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搖頭道:“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卻發現那男孩子在橋孔內進出了好幾次,有時捧着藥罐進去,有時端着污水出來傾倒,污水中還混着血。”
海雲一驚道:“莫非有人受了傷?”
小龍道:“此外,橋下不遠,還繫着一艘小船,看來很可疑,或許也是和他們一路的。咱們只有兩個人,可要仔細別吃他們的虧才好。”
海雲微微一笑,道:“不會的,他和咱們並非敵對,只不過彼此立場有些不同而已。咱們出其不意尋上門去,只是要他們來不及規避,大家面對面開城相見,好好談一談。”
小龍道:“話雖不錯,咱們總要做得嚴密些,方顯手段。”
海雲點頭道:“我想,這客棧附近,必有他們的眼線,咱們最好分路出去,到橋邊再會合。”
小龍道:“好!我由後門先走,你稍待一會就來。”
兩人商議妥定,小龍先由客棧後門溜出去,約莫過了盞茶時光,海雲也施施然踱出前門。
這時早市初開,街上除了賣菜的小販匆匆而過,行人還很稀少,海雲安步當車,故意在市內繞了一匝,才突然加快腳步,掉頭出鎮,直奔蘆溝橋頭。
蘆溝橋建於金大定年間,橋長六百六十尺,寬二十六尺,共有十一個橋孔,砌石雕獅,氣勢巍峨。
海雲抵達橋頭,早望見小龍高坐在一間茶棚內,手裏拿着一串冰糖葫蘆,似正吃得津津有味。
棚外有個賣糖葫蘆的男孩子,見海雲走近,連忙迎過來道:“又甜又脆的糖葫蘆啦,公子爺,買一串嚐嚐吧!”
海雲無心和他搭訕,揮揮手,徑自走進了茶棚當時他彷彿覺得那男孩子的口音很熱悉,心裏微微一動,卻未在意。
小龍就坐在當門一張桌上,分明知道海雲來了,卻連頭也沒有抬一下,口裏塞了滿滿一嘴糖葫蘆,自顧低頭猛嚼。
海雲低聲問道:“怎麼樣?他們還在橋下嗎?”
小龍不答,事實上他嘴裏塞滿了東西,根本無法回答。
海雲皺了皺眉頭,道:“這東西有什麼好吃的,我在問你正事,你聽見了沒有?”
小龍仍然低頭不應,嘴裏嚼得霍霍有聲,就是不説話。
海雲心頭一震,突然一探手,托起了他的下顎,低喝道:“小龍,你”
下面的話猶未出口,發覺小龍全身僵硬,兩眼含淚,嘴巴雖然在嚼動,但滿嘴冰糖葫蘆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臉上盡是痛苦之色。
海雲大吃一驚,手起掌落,在他背心“命門”和腦後“玉枕”穴下方,各拍了一掌。
掌落,小龍“哇”地一聲,吐了一桌子的冰糖葫蘆,隨即嗚咽失聲,哭了起來。
海雲忙道:“別哭!別哭!快告訴我,着了誰的道兒?”
小龍哽聲道:“你還問哩,都是你害的!”
海雲道:“怎麼是我害的呢?”
小龍道:“你説人家和咱們是朋友,害我信以為真,誰知走得略近了些,竟被他們發覺了,把我穴道制住,定在這兒受罪。動又不能動,叫又不能叫,嘴裏塞滿了冰糖葫蘆,硬是咽不下去……”
海雲聽了這番話,只覺驚詫交集,哭笑皆非,急忙站起身子道:“走!咱們去問他……”
小龍道:“還問什麼?人家早就走了,剛才那個向你兜攬糖葫蘆的小子,就是昨天夜裏到客棧去的人,你卻當面放他過去了,現在再去,還有屁用?”
海雲跌足道:“難怪口音似很熟悉,可惜我竟沒有留意。”
小龍道:“我一直當你聰明,原來也這樣笨。你若再向他買一串冰糖葫蘆給我,豈不就當場捉住了麼?”
海雲被他抱怨,只有搖頭苦笑的份兒,低聲道:“此地人多,休招人笑話,咱們出去再談。”
拉着小龍,向橋下僻靜處走去。
橋下,河岸邊,有片乾地,滿生着蘆葦亂草,既荒涼又隱秘,就在這地方,有間草蓆圈成的簡陋茅棚。
兩人繞至橋下,只見那茅棚外插着一根販賣冰糖葫蘆的束草杆子,正是方才男孩子手中之物。
海雲停下腳步,凝目問道:“你説的就是這兒?”
