了。”
“非也。”蕭七不住搖頭。
董千户道:“那麼便與我一起進去,少教我這個老前輩生氣。”
董湘雲接嚷道:“爹要進去我也要進去。”
蕭七沒有理會董湘雲,目注董千户,解釋道:“老前輩誤會了,晚輩所以堅持老前輩留在外面,只為了對方未必藏在大堂內的地室中,萬一在外面突然發難,也得有一個照顧。”
董湘雲搶着應道:“外面有趙松,還有那麼多捕快。”
蕭七道:“對方的武功只怕非尋常可比。”
趙松一旁聽得清楚,也不介意,插口道:“我這些手下,應付一般小毛賊雖然輕鬆,若是遇上了高手,卻是心有餘,力不足。”
董千户道:“這怪不得他們。”
趙松道:“便是我那雙天門棍,遇上了高手,也只有捱打的份兒。”
董千户道:“別人不知道,你手底下有多少斤兩難道我還不清楚?”
他點點頭,接道:“看來我真的要留在外面,照應一下。”
董湘雲隨即道:“那麼就讓我跟着蕭大哥好了。”
董千户搖頭道:“不成,他若是分心照顧你,如何應付得了敵人?”
董湘雲道:“你就是當我酒囊飯袋,也不想想,這半年以來,我在江湖上闖蕩,還不是自己照顧自己,現在還不是好好的。”
董千户道:“這是因為你還未遇過真正的高手。”
董湘雲笑道:“藏在這兒的若是高手,又何須藏頭縮尾,裝神弄鬼?”
董千户道:“就因為這樣才可慮。”
董湘雲道:“可慮甚麼?”
董千户説道:“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呀。”
董湘雲瞪眼道:“難道你就放心蕭大哥一個人冒這個險?”
董千户道:“你以為他斷腸劍那個名堂是僥倖得來的?”
董湘雲道:“偏就是他了得。”
董千户道:“你難道否認他本身的武功,臨敵的經驗不在你之上?”
董湘雲道:“這是你説的,我可沒有這樣説過。”
董千户忽然一笑道:“小蕭終究不是外人,難道爹爹我不關心他的安全?”
董湘雲俏臉一紅!
董千户接道:“你若是為他設想,就不要讓他分心。”
董湘雲不由不點頭。
董千户笑顧蕭七,道:“放心,外面有我這位老前輩坐鎮,保管萬無一失。”
蕭七道:“拜託了。”
董千户瞪眼道:“這是説的甚麼話?”
蕭七一笑不語,舉起腳步。
趙松連隨吩咐手下道:“兒郎們四面散開,將這個大堂包圍起來,莫教賊人溜走了。”
眾捕快一聲宏應,紛紛退開包圍大堂四周。
火光驅散了黑暗,照亮了大堂!
一支火把的光亮雖然不大,但藉着這光亮,蕭七已能夠看清楚堂中的情形。
碧紗幔已經灰飛煙滅,那張長几亦經已燒燬,堂中的柱子全都被燒黑,其中兩條甚至已燒成焦炭。地獄諸神的瓷像卻大都還完整,只是失卻光澤,被煙火-黑。男閻羅的紅臉已變成黑臉,女閻羅碧玉一般的那張臉龐卻竟然能夠維持原來的色澤,一雙無情的眼瞳也仍然紅得怕人。
蕭七第一眼就落在女閻羅的臉龐之上,一轉又轉回,目光凝注。女閻羅也好像在凝望着蕭七。
風穿堂户,光影搖曳。
蕭七的心頭陡然冒起了一股寒意,他嘆了一口氣,忽然問道:“你真的是喜歡我,真的要嫁給我?”
低沉的聲音在堂中迴盪,帶着點無可奈何,説不出的悽愴。沒有回答。
那個女閻羅俏臉上的投影隨着火光的搖曳起了移動。她的表情好像正在變,又好像根本沒有變化,無情的雙瞳似乎帶着幾分揶渝之色,又似乎帶着幾分憐愛。
蕭七等了一會,又嘆了一口氣,道:“那縱然是真的,你勾我的魂,奪我的魄就成了,何苦要多傷無辜?”
仍然沒有回答,沒有反應。
蕭七的語聲更蒼涼,接道:“飛飛、仙仙、湘雲都是很好的女孩子,若是因為我盡殺她們,天亦難容。”
他説着再次舉起腳步,向那個女閻羅走過去,走得雖不怎樣快,但也並不怎樣慢。十一步之後,他終於來到女閻羅的面前。那個女閻羅瞪着他走來,一些反應也沒有。
也許只不過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瓷像吧!
蕭七腳步一頓,忽然又説道:“或者你並非這個樣子,但縱然這樣,亦美麗得很,但無論人也好,神也好,外表美麗與否並沒有多大關係,最重要的是內心。”
他説着一聲嘆息,伸手輕輕一拍女閻羅的肩膀。好大的膽子!
他那支手一落下,整個女閻羅的身子就四分五裂,簌簌的散落地上!
蕭七不由脱口一聲驚呼!
差不多同時,一聲慘叫從堂外傳來。入耳驚心,蕭七一聲輕叱,身形一轉,一拔,疾往大堂左側一扇窗户射去,其快如箭。“嘩啦”的一聲,那扇已經燒成焦炭的窗户片片碎裂,蕭七箭矢般奪窗飛出。慘叫聲正是從這個方向傳來。
大堂左側也放着好些羅剎惡鬼瓷像,趙松命令一下,十幾個捕快就向這邊走來,每隔丈許留下兩人,陸續繞向堂後。那個大堂的建築非常奇怪,三尖八角,雖然相隔只不過丈許,那些捕快幾乎每一組都是處於孤立的地方。
丁豹、馬伯棠是其中的一組,他們就站在大堂左側那扇窗户的外面。兩人都是趙松屬下的好手,尤其是馬伯棠,跟了趙松已經有六年。六年來,他還是第一次置身於這種境地。一股寒意正在他體內滋長。丁豹的寒意更甚,腳步一停下,就問道:“老馬,你以前來過這裏沒有?”
