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並喝完,雞也未吃罷。
幽冥先生卻突然停不了嘴嚼,兩隻手也都放下,眼珠子“骨碌”一轉,詫異的道:
“奇怪?”
奇怪什麼?
他連隨放下左手的杯,右手的雞,卻扶住身前那張長案。
然後他用力的一搖腦袋,又一聲:“奇怪,怎麼今天的閻王酒如此烈。”
語聲甫落,一陣陰森森恐怖的笑聲,倏的在大堂之內響起來。
“誰?”幽冥先生鷲訝的四顧。
他的動作非常遲鈍,從他的動作看來,顯然連笑聲發出的方向都分辨不出。
莫非他的聽覺也遲鈍起來了?
笑聲不絕。
青綠的火焰笑聲中不停的閃動。
幽冥先生雙眼不由自主望向那盞紅蓮燈。
燈很紅。
紅得就像盛滿了鮮血,那些鮮血又從燈內溢出來。
在他的印象中,從未見過那盞燈紅成這樣子。
也從未見過燈中的火焰青綠得那麼恐怖。
那-那他突然發覺跟前一陣紅一陣青,整個大堂一下像沐在鮮血中,一下又像是浸在一種有綠得恐怖的漿液之內。
怎會這樣呢?
幽冥先生竟然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目光也不由自主的轉落向大堂中那些瓷像。
那些瓷像也是一紅一綠的,竟然好象在舉步向他走過來。
他慌忙左顧,坐在他左邊那個男閻羅即時一側首,-目瞪着他。
血紅的臉龐,碧綠眼睛,那-那竟然有兩股綠芒從男閻羅那雙碧綠的眼睛射出來,箭一般落在幽冥先生的身上,幽冥先生渾身-那一冷,如同被一盤冰雪化開的冷水迎頭澆不,脱口“哇”的一聲,很自然的將身子一側。
他連隨望向右邊坐着那個女閻羅。
那個女閻羅已經在盯着他,倏的向他一笑。
笑容既嫵媚,又美麗,卻又説下出的詭異,説不出的恐怖。
碧綠的臉龐,血紅的眼睛,那-那之間,突然有兩團火焰從女閻羅血紅的眼睛飛下來,向幽冥先生飛落火焰未到,幽冥先生渾身已經一熱,倉皇翻身,“砰”的一聲,運人帶椅摔到地上。
以他武功的高強,身手的敏捷,竟然有這種事情發生,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雙手支地,正想跳起來,誰知道那雙手不知何是竟然已變得虛弱不堪,連身子也都支持不住了,猛一軟,半起的房子又橫倒在地上。
幸好他仍然爬得動。
他爬轉身子,視線所及,立時就大吃一驚。
大堂中的瓷像,竟然都正在來回走動。
他很想抬高頭再望望那雙男女閻羅,可是那個頭總是抬不起來。
莫非是眼花?
幽冥先生一閉眼睛再張開望去。
那些瓷像已停止走動,一個骷髏鬼卻出現在長案之前。
那個骷髏擁着一團白煙幽然站在大堂正中,慘綠色的兩點寒芒從眼眶中射出來,正射着幽冥先生。
陰森恐怖的笑聲竟然就是好象從骷髏的口中發出來。
笑聲猛一頓,骷髏擁着的那團白煙倏的射出了一股來,手指般指着幽冥先生。
那些陰曹判官,馬面牛頭的目光立時都似一齊落在幽冥先生的面上。
幽冥先生由心恐懼了出來。
那些瓷像無不是出自他的雙手,他造那些瓷像的時候,卻怎也想不到那些瓷像竟然會變成這樣子恐怖的,動倒還罷了,那些瓷像的樣子,竟然會變得比原來更恐懼,更猙獰,莫非這並非我那些瓷像?是來自地獄的諸神?
難道竟真的有所謂地獄,幽冥先生動念未已,陰森森詭異的語聲就從骷髏的口中傳出來:“咄“大膽公孫白,你可知罪孽深重?”
怎麼他竟然知道我本來的名字?
幽冥先生原本叫做公孫白,可是他這個名字早已經不用,連他自己也幾乎快要忘掉了。
可是現在竟然從那個骷髏的口中説出來。
莫非這真的是判官?
幽冥先生心念一動,道:“誰是公孫白哪?”
他的語聲很微弱,有氣無力的,甚至有些不像是他的語聲。
骷髏立即叱喝道:“大王面前,竟還敢説謊,就不怕打入拔舌地獄?”
幽冥先生心頭一凜,道:“閣下到底是那一位?”
“地獄使者。”
“果真?”幽冥先生仍然懷疑。
骷髏也不回答,他冷冷笑道:“你公孫白不過是一個凡人,卻妄稱幽冥先生,亂作幽冥諸神的形像,這倒還罷了,恁地竟斗膽作弄蕭公子,可知罪大?”