小龍點點頭道:“不錯,可惜咱們來得太遲了。”
海雲道:“亡羊補牢,尚未為晚。咱們進去瞧瞧,或許能發現些蛛絲馬跡。”
説着,推門跨了進去。
小龍沒有跟進屋裏,只站在門外代為守望。
過了不久,海雲由茅棚中退出來,手裏拿着一張紙柬和四條染着血跡的布帶。
小龍問道:“發現了什麼?”
海雲道:“人已經走了,只留下這封信。”
小龍接過來一看,柬上只有短短十二個字,寫的是:“凡人皆有隱私,何苦究詰過甚?”
看完,皺了皺眉,問道:“這些布帶是做什麼用的?”
海雲道:“這是很重要的東西,但他們臨走時太匆忙,來不及煙滅,順手拋在屋後亂草堆裏,被我尋到的。”
小龍詫道:“不過是幾條裹傷用的布帶罷了,有什麼重要?”
海雲正色道:“一點也不錯,正是幾條裹傷用的布帶。但是,你知道那受傷的人是誰嗎?”
小龍愕然道:“是誰?”
海雲一字字説道:“禍水雙侶中的秦珂。”
小龍失驚道:“你怎麼知道是他?”
海雲道:“我認得這些布帶是鐵門莊的東西,而且,平常裹傷使用一條布帶已經足夠,何以一次須用四條?這自然因為秦珂手足俱斷,共有四處傷口。”
小龍怔了一怔,道:“天下相同的布帶很多,你怎能斷定是鐵門莊的東西呢?”
海雲道:“我記得很清楚,當秦珂初到鐵門莊時,四肢皆斷,傷勢很重,莊裏一時尋不到足夠的布帶替他裹傷,就將常三叔準備做底衫的一整匹衣料,撕成布條使用,你瞧瞧,這是衣料?還是普通粗布?”
小龍細看那四幅布條,果然質料十分細軟,不似尋常粗布。於是,困惑地搖了搖頭,道:“這我就不懂了,秦珂不是被天涯飄萍生那批人劫去了麼?怎會又落在螺屋老人手中?”
海雲道:“這件事的確令人費解,或許他們和天涯飄萍生本來就是一夥的。”
小龍興奮地道:“你這一提,我也想起未了,那賣糖葫蘆的男孩子,八成兒就是在南陽客棧給我們送信的二虎。”
海雲心中一動,兩眼突然暴射出振奮的光芒,喃喃道:“莫非他就是天涯飄萍生?我分明已經猜對,卻被他哄騙過去了……”
小龍詫問道:“你説誰是天涯飄萍生?”
海雲神色凝重地搖搖頭,道:“這只是我的猜測,目前還不能肯定,咱們必須儘快回莊去查證一下。如果猜測不錯,許多以前想不透的事情,就可以連貫起來了。”
兩人快馬趕回鐵門莊,略述經過,取出四條布帶交人辨認,常無懼一眼就認出確是自己準備縫製內衫的衣料。
再詢照管秘室的春花和秋月,兩人也異口同聲指出,秦珂被劫當天,正是用這種布帶包紮傷口的。
海雲已成竹在胸,接着又分別詢問當夜曾與來人照過面的莊丁,根據所描述的來人衣着容貌,更證實的確是姚統領和手下黃衣劍手但有一點可疑之處,那就是出事當夜,天涯飄萍生和二虎都沒有露面,也無人看見用厚氈裹身的麻瘋老人在場。
海雲不信,單獨將李榮留下問道:“你是見過螺屋那個麻瘋老人的,出事當夜,又和來人照過面,你再仔細想想,來人之中可有與螺屋老人身材口音相似的?”
李榮苦思良久,搖頭道:“屬下委實想不出來,只怕他在莊外沒有進來也難説。”
海雲沉吟道:“這就奇怪了,他明知咱們都不在莊中,才趁機劫去秦珂,論理,也應親自率人入莊才對,難道他還有什麼顧忌?”
李榮退去後,常無懼道:“賢侄,有件事,我不明白。”
海雲道:“什麼事?”
常無懼道:“秦珂藏在鐵門莊的消息,外間知道的人絕無僅有,他們怎會打聽到的?你在徽山湖安排的密計,也被他們事先獲悉,這是什麼緣故?”