馬伯棠搖頭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個地方。”
丁豹道:“好在這件事只是人為。”
馬伯棠道:“是人為抑或神鬼的所為,目前如何仍然未能肯定。”
丁豹嘆息道:“不要説真鬼,就那些假鬼已經叫人膽顫心驚了。”
馬伯棠苦笑道:“若是都變成了真鬼,根本不用打,隨便做一個鬼臉,你我只怕就得癱軟在地上。”
丁豹聽説不由自主回頭一望。在他的身後不遠,放着一個羅剎惡鬼的瓷像,他一路走來,已經不下望了三十眼,並沒有發現有何不對之處。可是現在再望,他渾身毛管立時倒豎起來。
那個羅殺惡鬼的右側,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骷髏鬼。慘白的骷髏,咧着嘴,似笑而非笑,披着一襲及地黑長衫,骷髏頭亦用一條黑巾裹着。這豈非就是人們口中所説的“勾魂使者”粉骷髏!
丁豹想叫,可是咽喉卻好像已經被封閉,一聲也發不出!
馬伯棠這時候亦已發覺丁豹有些不對路,問道:“怎樣了?”
丁豹好不容易從口中吐出一個字:“粉……”
“粉骷髏!”馬伯棠的反應也實在敏鋭,連隨回頭向後望。他的頭寸轉過去,一股氣已噴在他面上。那股氣並不寒冷,但那剎那給馬伯棠的,卻是有如墮進冰窖的感覺。那剎那之間,他亦已看見了那個骷髏鬼!
“粉骷髏!”這一聲恐懼之極,也尖鋭之極!驚呼聲未絕,那個粉骷髏已到了他的面前,他刀已在手,一聲暴喝,疾斬了過去!刀還未斬落,骷髏胸前的衣襟陡然一分,一道寒芒從中射出,射入了馬伯棠的胸膛。是一支弩箭。
鮮血飛濺,馬伯棠慘叫一聲,撲地倒下,那把刀亦失了準繩,從骷髏的肩旁砍空,砍進泥土之內!幾乎同一時,丁豹亦慘叫一聲,連人帶刀倒下去。在他的胸膛之上,也釘進了一支同樣的弩箭。
“嘩啦”的一聲也就在這個時候響起,窗户片片碎裂,蕭七箭矢般穿窗而出。
人在半空,劍已出鞘。三尺三明珠寶劍。
第一聲慘叫入耳,蕭七身形已展開,到丁豹的慘叫聲入耳,蕭七人劍已經在堂外。
蕭七身形未落,他手中明珠寶劍已刺出。那個粉骷髏實在想不到蕭七竟來得如此迅速,待要隱藏起來已來不及,也來不及閃開蕭七刺來的那一劍。
“奪”一聲骷髏頭粉碎,黑頭巾萎縮,那個粉骷髏的身子卻沒有倒下,衣襟陡然又一分,一支弩箭從中射出蕭七胸膛。蕭七身形已下,劍竟然能夠同時收回,劍光一閃,叮的一響,弩箭被劍擊下。
“嗤嗤嗤”連隨又三下暴響,三支弩箭幾乎不分先後飛射蕭七三處要害。蕭七長劍急揮,劍光飛灑,“叮叮叮”,接連擊下那三支弩箭。三劍之後還有一劍!劍疾如流星,反刺粉骷髏胸膛。
骷髏無頭的身子急退,説不出的詭異,蕭七心頭雖然驚駭,但劍勢並朱受到絲毫的影響!劍雖快,骷髏還是閃開這一劍,身形已閃進暗處。
蕭七冷笑,長劍連挑,將丁豹、馬伯棠手中的火把挑起來。嗤嗤聲中,那兩支火把流星般飛射丈外,分別插在兩個羅剎惡鬼手中的兵刃之上!火光照亮了那附近,那個骷髏的身形又畢露。
蕭七右手明珠寶劍,左手火把,緊緊接着凌空飛過去。火光如流星,明珠寶劍斜映火光,閃電般輝煌,飛刺向那個無頭身軀。
周圍呼喝相繼雷動,趙松與數十個捕快,分從不同的方向殺奔過來。
他們尚未致,一條人影已然天馬行空般掠至,手握三尺七長刀。“奔雷刀”董千户。
董湘雲緊跟住董千户身後,她的輕功雖然沒有乃父那麼高強,但比起趙松一眾卻也快了很多,眨眼間便已搶在他們之前。
趙松發力急追,一面在聲叱喝,道:“莫教走了。”眾捕快紛紛回應,呼喝聲震撼夜空。
那個無頭的骷髏鬼身形方待後退,蕭七閃電一般的明珠寶劍已刺至。他怪叫一聲,無頭的身軀疾倒。閃電般的明珠寶劍仍然刺在肩頭上,“篤”一聲,如刺朽木。蕭七一聲暴喝,劍一挑,那襲黑袍“呼”地飛上了半天。黑袍裹着的那個人立時畢露無遺。
一個完整的人。有四肢,也有一個頭,只是這個人比任何人都矮小,赫然就是一個侏儒。
這個侏儒比一般的侏儒也不同,他的四肢特別長,驟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支蜘蛛。他不是別人,也就是蕭七他們方才追蹤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