蕭七比幽冥先生更詫異。
他原是一心準備應付生死存亡的那一刻降臨,忽然就聽到幽冥先生那兩聲“奇怪”,跟着那一句話,那一陣既陰森,又恐怖的笑聲,還有幽冥先生那一聲;“誰?”
他只道幽冥先生又在故弄玄虛,可是仍然忍不住從那個劍洞往棺材外偷窺。
幽冥先生那種奇怪的舉動,那見鬼也似的左顧右盼的神色,連人帶椅的倒翻,鄱看在蕭七的眼內。
跟着他就聽到那一番奇怪的對答。
難道竟真的有所謂地獄?
難道真的有所謂鬼?
難道幽冥先生現在真個見鬼”難道地獄女閻羅竟真的瞧上了自己?
難道她真的要嫁給自己?
蕭七忽然有一種想笑的衝動。
幽冥先生也想笑。
一怔之下,他就笑了出來,“咭咭”的怪笑聲竟然道:“女閻羅今年大概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歲了。”
骷髏只是盯着他。
他接道:“她這麼多年以來,難道一直都沒有找到對象?”
骷髏仍然不作聲,幽冥先生説道:“那位蕭公子以我看來最多也不過二十六七?”
骷髏終於出聲道:“陰間根本就沒有所謂年紀。”
幽冥先生“哦”一聲,笑接道:“我只道只有人間姐兒俏,想不到連陰間的女閻羅也一樣愛俏的,妙極妙極!”
骷髏道:“你還胡言亂語?”
幽冥先生道:“老夫説的可是心裏的話。”
骷髏冷冷道:“你陽壽本來還有三十年,作弄蕭公子雖然罪大惡極,我王念在你無知,也只減你陽壽的一半,剩不的一半,現在卻全都在你這張嘴巴之上了!”
幽冥先生一怔,道:“什麼?”
骷髏突然説出了一個很奇怪的字。
幽冥先生聽得出,那是梵文的“火”字。“火?”他又是一怔。
骷髏道:“是地獄之火!”
幽冥先生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骷髏道:“本使者奉命引地獄之火將你這這個地獄莊化為灰燼!”
諳聲一落,反手倏的一招,霹靂一聲巨響即時震動整個大堂。
幽冥先生給霹靂一聲嚇了一跳,也連隨瞥見了飛揚的火焰。
那些火焰也不知從何而來,眨眼間,大堂到處就火蛇亂舞。
幽冥先生大驚失色,脱口道:“有話好説。”
骷髏道:“留待到地獄再説!”
幽冥先生慌忙掙扎,渾身卻痠軟無力,連頭也幾乎抬不起來。
我渾身氣力哪裏去了?
骷髏彷佛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即時開口替他解開了這個疑團,道:“你魂魄早已被我勾奪去,氣力無存,早已是一個活死人,只剩不一個軀殼,與幾分意識,等待地獄之火的降臨,在地獄之火中呻吟哀號。”
幽冥先生灰白的眼睛不覺露出了恐懼之色。
骷髏也不知是看在眼內抑或無所不知,接問道:“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幽冥“現在往幽冥了,怎麼反而又恐懼起來?”
幽冥先生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莫非你愛鬼的心情與那位葉公的好龍完全一樣?”骷髏又自發出那種既陰森,又恐怖的笑聲來。
裏着他的那團白煙笑聲中陡盛,迅速的將他隱沒。
在這片刻之間,整個大堂已經被火包圍。
那些火蛇竟然不少貼地向幽冥先生滑過去。
幽冥先生眼晴中恐懼之色更濃。
他瞪着那些火蛇,一點辦法也沒有。
現在他甚至已經完全不能夠動彈。
突然間,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不成真的已魄散魂飛?
這是他在昏迷之前最後生出的一個念頭。
然後他完全失去知覺,爛泥般倒下。
火焰金蛇也似飛舞流竄,嗤嗤作響。
蕭七聽到那些嗤嗤的聲響,也看見不少流竄飛舞的火蛇,不由亦恐懼起來。
不能再等了”他旋即在棺材內轉了一個身,掌肘膝一齊壓在棺材底之上,弓起腰背,抵住棺蓋,用力的往上頂。
不動,再用力,也不動,汗珠從蕭七的額頭拄發滾落,好幾顆淌入蕭七的嘴巴。
苦而鹹。
蕭七一啓唇,集中全身的氣力,猛一聲暴響,疾往上一頂。
“勒”一聲,棺蓋終於被他頂開了半寸高的一條縫隙,火光燈光從棺材外透入。
蕭七心頭狂喜,再轉身,握劍在手,劍連隨插入那條縫隙,穿過那條縫隙,抵在一枚鐵釘之上,鋒利的劍鋒,加上充沛的內力,無堅不摧。“錚”一聲,一枚針釘被劍鋒削斷,接着又“錚”一聲,第二枚,蕭七既喜又驚。
這時候若是有人在棺材外一劍刺進來,他仍然不能閃避,也無從抵擋,必傷,必死!