海雲點點頭道:“小侄也早已感覺奇怪,這樣看來,咱們莊中可能有他的朋友。”
常無懼矍然道:“賢侄,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倘有內奸,必須早除!”
海雲道:“那人或許並不在鐵門莊,或許只是無意間泄漏某些消息,並非居心為充當跟線,這樣才使對方心有顧忌,不肯輕易露面,怕連累了朋友。”
常無懼道:“你能知道那人是誰麼?”
海雲道:“目前雖不知道,但要查出來井不困難。”
常無懼道:“那就快些查出這個人來,屆時也就知道天涯飄萍生是誰了。”
海雲道:“二叔放心,小侄自有安排。”
第三天,海一帆和方慧娘一行也平安抵莊。安頓好傷者,常無懼便盼咐殺牛宰羊,排開盛宴,為慧娘兄妹以及老少羣雄接風洗塵。
席間,海雲將長辛店所遇,詳詳細細稟告了父親,又將自己的猜測與查證的結果,一一述出。
海一帆聽了,不禁怫然變色道:“如果天涯飄萍生就是螺屋老人,咱們可説待他有恩無仇,微山湖的事,猶可説是為了化解殺戮,他劫走秦珂,這不是存心偏袒金蚯蚓宮,跟咱們作對麼?”
海雲道:“據他解釋,金蚯蚓宮即當年刺花門的死灰復燃,其門下弟子,都是為勢所迫的可憐人,並非萬惡不悛之徒。他不是為金蚯蚓宮辯護,而是為那些弟子求情。”
海一帆搖頭道:“這解釋太牽強了,刺花門淫邪無恥,早為武林所共棄,他既然深知金蚯蚓宮底細,就該跟咱們合作,共議消弭之策。才是正途,難道要等它養成氣候荼毒蒼生,再去收拾麼?”
海雲道:“孩兒以為他並非慮不及此,而是對金蚯蚓宮仍然懷着顧念的私心,總想用感情去分化挽救那黃衣劍手,不願外人插手。”
海一帆道:“果然如此,他就不該在琵琶島上一住三年,任憑黃衣劍手橫行中原。”
常無懼岔口問道:“此人在琵琶島住了多年,大哥想必見過他的本來面目,不知他是否真的患了麻瘋病?”
海一帆道:“他臉部肌膚潰爛,一直用厚氈裹身,獨居螺屋,起初,愚兄只當他確有惡病,直到他留書逃走,才知道那是偽裝的。”
常無懼道:“由此看來,果然被雲侄料中了,所謂‘無名老人’和‘天涯飄萍生’,的確是同一個人。”
海一帆回顧海雲道:“你根據什麼理由作此判斷?”
海雲道:“孩兒根據四點理由,大膽作此揣測。其一,孩兒曾在螺屋小島上,發現過一個小孩的腳印,後來無名老人留書出走,也承認並非獨自一人住在螺屋中;天涯飄萍生恰巧有個徒兒名叫二虎,也只有十二三歲。這種人數上的巧合,使人不能無疑。”
海一帆點點頭道:“第二呢?”
海雲道:“其二,據聶開泰口説,金蚯蚓宮為了追尋天涯飄萍生,已費了三年多時間,而無名老人匿居琵琶島,恰好也是三年;這是時間上的可疑處。”
海一帆頷首道:“不錯,説下去。”
海雲接道:“其三,天涯飄萍生在南陽鎮上招降姚統領等十名黃衣劍手後,隨即來到鐵門莊,劫走了秦珂;無名老人恰於稍後在長辛店露面,更有二虎和秦珂同行。這豈非證明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麼?”
海一帆道:“還有一點呢?”
海雲道:“還有一點是他自己大意疏忽露出的破綻。他大約忘了曾在留書中承認過並未患染麻瘋的話,所以在長辛店破廟裏,又在臉上作出潰爛形狀。”
海一帆道:“你為什麼不當面拆穿他?”
海雲苦笑道:“不瞞爹爹説,當時因事出意外,孩兒也沒有想到那是假的,等到想起,已經不及追趕了。”
這句話,倒把席上羣雄全都引笑了。
海一帆搖搖頭道:“無名老人也罷,天涯飄萍生也罷,這些名稱,反正都是假的。”
海雲忙道:“雖然都是假的,影響卻大不相同。”
海一帆道:“什麼影響?”
海雲道:“如果我們確定螺屋無名老人就是天涯飄萍生,便不難推測他和金蚯蚓宮的關係,知道了他們的關係,才能選定應付的方法……”
海一帆沉聲道:“你有什麼主意,何不直截了當地説出來,還跟我打什麼啞謎?”
海雲道:“爹爹可還記得,那無名老人臨去留書中有兩句話是‘昔因避禍而來,今又避禍而去’?”
海一帆點頭道:“不錯,是有這兩句話。”
海雲又轉問常無懼道:“三叔想必也記得,上次聶開泰與天涯飄萍生相遇時,曾向他追問過‘秘室金鑰’的下落?”
常無懼也點點頭,道:“記得。當時聶開泰稱他為‘顏相公’,可是他不肯承認。”
海雲笑道:“他不肯承認,那是因為他自覺本來面目尚未被人識破。如果我們確定了他就是顏相公,而顏相公也就是螺屋無名老人,然後將前後細節聯貫起來,便可獲得一個大略的概念了”
羣雄都聽得心頭一緊,人人凝神傾注,等着他繼續説下去,席間突然肅靜下來。
海雲漸漸收斂了笑容,凝重地説道:“依情推論,顏相公和金蚯蚓宮主人,本來必定是很親密的朋友,後來為了不滿金蚯蚓宮種種邪惡措施,勸阻無效,便盜走了宮中一柄極重要的秘室金鑰……”
海一帆忽然擺手道:“且慢,你怎知他和金蚯蚓宮主人是朋友,難道不會是主從關係?”
海雲搖頭道:“若是主從關係,必有職司和稱謂。那聶開泰身為金蚯蚓宮總護法,地位已經不低,但他對顏某仍很恭謹,只稱‘相公’,不敢提起‘叛宮’字樣。可見顏某在金蚯蚓宮,地位必然很超然,多半是客卿或朋友的關係。”
海一帆想了想,竟覺無詞以駁,微微一笑道:“好!你再往下説。”
海雲接道:“我們雖然不知道‘秘室金鑰’是什麼樣子,但可想而知,那柄鑰匙對金蚯蚓宮復出江湖的影響一定十分重要。否則,他們不會派出宮中總護法率隊追查,更不會對那些與禍水雙侶有過接觸的人,展開滅門屠殺。換句話説,聶開泰受命到中原來,追殺叛宮的禍水雙侶猶為次要,最主要的任務,是想奪回秘室金鑰,恐它落入外人手中。”
這時,方慧娘忽然接口道:“賢侄推論得很正確,那聶開泰在大覺禪院邀我出山時,曾提到金蚯蚓宮即將正式開山立派,爭霸江湖,只因失落了一件重寶,才延緩開山的日期。”
海一帆道:“但這件事與禍水雙侶有何關係呢?”
海雲道:“或許因為禍水雙侶和顏某私交頗厚,正當顏某盜鑰出走不久,禍水雙侶也緊跟着叛宮逃亡。他們懷疑雙侶和顏某事先互有默契,是以出動高手,窮迫不捨,殊不知這段時期,顏某卻躲在琵琶島上。”
海一帆道:“這麼説,禍水雙侶竟是遭了魚池之殃了?”
海雲卻搖搖頭道:“恰好相反,孩兒認為禍水雙侶可説是託顏某之福,才多活了三年,不然的話,他們可能早已被殺,豈能每次在最後關頭,總是那麼僥倖地脱身逃走。”
海一帆驚道:“難道這是聶開泰欲擒故縱,故意佈置的圈套?”
海雲道:“正是。聶開泰欲以雙侶為餌,誘使顏某現身,這是一石二鳥之計。三年來,追逐天下,白白屠殺了許多無辜性命,本來姓聶的計謀已經落空了,誰知韓家堡血案發生後,周大娘和蘋表妹投奔琵琶島,引來黃衣劍手窺伺。顏某聞訊,竟錯以為那些黃衣劍手是為他而來,於是,連夜遁走,潛返中原,所以他在留書中才有‘昔因避禍而來,今又避禍而去’的話。”
海一帆聽了這番分析,這才恍然而悟,不覺長嘆一口氣,説道:“如此看來,這姓顏的朋友也是一番苦心孤詣,與咱們可算得志同道合了。但是我尚不瞭解,他在留書中一再鼓勵咱們父子不應頹墜自甘,要咱們重奮雄心,為武林同道祛魔效命,如今又阻止咱們前往金蚯蚓宮,前後言詞,豈不自相矛盾?”——