並沒有刺進來,什麼襲擊也沒有。
幽冥先生莫非真的魄散魂飛,不能夠加以阻止?
方才與幽冥先生説話,莫非也真的是一個鬼?
縱非鬼,也必非敵人,否則既然已知道自己被困棺材之內,又怎會錯過這個可以很容易置自己於死地的機會?
不是敵人,未必就是朋友,否則應該打開棺蓋將自己救出來才是。
而若不是鬼,這樣來縱火殺人,是必與幽冥先生有過節,那麼幽冥先生既然已喪失氣力,要殺他實在易如反掌,何必説那麼多的廢話,又縱火那麼麻煩?
鬼這種東西難道真的存在?
那女閻羅難道真的要做自己的妻子?
蕭七一想到這裏,又不禁毛管豎立。
他儘管思潮起伏,動盪不已,動作並沒有停不。
“錚錚”的兩聲,又兩枚鐵釘被他以劍鋒削斷,一枚在右,一枚在棺前。
六去其四,已只剩不兩枚鐵釘。
蕭七連隨將劍放下,勁透雙臂,一聲暴喝,雙臂齊翻。
“轟”一聲,整塊棺蓋凌空疾飛了起來,蕭七連隨從棺材中飄起身來,腳尖一挑,劍從棺底飛起,他右手一探,正好將劍接住,人劍旋即飛出了棺材,凌空一個風車大翻身,落在照壁前那張長案之上。
棺蓋這時候才凌空落不,蓬然一聲,震撼整個大堂。
蕭七連人帶劍即時從長案上飛起來,“燕子三抄水”身形-那間一連三個起落,這個人的身形也可謂迅速的了。
金蛇般的火焰已然從四面遊竄至大堂的中央。
游上了柱子,竄上了長案,男女閻羅都已經被火蛇包圍,大堂兩側不少的瓷像上面,亦爬滿了火蛇,火金黃,燈碧綠,猙獰兇惡的地獄羣鬼,飛揚閃亮的火焰羣蛇,更顯得詭異,更顯得恐怖,整個大堂彷佛已變成了煉獄,呈現出一種瑰麗輝煌之極,也恐怖詭異之極的色彩。
蕭七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瑰麗輝煌,這樣詭異恐怖的景像,也從來沒有見過遊竄得這樣迅速的火蛇,這難道真的就是地獄之火,地獄之火經已經降臨在幽冥先生的身上,幽冥先生左半邊身子的衣衫已經在燃燒,一條火蛇已竄近他的腦袋,舌卷着他披散的白髮,嗤嗤聲響中,焦臭的氣味在空氣中散開,蕭七又豈會見死不救,身形立即從長案飛落。
“燕子三抄水!”
第一個起落,蕭七已將幽冥先生抓起來,第二個起落,就將幽冥先生身上的火焰在地面滾減壓熄,第三個起落,已挾着幽冥先生落在棺材旁邊。
只有棺材周圍並沒有火焰遊竄上來。
難道這是女閻羅的主意,難道女閻羅知道這副棺材必定困不住蕭七,卻又怕蕭七脱身出來的時候不慎被火焰燒傷他俊美的面龐,吩咐不得便火焰接近棺材周圍?
蕭七不知道。
也無暇細想,整個大堂這時候已經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蕭七已感覺到火焰的酷熱。
幽冥先生卻仍然緊閉着眼睛,昏迷不醒,本來白雪也似的肌膚更加白,一絲血色也沒有,就像是一個以白雪堆成的雪人似的。
他的體温卻灼熱如火,蕭七抱着他,就像是抱着一塊燒熱的炭。
這個人到底怎樣了?
蕭七劍入鞘,連忙伸手一探幽冥先生的鼻孔。
仍然有呼吸,卻弱如遊絲。
莫非他的魂魄雖然已經被那個地獄使者拘走,對於他的生命並沒有多大影響?
蕭七亦無暇細想這個問題,將幽冥先生一旁放下,雙手托起了那副棺材,霹靂一聲暴喝,疾擲了出去,棺材一擲出,蕭七-那又將幽冥先生挾起來,凌空飛身,緊追在棺材的後面。
“轟隆”一聲,棺材撞在門左那幅牆壁之上。
老大的一幅牆壁,“轟隆”聲中,硬硬被棺材撞塌,出現了一個大洞。
蕭七挾着幽冥先生就從這個牆洞間竄出去。
大堂的門口已被烈火封閉,蕭七隻有這樣才能夠闖出一條生路,他挾着幽冥先生從這個牆洞竄出,這個牆洞瞬息就已被火焰封閉。
烈焰飛揚,緊接從牆洞中游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